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綠谷在很小的時候有過這種類似的窒息感,仿佛沸騰的鐵水從氣管一路橫沖直撞地澆灌進他的稚嫩的呼吸器官,一群人七手八腳地把他的嘴巴死死封住,讓他感覺五髒六腑都在這短短幾秒裏被燒焦融化開,綠谷在五歲的時候,第一次在漸漸軟下去掙紮裏迷迷糊糊地覺得死亡原來可以離人如此靠近,他被人抓住頭發摁在海邊的淺灘裏,水并不深,一個五歲的孩子可以輕而易舉地從裏面站起來,當然前提是沒有人哈哈大笑着摁住他的四肢和頭。

綠谷被擺弄成他在那些奇形怪狀的解剖書上看到的,被人用鐵釘把四肢釘在小木板上的綠皮青蛙的樣子,一開始肌肉還有因為恐懼和反抗收縮掙紮,但是在被人用力敲碎頭部之後,就只剩下反射性的神經收縮,綠谷的後腦勺被人搬起石頭重擊了一下,他的反應在一聲短促的,被海水吞沒的哭叫之後徹底消失,他像被割斷的蔓草一樣毫無生機地浮在了水面上,孩童們惡劣的嘲笑被水波隔開,模糊不清地傳來:

“怪胎,這個怪胎每次都憋好久的氣,我們試試看他這次還能不能起來吧,我爸爸說他是怪物——死不掉的那種!”

“我爸爸也說诶,說他媽媽是被獻祭給海神的少女,哇,看起來超級陰沉,可怕,女巫一樣的感覺——”

“這種媽媽和怪胎就應該都死掉,就應該像是王城來的那些人說的一樣,這種看起來有不詳預兆的人被架在火堆裏燒死,這樣才能保證她們不作惡!”

“——燒死他們!”

“——燒死綠谷!”

“——燒死綠谷!”

這個海濱的小鎮子邊,一群加起來年齡都不超過三十歲的孩子在靜谧的海浪聲裏顯得面目猙獰而狂熱,仿佛能透過他們看到他們父母面對異端的深惡痛絕,他們天真又邪惡,無形中接過了大人們隐藏在胸膛裏的肮髒的火炬和柴火,光明正大又代表正義成為了處決異教徒的劊子手,他們不覺得自己在犯罪,甚至都不覺得自己在犯錯,他們一邊被來自王宮的殘暴統治者迫害着,一邊又把這些高高在上的階級們的一舉一動奉為圭臬,從受害者變為加害者。

越是淳樸的地方就是越是愚昧,五年前,這個鎮子每一次出航,如果航路過于靠近那片海域,就會獻祭一個年輕貌美的少女,而在那個風平浪靜的夜晚裏,一群亟待出航的人們把綠谷的母親抓上了船,并在最靠近梅爾美德海的時候讓她坐小船下了船,女孩穿着純潔的白色亞麻質地的長裙,她赤足蜷縮在小船的一頭,夜色的黑幕裏獨自一人發着抖舉着火把,看着這片被詛咒過的海域對她張開了大口,船上的人冷漠地看着這一幕,只有他們知道這海面下沒有任何海神,有的只是被海神寵愛的怪物們,美麗又殘忍,沒有人能夠從它們舉世無雙的眼瞳裏逃脫。

——只有這個柔弱的女人是個例外,一個月後,這個穿着染血的白色亞麻長裙的少女在狂風暴雨中乘着小船,仿佛踏浪而來,肆虐的閃電照亮她惶惶不安的臉,綠色卷曲的長發被打濕,藤蔓般貼在她的潔白的臉頰和胸脯上,她指尖泛白死死抓住殘破不堪的小船邊緣,船被巨浪拍打得四處流竄,一頭撞上了礁石散了個徹底,而她也終于昏迷地躺在了海灘上,額頭上有一串白色珍珠做的吊墜,被人小心翼翼又笨拙地懸挂在少女的眉心,不知道被施了什麽魔法還是少女有意呵護,居然一路被風吹浪打也沒有掉落,安靜又溫潤地貼在皮膚上,是微涼的魚類鱗片溫度。

她是第二個被獻祭之後還能成功回來的人,第一個死裏逃生的人現在是個胡子糟糟舉止邋遢的醉漢,有個年輕又英俊,似乎在不久之後就要進入王宮裏當值的兒子,名叫做查理。

少女在回來後,在鎮子上的人敬畏又試探的目光裏長時間閉門不出,偶爾出現在別人的目光面前,也是穿着連腳後跟都密不透風包裹進去的不透光黑色兜帽長袍,蒼白的臉和幹涸的嘴唇被隐藏在長袍下,她有雙青橄榄顏色的眼睛,不安又惶恐地警惕看着每一個試圖靠近她,試圖向她打探消息的人,像是一只待縮在地洞裏待産的鼹鼠,一點輕微的光亮就足夠驚擾到這位九死一生的幸存者,她只願意見另外一個同樣從那片海域裏回來的人。

一年後,這位除了和她有着相同命運的老查理,幾乎沒有和任何人接觸過的少女莫名其妙變成了少婦,綠谷出生了,所有人都在猜測這會不會是老查理的又一個孩子,而綠谷柔軟的輪廓和雀斑擊碎了這一卻,這是一個柔軟到不可思議的嬰兒,綠色的眼睛和綠色的胎毛,圓滾滾的小臉,和他的媽媽有了七八分的相似,和老查理任何一點相似之處都找不出來,不知道是誰的孩子,孩子出生後,老查理就拒絕再見綠谷的媽媽,村子裏的閑言碎語都在猜測老查理這是憤怒了,一邊和他交好一邊生下了別的男人的孩子,而綠谷的媽媽恍若未聞這些風言風語,她開始脫下了自己的長袍,把長到腰際的卷發用珍珠吊墜盤起,那場祭祀的陰影仿佛随着她被脫下來的黑色長袍一樣褪去,她竭力地把自己變成一個可以混跡于人群的普通母親。

——但人們口裏的“女巫”脫掉了自己及地的長袍就代表脫掉了堅不可摧的盔甲,這個被所有人揣測的女人黝黑的袍下不過是一張溫柔又膽怯的平凡女子面孔,沒有那些令人坐立不安的未知攻擊方式和熬煮的藥湯,神秘的外殼被去掉,曾經迫害過她的人,每天寝食不安地擔心自己會被制裁的那些人,提心吊膽自己會出事的那些人發現自己警惕的對象原來就是一只張開了外殼的貝類,只需要一瓢沸水就能将她置于死地。

“女巫”的說法越流傳越離譜,連綠谷這個小孩子憋氣時間長一點的特征都會被無限放大,佐證生下他的女人是個邪惡的女巫的依據,綠谷長時間地被鎮上所有人排外,好在這個小孩天生神經粗大,他對這些尖酸刻薄的惡意有種很自然的遲鈍,別人的帶有惡意的言論和舉止他總是會很後知後覺地才反應過來對方不喜歡自己,但是他又好哄又好打發,自己一個人懵懵懂懂地失落一會兒,就又因為撿到一個漂亮的貝殼這樣的小事開心起來。

——但這次可能要撿到很多很多貝殼他才能開心起來了,就算是是五歲的小孩子,綠谷也知道死亡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他意識模糊不清地覺得自己似乎要死掉了,死亡對他來說是一件非常陌生的事情,媽媽有時候會靠在晨光熹微的窗邊,目光很悠遠地看着平靜的海面,若隐若現的光從狹隘的木窗裏攀爬上女人憂郁又安寧的側臉,她低着頭,海草般的長發垂落胸前,她輕輕地,帶着一點回憶和縱容的笑意,看着手裏因為長久地被人用指腹摩挲而漸漸失去光澤的珍珠吊墜,虔誠地閉上眼睛親吻手裏的寶物。

他會在半夢半醒裏聽到媽媽仿佛自言自語的聲音,她別開綠谷耳邊茂盛生長的卷發,說道:

“如果有一天媽媽被燒死了,那麽媽媽的靈魂一定會留在海上的,你每一次看到大海,都能看到媽媽,或許還有爸爸,我們都會保護你的。”

她喃喃地,婉轉地清唱着:“——死亡并不可怕,我的靈魂有去處,那是我愛人的故鄉,他會将我殘留的骸骨埋葬在珊瑚公墓——”

“——然後與我一同在公墓裏,變成亡靈相擁而眠。”

小小的綠谷嗆咳着醒過來,已經是深夜了,海邊除了他空無一人,退潮讓他最終逃過一劫,只有潮汐緩慢起伏拍打沙灘,凄冷的月光照耀着礁石和綠谷全是傷痕的小手,都是如出一轍的昏暗色彩,他呆呆地望着周圍,他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看到了一條很漂亮的金色小魚沖着他的鼻子兇神惡煞地撞了過來,綠谷很快在他身旁的一個小水窪裏找到了這條被擱淺的小魚。

這條小魚真的很小,而且很兇,綠谷幾次伸手準備把它用手捧起來都被咬了,現在這條不知道在生什麽氣的小魚正搖着尾巴背對着綠谷,綠谷蹲在水窪旁邊,又一次伸手去捧這條小魚,準備把這條和自己一樣被格格不入地擱淺在陸地上的小魚送回海裏,小魚勃然大怒,跳起來惡狠狠地用尾巴拍了他的臉一下,“啪”一聲地在呆呆的綠谷臉上留下一尾巴紅印子。

綠谷默默地縮回了手,他有點委屈又有點迷茫地看着倒映着月亮的水窪裏顏色璀璨的小魚,它在水裏暴躁地東沖西撞,看起來仿佛一塊會動的黃金,最後仿佛是累了,一只魚沉在水底,綠谷乘其不備,眼疾手快地用旁邊的一塊大貝殼把它裝了起來,魚還沒來得及給這個敢對它動手動腳的小屁孩一點教訓,從天際染過來的火光就突兀地照亮了這沉沉黑夜,綠谷仰頭看着那個方向,他突然像是發了瘋一樣赤足在沙灘上奔跑起來。

這火光似乎連海色和夜色都要強橫地染紅,是一叢綠谷從來沒有見到過的盛大篝火,火星和飄起來的硝煙仿佛連星辰都能觸碰,他喘着氣,他的腳和手都是累累的傷痕,他一直不覺得死亡有什麽可怕的,就算是剛剛他差點死掉也只是難受了一會就好,但是他懵懂地察覺到,這樣聲勢浩大的死亡信號下,死亡代表一場殘忍的告別——

——綠谷擡手擦了一下眼角,他喘息着想,媽媽,媽媽她能夠去到海上嗎?

隐匿的海邊石屋在懸崖上像是墜落的流火,無數的火焰往上飄散,一群舉着火把的人警惕着看着被挂在石屋牆壁上燃燒起來的黑色長袍在火焰裏張開自己,然後又很快被火舌拖入燒成灰燼,綠谷呆呆地捧着貝殼,他仰頭看着這場大火,他聞到了珍珠和長發潮濕又溫柔的味道,在餘燼裏落在他顫抖的肩膀上。

他嚎啕大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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