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綠谷回到房間換了一套衣服,他勸告人魚最好不要在白天出現,船上每一個打着赤膊酗酒的男人都有可能用生鏽的魚叉對付他這條不招自來的人魚,綠谷皺眉扣上他最後一件棉紡外套的銅黃色紐扣,想着也不知道那條叫做轟焦凍人魚有沒有聽懂他的意思。
他昨夜被強抓着守夜,還被人魚拖下去游海,實在是疲憊不堪,但是航行并沒有給他可以喘息睡眠的空閑,随着天色明亮起來,重重疊疊的霧霾被日光穿透,被風吹悠悠地散去,像是被拉開沉重灰蒙蒙的幕布的一角,露出了處在無處暗礁和漩渦內的碩大島嶼幽深的一角,海鷗發出刺耳的仿佛警告的鳴叫,斜着翅膀從放下帆布的桅杆上擦過去,貼着剛剛走出來的綠谷頭皮飛過,綠谷捂着頭怔怔地看着這座連沙灘和周圍叢立的黑色礁石上都撒滿了各色珍珠和碎金塊的小島,船頭的老查理猛地飛速打轉舵盤,發出一聲震聲大吼:
“靠——岸——下——錨——”
水手們幾乎不敢置信地看着這仿佛傳說中金銀島的夢幻景象,發了瘋般地爬上了桅杆,取下被汗水和海水打濕浸染到發黃的頭巾歡呼嚎叫起來,綠谷看到小查理推着小了一號的玻璃密封箱子出來,名叫艾爾的人魚在狹隘的空間內蜷縮着尾巴,蹼張開貼在玻璃上,好奇地看着這群來到人魚集聚地還這麽歡天喜地的人類,耳鳍一顫一顫地呼吸着,他整條魚豎立了起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在停船的老查理,有些迷糊地用尾巴拍打了兩下玻璃牆壁,顯然很困惑于為什麽會有人類知道這個地點。
厚重的船板下方生長着濕滑的青苔,從昨夜綠谷守夜的地方滑到地面上,卡死在兩塊石頭之間,老查理搖搖擺擺地走下去,眯着眼睛戴上了那副看起來随時要斷的牛皮帶子黑色眼罩,他轉頭扶着下面裝上了滑輪的玻璃集裝箱,格拉格拉的,和一群笑鬧的船員們從船上搬運下一只回到故鄉的人魚,而綠谷把裝有三片魚鱗的玻璃瓶子放在自己的口袋裏,衣服口袋裏面是一堆出航的時候沒來得及拿出來的白色裝飾小貝殼,他用來給鎮子上的小孩做一些海邊的小玩具,邊緣圓鈍的小貝殼貼在老舊的木塞瓶子上摩擦着。
老查理點燃新的煙鬥,那是一種尼古丁和煙味都更加濃烈的煙草味道,綠谷知道海上一些老船員很喜歡這種嗆人的煙草,能蓋過魚和海水的腥味,讓人在無邊無際的水面上保持僅有的清醒狀态,老查理咳了一下,蹲下來用還在冒煙的煙鬥撥開沙灘上黑色的碎石,裏面是牙齒形狀的金塊和光澤柔和的銀白色珍珠,旁邊甚至還有碎掉的瓷器一塊,上面是水墨荷花的圖繪,老查理猛吸一口煙,又慢慢悠悠地從鼻子裏噴出來,頭也不回地呵斥那些已然趴在地上,頭幾乎整個埋進土裏,瘋狂像狗似的撿東西的水手:
“都給我起來,一群混賬東西,這東西都是被它們故意丢掉來誘惑上岸的人的,上面一股子死人味道,還有人魚的腥氣,你敢撿起來揣身上就默認是接受了它們的東西,是它們的獵物了,一進島不到一百米,就會被這群吃人的東西拖進水潭了——”
老查理輕描淡寫地吐出怡然自得的煙圈,仿佛像是在欣賞這群人大驚失色的情景表演幕劇般,“嚯嚯”地低笑了起來:
“給我帶點腦子,我們現在可是來偷東西的,這麽大搖大擺的小偷可是會被這群蠻不講理的家夥抓起來,把五髒六腑都剝開吃掉的,畢竟我們可是來到了梅爾美德的中心島——這裏可是人魚的老巢,不要命的就盡情大鬧大笑撿東西吧。”
一群人手忙腳亂地脫開自己的衣服,有些人連內褲都鼓鼓囊囊地塞了金子和珍珠,很不要臉地一邊慘叫着撕開褲腰帶,一邊擦着自己可能沾上魚腥味的生殖器,綠谷尴尬地別開臉,很不好意思地憋着笑,默默地看着惡趣味猖狂大笑的老查理,他笑到一半突然兇神惡煞地轉頭,一瘸一拐得飛快走到櫃子面前,開始兇櫃子裏好奇地盯着這群脫褲子的水手看的人魚艾爾:
“狗東西,你看個屁!”
他抖着臉上的松垮垮的皮肉,配上那個黑色眼罩看起來像條瞎了一只眼睛的老沙皮狗,他兇狠地脫下外套蓋住玻璃櫃子,阻斷人魚貼在玻璃上打量的目光,陰狠狠地罵道:
“不要臉的狗東西!”
綠谷默默地在背後推着裝有人魚的櫃子,他觀察着這個多半沒有活人的島嶼,到處都是高聳的岩石和樹木,遮天蔽日地把原本就陰森的小島遮蓋得更加不見日光,高聳的陡峭山壁上被翻滾的巨浪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在島上擴散出哭叫般的回聲,這島嶼的地形仿佛在海中央的一塊浮起來的礁石,每走幾步就有一個幽深透明的水潭,水潭旁挂滿了藤蔓,藤蔓上挂着零零散散的首飾和人的指骨,白森森的骨頭死死地像是抓住最後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抓住藤蔓,但也只留下一截裝飾般的腕骨挂在低垂又柔軟的藤蔓上。
走了不久,原本島內不明亮的天色就越發漆黑,老查理找了一個附近只有一處水潭得地方安營紮寨,老查理目光幽深,在這昏暗的地方仿佛布滿了陰霾,他随手把煙嘴浸沒到潭水裏清洗了一下,在餘燼上升的煙霧中突兀地開口道:
“我們要偷人魚的東西,要拿走人魚的財寶,就必須得有一個人能進到人魚的山洞裏,這群家夥對自己看上的獵物倒是意外的大方,艾爾是不會帶我們進山洞的,我們這裏沒有被他做下标記的人,唯一一個身上有标記的人——”
老查理眼睛一眯,看向試圖把自己隐藏在陰影裏的綠谷:“小鬼,你身上魚腥味太厚了,你該給自己洗洗澡了,不過也不着急,今晚過後會有人魚帶你去它們的領地洗澡的。”
旁邊的水手動作迅速地把準備掙紮的綠谷綁了起來,還體貼地在綠谷嘴裏塞了一塊棉布,然後粗暴地把綠谷一腳踢到了老查理的面前,老查理若有所思地看着這個眼神堅決拒絕的綠谷,似笑非笑又恍然若失地用煙鬥拍了拍他的臉:
“看來你還是忘了我告訴你的勸告,也是,有誰能拒絕求偶期的人魚呢,沒有人類能抵抗它們,小鬼,無論你願不願意,你都沒有回頭路可以走了,我們不能動這個島上的任何東西,但是你可以,你擁有作為繁殖期獵物的特權——”
老查理恍惚地嗤笑一聲,他掃了一眼還被自己外套蓋住的玻璃箱子,他看不到人魚的臉,只能看到一條悠然擺動的鮮豔魚尾:
“——盡管這個特權期對于人類來說太過短暫,但這足夠你偷東西出來了,不用想着辯解了,你能釣到人魚還是因為我給你的東西,你以為是因為你自己嗎?”
老查理冷冷地嘲笑,他蹲下來看着仰着頭被五花大綁看着他的綠谷,用煙鬥的未蔔從綠谷的兜裏挑出了那個被埋藏在貝殼堆裏的玻璃瓶子,他看着裏面的三塊鱗片挑了一下眉頭,吹了聲口哨:
“小鬼,不錯啊,拿到了三塊,沒想到看起來這麽嫩原來還是個歡場高手,綠谷,你知道人魚的鱗片為什麽被譽為【海上護身符】嗎?”
老查理對着綠谷的臉吐出一口煙圈,綠谷被嗆咳得像只燙熟的蝦一樣蜷縮了起來:
“——人魚的鱗片就算過了幾十年,都會有味道,人魚的鱗片代表着被标記的獵物,味道的濃厚代表着标記你的人魚的強弱,我給你的鱗片味道已經很弱了,會有很多人魚聞着味道過來搶你這個“标記人魚”很弱小的獵物的,你勾到的那些家夥,就是聞着你脖子上瓶子的味道過來的,你以為是因為你自己嗎,不過是一群水裏的禽獸而已,相反,如果給鱗片的人魚足夠強大,這味道會驅散所有敢靠近的大型魚類,有人會把這鱗片貼在船頭,那麽就基本不會遇到任何怪物的襲擊。”
老查理從玻璃瓶子裏抖出了鱗片,他伸出舌頭舔了一口,啧啧稱奇地用煙鬥敲了一下綠谷的腦門:
“在海底的生物裏,只有越強大的生物顏色才敢越耀眼,不然根本早就活不下來了,金色和銀色品種的那種東西已經是攻擊力數一數二的人魚了,你居然還能釣到一只寶石紅的,這鱗片味道也太重了,我居然嘗不太出是什麽級別。”
老查理若有所思地用煙鬥撥弄了一下手上的三塊鱗片,轉身起來跛着腳往玻璃箱子那邊走,一把揭開箱子,把鱗片放到艾爾的面前,艾爾低着頭看了一會兒,耳鳍開始猛地顫抖,魚尾不安地瘋狂晃動敲打着玻璃牆,猙獰地露出獠牙,對着這三塊鱗片發出刺耳的尖叫,手上的蹼長出指甲,劃過玻璃發出令人頭發炸開的尖銳聲音,老查理關上手掌,艾爾一瞬間迷茫地把尾巴團了起來,有些發抖地哀叫着,看着老查理手上的鱗片搖着頭往後縮。
老查理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向躺在地上的綠谷,語氣幽幽:
“你這個小鬼,到底釣了什麽鬼東西上來——”
老查理一把扯開綠谷嘴裏的棉布團,粗暴卡住他的下巴,貼着他的臉表情陰森可怖地低聲問道:
“小崽子,你有沒有叫過它們的名字,嗯!?你他媽要是叫過,我們一群人都得在這裏等死了!”
綠谷被掐着臉嘔出了棉布團,咳得眼眶發紅,回答道:“沒有叫過全名,咳咳咳!”
老查理的表情終于嚴厲了起來:“聽着小崽子,我不知道你怎麽想,要做什麽,你得知道一個鎮子的人在等着我們回去,艾爾根本不可能有眼淚,我們只上交一條人魚上去,沒有眼淚一樣會有滅頂之災,我們得交一些其他,一些能夠說服這個老雜種的東西上去!綠谷我知道你懂我在說什麽,要不然一整個鎮子的人,都得因為這條沒有眼淚的人魚陪葬!”
綠谷的眼尾溢出眼淚,他調整了一下呼吸問道:“為什麽艾爾沒有眼淚?”
老查理頓了一下:“它流不出來的,我試圖和它公平交換過,它告訴我它沒有眼淚。”
綠谷的眼裏是眼淚渲染出來的水光,他一針見血地問道:“為什麽沒有換成功,船長,你是用什麽換的?”
老查理低着頭,他把弄着燃着火星的煙鬥,回答道:
“我的心,我用我的心和它換的。”
“但是它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