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綠谷的身體慢慢地恢複了過來,并在這個看不到時間流逝的巢穴過了不知道幾天之後,向轟焦凍提出了想出去看看,轟焦凍從一堆金光閃閃的寶物最高的地方找出那雙被晾幹的灰撲撲,水手原來的小破鞋子,低頭捏住綠谷的腳踝給他認真地穿上,綠谷在旁邊捏着拳頭深呼吸,做好了又一次被拖入冷徹肺腑的海水的心理準備,轟焦凍看着他對着幽藍色海水忍不住發抖的樣子,頓了一下,阻止了瑟瑟發抖緊張地縮進他懷裏的綠谷,冷淡地指了指洞口上方,對他說:
“你可以從上面爬出去。”
綠谷楞了一下,他望向由各種他從來沒有見過的寶石瑪瑙堆砌而成的山的頂端,那裏偶爾會漏出一絲雪白的微光,他從來不知道那裏居然是一個出口,他有些猶豫地看向面色平靜淡漠的人魚,低聲問出口:
“——是我從上面出去,轟從下面的海裏游出去嗎?”
轟焦凍沉默地點點頭,綠谷擡頭看他一眼,似乎有很多話要說,但卻連語言都組織不好,綠谷也不懂自己為什麽要在這種地方追根究底,他只是複雜難辨地望着人魚的什麽情緒都沒有的眼睛,幹巴巴地問道:
“你不怕我直接逃跑嗎?”
人魚仰着頭看他,他伸出張開的蹼貼在他柔軟溫熱的臉頰上,濕漉漉又冰冷的,很快又在他的調整下變得帶有了熱意,他的蹼輕柔地貼在綠谷的額頭上,他似乎很喜歡這樣觸碰綠谷,似有若無地用蹼掠過他的皮膚,偶爾用唇,像是一塊在年幼的他生病的時候,媽媽會放在他額頭上浸濕熱水和杜松子酒的白色毛巾,全是人獨有的溫情——
——但他是海裏的生物,老查理歇斯底裏地警告過這個天真的水手,這些怪物沒有感情,他們只是海裏吃人的魚,和他在港口見過的任何一種張開獠牙亟待被屠宰的魚類沒有任何區別,就像人類不會愛上被放置在餐桌上的黑麥面包,人魚也不會愛上對他們迷戀的人類,沒有任何一種生物會愛上他們的食物,食物鏈的級差之間只有食欲,沒有愛欲。
轟焦凍問他:“你會逃跑嗎?”
綠谷低垂着頭,沒有回答他,他留給他一片無言的寂靜,綠谷不喜歡對別人撒謊,所以人魚沒有等到回答,轟焦凍頓了一下,說道:
“那你跑快一點,不要讓我追到你,好嗎?”
人魚說完深深地看了綠谷一眼,他撐在岸邊冒出水面靠近綠谷,他的睫毛上綴滿了晶瑩的水珠,和他親密地鼻尖靠着鼻尖,綠谷能聞到海洋裏岩石融化和海面上冰霜凝結的味道,人魚似乎想要碰他一下,或者是親吻,或者是擁抱,但最終卻什麽都沒有做,一言不發地轉身潛入海裏,綠谷在原地呆了一下,就開始費力地攀爬着挂滿珠寶和金幣的山巒,他仰望着那個小小的開口,一束熹微的光照亮他蒼白的臉,他臉上不知道是人魚留下的海水的痕跡還是別的什麽水痕,他擡手擦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把鼻頭和眼睛都擦得紅通通的,咬牙抓住踩在露出來的騎士盔甲上露出了巢穴。
夾雜着雪和碎冰的風從他臉龐擦過,璀璨的,純白的光像是刀一樣割裂他的眼睛,他喘着粗氣用手擋開從四面八方被冰面反射過來的光線,艱難地從狹隘的洞口裏把自己的下半身拖拽出來,他坐在一個仿佛巴洛克風格的小教堂的圓頂洞穴上,目光能到達的地方全是一層不變的冰面,大塊的冰拼接成全白的世界,仿佛色彩都被落下的雪沖刷幹淨,他從洞口上滑落下來,小心翼翼地踏在了冰面上,他踩出針芒般細碎的裂紋。
厚厚的冰面下,他看到了一閃而過的,模糊不清的巨大魚尾翩跹而過,他不知道這是誰的魚尾,或許是轟的,或者是別的什麽人魚的,或者只是一條會吃人的大魚的魚尾,他深吸一口氣,開始在冰面上奔跑起來,他能聽到自己每跑一步,腳下就碎開“咔擦”的聲音,風雪刀一樣刮傷他的臉頰,薄暮的光貼着冰面攀升,他不會回頭看,也不會低頭看,他知道自己如同停下來就能看到從他腳下一路蔓延的裂紋,能看到裂紋下和他一同飛快向前的魚尾,像是搖搖欲墜的關押着人魚的玻璃箱子,像是困在懸崖上熊熊燃燒的貝殼小屋,他哈出的每一口白氣都在融化這個寒氣森森的世界,或許是他先一步融化完畢,又或許是他掉入裂口裏。
冰面随着他的奔跑越來越薄,他能聽到的裂紋聲音越來越大,他能清晰地看到自己的腳下薄薄的,仿佛鏡子一樣的冰層下面有一條跟随着他的銀色人魚,冰面凹凸不平,他看不清人魚的表情,只能看到被自己踩裂的冰面下,人魚被一片一片割裂開,他踏在碎冰上,開始搖晃起來,人魚停了下來,從水裏冒了出來,他安靜地隔着一段距離看着随着冰塊越飄越遠的水手,他們無聲對視,人魚忽然上前,他把手裏的東西放在了綠谷所在的冰面上,從裏面挑挑揀揀出兩塊差不多的,剩下的全數奉還——那是一堆白色的小貝殼。
人魚攥緊這兩塊小貝殼,他微微垂下眼簾,淡淡地說道:“你走吧,我不會再追了。”
綠谷便不再跑了,他跪在冰面上,低着頭,他劇烈地喘着氣,汗水凝聚成液從他下巴上滴落下來,在碎雪般的冰面上融化出小小一個凹陷,貝殼大小,他啞聲地,老老實實地對人魚說道:
“我,我也跑不動了。”
他突兀地問道:“轟,如果可能,你會吃掉我嗎,就像你吃掉別的魚?”,小卷發的水手沒等人魚回答就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他眯着眼睛笑,一邊狼狽地喘息一邊嗆咳着笑起來,那笑容像從海面掠過的水鳥,他疲憊極了,自暴自棄地小聲嘟囔着自言自語:“算了,轟,你就算要吃我,我現在也跑不動了。”
綠谷仰躺在冰面上,用手蓋住眼睛急促地呼吸着,他的身體裏那些奔騰的血液和壓抑的,無法逃竄的焦躁順着呼吸出的熱氣消散在冰原上,他緩慢地起伏着胸膛,他想起人魚告訴他關于找到這個地方築巢的故事。
人魚從火山裏誕生,身體裏有一部分永遠炙熱滾燙,晝夜不停息地折磨着初生的人魚,人魚是冷血動物,但他的血液似乎永遠瀕臨沸騰,人魚跋山涉水,來到了這個沒有人跡踏足過的地方,這裏比其他地方都要寒冷,他能通過外界的溫度控制住自己躁動的高溫,在被火焰舔舐五髒六腑的痛感裏,他就孤獨地睡在冰上,聽冰被自己的血液皮膚烘烤到融化的聲音,他不能真的睡去,因為當這場折磨過去之後,他的體溫會迅速恢複正常的冷,如果他睡着了,就會被重新凍結的冰變成一塊凝固的冰雕。
所以,從極熱到極冷的,吞噬骨肉的折磨裏,他必須一直醒着。
綠谷在冰面上為了避光轉身,他身下的冰層已經薄到仿佛夏日裏蜻蜓的翅膀,那怕是他挪動身體這樣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讓它産生了碎裂的紋路,他側着臉看着冰面下的人魚,人魚的蹼貼在冰面上,綠谷艱難地伸出自己的手,他覺得有點好笑,但是又莫名執着地想要完成這個游戲——他和人魚隔着冰面十指相扣,人魚有些迷茫地看着他,似乎并不了解一向很奇怪的人類在做什麽。
奇怪的人類其實自己也不懂,他只是單純地,覺得人魚需要一個觸碰,不是為了告別,也不是為了重新回到一個人,綠谷不懂為什麽老查理那麽驚恐,這些家夥有感情,有表情,有邏輯,他們會思考,也會把自己放跑,有時候會殘忍惡劣地把他拖到競技場裏當成獎品玩弄,有時候會給贏取一頂昂貴的國王綠寶石冠冕露出很驕傲的笑容,會在冰天雪地裏和自己擁抱,也會隔着冰層安靜地仰望他。
他們的殘忍與天真并存,美麗和不老永生,他們是綠谷見過最神奇的造物,仿佛被神明精心雕塑不谙世事的愛寵,他們生來就擁有一切人類永恒追求的東西,但又懵懂,他們能毫不在意地拍碎一個王冠,又會珍藏水手給予的廉價貝殼。
他們能輕而易舉地和掠奪而來的人類肆意交配,又在他告別的時候,不舍得落下一個吻。
人魚和人類的體溫融化冰層,綠谷聽到了鏡子碎掉的聲音,人魚破開鏡面來到自己面前,綠谷閉上眼睛落入水裏,他溫柔地,不容抗拒地,給予了人魚一個和貝殼一樣廉價的吻。
人魚閉上眼睛珍藏這一刻。
黃金融化成湖泊,腐爛的木箱在高溫的炙烤下勉為其難地燃燒了起來,寶石落入海水裏,金色的人魚渾身布滿鱗片,像條即将蛻化的惡龍,他嘶吼着,整個洞穴裏的海水都被蒸騰出水霧,氤氲白霧裏嘶啞咆哮若隐若現,他仿佛一只兇猛的爬行動物被困在狹隘的岩石牢籠,四處沖撞破壞,高溫都将他裸露在外的翻開的傷口斷面烤熟。
他雙眸猩紅,裏面的瞳孔豎成菱形的寶石,已經被各種生長出來的骨頭刺穿的尾巴狂暴地一甩,地動山搖裏無數金幣和碎掉的岩石嘩啦嘩啦落入海裏,人魚趴在岸邊嘶啞地喘息,他粗暴地從自己的頸部用力撕扯下一塊帶着鱗片的皮膚,整個背部大面積露出血肉模糊的傷口,他轉身面無表情地把傷口泡進了滿是鹽的海水裏,滾燙的傷口遇水發出仿佛烙鐵遇水般的,“滋”一聲響,爆豪眉頭都沒有挑一下。
他仰着頭,呼吸聲粗重,健壯的胸肌上全是斑駁的傷口,微微顫抖,他舔了一下越發鋒利的獠牙,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了一下,滿嘴的令他作嘔的血腥氣,人魚在一片火海裏滿臉不爽地迎來了第一次繁殖期。
爆豪這條人魚完全不走尋常路的人魚的第一次繁殖期原本應該在一年前就該來到,但是這條熱衷于厮殺和搏鬥過了頭的人魚在過渡期受了重傷,持續了長達一年,正常人魚的過渡期一般就一到兩個月,原本延後的第一次繁殖期反噬就要比普通人魚的第一次要來到兇猛,更不用說好不容易抓回來的小水手,剛剛準備拿到競技場吓一吓好用,結果居然他媽的被魚搶跑了。
爆豪簡直每一個毛孔都散發着想要殺魚的暴戾氣息,他皺着眉頭嗅聞了一下空氣,潛入了海底——
——他聞到了硝煙和炸藥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