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有他的地方,我不離開 (2)

姜城遠不解:“那她說被劉靖初提着刀子追?”

我擡頭看了看,正好看見酒吧樓上的落地玻璃窗邊有一個模糊的身影站在那裏,我不敢肯定,但直覺覺得那個人是唐柏樓。我冷笑說:“沒什麽,你表姐只是想介紹個朋友給我認識而已。”

時間已經不早了,姜城遠看了看表,說:“我送你回家吧?”我還記得以前在學校的時候,有一次他說要送我回寝室樓下,我拒絕了,我說我不是一個需要別人把我送到家門口的女生,而這次,這句話本能地已經到了我的嘴邊,但我卻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同意的微笑。

夜晚的車輛比白天少,是以出租車一路飛馳,暢通無阻,我甚至不滿怎麽沿途紅燈就像消失了一樣,幾乎全是綠燈。我心裏越來越不安分了,終于忍不住問姜城遠:“喂,我肚子有點餓了,要不陪我去吃宵夜吧?”

“吃宵夜?在哪裏?”謝天謝地他說的不是不想吃。

我急忙接着:“我知道有一家很好吃的通宵大排檔,我帶你去吧?”

姜城遠想了想,沒有拒絕我。

我讓出租車司機把車停在路邊,姜城遠一臉不解地下了車,問我說:“你說的大排檔在哪裏?”

我們下車的地方是在一條空曠的馬路上,沒有任何商業,我指了指路邊豎着的一個簡易公交站牌,說:“我們要坐這一路車。”

姜城遠看了看:“87路?這是觀光線?”

我點頭說:“是啊,這路車是雙層客車,經過的還都是城裏最有特色的老街區,什麽白磨坊、老油庫、罐頭廠之類的,我們吃宵夜的地方也在老街區裏面。”我又解釋說,“我一直覺得,深夜的時候,坐在上層最前排的位置,車子慢悠悠地開進老街區,看着那些幽靜小巷和老樓特別有意境。反正我們都要去了,不如坐這一路車去?”我正說着,87路已經緩緩地靠站了。

我們上了車,車上的乘客很少,上層最前排正好也是空着的。

我一坐下去就把腿擡起來,屈着踩在車頭前面的矮臺上,身體後仰靠着椅背。姜城遠看了看我,沒說什麽。

我看他兩腿并攏踩地,坐得很端正,說:“你沒坐過這個位置嗎?”

他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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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坐這個位置就一定要把腳踩在這上面,像我這樣,身體往後躺,就像靠着沙發似的,這樣會很放松很舒服的,小孩子都知道。”

他說:“我不是小孩子了。”

我聳肩:“不信就算了。”我繼續保持着我那個小孩子們都喜歡的坐姿,兩只腳還優哉游哉地來回擺動着。

擋風玻璃前的老街輪廓在夜色中看起來并不清晰,但更有一種朦胧美的意境。

深夜的老街區很安靜,不像鬧市,到了深夜也依舊雜亂喧嚣。街上有一些晚歸的人,也都很安靜地走着,顯得疲憊而小心翼翼。路邊的鋪子都關了,清一色的暗銀色卷簾門排成整齊的左右兩行。

那些五層高的樓房都是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修建的,有的還是紅磚的。有陽臺的房子大多養着花草,在黑夜裏只能看見一些茂盛的輪廓。沒有陽臺的房子窗外搭着鐵架子,曬着衣服,風一吹,輕輕飄着。

汽車再前行了幾個站以後,就連樓房都少了,換成一排一排的平房,成片的老院子。

灰瓦白牆的古建築,飛檐翹角的輪廓也依稀可見。有些關着的木頭門會有燈光從門縫裏透出來,是暖黃色的燈光,看着就覺得窩心。

我一路陶醉着,公交車停了幾次,上層的乘客漸漸就只剩我跟姜城遠了。

又過了一會兒,上來了一對年輕的小情侶。

他們也坐到了最前排,跟我們并排坐着。兩個人好像竊竊私語說了什麽,然後那個女孩就探着腦袋過來問我:“你是苗以瑄嗎?”

我驚訝:“嗯,我是。”

她開心地拉着男孩的手:“你看,我就說是她嘛。”男孩也很開心:“苗以瑄,我女朋友可喜歡你了。”女孩跟着點頭:“是啊是啊,你出的好多角色我都喜歡,還收藏了呢,現在你做代言人的那套造型我也覺得美翻了。沒想到竟然見到你本人了,嘻嘻!”

女孩很活潑,不停地找我聊天,她看姜城遠一直在我旁邊坐着動也沒動,拉了拉我的衣袖問:“這位雕塑般的大帥哥是你男朋友嗎?”

雕塑般的姜城遠聽女孩這麽一說,終于動了動,把頭扭到一邊去看窗外。

女孩又說:“你男朋友臉紅了。”

我開玩笑說:“不會的,你有見過雕塑還會臉紅嗎?”

……

女孩和她的男朋友下了車以後,姜城遠又把他的臉轉回來,平視着前方,還是坐得端端正正,真的像雕塑似的。

我問:“還剩最後四個站,你真的不要試試像我這樣坐?”姜城遠回到得很幹脆:“不用了。”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卻不聲不響地慢慢地把一只腳踩到矮臺上面,接着又是另外一只腳,身體也稍微往下沉了一點,好讓自己可以更舒服地靠着座椅後背。我看見他那個舉動,忍不住笑了。

他看了看我,表情很嚴肅。

然後又看了看我,還是有點嚴肅。

但慢慢地,他望着前方,嘴角輕輕地勾了起來。

他終于笑了。而且越笑越開。

“我是不是傻了?竟然相信你。這麽大一個人,這樣坐着腰都伸不直,哪裏舒服了?只有小孩子才覺得舒服。”他說。

我掃了他一眼:“可是有些人笑了喔。”

他說:“笑了怎麽樣?”

我說:“笑了,就是笑了。挺好。”

我們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笑,我差點把頭一仰大笑出聲。車子到站了,我們剛下車就看見迎面走過來幾個年輕人,一邊走還一邊抱怨:“老鄒今天竟然不營業,早知道不來了……”

我看着他們唠唠叨叨地走過去,姜城遠問我:“怎麽了?”

我說:“注定你沒口福了。”

“嗯?”

“他們剛才說的老鄒就是我說的那家大排檔的老板。”

“沒有營業?”

“嗯。”

“那吃別家也行吧?”

“這個時間點,這裏也就老鄒一家了。一般到這兒來的都是慕老鄒家的名,我最喜歡吃的就是老鄒親自做的爆炒田螺和豬骨粥了,那口味簡直堪稱一絕!本來帶你來就是想讓你開開眼界……唔,是開開口界的。”

“既然都來了,就去看看吧,興許在營業呢?”

“嗯。”

我們走到老鄒家,院子裏黑燈瞎火的,果然沒有營業。我們是打算原路返回的,但我記錯了路,早轉了一個街口,走着走着,發覺那條路越走越陌生了,姜城遠問我:“你确定是這樣走嗎?”

我也有點糊塗:“好像是不對。要不我們倒回……”我話還沒說完,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片開闊的平地,我頓時愣住了。

那片平地上曬着很多的床單。花花綠綠的床單,被分成一行一行的,搭在半人多高的架子上。風一吹,床單就會向同一個方向微微揚起,像翻着一層層的波浪。

我嘀咕:“這裏怎麽曬這麽多床單?”

姜城遠指了指旁邊的一棟樓,樓側挂着五個大字牌:“晚景養老院。”應該是養老院裏面統一洗曬的。

我緩緩地走到那片平地前,回憶說:“以前我家附近也有這樣一片開闊的空地,附近的居民也會把家裏的棉被或者清洗了的床單拿出來晾曬……”

那時候,他們也是搭這樣的架子,大家還都很配合,一個架子挨一個架子,一床棉被挨一床棉被,排得整整齊齊的。

而我跟哥哥就常常會鑽進那曬滿床單的架子裏面玩捉迷藏。

有一年夏天,我哥哥過生日,那天爸爸媽媽吵架了,我那時年齡太小,不懂他們為什麽吵,只知道媽媽發脾氣說要回老家去,說不給哥哥過生日了,還說她以後都不回來了,誰的生日都不過了。

我聽她那麽一說就吓得大哭了起來,還跑了出去。

當時的空地上就曬了不少的床單,我蹲在那片床單海裏面哭,心想,完了,我的家要散了,我就快沒有爸爸媽媽了。過了一會兒,床單被人輕輕地掀了起來,哥哥做鬼臉哇了一聲,我被他吓了一跳,哭得更大聲了。

他蹲在我前面說:“小哭包,回家切生日蛋糕了,有黃桃的蛋糕哦,你不回去我就把黃桃都吃了。”

我撇嘴說:“媽媽說不過生日了,你的不過,我的也不過,她不要我們了。”

他捏了捏我的耳朵:“媽媽哪裏說不過了?她說她要去小昭姨的鋪子裏買一瓶可樂回來給我們下蛋糕。”

我哭哭啼啼地說:“我不信,我就聽見了!她不是買可樂,她要走了……”

哥哥的手插進外衣的口袋裏,掏了掏,一邊說:“哦,小哭包的耳朵不好使,才幾歲耳朵就不好使了啊,我得給她治一治。咦,昨天買的鞭炮呢?我要放個鞭炮刺激她一下。”

小時候我很害怕聽到噼裏啪啦的鞭炮聲,立刻往前一撲,紮進了哥哥懷裏,嚷着說:“不要!不要……”

哥哥沒有蹲穩,被我一撲就往後一仰,我們倆都倒在了地上。

他立刻撓我的癢說:“哎呀,衣服弄髒了都怪你,回去媽媽要罰我洗衣服……”

我笑得在地上打滾:“我也髒了,髒了!讨厭啦,我不要洗衣服……”

我們兩顆灰球撓來撓去滾來滾去地玩了一會兒,我又問哥哥:“媽媽真的不走了?”他斬釘截鐵地說:“不走了!”我問:“不吵架了?”他又說:“不吵了。以瑄都哭了,他們就不敢吵了呀。”

我跳起來,說:“我好強大啊!”

哥哥伸出手來等我牽他:“是啊,你最強大了,強大的妹妹,跟哥哥回家喽!”

我把小手握成拳頭打進他的手掌裏,他手掌一合,包着我的拳頭。他的手暖暖的、軟軟的,好像熱乎乎的包子皮。我們倆大手牽小手,高高興興地回家唱生日歌切蛋糕了。

那也是我們一家四口齊齊整整吃的最後一個生日蛋糕,我的生日還沒有來,家裏就出事了。

四口之家只剩下兩人,我也沒有再跟哥哥玩過捉迷藏了。

再後來屋旁的那片空地被開發建起了高樓,大家也都不再用那種方式曬床單被子了。我已經很多年沒有看見眼前這樣的景象,不論是那些曬着的床單,還是空氣裏彌漫着的洗衣粉的清香,都如此接近我記憶裏的童年。

我慢慢地走進那片床單海,我已經長大了,長高了,再不是幾歲的時候,矮矮的、被哥哥摸着頭頂喊小不點的童花頭女孩了。曬着的床單不會再淹沒我,我也不需要使勁地踮着腳或者跳起來,才能看到跟我玩捉迷藏的哥哥偶爾露出來的腦袋在哪裏。

我對姜城遠說:“你知道我小時候有多傻嗎?我一玩捉迷藏就害怕哥哥找不到我,所以每次我都躲在相同的地方。”

我數了數說:“一二三四——”就是我站的這一行,就是這個位置,“我每次都躲在左起的第四行最末端。哥哥還老笑話我,說我笨。他不知道我有多喜歡被他找到,多喜歡被他牽着手回家。”

“那個時候的家,那個時候,我還是有家的人。”

姜城遠的聲音很輕:“你現在也有。”

我搖頭:“不一樣的。怎麽都不可能一樣了。”

我往前走了幾步,蹲在我小時候玩捉迷藏最喜歡蹲着的那個位置,開始幻想有一個十幾歲的男孩會突然鑽出來,露出一張滑稽的鬼臉,笑出兩顆尖尖的虎牙……

我閉上了眼睛,慢慢地把手伸出去,幻想我還是小時候的我,輕聲問:“哥哥,我們回家了嗎?”

一絲絲的涼風從指縫裏穿過,除了風,什麽都沒有。

那個人已經不在了,那雙手也不會再出現了,萬籁俱寂,兒時的記憶雖甜也苦,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就在那時,忽然有一只手牽住了我。

很柔軟的,很溫暖的手。

我吃了一驚,睜開眼睛一看,姜城遠的手指和我的手指交握在一起,他的笑容比天空圓月的光還明亮。

“起來吧,回家了。”他說。

我愣愣地看着他,看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我的目光所能觸及的有關他的每一個細節,我都不舍得錯過。我說:“我哥哥的個子沒有這麽高,手掌也沒有這麽厚,他會笑得更頑皮一點,他還會喊我小哭包……你不是我哥哥……”我說完,突然站了起來,步子向前一邁就抱住了姜城遠。

我緊緊地抱着他。

姜城遠那條不方便的腿和拐杖一起向後一退,搖了搖,站穩了,身體明顯有點僵硬。“苗以瑄……”

我知道他很尴尬,但我還是抱着他不舍得松手。我知道要不是他好心配合我那幼稚的舉動,我也不會有機會抱着他。

這是他善良的施予,卻成全了我一生的念想。

哥哥啊,我一個人太孤獨了,我很想有一個家。一個有着暖色的牆壁、明亮的燈光的地方,一個有人與我一起坐在餐桌前吃飯、一起躺在沙發上看電視、一起嚣鬧、一起沉靜的地方。

一個我只要一想到就會微笑的地方。

和一個我只要一想到就會微笑的人。

哥哥,就是他了吧?給我家的人,就是他了吧?我很喜歡他。那麽那麽喜歡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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