第13章 有他的地方,我不離開 (1)

這年四月,魏楊被以搶劫傷人定罪,被判入獄四年。而當時跟他一起的那幾個人也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法律制裁。至于劉靖初,他則因非法拘禁罪被判管制一年,并且還要向受害人支付八萬元的賠償金。法庭的裁決一下來,學校的開除通知書也送到了他手裏。他最擔心會坐牢,但最後也沒有。管制是一種對罪犯不予關押的刑罰,比坐牢輕,被管制的人只是被限制了一定的自由,比如遷居、外出經商、政治自由等等,他們依然能在社會上相對自由地活動,在工作中,也跟普通人一樣同工同酬。

法院的判決開始執行的時候,我已經是那款名為《玲珑》的網絡游戲的代言人了。沒有了檀雅這個競争對手,選拔賽舉行的那天,我便獲得了冠軍。成為了代言人以後,我和游戲公司簽了兩年的合約,時常都要配合他們為游戲做一些宣傳,除了拍攝宣傳廣告,還會去各地做活動。

六月份,我也拿到了我的學位證書。

我們畢業了。

大學的四年時光便這樣結束了。畢業聚餐的那天,我們班以前有五十一個人,但是,出席的卻只有五十個。

唯獨少了一個劉靖初。

我還聽見有人說:“這不正好嗎?一桌十人,五桌,還省了搭凳子。”我一聽,端起面前的酒杯,打算去向那個說風涼話的男生敬杯酒。

這時,有兩個女生也端着酒過來了,走到我面前說:“苗以瑄,我們想跟你幹一杯,怎麽樣?”

我問:“為什麽?”

一個女生說:“因為前兩年覺得你太嚣張,蠻讨厭你的,可後來又覺得你也是挺直爽幹脆的一個人,有什麽不愉快就抹了吧。說是四年緣分,其實何止四年呢?同學關系是一輩子的呢。”

另外一個女生小聲說:“嗯,而且我們也都挺喜歡你踹胡哥那一腳的。”

我忍不住笑了:“好啊,那就為四年緣分,幹杯。”

其實她們都比我豪氣,都舉杯說:“為一輩子的緣分幹杯!”

那之後,我又跟不少的人都碰了杯,大家都是豪氣幹雲、恩仇盡消的樣子。我的酒量很差,幾乎每次都只是抿一小口,但即便是那樣我也喝得有點頭暈眼花。我去洗手間的時候,忽然看到遠處走廊有一道身影仿佛很熟悉,但我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那個人好像是姜城遠。

他一只手扶着牆,走一步就停一停,然後又再邁出下一個步子,兩條腿落地的輕重也都不一樣。

我便呆呆地凝望着那個背影,也伸出手,扶着牆,學他的樣子,走一步,停一停,走一步,停一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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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邁出一步,我就跟着邁出一步。

可是,我的兩條腿是完好無恙的,我始終也無法體會一個身體有殘缺的人那樣走路到底是什麽滋味。

走廊上的燈閃了幾下,突然滅了,那身影陷進黑暗裏,越來越模糊。

我還是目不轉睛地看着,直到他消失,什麽也看不見了,我也久久地朝着那個方向,久久地沒有回過神來。

畢業後,我進了沈宮文化傳媒工作,朝九晚五的生活還算輕松,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

我依舊不會主動和劉靖初聯系,但他也依舊會主動來找我。他來找我的時候我沒有刻意表現得很抵觸,态度比以前放松了不少。他告訴我,他正在積極地找工作,工作很難找,後來又說找到了,是在酒店當服務員,試用期三個月,任務重,工資低,但福利還不錯,總比沒有工作好,因為他暫時很需要一份工作。

我能看出他的困惑和疲憊。他對我說:“阿瑄,原來外面的世界比我想象的難多了。我以前覺得,在學校裏只要耍混耍橫,別人就得忍讓,就得聽我的,可出去了才能體會到那種有心無力……”

“我每次應聘把簡歷遞出去,一個人或者幾個人就輪番來考我,像審犯人一樣。”

“我覺得自己跟個傻瓜似的,還得忍受他們對我的各種挑剔和質疑……他們一知道我還在被管制,嘴臉立刻就不同了……”

“很多的事情,都已經不是我想怎麽樣就可以怎麽樣的了……”

劉靖初身上始終有管制這道烙印,應聘的時候對方只要知道了他犯過事,沒有完成學業就被學校開除了,他們都會直接或者委婉地拒絕他。最後那份酒店的工作是他舅舅穿針引線介紹的,因為走了關系,對方看介紹人的面子,就沒有嚴格把關,他們将他被管制的事情隐瞞了,他才得到了那份工作。

他說:“阿瑄,我就想賭一口氣!我家那些親戚,也只有我舅舅還對我上點心,其他的那些,老早就看不起我,說我是爛泥糊不上牆。現在出了這事,他們就更要看我的笑話了。”

“我媽說,我得好好幹一場,給那些表面和和氣氣、暗地裏不知道怎麽咒我、怎麽嫌我的渾蛋瞧瞧,我劉靖初沒完,我這輩子不會就栽在這件事上了!哼,我完?他們都進棺材了我還完不了呢!”

他在電話裏說得咬牙切齒,我一直聽着,不怎麽出聲。

他又問我:“阿瑄,你睡着了嗎?”

我每次接他的電話都不冷不熱,他說,我聽,偶爾回應幾句。我看了看電腦右下角的時間,淩晨了,我故意聲音含混地說:“嗯,我已經躺着了,好困。”他說:“好,那我挂了,你肯聽我發牢騷我也很滿足了。阿瑄,晚安。”

晚安。

我只是在心裏默默地說了那兩個字。

挂斷電話以後,我望着電腦屏幕發呆。

微博上偶爾還是會跳出新評論提示,總有那麽些晚睡或者失眠的人還在網絡裏游蕩。

幾個月以來我的粉絲從最初的兩千人漲到了十幾萬,有人說着贊美的話,也有人惡意抨擊,還有檀雅的粉絲孜孜不倦地來質問我是不是靠關系才當上代言人的。我最初看見那些評論還會生氣難受,但看多了也就習慣了。

十月的一天,我坐車經過紫濱路,遠遠地看見江畔廣場有人在放孔明燈。

風很大,剛點燃的石蠟被風一吹,火焰歪着燒到了燈紙,把燈紙燒出了一個大窟窿,那盞燈也作廢了。

他不是一個人在放燈,還有一個人在旁邊幫他,但他似乎嫌幫他的人跟他不配合,燈紙一燒起來,他就發脾氣把對方趕走了。

放燈的人是姜城遠。

遠遠地,我還能看見他那根銀色的拐杖就放在他的腳邊。

那根拐杖,上面有幾顆金屬裝飾,有幾條雕刻的紋路,還有一道不小心刮出的痕跡,我全都知道。

我曾經看着拐杖的主人從一輛黑色轎車裏出來,動作很慢,扶着車門站穩了,然後車裏就有人将拐杖遞出來,拐杖的主人很不情願地接過了它。

主人站在寝室樓的前面,擡頭望了望那棟八層高沒有電梯的樓房。而他恰好是住在頂樓的。

他把拐杖扔在地上,徒手就走。

可是,他只走了幾步,因為走得有點急,所以摔了一跤。

他摔倒的時候很多人都在旁邊看他,他狼狽地被來送他返校的母親扶起來,他丢開了母親的手:“我說了自己可以走!”

母親撿起拐杖說:“你剛好一點,還沒完全适應,別逞能。”

那根拐杖的主人看了看周圍,他也在人群裏看到了當時端着盒飯經過的我。他的眉頭一皺,把拐杖收到最短,拿在手裏,然後還是堅持不想靠拐杖走路。他走得很慢,走一步頓一下,沒有再摔倒。他走進寝室樓,扶着欄杆,慢慢地上樓。他的母親在樓外望着,眼眶又紅了。

後來,拐杖的主人漸漸接受它了,用它拄着,行動方便了一些。我常常覺得自己像個幽靈,總在它的主人察覺不到的角落裏看着它。看着它和它的主人,他們在一起的每一次努力,和每一次辛酸。

我看見它帶着主人去圖書館,去教學樓,去食堂,還去操場上體育課。體育課上,主人只能跟它一起坐在操場邊,大家自由活動,有人打籃球、踢足球、跳健康操,也有人溜到食堂吃東西,只有他們幹坐在操場邊,一直坐滿了九十分鐘。

拐杖的主人自從重返學校,就顯得很不合群了,大多數時間他都只跟拐杖在一起。

主人還很愛惜他的拐杖,不允許任何人随便碰它。有一次我過了飯點去食堂,看見主人趴在靠窗的座位上睡覺,而拐杖就豎在他的手邊。我忍不住走過去把它拿了起來,金屬的質地,冰冷的觸感,冷得不近人情。它很輕巧,細細的,可以收縮,沒有任何花哨的裝飾,款式簡單得令人心疼。

我連用了兩個奇怪的詞語去形容它,心裏無端唏噓得很。

窗外有陽光照進來,銀色的表面反光,光點落在主人的眼睛上,他就醒了。

他的眼皮一掀,露出眼周輕微的紅血絲,眼神就和他的拐杖一樣冰冷。他說:“別碰我的東西。”

我問:“你怎麽在這兒睡午覺?”

他說:“我現在是個殘疾人,沒看出來嗎?這兒離下午招聘會的現場近,我懶得回寝室折騰了。”

我問他:“喂,你準備得怎麽樣了?”

他說:“我這個瘸腿,就只顧着養傷和做物理治療了,能有多少時間準備?反正走一步算一步吧。”

我皺眉頭:“姜城遠,你這算自暴自棄嗎?”

他說:“是嗎?我不覺得。”

我說:“別老提自己是殘疾人,比你殘的人多了去了。”

他輕輕撫摸着拐杖,連手指尖都帶着一種優雅,卻優雅得有點造作:“呵呵,那要不要再有人來打我一頓,打得我截了肢或者坐輪椅、成植物人,那才叫殘疾?”我知道他情緒不好,沒再說什麽就走了。

而這一天,在寒風凜凜的江邊,我終于又再次看到了拐杖的主人。

那一刻,我心裏忽然莫名地緊張了起來。

公共汽車停在紫濱路站,我下了車,小跑着來到廣場,跑到姜城遠放燈的地方。之前配合他放燈的人是附近擺攤賣孔明燈的小販,已經被他罵走了。他一個人手忙腳亂,剛點燃石蠟,想去把燈紙提起來,還差點摔一跤。我急忙跑過去說:“姜城遠,我幫你吧,孔明燈一個人放不方便。”

姜城遠看了看我,沒吭聲算是默許了。

隔了幾個月,我再見到他的時候,也許應該問問他,姜城遠你最近過得好嗎,你的腿現在還疼嗎,你在哪裏工作,新的生活還适應嗎?……可是,即便我有很多的話想說,到了嘴邊卻還是咽回去了。他的注意力全都在他的孔明燈上,他沉默得很厲害,那張面無表情的臉就已經足夠将我拒在千裏之外了。

我只好說:“你來點石蠟吧,我給你提着燈。”

我提着燈的兩個對角,盡量讓燈身鼓起來,他點燃了石蠟以後,走到風口處,擋着風,等石蠟燃燒久一點,熱氣慢慢地充進燈內,明顯感覺到燈開始上浮了。我問他:“我是不是可以松手了?”

他很簡短地說了兩個字:“試試。”

我手一松,孔明燈就在風裏開始斜線上升。

那是一盞白色的孔明燈。賣燈的小販們有紅色黃色綠色各種顏色的孔明燈,有的上面還有印花,很多放燈的人都會買那些看起來歡歡喜喜的顏色,卻只有姜城遠放的是白燈。

紫濱路上每一個賣燈的攤位他都問過了,能夠買到的白燈他全買了,在地上堆成了一座小山。

他望着那盞升到半空的孔明燈,眼神十分專注,望了一會兒,眉頭一皺,轉身又去拿一盞新燈。

我說:“我幫你拿吧?”

他看了看我的腳,然後擡起頭,這次說的話比之前長一點了:“我自己可以。”

我沒有堅持,看他用手扶着腿,慢慢地走向那座白色的小山。離受傷的時間已經過去大半年了,看來他也已經适應了身體的變化,現在不用拐杖也可以行走了,只是步伐會比較緩慢,必須很謹慎小心。

他拿了燈,我們又開始放第二盞。

點燃石蠟,等待熱氣充盈燈內,燈慢慢地浮起、升高,再接着就是第三盞、第四盞,很多很多盞……

他很少說話。

只要他不說話,我也沉默着。

我們放燈一直放到了午夜,午夜時分,江風沒有之前那麽大了,放燈也更容易了。我們很快就一盞燈接着一盞燈地放上天去。某個時刻我擡頭一看,天空上高高低低遠遠近近竟然有幾十盞燈了,就像一顆一顆帶着火焰的隕落星辰,以黑絲絨般的天幕為背景,安靜地懸浮着。

那一幕太美了,美得如夢似幻。夜幕繁燈,映着沉靜遠山,浩浩江流,世界有一瞬間的出塵,恍然不似凡俗。我不由得停止了手上的動作,望着那漫天的浮燈,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姜城遠也擡頭看上去,大概也像我一樣,驚異于浮燈之美,凝望了好一會兒。

我看他的時候,見他還仰着頭,輕輕地張了張嘴。雖然聲音輕得聽不見,但是從口型也能看出來。

他在說:“小芸。”

我們放完所有的孔明燈後,江畔廣場已經沒有別人了。現在已經是淩晨了。

姜城遠走到廣場邊緣,再往前就是堤壩和石灘了。他慢慢地說:“小芸也許就是從前面的堤壩那兒掉下去的。”

我不知道怎麽接話,抿着嘴,沒出聲。

他說完,就拄着拐杖開始朝堤壩走。凹凸不平的石頭路,沒有路燈,只有江邊停着的一艘挖沙船,船上面有兩盞大燈,燈光投到堤壩這邊,勉強可以照路。

我跟在他後面:“姜城遠,別過去了,那邊太黑了,當心摔下去。”我說着,一邊還掏出手機,用手機光去照他腳下的路。

他朝前走了一段,越過了堤壩,走到了石灘,然後就停了下來,坐在地上。

他身前幾米外的地方就是江水了,流水的聲音剎那占領了這個黑夜。蒼生皆靜,唯有滔滔的江流。

那幾天恰逢降溫,天氣很冷,夜裏氣溫還不到十度,再加上江風呼呼地吹着,我冷得直打哆嗦。

我縮着脖子,把外套的帽子拉起來包着頭,手也揣在口袋裏不敢拿出來。

姜城遠說:“你回家吧。”

我問:“你打算在這兒坐一整晚?”

他說:“或許吧。”

我說:“那我陪你好了。”

他說:“不用了,我就想一個人,靜一靜。”

他拒絕得很幹脆,我不想多說話惹他煩,但也沒有離開,只是走遠了一點,跟他隔開了幾米。

我看見一塊大石頭,就靠着大石頭坐了下來,正好也利用石頭擋一擋風。

整晚我都沒有離開,我也不想離開,不想看到他孤零零的身影襯着茫茫的大江,被冰冷的黑暗吞沒。

我想陪着他。

其實,他笑的時候我想陪着他,他哭的時候我也想陪着他,他陷在黑暗裏,我想給他一盞光,他跌進冰冷深淵,我就想給他溫暖懷抱。

這樣的心緒是在他出事以後爆發的,我常常想,這或許是因為我把對舒芸的愧疚投射在他身上了吧?假若他能接納我,讓我為他做點什麽,我願意傾盡全力,因為我已經無法彌補舒芸了,我只能彌補他。

然而,這一晚我坐在江邊,卻忍不住問自己,假如沒有舒芸的存在,假如他的失意是出于一個和我無關的理由,我還會不會選擇留下來?

答案竟然是肯定的。

我會。

他的黯然,他的頹廢,他的心痛,我紛紛感同身受。所以,他笑的時候我想陪着他,他哭的時候我也想陪着他,他陷在黑暗裏,我想給他一盞光,他跌進冰冷深淵,我就想給他溫暖懷抱。

而那個夜晚,有他的地方,我不離開。我們就那樣保持距離沉默地坐着,一直坐到了天亮。

天亮之前,我靠着大石頭打了一會兒瞌睡。但是睡得很淺,太冷了,風一吹就醒了,還不停地打噴嚏。

我睜開眼睛,周圍卻半個人影都沒有。

只有灰色的長堤,混濁的江水,霧霭裏望不清輪廓的大橋,和對岸綠得發暗的遠山。

昨夜與我為鄰的那個人呢?

他就那麽走了?我陪他挨了一夜的凍,臉上的皮膚好像都要被江風吹裂了,可他就一聲不響地走了?

我失望極了,站起來揉了揉自己發麻的腿,慢慢走回廣場。廣場上零星有一些人,有晨練的,有早起經過的行人,還有打掃路面的環衛工人。我有點不甘心地四處看了看,希望看見姜城遠還在,卻還是徒勞。

我走到最近的一個公交站,打算坐車回家。電子站牌顯示我要乘坐的那一路公交車即将到達本站的時候,我忽然看到有一個人正拄着拐杖,很急地趕過來。他手裏還提着一個塑料口袋。

我終于看見他了,之前在身體裏翻湧着的失望情緒頓時消失了。我沒有藏好自己的竊喜和焦急:“姜城遠,我還以為你走了呢!”他微微笑了笑,穿透晨霧的幾縷陽光在他背後盛開着,他提了提手裏的袋子:“我去買東西了。”

“什麽東西?”

他把袋子遞給我,我打開一看:“豆漿油條?”

他說:“凍了一晚上,吃點暖和的吧?”我忙不疊地點頭:“嗯嗯,好啊。”他說:“到那邊椅子上坐着吧?”

我捧着那個塑料袋說:“呃,現在太早了,我不習慣這麽早吃東西,我帶回家,到家再吃吧。”

他大概是看我的表情有點奇怪,狐疑地打量着我說:“嗯,好吧,你的那份你就帶回去吧,這裏面有兩份,你把我那份給我。”

我磨磨蹭蹭地把塑料袋遞給他,他從裏面提出一個獨立的小袋子,伸手一摸,原來豆漿油條都已經涼了。

我見他皺眉頭,急忙說:“你買的時候都沒有摸一下就讓老板給你裝袋子裏了吧?那老板肯定坑你了,故意給你半冷不熱的。”他看了看我,說:“買的時候還熱着呢,是我自己腿不方便,能走快一點的話,就不會涼了。”

我笑了笑:“其實這樣也沒什麽,還有一點溫度的,這樣吃還不會被燙到……啊,說着說着其實我也有點餓了,我們到那邊椅子上坐着吃吧?”

姜城遠順手就把他自己那份豆漿油條扔進了旁邊的垃圾桶,說:“算了,改天再請你吃吧。我也回家了,再見。”

“姜城遠,這是你說的?”我心裏忽然有點着急。

“嗯?”

“改天。”如果你不履行承諾,如果你我之間沒有這個改天,我還能用什麽借口再見到你?

姜城遠只是看似漫不經心地點了個頭。我看他越走越遠,把心一橫又追了上去。“姜城遠,你在哪兒坐車?”

他側頭看了看我:“我想走一走,就當散步。”

我說:“反正今天周六不用上班,我陪你走一段吧?”他問:“你不回家休息嗎?”我搖頭:“最困的時間已經熬過了,現在反而精神了。”

姜城遠沒再說什麽,由得我跟着他走,但他還是幾乎不說話,我每次偷偷地看他,都發現他的眉頭是皺着的。

我記憶裏那個自信滿滿、磊落明朗的襯衫王子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更為冷峻、陰郁的男人。

但是,我知道,以前的那個他還在,他只是被烏雲蓋住了,被迷霧遮住了,但總有一天雲會走霧會散,他還會是那個暖如旭陽、淡如清風的姜城遠。時光荏苒,那樣的姜城遠,會一直都在。

我和姜城遠的再一次交集,竟然又是因為劉靖初。半個月之後的某一天,我忽然接到姜城遠的電話:“苗以瑄,你在F市嗎?”我說:“我在,怎麽了?”他問:“你現在能趕緊去鏡子酒吧嗎,我也正趕過去。”他頓了頓又說,“劉靖初在那兒,還有我表姐,說是劉靖初還想拿刀砍人。”

“什麽?……”我挂了電話就沖出門了,趕到酒吧門口的時候,姜城遠也剛到。

“到底怎麽回事?”我問。

從姜城遠嘴裏我才知道,幾天前,劉靖初在酒店的那份工作沒了。而令他失去那份工作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檀雅。

幾天前,檀雅有幾個外地朋友正巧住在劉靖初工作的那間酒店,檀雅送朋友回酒店的時候看見了劉靖初,就故意在他上司面前說他犯了事,還在接受管制,于是酒店便以他虛報個人情況以及工作表現不佳為由将他辭退了。

那件事情令劉靖初大為光火,剛才他正好在酒吧遇見檀雅了,就把檀雅堵在了一間包房裏。檀雅躲在包房裏,把門鎖死了,劉靖初就守在門外,煙抽了一根又一根,怎麽都不走。檀雅只好給姜城遠打電話求救,還說劉靖初很瘋狂,還想拿刀子砍她,讓姜城遠一定把我喊上,可能只有我才可以阻止劉靖初。

我想了又想,似乎覺得有哪裏不對:“你表姐說一定要喊上我?她怎麽忽然确定我會幫她,而不會跟劉靖初站在同一陣線再踹她一腳?”

姜城遠篤定地說:“你不會。”

我被這三個字說得心裏一暖:“你就在外面別進去了,裏面交給我吧,我保證他不敢亂來。”

姜城遠知道我是不想他跟劉靖初有什麽沖突,再火上澆油,雖然有點不悅,但他還是答應我,只在酒吧外面等着。

檀雅在電話裏告訴姜城遠,她在622號包房,我找到622的時候,門外卻沒有那個被說成喊打喊殺的劉靖初。我心裏又再禁不住疑惑了一下,推開622的門一看,房間裏竟然有不少人。

有幾個穿着亮片緊身衣的妖嬈女郎,有幾個跷着二郎腿,抽着煙,或者玩着撲克牌的男人。

在場的男人當中,最年輕的一個大概三十來歲,別人都穿着深色的衣服,只有他穿着白色,在人堆裏特別顯眼。

白衣的男人一看見我,立刻站了起來。

檀雅突然從門背後探了頭出來,笑嘻嘻地望着我說:“來了啊?”

我再一看,劉靖初還真的在這間包房裏。他坐在門背後的圓凳上,手撐着凳子,垂頭喪氣的,無聊地用腳尖一下一下踢着牆壁。他旁邊有三個雙手抱胸的高個男人,齊齊把他盯得死死的。

他擡頭看了看,發現進來的人竟然是我,頓時很吃驚:“阿瑄,你怎麽來了?”

我看他眼神迷離,滿臉通紅,一副喝醉了的樣子,我白了他一眼,又望着檀雅說:“我想你應該還是活的吧?”

檀雅笑得很造作,指着那個白衣男人說:“苗以瑄,來……我給你介紹,這是唐為影視的大少爺,唐柏樓。”

唐為影視?這家公司不用檀雅再細說我也知道一點,它是國內十大知名的影視企業之一,而唐家也是F市的財力排行榜上能進前五的家族。前不久沈宮還和唐為有過合作,我也從別人嘴裏聽到過唐柏樓這個名字。不過,大家對他的貶彈顯然多過褒獎,出現的頻率最多的兩個詞無非就是揮金如土和風流成性。

這位花花公子沖我微微一笑,伸出手說:“苗以瑄,你好。我以前都是在網上看你,仰慕很久了,今天總算有機會認識你了。我果然也沒有看錯,你本人比照片上還漂亮。”

我眼神一低,看了看他伸着等握的手,絲毫也沒有想迎合的意思。“呵呵,唐少爺過獎了。”

唐柏樓尴尬地把手收回去,又說:“最近我們唐為才跟沈宮簽了合作協議,以後有什麽推廣宣傳活動都會跟沈宮合作,我可能也有份參與的,我想……我們以後說不定還會經常見面。”

我假笑:“哦,是嗎?”

我又冷冷地望着檀雅:“現在看來不是劉靖初要為難你,是你們想為難他多一點吧?”

檀雅想說話,又被唐柏樓搶了先:“你那位朋友喝醉了,想找小雅的麻煩,要不是剛好我在,小雅為了躲他撞進包房來了,他就真的要為難小雅了。”他說着,還不忘繼續争取自我表現的機會,“哦,我聽說你跟沈航的關系很好,我和老沈也是十幾年的兄弟,關系也不錯的。”

我說:“咦,沒聽他提過你呢?”

唐柏樓噘了噘嘴,摸着鼻梁笑說:“他要是早點提一提我,你現在對我的态度可能就會好一點了。”

我說:“唐少爺,我那位朋友呢是脾氣臭點,剛才可能有所冒犯,我代他向你道歉。我現在就帶他離開,不會再在這兒掃你們的興了。”

檀雅假作親密地挽着我說:“別,以瑄,都來了就坐會兒吧?今晚唐少請客,你不給我面子,也給唐少一點面子不是?”

我冷笑着湊到她耳邊,小聲地說:“檀雅,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玩的什麽把戲,你可以把我騙到這兒來,可別想再用我來讨好你的主子。”

我知道檀雅很生氣,可是,在唐柏樓面前她不但忍着沒發作,還一直擺出一副笑臉向我獻殷勤,勸我留下。

這時,劉靖初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打斷檀雅說:“阿瑄說了,走……咱就要走!留什麽留?”

我拉長了臉走過去:“別廢話那麽多,走吧?”

劉靖初剛拉開包房的門,一個彪壯的大漢突然按住門把手,把剛打開的門又關了回去,意思是不讓走。

我回頭看了唐柏樓一眼,唐柏樓會意,沖我微微一笑,揮手示意那人讓路。我便也沖他笑了笑,算是致謝,帶着劉靖初走了。

我們走出酒吧,他揉着太陽穴,嘟囔說:“阿瑄,你還沒說呢,是不是檀雅叫你來的?她到底什麽意思?”

我冷冷地問他:“那你又是什麽意思呢?”

他看我很不高興,聳肩說:“沒什麽,就是那檀雅害得我丢了工作,我想随便給她一點教訓。”

我說:“教訓?我看你是被別人教訓了吧?”

他說:“算她運氣好,有人給她撐腰。”

我看他一臉的無所謂,心裏有點急了:“劉靖初,你還以為你是在學校,到哪兒都敢橫着走?你惹的禍還不夠多?我告訴你,你下次要再這樣,別指望我還會理你!你要是嫌管制還不夠,你就盡管去惹事,等哪天你也進去了,魏楊就有伴了,反正我看你們倆都是一路貨色!”

“喂!”劉靖初嚷嚷,“要不要說得這麽難聽?”

我說:“更難聽的都有,你要不要聽?”

他服軟了,拉着我的手說:“哎算了算了,阿瑄,我答應你……我不惹事,我錯了,行嗎?”

我說:“我信你我就是傻瓜……”

他竟然搖着我的手撒嬌:“信我嘛,信我嘛,我真的會改了。”

我甩開他說:“少跟我來這一套,我也懶得跟你廢話,你愛去哪兒就去哪兒,愛幹什麽幹什麽。”

他不滿,說:“喂,我都說我會改了,我今天喝了點酒,一時酒氣上腦,下次不會了……你是不是一定要這樣對我啊?你不關心我,你又要來?又要教訓我?打是親罵是愛你懂不懂?”

“幼稚……”

“阿瑄……”

劉靖初說着,視線冷不防掃過酒吧隔壁的露天茶座,正好看見姜城遠就坐在最靠近人行道的一張椅子上,他的臉色又變了,噴着一嘴的酒氣質問我:“那個人怎麽在這兒?是他喊你來的?……阿瑄,他不是想用你來壓我吧?他敢用你來壓我!”他一邊說一邊卷袖子,惡狠狠地走到姜城遠面前,“殘廢,你給我起來!”

姜城遠一看見劉靖初,雙手便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腿,眼睛裏也有一團火在燒。劉靖初一走過去,他噌地就站起來了,眼神很淩厲地瞪着他。劉靖初大笑:“說你廢,你也還沒完全廢嘛,起來得還挺快的。”

姜城遠向前一跨,撞了劉靖初一下,我急忙沖過去隔在兩人中間,一個字一個字地質問劉靖初:“你、走?還是,不、走?”

劉靖初的眼神微微一沉:“我還以為……你就算是要攔着我們,也是站在我這邊……”

是的,我是背靠着姜城遠,面向劉靖初的,我和劉靖初之間隔了一米遠,這一米,充分地說明了我的立場。我在保護的人是姜城遠,而不是那個曾經與我形影不離的劉靖初了。

“阿瑄,你現在到底是怎麽看我的?”他又問我,“你現在又是怎麽看他的?”

我不想做什麽解釋,我也能感覺到被我擋在背後的姜城遠就像一頭即将發怒的獅子,正有一種想要往前撲的趨勢,我心裏着急,咬牙切齒地沖劉靖初吼了一句:“走啊!”

劉靖初盯着姜城遠看了又看,點頭說:“好,我走!我劉靖初有今天都是拜你跟你那個表姐所賜的。”他指着自己的頭,“這裏,記着呢!”他又看了看我,似乎還想說什麽,但只是抿了抿嘴,然後就氣憤地走了。

劉靖初走了以後,我松了一口氣,轉身望着姜城遠:“別理他,他這個人就是這樣,什麽都是他對。”

姜城遠還在盯着劉靖初的背影,過了一會兒才慢慢地把情緒平複下來,低頭看了看我,問:“我表姐呢?”

我說:“她啊,好得很呢,吃香喝辣的,一點事都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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