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被赤城賀壽那樣說了的富士田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一不小心就表現在臉上了嗎。“啊……抱歉。賀壽君。我沒什麽事。”富士田盡量做出了個輕松的笑容。
赤城賀壽擰起眉、并未被說服地怒氣更勝:“喂、你啊——”
“富士田——”兵藤清春的聲音響起,打斷了想再說些什麽的赤城賀壽。
富士田心裏輕輕一顫,向來到赤城賀壽旁邊的兵藤清春看去。那僅僅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一如既往地透着些對什麽都缺乏興趣的冷淡,只有向自己投來的目光是那麽銳利不容逃避。
“——你是為了什麽而來的?”兵藤清春的聲音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
富士田聯想到上周兵藤清春從舞蹈教室離開前、自己積極地表示會來加油的情景,再相比此刻言行不一的表現,他不由有些慚愧。
“我——”
“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強。”兵藤清春冷然的聲音仿佛能化成冰刃。
“唔!”富士田窘迫地抿起嘴,一時被噎住般無法出聲。心裏卻感到有些委屈。
“雖然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但總感覺你好像說得有點過啊兵藤。”從兩人的語氣、神情和氛圍中察覺不對勁的赤城賀壽忍不住插進來想緩和一下。
可兵藤清春并沒有買賬的意思,他邁步繞過面前的富士田,同時喚着:“雫,走了。”
不能就這樣讓兵藤君上場!不能讓他在那樣認為了之後就這麽上場了!心中閃過此類念頭的富士田出聲叫道:“兵藤君!”
兵藤清春停下腳步,卻并沒有回頭。
富士田轉過身來面對着兵藤清春的背影,很輕卻很真誠地說了一句:“比賽,加油。”
兵藤清春将富士田的聲音收進心裏,卻沒有回應對方。他其實是想回頭看看富士田的臉,卻沒辦法。他沒辦法看到那雙發紅的眼睛卻什麽都不能做。
雖然那是自己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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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藤清春在說出那句話的瞬間就後悔了。那句話更多是他不滿情緒的發洩——他不滿富士田擅自介意又擅自糾結卻不直接向自己言明、只擺出一副別扭的态度,他也不滿為什麽自己不能更清楚地知道要怎麽做。
要怎麽做,才能将胸中的這股煩悶化作可以表達心中所想的言語,傳達給對方。
“比賽結束後,有話跟你說。”
最後留下這麽一句話,兵藤清春走出了候場室。
“有話”是……富士田望着門口的方向呆站在原地。
“賀壽君,剛才清春和富士田君之間發生了什麽事嗎?”花岡雫來到赤城賀壽身旁小聲問道。她看着尚處呆愣中的富士田的背影,想起了剛剛兵藤清春喚她時有些難掩不快的語氣。
赤城賀壽指尖刮了刮自己的下巴,一臉困惑:“我也不知道啊。”
他認真地想了想,又說:“大概是多多良沒有及時對他說‘加油’吧。”
“哈?”花岡雫臉上是難以理解的表情。
赤城賀壽表情無辜:“聽起來就是那樣啊。”
是嗎……花岡雫默默思索起來。
清春他……還沒有注意到自己對富士田君的在意嗎?
還是,已經注意到了呢?
沒想到時隔半年的今天,居然能欣賞到兵藤組和賀壽組同臺競技。
雖然這兩組本身就是彼此的強勁對手,但之前因為預選賽兩組總是在不同的賽區,決賽地點又都遠在外地,所以富士田一直沒有機會看到兩組同臺。
而此時此刻,代表業餘舞者最高水平的那兩組,正在舞池中吸引着所有觀衆的注意。
“果然有他們在的話大家就都會看他們呢,”掃視一圈周圍觀衆的緋山千夏感嘆了一句,之後側臉看向富士田,“你一心想要跟這樣的選手站在同一個舞池,也夠有勇氣。”
緋山千夏的語氣不是嘲諷,也不是退縮,只是好像重新認識了富士田一樣,帶了點兒肯定,還帶了點兒篤定——她知道,不是富士田多多良,而是富士田多多良和緋山千夏,總有一天,也會站在那裏。
“嗯。”雖然仍目不轉睛地盯着舞池的方向,富士田卻語氣确定地回應了緋山千夏的評價。想想當初是因為花岡同學的挑戰邀約才起的意,而現在,對于目标富士田已經有了更多自己的想法,他想要去到那裏,是因為自己尊敬的舞者在那裏,是因為自己也向往那個與舞者相互裝點而變得熠熠生輝的舞臺,是因為自己也想讓什麽人能夠看到自己——就像現在看着兵藤君他們一樣,無聲地交流着同樣一種對美的體驗。雖然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兵藤君和賀壽君他們,舞蹈技巧方面比起半年前又有些精進了。
而兵藤君還跟以前一樣的地方是,一進入舞池就好像打開了什麽開關,從平時淡漠懶散的狀态轉換成了亢奮活躍的狀态。全部的精神集中在舞蹈上,全部的感情灌注在動作中。如果說舞者也屬于表演家的一種,那麽兵藤清春一定是能夠立刻進入角色,并全力呈現出最棒表演的役者。
還有一點與半年前相比更甚的是,兵藤清春與花岡雫的舞蹈配合愈加渾然一體。
摩登舞優雅,拉丁舞火熱。
可不管哪個項目的舞蹈,由那兩人跳來都好像是渾然天成。那兩個人似乎已經達到所謂一心同體的境界。那種似乎舞蹈不是提前編排好、而是從那兩人當下的動作間生長形成的觀感,既令富士田驚異,又令他有些動搖。
相比起與觀衆的交流,最親密的交流永遠發生在搭檔之間。
動作是他們全部的語言。想要說服觀衆,首先要說服自己。
舞蹈起源的意義中,“社交/求愛”本就是常見的一種,好比摩登舞中的探戈、拉丁舞中的倫巴,都是直接與男女感情交流有關的,這并不是現代将其統歸為“體育十項舞”,就真的能做到消除原本的意義而純粹地化舞蹈為體育競技項目。
男女選手間是否真的發生感情?
——這好像是一處外界看舞蹈界時亘古不變的疑思,也是一個圈內人心照不宣地選擇保留觀點的議題。
“當然熱愛跳舞本身的人,把跳舞當作很嚴肅的事情——就好像進行人體繪畫的畫家,也有‘純粹為藝術’的初衷,但是啊……人非聖賢,總有情不自禁的時候吧,就像也有分不清藝術和現實的人。”仙石要作為曾被各方——遠到媒體粉絲、近到親朋好友——探聽過與本鄉千鶴到底關系幾何的大前輩,曾在與富士田的閑聊中認真地說起過這樣一段模棱兩可的話。
“就算只有一瞬,那種情況也是有的哦。”仙石要勾唇一笑:“因為你有多愛舞蹈,你就有多投入舞蹈的情境。”
“情不自禁”的發生概率也就随之更高。
——他沒說的這一句,連富士田也聽得出。
……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起這些。
富士田望着舞池中正做出相互撫摸對方身體般動作的兵藤清春和花岡雫兩人——他們的眼中似乎只有對方,性感纏綿的舞蹈動作是他們挑逗對方的手段,連看着的人都被撩撥得臉紅心跳,只因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兩人的心靈和身體都在渴求着對方。
深深地被對方所吸引。整個世界只剩下二人。
富士田低下了眼。他不明白自己的不自在是因什麽而起、因誰而起。
他确實一開始就對花岡雫有好感,那時還是單純而淺薄的好感——如同所有向往“天鵝”的平凡青春期男生那樣。後來成為了入門級別的舞者,對舞蹈有了些深入的認識,富士田對花岡雫那種單純而淺薄的好感,轉變成了對自己所在領域的優秀人物的尊敬。如果非要說,那種“尊敬”也算得上是高級些的好感了。
可是,富士田還沒有不知天高地厚到,以為這樣就有了可以嫉妒兵藤清春能夠擁有花岡雫這樣的搭檔的資格,因為他同樣尊敬舞者兵藤清春,他堅定不移地認定那兩人就是彼此的最佳搭檔,想要以任何方式介入其中的,赤城賀壽不行,自己更加不可能。
然而,剛才只有一瞬,富士田确實嫉妒了,只是他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麽嫉妒、嫉妒的又是誰,又或是他嫉妒的只是那形同愛情的舞蹈——仙石要口中的那“一瞬”的“情不自禁”,在這一瞬被富士田敏銳地捕捉到了。
富士田把臉深深地埋進自己的雙手中。
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事——賀壽組也在跳同項目的舞蹈,将來自己和小千也要跳,可為什麽自己偏偏對兵藤君他們的舞蹈這麽在意。
自己……為什麽要因為這全身心投入舞蹈的“情不自禁”而動搖不已?
只是在移動的過程中不小心瞥到低下頭的富士田——雖然兵藤清春自己沒有意識,可或許就是無意識地下意識把富士田他們所在的位置記在了心裏——兵藤清春因此而分神的時間連一瞬都不到,舞蹈動作更是分毫都沒有受影響,可要說全場除了兵藤清春自己之外,還有誰能察覺到他那一瞬不到的變化,這個人必然是花岡雫。
花岡雫趁緊接着的一個側向旋轉的動作順勢向兵藤清春剛才視線所及的地方看去,在那裏的,果然是圓谷環和緋山千夏他們,最重要的人物是那個不知道為什麽低着頭的富士田多多良。
下一個動作原本身體打開的兵藤清春花岡雫二人一下又緊貼在一起,兩人同時于電光火石間直視對方,這一默契而互不相讓的對視在觀衆看來似乎是舞蹈的一部分,其實只有對視的雙方知道對方的眼神中包含了怎樣的意味。
看出花岡雫眼中那一絲的了然和玩味,本打算用眼神反過來提醒對方分神行為的兵藤清春頓時作罷。只趁着之後的動作不露痕跡地轉開自己的視線。
“多多良君?”
“多多良、你沒事吧?”
被圓谷環和緋山千夏的聲音驚醒的富士田多多良身體輕抖一下,連忙擡起臉來:“啊、抱歉,剛才只是在想事情……”富士田露出有些歉意的表情,說着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概是看兵藤君他們跳舞看入迷了……”
不過是如同在掩飾什麽般的一個糟糕解釋。
“多多良、你是在把圓谷小姐和我當傻瓜嗎?”緋山千夏雙手叉腰更加直起身地睨視着富士田,“你剛才那樣是‘在看’嗎?”
富士田想起自己剛才逃避似的埋起臉的狀态,頓時無話。眼神飄向從緋山千夏一側探身看過來的圓谷環,對方臉上帶了些許擔心神色。
“別硬是做些勉強的事啊!”緋山千夏有些不耐地瞥向一邊說道。
“……呃?”富士田不明白緋山千夏為什麽突然這麽說。
「做不到的事就不要勉強。」
——為什麽說了跟兵藤君相似的話。
“小千夏……”圓谷環雖然覺得緋山千夏的語氣有點重,卻也認同她所說的話一樣再次默默看向富士田。
“真是莫名其妙!你和兵藤同學到底算怎麽回……事。”緋山千夏生氣的語氣漸緩,似乎是想到了什麽事。
我和……兵藤君?富士田越加不明所以。為什麽會出現兵藤君?難道說小千察覺到我剛才是因為……
要不是在這種時候說出那個名字,緋山千夏也不會想到。就算之前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總覺得自己看漏了什麽,卻也絕不會想到這個方向。在心中的疑慮累積到頂峰的上一刻,緋山千夏被自己向富士田發出的“質問”問醒了——
“我之前以為,你們是情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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