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不能再保護你的夢了
唐柏樓的車開到了最熱鬧的市中心地段以後,我們就被四面八方駛來的汽車牢牢地堵住了,好幾分鐘才能挪動三五米。
唐柏樓優哉游哉地聽着車內音樂,說:“他在天臺又不會怎麽樣,讓他吹吹風,冷靜冷靜也好。可我要是肚子餓了吃不到東西,我就會想用別的某種事情來分散我的注意力,你會很危險的。”
我嘀咕:“哼,有夠不要臉的。”
他說:“你不覺得我很坦白嗎?在別人面前我是僞君子,在你面前我是真小人,你是特殊待遇。”
唐柏樓不理會我的冷嘲熱諷,一邊開車一邊跟着音樂哼唱起來。
大概又過了十來分鐘,道路依然堵着。唐柏樓接到了酒店經理的電話,手機放在耳邊幾秒鐘,他的眉頭就皺起來了。
“什麽?酒店失火了?”
唐為酒店一共有八層,起火的是七樓,火已經燒了一會兒了,消防隊也來了,但火勢沒有被控制住,已經蔓延到八樓去了。
我聽他那麽一說,剛放下沒多久的心又懸起來了。劉靖初不是還在天臺嗎?我急忙又打劉靖初的電話,無法接通。我抓着唐柏樓:“你還不回酒店?回去啊!”他也發脾氣說:“催我幹什麽?你倒是讓前面的車都開快點啊!”
車內的音樂轉到了一首聒噪的搖滾歌曲,我聽着心煩,啪地關掉了。後視鏡上挂着的平安符輕輕地晃着,仿佛一個計時器,我越看心裏就越着急。又過了一會兒,唐柏樓的車總算開出了擁堵地段,他使勁一踩油門,大按喇叭,立刻加速往酒店開。
酒店的周圍沒有住宅區,只有兩棟新建的寫字樓。寫字樓投入使用的部分還不多,所以起火之後圍觀的人也還不多,大部分是酒店的住客。我在人群裏找不到劉靖初。聽說還有人被困在最上面兩層,消防隊正在搜救。但我等了又等,卻還是遲遲不見有人出來。我實在忍不住了,就趁着樓下維持秩序的消防員沒有注意,竟然沖進了酒店。
我直接去了天臺。從八樓通往天臺的那段樓梯間還嵌着一個雜物房,雜物房裏面堆放着清潔用具,以及從房間裏收出來的尚未清洗的床單。那些東西遇火就燃,燒得很旺盛。而且清潔人員大概覺得不會有人到天臺來,所以把床單亂扔,在雜物房外面的過道也堆着,正好堵住了天臺門。
天臺門口的那堆火熊熊燃燒着,火焰已經将整扇門都蓋住了。
我看消防栓裏還有一把斧頭,就拿起來去推那些燒着的雜物。我手腳并用,好幾次險些被火燒到頭發。我一邊大喊劉靖初的名字,依稀聽到門那邊也傳來了聲音:“阿瑄,是不是阿瑄?”
他真的還在天臺!
我說:“是我!是我!你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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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靖初着急地說:“阿瑄,我這裏還好,有地方躲,你別管我,讓消防員來。阿瑄,天臺門是鎖着的。”
鎖着的?他在外面,門鎖在裏面,是誰把門鎖了?
可是,我的視線範圍以內看不到消防員的影子,我火急火燎地用斧頭去推火堆,去劈火堆,濃煙嗆得我都說不出話來了,最後總算把那團攔路火弄散了,我可以去開天臺門的門鎖了。
我着急去開鎖,那是門闩形式的鎖,鐵門闩,天臺的門也是鐵皮的。我剛抓到門闩,猛地一陣鑽心的痛刺得我全身發抖,手立刻縮了回來。那些鐵質的東西被火燒了好一會兒,已經滾燙了。
我試着重新拿起斧頭,想劈爛那道門闩。但是,門闩很結實,顯然拉開比劈爛其實更容易,我劈了好幾次,門闩根本沒有絲毫損壞。劉靖初大喊說:“阿瑄……你快下樓去聽見沒有!”
我盯着那道門闩,深吸一口氣,把牙一咬,扔掉了斧頭。
然後,我雙手有點發抖地伸向門闩,那滾燙的門闩,我尖叫着的同時狠狠地抓着它,頓時感覺手裏就好像抓着一團火炭似的。
“啊……”
何謂十指連心,那一刻我是再清楚不過了。疼痛感從雙手傳到心裏,我幾乎有一個瞬間覺得自己的心也一陣陣絞痛,絞痛得快死了!更可怕的是,那道門闩并不靈活,不是很好拉開。我原本以為我只是受幾秒鐘的罪,但沒想到卻用了幾十秒。将近一分鐘,我的手裏都抓着那團火炭!
我疼得眼淚狂飙,終于把門闩拉開了。劉靖初立刻從外面跳進來,拉起我就跑。
我們穿過濃煙,沖到樓下,他才漸漸意識到自己抓在手裏的仿佛并不是一只正常的手了。
他低頭一看,我們倆的手全都鮮紅一片。
他滿手都是我的血。
我喘着粗氣,盯着我的手掌,兩腿一軟,跪在了地上。
醫生說,我右手的燒傷程度比左手嚴重,左手如果恢複得好,不會留下疤痕,但右手卻不能幸免了。
經過調查,唐為酒店的失火并無可疑,是漏電引起的意外。酒店因此被迫暫停營業,并且要全面維修,經濟和口碑上的損失都不小。
我依舊不想回家裏住,只好又換了一間公寓式的酒店,要了一個兩室的套房,跟劉靖初一人住一間房。
關于他為什麽會在天臺,他自己也不清楚。他說,那天他詢問了酒店前臺以後,在咖啡廳找到了唐柏樓。他看見唐柏樓去洗手間,就尾随着他去,可是也不知道是誰突然在背後偷襲他,用棍子之類的東西把他打昏了。他醒來的時候,就發現自己已經身在天臺了,而且樓下還不斷有濃煙冒上來。他跑到天臺入口,那道門卻怎麽都打不開。
還有就是,短信是從他的手機裏發出給我的,卻不是他發的,發短信的時候,他應該還昏迷着沒有醒。
事件經過究竟是怎麽樣的,我們都百思不解。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說因禍得福,劉靖初被打昏了,沒有襲擊唐柏樓,沒有做出什麽可怕的事情,我便有機會當面向他解釋清楚那件事情的經過,總算令他的情緒平複了下來。
最初那兩天,我的雙手很痛,只能靠不斷地吃止痛藥度日。劉靖初無微不至地照顧我,喝水的時候,他會在杯子裏插一根吸管,讓我不必用手端着杯子,吃飯的時候,他一勺一勺地喂我,還笑我像個兩三歲的小孩。但是不管他怎麽說,怎麽開玩笑,他自己都不笑,那幾天,我完全看不到他的笑容。
我知道他在自責,我安慰他說:“不就是留點疤痕而已嘛,在手裏,又不是在臉上。再說了,等姐有了錢,到韓國整容去,順便還把臉也整一整,整成全智賢,那還不美翻了?”
顯然我的笑話并不好笑,劉靖初有氣無力地說:“可能我就不應該回來。”
我正色說:“你回來也挺好的,還能幫我做一件事情。”
他問:“什麽事?”
我說:“我想搬家,想換個環境,找個治安好的社區。所以,這幾天你幫我到中介登記一下吧,把房子挂出去賣了,如果有人要看房,我又沒空,你就幫我見一見客人。”
他說:“阿瑄,你還是跟我去北京吧?”
我敷衍說:“嗯,我會考慮的……”
我們剛吃完飯,他默默地收拾餐桌,在廚房洗碗的時候,我說:“我要去一個化妝師朋友那裏拿東西,會晚點回來。”他問:“天都黑了,現在去?你的手不方便,不如我去幫你拿吧。”
我笑着說:“是閨密來着,順便想說點悄悄話,你也能幫嗎?”
他說:“哦,那你要回來的時候給我打電話,我去接你吧。”他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幫我把包拿起來,還輕輕地挂在我的肩膀上。我說:“好多了,沒那麽疼了,基本活動還是可以的,別當我是嬌氣的千金小姐。”
我笑着出了門,一進電梯,笑容就收住了。
我不是去找什麽閨密化妝師,我是去找姜城遠的。
我和姜城遠再一次面對面站在他家樓下,他注意到我的兩只手都包着紗布,奇怪地盯着我的手看了又看。
我問他:“你想知道我的手是怎麽受傷的嗎?”
他說:“又來了?想問我還關不關心你?”
我說:“你關不關心我,你都應該知道我是怎麽受傷的。我是在失火那天,為了開酒店天臺的門,被燒紅的門闩燙傷的。”
姜城遠的表情忽然變得有點僵硬。
我又說:“因為起火的時候,劉靖初在天臺,他被人關在天臺了,有人從裏面別住了門闩,令他沒法逃下樓。”
他脫口而出:“你進火場了?消防員做的事,你摻和什麽!”
我又說:“你知道嗎,劉靖初是被人打昏了扔在天臺的,有人還用他的手機給我發了短信。我真不明白,那個人到底是什麽心态,為什麽要搞這樣的惡作劇?”
他冷笑說:“你在問我?”
我看着他,斜下來的路燈光映照着他的臉,輪廓更為深刻了,真的是很迷人很迷人的一張臉。我也曾以為那張臉的主人是天使,是神祇,但此刻,我終于開始懷疑,他也許是個魔鬼。
我用露出來的一點手指從上衣口袋裏輕輕地夾出一個東西,問他:“這個是你的吧?”
是的,就是那片雲朵。
舒芸的雲朵挂墜。
我不知道姜城遠是什麽時候把挂墜撿回來的,也許我在紫格山跟着他的時候,看得不仔細或者看漏了,總之,那片雲朵出現在了唐為酒店天臺的門口。我是在劈門闩的時候踩到了它,當時還顧不得震驚,只是匆匆地把它撿起來。這幾天,我只要一靜下來,就會去想這片雲朵。
我問:“你去過天臺吧?”
他沉默。
我又問:“天臺的門你是關起來的?打昏劉靖初、把他扔到天臺的人也是你?”
他依然沉默。
我繼續問:“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想聽解釋。”
他的嘴巴一直抿得緊緊的。
我加大了音量:“姜城遠,你回答我!你別說這破爛東西是別人撿到了,那麽巧那個人還去了酒店天臺!”
姜城遠終于緩緩地開口了:“你要怎麽猜測是你的自由,我——無可,奉告!”
是默認吧?在我看來,他沒有反駁,就是一種默認。
那片雲朵已經是鐵證了,除了他,我想不到還有別人會收藏這個東西。雲朵雖然被火燒過,但背後的刻字依然還隐約可辨。我翻過來,輕輕地念出來:“舒芸,姜城遠。舒芸,魏楊。哪個更好聽呢?”
他不說話,轉身打算上樓。
“姜城遠!”我攔着他,把手裏的雲朵一扔砸在他臉上。他紋絲不動地站着。
然後,我開始用傷得輕一點的左手去解右手的紗布,把紗布一圈一圈地慢慢拆開。
他有點吃驚地看着我這個舉動。
我說:“我既然來了,就給你看看你的戰利品吧……”
我把紗布全解開了,右手的掌心滿是裂開的、翻着的、或皺着的皮肉,其中有大概兩指寬的一道傷口特別深,我說,“醫生說了,這只手的疤痕會一直都有的,好不了了。雖然還是比不上舒芸受到的傷害,但也許能減少一點你心頭的怨氣吧?我想這應該也是你樂意看的。”
他目不轉睛地盯着我的手。專注的眼神裏,仿佛藏了無數的欲說還休的複雜,但又仿佛是空的,什麽都沒有。
我說:“我知道你恨我,你要報複我,我無話可說。可是,我怎麽都沒有想到,你還會用這樣的方式來傷害我身邊的朋友!好吧——”我把掌心向着他,“你要報複沖我來,姜城遠,你說一句!你宣戰啊!你就沖我一個人來!禍是我闖的,事情跟別人無關。你就沖我來啊……”
姜城遠還是盯着我的手,不管我說什麽,他始終沒出聲。
冷風一吹,我的傷口像被針刺,更疼了。我又重新慢慢地把紗布纏回去,一邊說:“挂墜背面的字你也已經看過了吧?當初以為扔掉它,你就看不見了,沒想到我的一番苦心還是白費了。”
我問他:“你不想知道為什麽你的名字會被劃去?”
我知道他不會吭聲的,就繼續說:“那是因為你的舒芸已經變心了,你們定情信物已經成了她跟別人取樂的道具!”
姜城遠終于說話了:“請你不要中傷一個已經過世的人。”
我說:“我中傷她?我只不過是說事實而已……她背着你,早就跟魏楊在一起了……那次……我告訴你魏楊在松鶴陵,我一直跟蹤他,是我聽他親口說的,原來你的舒芸已經變心了,她不是受害者……守着一段根本不存在的感情,最愚蠢的你才是受害者。”
我還故意刺激他說:“還有一件事你不知道吧?舒芸還跟魏楊發生過關系,而且不止一次……”
姜城遠突然就發怒了:“你住嘴!小芸已經不在了,請你尊重她!”
我點頭:“好,我尊重她,我不說她,說你。你這麽多年守着的到底是什麽?是一個謊言?一個笑話?啊?為了一個已經對你變心的人,你折磨別人,也折磨你自己,你快樂過嗎?”
姜城遠拿着拐杖的那只手微微有點發抖。
我很想哭,卻很努力地做出嘲笑的表情:“我曾經想,我不要你知道舒芸變心了,因為你一定會很難過,會很心痛。姜城遠,我寧可看你活在你的世界裏面,把所有的傷痛都交給時間去溫柔地撫平,我想保護你的夢!”
我說着,眼淚還是流下來了,我用指尖擦了擦,繼續說:“可是現在……我後悔了。我那麽努力想獲得你的原諒,想得到你哪怕一點點的心軟,原來……都不過是我的癡心妄想罷了。這次……我得到的是這樣一雙手,下一次……我還會得到什麽?姜城遠,我怕了,我真的怕了!”
“雖然以前我跟別人、也跟自己說過很多次,我已經對我們之間的關系不抱希望了,我會遠離你,會忘記你,走出我們的那段過去……但是,每一次我都做不到。我發現我只要一看到你,甚至一想到你,還是會心動……也會心痛……我始終心存僥幸,期待有朝一日能感動你,而你也能再接受我……”
“但是,這次不一樣了。”
“姜城遠,我現在真的好痛好痛!手很痛,心裏更痛!我痛得都沒有力氣也沒有勇氣了……”
“所以,我放棄了。我以後都不會再打擾你了。我,死心了!”
我終于說出來了。
我一直猶豫着,一直舍不得說的話,一次性,全都說出來了。
說完的那一刻,夜更黑了,連路燈好像也暗了不少。
姜城遠低着頭撫弄着他的拐杖,他看起來滿不在乎,嘴角還上揚勾起,故意保持着優雅的笑容。
我要說的話都已經說完了,說完之後我覺得我的世界在震裂,在塌陷,在崩潰如一盤散沙。我忽然再也無法在他面前多停留一秒,我一轉身就跑了。我跑得很急很快,就像一個逃兵,陷于千軍萬馬的追捕,狼狽地亡命而去。
我看見前面開來了一輛空車,立刻招手攔住,一坐上車就喊司機快開車,司機問我去哪裏,我突然又愣住了。
去哪裏呢?回酒店嗎?可我不想回去。我只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躲一躲。我說:“随便吧,計價器到一百的時候就停。”司機從後視鏡裏奇怪地看了看我。車子開動了,我一忍再忍,還是忍不住回了頭。
姜城遠還站在那裏,如傘狀灑開的路燈照着他,周圍的景物仿佛都黑了,只有他和那束光。
車子越開越遠,他就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小。
我沖他揮了揮手,雖然知道他看不見,也聽不見,我還是對他說了一聲:“姜城遠,再見了。”
我靠着車窗,兩眼無神地盯着某個地方,我什麽也看不見,窗外的一切都是黑暗的。我甚至沒有注意到出租車是什麽時候停下來的,司機說他喊了我好幾聲我才聽見。他指着計價器問:“一百了,還兜嗎?”
我往窗外看了看:“這是哪兒?”
司機說:“前面是晚景養老院,左邊有老罐頭廠,這裏挺偏僻的,要不我再兜回市中心吧?”
我說:“不用了,我就在這裏下車。”
司機好心地說:“你倒着走一點有通宵87路的公交站,打不到車的話,坐公交車也行。一個女孩子,夜晚注意點。”
我付了錢,對司機道了謝,下車愣愣地站着,左右看了看。
這條路,我跟姜城遠曾經并肩走過,那時的我們步伐輕快,說話都帶着笑,走在這樣一條尋常的街道,風景卻似乎那麽的不尋常。我還說要帶他去吃老鄒家的大排檔,可是那次老鄒沒有開鋪做生意,後來我們走錯了路,就走到了晚景養老院。養老院旁邊的空地曬了很多床單,我在那裏給他講了我童年的故事。
他牽了我的手。而我擁抱了他。
我悄悄地在心裏許願,我想擁有一個家,而那個家的男主人我希望是他。然而,我的願望沒有實現。
到如今房屋街巷依舊,人卻只有我一個了。
我一個人慢慢地朝着晚景院的方向走,很巧的是,那邊的空地也像那天一樣,曬了很多的床單。
我停在那片空地前。
左起,數一二三四,第四行。我走進去,走到尾,轉過身,慢慢地坐下去,抱着膝蓋坐了一會兒。
然後,我向後一仰,躺了下去,身體擺得直直的,雙手放在肚子上,躺着望着漆黑一片的天空。
望着望着,覺得眼睛有點酸,就閉了起來。
又過了一會兒,我隐約聽到附近有聲音,像是人的腳步聲,但又不确定。我想起身去看看,忽然聽見喵嗚一聲,原來是一只雪白的貓跑了過來,還在我的腳上輕輕踩了一下,然後一溜煙就跑沒影了。
周圍靜得出奇。
我重新閉上了眼睛。我想,我那些曾經荊棘叢生的往事,有溫柔的也有荒唐的,有璀璨的也有哀傷的,但終于,走到此時此刻這一步,就算是徹底地落下了帷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