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人魚是屬于水的動物,他們的一生都在水裏生活,但是他們不出生在水裏,死亡之後屍骸也不會埋葬在海洋,就連最關鍵致命的第一次繁殖期,大多數也是在陸地上和驚恐或者絕望的人類一起纏綿着度過,交錯的魚尾和四肢充斥着血腥的欲望,他們和常規生物意義上的魚類并不一樣,他們的生命軌跡裏有屬于水面上的一部分,而這一部分和人類息息相關。

冰藍色的晨霧裏,若隐若現的鋼鐵桅杆上飄揚着蜷縮在潔白貝殼內的美人魚旗幟,船艄尖銳的頭刺破朦胧輕紗般的迷霧,在一片震耳欲聾的汽笛轟鳴聲裏,從船體的兩側緩緩探出大量的噴槍,劇烈的火光一瞬間燒焦海面,鋪天蓋地的酒精灑落在海面上,斷斷續續地在碧藍的海面上連成片地燃燒着,船上帶着軍帽的人低頭看了一遍,帶着純白金邊手套的左手做了一個“起”的手勢,漁網在大船之間被緩慢拉起,裏面是還在掙紮的魚類——包括捂着燒傷部位,翻騰哀鳴的人魚。

九十條長過百米的規格宏大的輪船在漸漸散去的霧氣裏顯露,它們笨重而華麗,在薄散的晨曦日光下閃閃發光,是一條條鋼筋鐵骨的巨型銀白色鯨魚,鏈接它們的是無數張漁網,編制漁網的絲線裏摻揉了拉伸而成的金線,割斷了舉國上下無數年輕編織女嬌嫩的手指,少女的鮮血和金線一起,在數不清的日日夜夜被踩踏成堅不可摧水火不侵的漁網,能捕捉海裏任何強大的魚類。

太陽又一次升起,十年前的輪船在越發璀璨的日色裏,仿佛歸來的大軍無聲無息駛入人魚的領域,十年前是無知無畏的人類慘敗,而十年後呢,人類能夠征服山川陸地,為什麽不能征服海洋呢?

站在最前面的輪船船頭趾高氣昂的指揮官,施施然取下自己的定制的單眼木雕望遠鏡,露出一個居高臨下輕蔑無比的笑,他随手把手套和望遠鏡扔給旁邊早已卑躬屈膝舉着雙手等候的仆人,從旁邊的士兵手上拿過自己雕着魚尾的文明杖,他身體下壓撐在木制權杖上,手指一下一下地在木杖上敲打,眉目遍布陰霾,這讓他看起來像個大腹便便的老年公鬥牛,渾身都有種渴望見血的嚣張氣焰,但是往下耷拉的眼皮和露出來衰老發皺仿佛腐爛橘子皮一樣的手,都顯示這是一頭沒有攻擊力的公牛了,在野獸的世界了他早就被淘汰了,但在人類的世界裏,他依舊可以依靠至高無上的權利,命令這些比他強大不知道多少倍的年輕公牛。

他眯着眼睛,用一種幾乎挑剔的目光審視這群站在他面前的士兵,或者是強行征調過來參加這場活動的皇家騎士,他在昨夜淩晨被管家叫醒,從舉止惶恐的管家手裏顫顫巍巍接過聽筒,對面是嘶啞,喘息,仿佛是即将蛻皮的巨蟒吐着信子發出的虛弱嘶嘶聲,慢吞吞的,能讓人聽到誕液被僵硬麻木的舌頭攪拌後無力滴落地板的濕滑聲響,管家微曲着身體,尊敬地舉着聽筒,對宿醉以後和兩個年輕漂亮的妓女共度了荒唐的一夜後,還沒來得及清醒的指揮官用口型說道【是國王大人】,聽筒裏傳來聲音:

“奧德修斯——”

奧德修斯努力忍住哈欠,嚴肅地回答道:“我在,陛下。”

對面的聲音垂垂老矣,仿佛即将被推入棺材般的腐朽氣息,因為不正常的興奮而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尾音刺耳地拔高:

“哦,我親愛的奧德修斯,你還記得查理嗎,那個來自遙遠海邊的漂亮的小夥子,他從很遠的地方給我帶來的人魚的消息,他很勇敢,他闖過了我出巡的騎士隊告訴了我世間還有如此美妙的東西,我能依靠它們的眼淚活下去,作為恩賜,我賜予了他騎士隊的權杖。”

奧德修斯不知道多少次聽這個口齒不清的老國王扯這些亂七八糟的神話故事,他的困意和身體裏被透支的精力又一次緩緩浮起,他開始百無聊賴地靠在牛皮的沙發上,想念還在躺在他床上的十幾歲妓女們溫暖的甬道和柔軟的胸脯,已經有十幾年了,從這個叫做查理的家夥蓬頭垢面地闖進皇家騎衛隊,被人拿着長槍對着的時候仿佛一只驚弓之鳥,但是他有一副難得的好樣貌,但就算這樣也掩蓋不了那雙眼睛裏對財富和權利的渴望,這個鄉下來的年輕人不知道從哪裏聽說國王要死的消息,雖然這個消息并不作假,因為任何一個人到了七十歲的時候都該死了,哪怕他是國王。

老國王幽幽地嘆息:“奧德修斯,已經多少年了,我已經記不清了,我造船了上百艘船,我聽取了查理的意見,我以為我會永遠活在這種看不到明天太陽的恐懼了,黑暗和死神一樣讓我瑟瑟發抖,我所安睡的床褥就是荊棘編制而成的棺椁,死亡無時無刻不在刺入我的體內,但是你知道嗎,他們找到人魚了——”

奧德修斯張開要打哈欠的嘴頓住了,他無法置信地從沙發上猛地站起,用耳朵貼近聽筒,裏面的聲音低啞傳來:

“——不是一只,奧德修斯,不是一只,而是一整座島,裏面有很多人魚,我的上帝,查理說可能有上千只,還有非常罕見的金色和銀色人魚,當初我們的計劃是有效的,我們先用十九艘船的人去喂養這些怪物,查理說的對,這些怪物,這些靈丹妙藥果然需要人類的血肉才能更快地繁殖,我們必須讓它們繁殖,讓它們數目暴增,讓它們能夠擴大自己生存的海域,我們才能捕捉到它們的痕跡,我們才能找到這座隐藏的島嶼,我們才能——”

“——永生不死,奧德修斯,永生不死!”

國王宛若癫狂地發出詠嘆:“——奧德修斯,我們與上帝同在。”

奧德修斯握緊聽筒,他眼睛裏飄上一層刀光,微笑着喃喃自語:

“——你說的對,陛下。“

”——我們與上帝同在。”

綠谷從夢中驚醒,他大口喘息着坐起來,被還沒有睜開眼睛的人魚迷迷糊糊又拉進了懷裏抱緊,抓住手腕用頭抵在胸口摩擦了兩下,綠谷安撫地摸了摸還沒清醒的人魚細軟的頭發,他心跳得很快,有種揮之不去的心悸,人魚的尾巴很溫暖,他睡得很好,人魚提供給一個溫度相當适宜的尾巴被子給他,一整夜都抱住他睡,但就算是這樣,他也不能像是人魚一樣長期滞留在海上,敗血症和感冒随時會要了他的命,他是一個脆弱的人類,需要生活在一個有抗生素和新鮮蔬菜水果的地方,或許還需要一點酒,拉爾烏說男人的生命裏不能缺少烈酒,就像是不能缺少熱情洋溢的吉普賽女人。

他需要回到原來的地方拿到船只,船上有一些應急的物品,最重要的是船本身,綠谷依稀記得那艘所有人用盡全力建造的輪船上有備用很多逃生用的小帆船,人魚的确可以帶他回到岸上,但是他卻不能讓岸上的人見到人魚,他不想讓老查理哥哥的悲劇再重演了,他決定在拿到船之後就和人魚分別,梅爾美德海對于人魚來說已經不安全了,他一出航就有可能遇到各種被強制派遣過來搜尋人魚的船只,所以最好是讓他好好藏在這個荒無人煙的地方。

人魚專注地數低頭數着綠谷的手指,這是他除了趴在綠谷身上數他睫毛,以及和綠谷交///配的另一種游戲,在綠谷義正言辭滿臉通紅地拒絕了人魚的交/////配游戲之後,人魚迅速地開始探索水手除了體內之外的其他地點,睫毛,手指,腳踝,和每當他撫摸過去就會開始顫抖的脊背,他天真地看着綠谷在他身下捂着臉蜷縮起來羞紅成一團,發出了又一次是否需要交////配解決的詢問,被綠谷沉默着背對着他拒絕了。

綠谷從人魚的蹼裏抽出了自己的手,他猶豫了一下,但最終決定坦誠相告,他并不喜歡欺騙任何會有自己被欺騙感覺的生物,這讓他有種不自在和利用對方的感覺,綠谷抿着嘴唇跪坐在人魚的對面,保持一個可以正經談話的距離,并且對人魚做出禁止的手勢,要求這個最近越發喜歡貼在他身上的家夥不能滑過來黏着他,人魚歪着頭看着表情嚴肅複雜的水手開口說道:

“轟,我要走了。”

轟焦凍冷淡點頭:“你想去哪裏?”

綠谷有些頭疼地解釋自己的話:“不是你和我一起去,轟,你不能和我一起來,你把我送到島上就必須立馬離開,知道嗎,島上有人,人對人魚和人魚對于人來說是一樣危險的,都是獵物和獵人的關系。”

轟焦凍的耳鳍微微往下,表情還是淡漠的:“為什麽要走?”

綠谷回答道:“因為我不是人魚,我會死在這裏,我不能生活在海上。”

綠谷沒有說謊,他享用着海底最恐怖的狩獵者捕獵而來的鮮美魚類,睡着和他體溫最貼近的魚尾,但他還是肉眼可見一日又一日地雙頰凹陷下去,眼底都是憔悴的青紫,臉色蒼白得瘆人,他已經陸陸續續在這個寒氣森森的地方發過四次高熱了,人魚晝夜不離地守着發抖的人類,他調高體溫的魚尾并沒有一支青黴素有效,綠谷沒有把握自己能熬過第五次,他已經開始覺得每天保持四到七個小時的清醒很費力了。

轟焦凍問他:“那你會回來嗎,綠谷。”

綠谷頓了一下,誠實地說道:“我不會回來了。”

轟焦凍垂下眼眸,在他精致的臉上打下細細密密的陰影,他的聲音很低沉,魚尾和耳鳍都低了下去:

“這對我并不公平,你需要用東西和我交換。”

綠谷開始緊張起來,老查理說不會有人魚願意放走到手的水手,他開始害怕轟焦凍會提出一樣苛刻又讓他無法滿足的條件,那他可能就只能模仿老查理換掉一只眼睛,變成獨眼綠谷逃出去,綠谷的心口緊了一下,他有些慌亂警惕地縮進了身體,做好了挖掉一只眼睛的心理準備,深呼吸了兩下緩慢開口問道:

“你想要什麽?”

人魚看着水手防備的姿态,沉默了很久,最後尾巴才若無其事地一掃,像是試圖用自己的尾巴靠即将離開的水手更近一點,他冷着臉別開眼睛,似乎有些失落迷茫地低着頭,但是最終依舊是很淡然地說道:

“我要你口袋裏全部的貝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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