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魚尾上長出新生的稚嫩淡黃色鱗片,又慢慢在日複一日的沉重腳步聲和舊報紙裏轉化成更加成熟的金色,人魚的過渡期時間一般長達一年,人魚之前的幼年期是年輕氣盛的十五六歲少年的模樣,殺心大煞氣重,還沒換鱗就敢進最危險的人魚競技場,最後還兇悍屠場,人魚幼年期之後是成熟的十八九歲的青年樣子,它們此後會一直處于這個對人類最有吸引力的外貌,美麗詭異又俊美,是所有見過的男人女人都無法否認的極品深海造物,是神話裏能引起暴風雨和愛情的塞壬。

而這條就算是在人魚的叢林社會法則裏也是食物鏈頂端的金色人魚,現在還是條偶爾會因為年幼的飼主糊裏糊塗而給它喂了剩飯而暴怒家養魚,剛剛還被綠谷強行按住尾巴在魚缸裏量了一下身長,用的是一條老板娘不要的羊皮卷繩,綠谷很認真地記錄下長了1.3英寸的小魚,把這個新鮮出水的數據一筆一劃地寫在一張舊報紙的背面,旁邊是他的身高數據,他長高了3.7英寸,比這條不吃剩飯的小魚快多了,人魚學習能力彪悍,它已經能夠明白1.3這個少很多的數字屬于他,另外一個“3.7”的數字屬于面前這個看着數據抿着嘴巴微妙地開心起來的小矮子。

這條人魚對于勝負有着比天平更加精确的敏銳度,就算是它現在的腦子不比綠谷昨天舍不得吃的核桃仁大多少,它也能迅速地判斷出自己以差不多兩倍的差距輸給了這個營養不良頭發枯槁的小廢物!

人魚覺得自己受到了挑釁!

這張被綠谷珍藏起來用來記錄一些文字和數字的舊報紙是一張在這種海邊小鎮很奢侈的油光紙,因為可以防水,在昏暗的煤油燈下有一層瑩潤的蠟般的光澤,豆點大小燈芯散發出還沒有完全燃燒的黑色煤炭煙氣,光線晦暗不明地照亮報紙碩大的黑色标題——

——【….國王要求全國漁民開始尋找神秘的海上生物…….為了獻祭給上帝,祈求對大地的庇護….】

密密麻麻的小字看起來很費眼睛,上面寫着已經有一百零七艘巨輪正在籌備中,為了征服傳說中無人生還的梅爾美德公海給所有人帶來光明和財富,盡管大家都不清楚耗費無數人的血肉屍骨去填補這個宛如無底洞一樣的深海,到底可以帶來什麽樣的光明和財富,但是說國王自私為了私欲不顧船員死活的人都無聲無息地消失了,這個世界上只剩下兩種聲音,國王的聲音和服從國王的聲音。

憤怒的魚從綠谷背後沖過來,順着光滑的油紙往下滑落,已經越來越鋒利的魚鱗瞬間劃破報紙上的【目前已有17艘船已經籌備好出航出航,剩下九十艘巨輪…….】這行字,綠谷手足無措地接着這只突然襲擊他的魚,果不其然又被張開的鱗片把手劃開,鮮血滴落下來,暈染開後面的字跡,報紙背後鉛筆記錄下來的身高數據也被魚鱗剮掉了,綠谷對這條魚的壞脾氣已經有了很深的認識,只是愁眉苦臉地看着自己珍藏的報紙嘆氣,把魚放回了魚缸裏。

他的臉上是和年齡不符合的憂郁,酒窖裏的酒減少速度快的空前,每天他被木桶碰撞的聲音驚醒,從小門揉着眼睛出來,都能看到老板娘滿頭大汗皺着眉頭把酒桶整理疊好,那是給出行的船只準備的烈酒,短短一個月,烈酒就少了一大半。

他們這個鎮子并沒有什麽拿得出手的大船,只是負責給過路停港的輪船們提供酒和腌制蔬菜,還有灑滿海鹽的風幹煙熏肉,一捆一捆,一箱一箱被以各種名義征用上大船,和這群訓練有素高高在上的皇家船員一同,以為了征服光明的名義,運往深邃的梅爾美德公海,被免費征用的烈酒越多,剩下來的酒的價格就越高,水手們怨聲載道,流浪漢們蠢蠢欲動,堆滿醉氣熏天的船員的小酒館裏火藥味道濃厚得不需要引線,就能在一句買不起就滾嘲弄裏點燃,劍拔弩張的氛圍讓老板娘也頭疼得不行,小酒館的門和椅子都被踹壞了好幾次,最近一次的沖突已經到了有人對她拔刀相對的地步。

——已經不能再漲價了,連綠谷所在的樓梯間都在大型鬥毆裏被人踹壞了好幾次,要不然這個孩子反應快,自己抱着魚缸縮在了床底下躲過一劫,這個和人魚相關的孩子說不定就會被這群牲口拉出來殺了洩憤。

你不能指望一群喝上了頭的畜生們有多少人性在,一個人魚形狀的花瓶都能被他們敲碎抵着她的脖子,讓她放開酒窖供酒出來,她不能放,她背後滲出一層又一層冷汗,咬緊牙關虛張聲勢,在海上的人不能沒有酒,尤其是在這種即将封港結冰的寒冬天氣,在海上沒有高濃度的烈酒就相當于只穿了一件薄薄的夏衣出航,是要被海風活活凍死在甲板上的,這群出航的人想要活命只能逼她開酒窖——

——但是下一艘過來拿酒的皇家輪船最多還有十天就要到鎮子的港口,拿不出來她一樣活不到下個月,她聽說輪船上的騎士們會懲罰提供不出物品的人,男的當場在鎮子的居民面前宰下頭顱,頭顱死不瞑目地在他們的大笑裏滾動落入海裏,女的剝光了,在狎笑中被拖上輪船,如果沒有烈酒溫暖身體,那麽就用她的身體來溫暖這群船員的身體。

她心生絕望,她沒有退路了,被砸得亂七八糟的小酒館裏還在醉意酣然的,只有形容憔悴的老板娘,那些人都被她發瘋一樣地趕跑了,她頭發亂糟糟的,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她出生的酒窖走去,她是個孤兒,她的母親是個釀酒女,被這個小酒館的原來的老板強暴之後生下的,出生地點就是地下第三層專門用來做烈酒的酒窖,懷孕的女人不知道該怎麽辦,她咬着被酒精打濕的棉麻布團,手指死死扣在被打開的椰子酒木桶邊緣,只能借助酒精麻痹自己滔天的痛意,她出生的事情被老板知道了,年過半百的老板擁有了第一個後代,他很高興有了這個女兒,他和這個釀酒女結婚了。

——然後在她十二歲的時候,她看到自己母親坐在雕花鏡子的面前,目光空洞又凄然對她微笑說再見,那天晚上是一場大火,從她父母的卧室被點燃,全是熏得人頭皮發麻的烈酒味道,火滅之後,來看的人說她的父母應該是死于睡前飲酒過多灑在棉被上了,蓋的被子上全是酒氣,她呆滞地點點頭,繼承了這家小酒館。

她搖搖晃晃地走,一步一頓,手裏拿着半空的玻璃酒瓶,眼睛裏似有若無地帶着淚,往下她出生的地下三層走,樓梯間突然被打開,探出一個毛茸茸的小腦袋,仰着頭,擔憂地看着她,老板娘楞了一下,她跌坐在樓梯上,酒瓶子咕嚕咕嚕地往下滾,被綠谷笨手笨腳地撿起來,他安靜地蹲在她的面前,遞酒瓶子給她,她忽然想起今天來沒來記得喂這個被藏起來的小崽子,死亡迫近的焦慮讓她全是無法宣洩的惡毒和疲憊,她淚眼朦胧地靠在牆壁上,紅色的頭發搭在露出來的雪白肩頭,尖聲地,帶着刻薄的笑意眯着眼睛看着這個瘦骨嶙峋的小孩,口齒不清地罵他:

“兔崽子,怎麽沒餓死你!老娘好幾天沒喂你了,你怎麽沒被餓死!”

她失神地喃喃自語:“你為什麽不死,我要拿你怎麽辦,你要怎麽活下去——”

她像是發了狂,抓住綠谷的肩膀死命搖晃,睜大布滿鮮紅血絲的眼睛,脖子上的青筋突突搏動,她聲嘶力竭地高聲質問他:

“你是不是恨我!你是不是想要我死!我對你一點都不好,你媽媽是個好人,但是我對你非常壞,你拿好這個火把下去,去第三層,踢開裏面的一個,嗝,木桶,等你看到有什麽液體流出來之後,你就點燃它,你就能殺死我這個惡毒的女人了!”

她克制不止地抽噎:“——死吧,你和我一起死,要不然你也會被抓起來的,兔崽子,死在酒裏是不痛的。”

綠谷呆呆的,他的肩膀像是要被捏碎了,他笨拙地試圖出擦拭這個哭得不能自己的女人的淚水,就像是他曾經對媽媽做的那樣,但是他肩膀太痛了,提起來手就開始顫抖,努力了好幾次才成功,小心翼翼地擦掉這個女人面上奔騰的淚水,搖搖擺擺地站起來,仰着頭看着她背後的牆上燃燒的燈,裏面是搖曳明亮的火,他認認真真地對這個人說道:

“我一定會點燃的,但是你可以稍微等我一會兒嗎,我可以和你一起死,但是我想先把一條魚放出去。”

老板娘呆呆地仰頭看綠谷,綠谷放慢聲音,他又說了一遍:

“我要去放生一條魚,它尾巴長好了,它應該回到海裏去了,你可以等我一下嗎?”

綠谷捧着魚缸,風一樣的在無邊無際的夜色和海風裏奔跑,冷得像冰一樣的風擦過他稚嫩蒼白的臉頰,剛剛那個人問他,問他知道什麽叫做死亡嗎,知道什麽叫做陪她一起死,綠谷的回答是,死亡就是靈魂回到海上,骸骨埋葬海底,還有和媽媽重逢。

那個人聽完之後大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最後低不可聞地笑了一聲,把酒瓶子裏最後幾滴仰頭喝了個幹幹淨淨,給了他一個全是酒氣和熱意的大力擁抱,她把一串珍珠吊墜放在綠谷的手心,眉眼在低暗的燭光裏柔和地像是不能點燃的果酒,那些尖銳灼熱的醉意都散去,她告訴綠谷,和火一起死亡是無法葬身海底的,你戴着這個吊墜一直往前跑,別回來,去很遠的地方,不要回頭看,去一個任何人都不知道你是誰的地方。

她拍了拍綠谷的臉,嗤笑道:“小崽子,給我長胖點啊。”

綠谷喘着氣來到了海邊,裏面的魚已經被一路颠簸晃了個暈頭轉向,夜幕裏有大船打着刺目的探照燈向這邊靠近,綠谷認識這艘大船,舊報紙上刊登的黑白照片裏就是這樣規格的大船,他脫下鞋踩進了冰冷的水裏,綠谷把褲腳挽起來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舉起魚缸往海深處走,走到沒過他小腿的時候深吸一口氣,低頭看向缸裏的魚,而魚正仰頭看他,似乎在觀察他又要玩什麽奇奇怪怪的花樣。

而這個給他記錄身高,給他換水,和他說晚安,偶爾被他咬一口還要堅持撫摸他鱗片檢查傷口治療進度的小廢物不再是那種呆頭呆腦的樣子,他站在海和風的結界裏,夜色在他身後打着旋沉沉融在看不到邊際的海面上,他的嘴唇凍得青紫,全身都在發抖,臉色卻是很平靜的,聲音有些嘶啞:

“我其實知道死亡是什麽,死亡就是,我再也看不見,聞不到,不能呼吸,我也知道靈魂都是大人說來騙我這個小孩的,媽媽的靈魂從來沒有來過我的夢裏,死亡的東西,就不存在了,就像是爛掉的蘋果一樣,會被大家遺棄忘掉,但是我早就被所有人忘掉了,所以我其實死掉好久了。”

綠谷頓了一下,他慢慢把魚缸沒入海水,伸手去觸碰魚,他有些迷迷糊糊地覺得,這條魚的鱗片居然是溫熱的,居然也沒有扇他尾巴,而是難得耐下性子縮在他掌心裏,有些煩躁地甩尾巴,是很炙熱滾燙的質感,一點也不鋒利,像一塊要在水裏融化的小金子,燙得他整個人都溫暖起來:

“——但媽媽說過,只要這個世界上,有任何一種事物記得你,你的靈魂就不會死亡,我答應了她要和她一起死,可以拜托你,不要忘記我嗎——”

他垂下眼睫,有點緊張地,結結巴巴地補充道:“——你,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魚沒入海裏,像是融于水般一瞬間就從綠谷的掌心上消失不見,他失落地握緊了拳頭,轉身離去,大船發出沉悶停靠的嗡聲,是所有人的喪鐘鳴叫,今夜所有提供酒,物品的人都必須集齊,要不然大家都會被懲罰綠谷濕着腳,凍得一瘸一拐地往回跑,小酒館燈火通明卻空無一人,綠谷穿過長廊走到地下三層,紅發的老板娘正在一個一個地砸碎酒桶,滿屋子醇厚的酒香,大船的鳴叫輕而易舉地穿透所有遮擋物抵達了地下,老板娘擡手擦了一下自己的臉,動作停了下來轉身,看到綠谷的時候頓了一下,最後還是輕笑了起來:

“固執的小鬼。”

船高頻率的鳴叫聲突兀地中止,有人喜極而泣的哭嚎傳來“船沉了——!!!”“船沉在港口了——!!!!!”“船從中間破成兩半了——!!!!!!”

老板娘眉頭一皺,把綠谷往肩膀上一扛就往上跑,她沖出酒館,怔松地看着夜幕裏閃着燈光的巨大鐵獸分開像是被更加殘暴的兇獸從中間開膛破肚成兩半,落入深深的海底,船上的人發出驚慌的咒罵和呼救聲,命令這些卑賤的平民立馬跳下寒冷的海水來救他們上岸,結果話還沒說完,被不知道什麽東西迅猛地拖入海底,只留下一串氣泡很快破裂在海面上,很快,整個海面都悄無聲息,一整個巨輪的人,都在短短不到半個小時內被屠殺殆盡,只有一團團在黑夜裏看不清的血霧染紅了海面。

金色的魚尾在月光下閃了一下,又消失不見,暴躁的人魚指甲上還挂着惡心的人類油膩的肥肉,一邊游一邊嫌棄地飛快甩動,沒想過度過過渡期的第一次攻擊是這種弱雞一樣的生物,真是太麻煩了,但是比起這個,要一直記得那個小鬼顯然更加麻煩。

記得一個死去的弱雞太煩了,還是給他好好活着,最好離他遠一點,還有——

爆豪看了一眼自己有那個小鬼兩倍長的尾巴,兇狠地甩了一下,忍住了立馬游回去要求對方向他在身長比拼上認輸的沖動。

——該死的小鬼,和過渡期的人魚比身長都是作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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