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綠谷看着被放在玻璃缸裏的魚,他背後是狹隘布滿灰塵的樓梯間,下面破成褴褛裝的木門上挂着陳舊又滿補丁的大人衣物,灰撲撲蜘蛛網蒙蒙地籠罩住這個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魚缸裏被小孩放了一點他笨拙又費盡心思地用來裝點的小草和碎石,魚缸內外都是如出一轍的簡陋,曲面的玻璃上倒映着他無神的雙眼。

綠谷發着呆,他看着隐藏在一堆亂七八糟的廢品般的裝飾物裏的小魚,這條來歷不明的小魚在白天的時候,一身漂亮的燦金色鱗片,尾巴上張開的魚鳍仿佛黃金雕刻的刀片,綠谷把它轉移到魚缸裏的時候被這條兇悍的魚劃傷了好幾次,而這條利器般的小尾巴居然缺了一小塊,魚在魚缸裏費力又狂躁得游動了好幾次都右沉了下去,綠谷看着這條看起來只不過他前掌大小的魚殘暴地咬碎了一塊堅硬的花崗石之後,縮在草裏不再伸頭出來了。

綠谷猶豫了很久,還是決定留下這條看起來受了傷,游不起來而且還壞脾氣的魚。

小孩蜷縮成一團,頭擱在趴在魚缸面前,搖晃的波光落在他沒有焦距的眼底,他身上穿着皺巴巴的粗麻衣服,他想着那天無法撲滅的火光,想着懸崖上燃燒的事物和黑色披風,想着海裏不知道是不是存在的靈魂和珊瑚公墓,他迷茫又無法控制地難過,眼淚一滴一滴地砸在水裏,蕩出一圈又一圈的漣漪,那些被舉起來的火把和被火把燒化的母親,少婦溫柔疲倦的的眉眼仿佛失去了光澤的珍珠吊墜,被燒成了一堆海風一吹就再也找不着的白色齑粉。

所有人都舉着火把,心虛又争先恐後地靠近着捧着貝殼的小孩,告訴他這只是一場夜風引起的意外,和他們并沒有關系,也有人惡毒又尖銳地叫嚣着幹脆把這個小雜種也一起燒死,他們舉着火把靠近他,像個用人皮包裹內裏的財狼般,眼睛泛着熒熒綠光,踮着腳尖,在還沒熄滅的大火餘燼謀劃下一場蓄意殺害。

小酒館的老板娘看不下去,綠谷的母親之前在她的酒館裏做工,這是個老實又腼腆的女人,之前像是在周圍人的惡意裏察覺到了什麽苗頭,絕望而無助地反複哀求她,求她在其他人面前把綠谷保下來,代價是那串神秘的珍珠吊墜和她的全部財産。

綠谷的母親告訴她說,這是被海神賜予的護身符,以後出航不會再被任何奇怪的生物打擾,她最終還是心軟了,她答應了這筆交易,作為鎮子上唯一酒館的女主人,她悍婦的名號聲名遠揚,在海上生存的人沒有不依靠酒精的,或多或少會給這個潑辣的女人一點面子,她把綠谷從這群殺紅了眼睛的人渣裏護了下來,一個瘦巴巴的小猴子而已,一群人興致缺缺地放過了被老板娘橫眉怒目地護在衣服下的小崽子。

老板娘收養了綠谷,她把綠谷藏在酒窖樓梯間的小房間裏,并且反複警告這個綠谷不能在白天出現在這群喝上了頭什麽事情都能做出的混賬水手面前,她是個講義氣的好女人,但是她要花太多精力應付太多事情了,但她并不是個合格的養母,除了保障綠谷不會被餓死凍死,她給的關注力實在是少得可憐,畢竟外面那堆隔三差五就要打架鬧事的醉鬼們,足以讓她從早到晚焦頭爛額。

從每天早上淩晨五點就開始咚咚作響的樓梯,被敲擊得簌簌落下的灰塵在綠谷的被子上鋪滿厚厚一層,他嗆咳着揉着被灰塵迷得發紅的眼睛,迷迷糊糊地醒過來看向被過期的牛皮紙蓋住的魚缸,在綠谷看來這條漂亮的魚和它的外表一樣看起來貴氣又難養活,綠谷以前養得其他的魚,放點清水放點鹽,每天扔點碎米粒下去就能養,但是這條魚,放的鹽多了或者少了也要蹦跶起來扇他,放他吃剩的碎米粒也要暴怒起來扇他,甚至綠谷有次早上起來,看到這條魚蹦出來缸外,看起來幹得鱗片都黯淡了一個度,他吓得要死,提着魚尾巴飛快把魚放進魚缸,結果下一秒就看到沒有任何反應的魚怒不可遏地蹦出來給了他一尾巴,綠谷頓了一下,看向水面落了一點灰的缸內,後知後覺地察覺到,似乎是這條矜貴的魚不願意在落了灰的魚缸裏趴着。

綠谷老老實實給這條事多的魚換水,還加上了屋內唯一一張防水的牛皮紙給它擋灰,而且現在老板娘給他送飯,他一定要先給這條魚吃夠了他才能開動,要不然這條魚能脾氣大到絕食一整天,而且在他吃的時候還會很惡劣地用尾巴拍水出來,把他吃的飯搞濕,在綠谷看來,這條魚簡直像大人們口裏那位蠻不講理又高高在上的國王,而自己就是小查理哥哥那種不得不全心全意侍奉他的騎士。

綠谷是個很乖的孩子,被告誡了不能亂跑出去,就基本不會自己跑出去給別人添麻煩,都會乖乖地待在屋子裏,一杯水三份米糠和一杯低濃度的松子酒就能讓他毫無動靜地在小房間裏待一天,比任何一個不會講話的牲口都要好打發許多倍,這是個酒氣沖天的房間,每當有新的酒桶被砸開綠谷都是第一個被熏醒的,陳釀的微醺氣息和海邊的鹹濕味道,以及一直彌漫到午夜的,水手們的高談闊論的聲音充盈着綠谷狹小陰暗的房間,吵鬧的,喧嚣的,熱鬧的,以及每天和用來墊餐盤的舊報紙組成了綠谷不到十五英尺寬的世界,他沒有可以傾訴的任何對象,無聊的時候就把舊報紙折成小小的王冠,扔在偶爾浮上水面的魚的頭上,然後在魚不耐煩,像是看智障的目光裏,自己一個人傻乎乎地笑起來。

他很少哭,蜷縮起來哭到發抖的時候,因為消瘦得能看到肋骨胸膛和長時間看不到陽光而顯得過于蒼白的皮膚,看起來像個還沒發育完全的小怪物,肩胛骨高聳着,一個人壓低聲音抽泣,抱着這個房間裏另一個唯一的活物,魚缸和魚都是冰冷的,他死死抱住,這已經是他唯一能接觸到活物溫度,若隐若現的歡快小調從他漏風的門縫裏鑽進來,伏特加獨有的烈酒香氣,綠谷聲音低啞,他一字一頓,抽泣着唱着和小酒館氣氛完全不一樣的,遺言般冷徹骨頭的歌謠:

“——我,我的靈魂有去處,那是我愛人的故鄉,他會将我殘留….埋葬在珊瑚公墓——”

“——然後與我一同在公墓裏,變成…相擁而眠。”

他因為抽噎唱得結結巴巴,他的淚水把沉在缸低的魚驚醒,它的尾巴在這個看起來又弱又廢物的人類精心又笨手笨腳的照料下慢慢痊愈,長出來的尾巴部分是柔軟的嫩黃色,它煩悶地看着自己一點都不威風厲害的尾巴,準備浮上水面準備給這個垃圾一尾巴,讓他閉嘴讓自己好好睡覺,人魚的幼年期到成年期之間有個過渡時期,大部分人魚在這個時期都會選擇找個洞穴鬼縮起來,保護好和一條普通的熱帶魚沒什麽區別的自己,這是他們最纖弱的時期,任何一條長着牙齒的魚都能輕而易舉咬透他們尾巴,但是這條金色的人魚從長牙的時候就開始逞兇鬥狠,就算是在最危險的過渡期都沒有縮起來,結果被幾條大型魚類一路戲弄般地趕到了淺水區,人魚一步都不肯讓,一口尖利的小牙咬死了大自己好幾倍的魚,尾巴也被咬掉了半截,被這個人類圈養了起來,人魚每天都在這只幼年期的人類入睡之後兇狠地盯着入睡的小綠谷,籌謀着度過過渡期之後,把這個膽敢給他吃剩飯的小垃圾一口咬死。

幼年期人類的淚水砸到了浮上水面的金色魚類嘴裏,魚惡心地幹嘔了一下,他從來沒有嘗過這種味道,比最肮髒的海域裏的海水還要苦澀,是他咬過最醜陋的魚類的血液還要酸腥,是這個世界上最讓他作嘔的味道,而這只人類還在不停地往他待的水缸裏分泌這種液體!!!!

它的鱗片都被刺激地豎了起來,目光泛出冰冷的猩紅,他基本要度過這個亂七八糟的時期裏,幹脆今天直接咬開這只人類的喉管走掉吧,給他吃剩飯,不換水,還往他的水缸裏扔垃圾(紙質王冠),還往他的水域裏(是的,爆豪人魚的邏輯就是我待的地方就是我的水域,哪怕缸是綠谷的,水也是綠谷換的)滴惡心的髒水——該給這只不知好歹的人類一點教訓了。

綠谷看着小魚長好的尾巴莫名其妙頓了一下,然後一瞬間破涕為笑,開心地伸手進去按住魚的尾巴,在爆豪還在殘忍地密謀怎麽咬他的喉嚨比較好的時候,認認真真地把爆豪整只魚從頭到尾撸(檢查)了一遍,最終帶着淚意笑出來:

“小黃,你尾巴長好了!”

爆(小)豪(黃)就真的很冷酷地想,老子一定要在走之前咬死這個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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