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綠谷伏趴在轟焦凍的背上,他抓住轟焦凍的肩膀,頭放在人魚的肩胛骨上,人魚在經歷過第一次繁殖期之後身體肉眼可見地生長了起來,從十幾歲的少年變成了更加挺拔的青年,緊繃的背肌弧度流暢優美,尾巴甩動着劃開水面,背上的水手被他安穩無比地托起來,像是什麽不能沾水的稀世珍寶,綠谷抓住人魚肩膀的手緊了一下,他望着被陽光染得仿佛灑滿了碎金的海面,粼粼的波光倒映在他安靜的翠綠眸子裏,他把臉緩緩貼在人魚的濕滑的皮膚上,人魚游動的尾巴停了一下,然後游得更快了。
這是一個難得的好天氣,海面上風平浪靜一望無垠,他很久沒有獲得過這樣不是來自于人魚的溫暖,他被融融的日光烘烤出惺忪的睡意,人魚的尾巴拍打出碎雪般的泡沫,湧過來簇擁貼在他跌落海裏的手腕內部,癢癢綿綿,仿佛是人魚湊過來的仰着頭臉貼在他粗糙掌心的時候細軟的發絲的質感,又在下一次拍打之前無聲無息地湮滅在海裏,浪花都那麽靜谧,他看着泡沫折射出五彩斑斓地光影,半夢半醒裏覺得自己又要昏睡過去。
我是不是又在發熱了,綠谷迷迷糊糊地想,他分不清這提升的體溫是來自于自己失控的身體還是這璀璨的日色,但他依舊怔怔地環抱着人魚,一言不發地被灼熱的太陽舔舐着,他想起海邊燃燒的石屋,媽媽也是在滾燙的火焰裏死去,他不知道海風有沒有如她所願把灰白的骨灰吹進海裏的珊瑚公墓,但是轟焦凍告訴他沒有珊瑚公墓,人魚沒有公墓和墓碑,它們和其他所有在海洋裏死亡的動物一樣,血肉腐爛被寄生蟲咬噬,骨頭變成泡沫般的镂空狀,然後消失在海底,并不需要這些東西來銘記。
對綠谷來說,回到岸上的那一段獨自一人的航行是最危險的,他不想給轟焦凍留下荒謬的希望等待他回來,這對他來說并不公平,他很可能會死在回到陸地的過程中,如果他能活着上岸,他一定會偷偷駕船回來看看這條只拿走了貝殼沒有讓他變成獨眼小綠谷的人魚,給他帶很多很多更加昂貴珍惜的貝殼,還有拉爾烏的威士忌和椰子酒,他不喜歡喝這個,太烈了,每次都嗆得他眼淚直流,但是他覺得人魚會喜歡,人魚很喜歡他身上微微泛着溫熱的感覺,那他多半一定會喜歡喝酒。
海水仿佛冰冷的深綠色玻璃在綠谷的指尖流動,他沉湎在昏昏沉沉的高熱裏,連飛過他面前的海鷗穿透他渙散的瞳孔落在他視網膜上都有了重影,他費力地呼吸,身上被一層一層冷熱交替的汗水打濕,肺葉扇動的時候他都能聽到自己起伏的胸膛裏發出那種風箱燃不起火的拉扯聲,太陽随着升起越發地烈,他從極冷的地方歸來,卻因為這烈日被折磨地顫抖了起來,他開始情不自禁地蜷縮在人魚的背上因為寒冷顫抖,汗水把他整張消瘦的臉染得雪白。
死亡仿佛就流淌在這明亮燦爛的日光裏,一寸一寸收割着年輕水手的生命,他嗆咳了起來,眼淚控制不住地往下流,他咳出粉紅色的血沫,人魚皺着眉頭嗅聞了兩下,沒有比人魚對血腥味更加敏銳的海裏動物,他想要轉頭過來看,綠谷虛脫地摁住人魚的肩膀,他身上像是有什麽岌岌可危的東西在他沉靜的眼底摧枯拉朽地燃燒着,仿佛一整個即将隕落的星辰,他擦掉嘴邊的血漬,一字一頓地說道:
“記得我們的交換條件嗎,轟,在我到達之前,你不準和我說話,也不準回頭看我。”
——如果我真的死去,也最好不要将我的死亡歸咎于你,什麽都沒有要的笨魚。
綠谷擡起頭,任由濕潤潮熱的海風把自己單薄的衣服吹得鼓脹,在耀眼奪目的鎏金日光下眯着眼睛遠眺,他看到了那個若隐若現的島嶼坐落在碧藍的海域間,和那艘在微微的海浪裏晃動的船。
綠谷扶着沉默的人魚的背部到達了一個礁石旁,他就強制要求人魚把自己在這個離岸邊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放下來,人魚微微轉動了一下肩膀似乎想要看綠谷,綠谷就從背後閉着眼睛擁抱了過去,人魚全身都僵住了,他從背後蒙住了人魚的眼睛,帶着似有若無的笑意認真道別:
“很謝謝你,貝殼也都給你了,如果——”
——如果我還能活着回去的話,我下次給你帶別的貝殼,或許你也會喜歡松子酒,我很喜歡松子酒,馥郁濃烈醇厚的酒氣,還有舊報紙折的輪船,我有一整個屋子的紙船,從十年前到出航前的都有,有些還是油紙折的,放在水裏也很久都不會濕透,還有——
——還有很多想要給你這個家夥看的東西,但是我都沒有把握了,所以——
“——如果可以的,稍微記得一下我的名字吧,我叫綠谷出久。”
綠谷全身濕透地游了過來,仰着頭只能用手肘的力氣撐在沙灘上,歇了一會才虛軟地撐着膝蓋站起來,站在岸邊站頭看着遠去的人魚,人魚在海面銀色的魚尾起落間鱗片折射出的刺目光線,他壓抑很久的暈眩感一瞬間湧上了大腦,沒忍住搖晃了一下,再擡頭的時候,連接天空和海面的地平線出現了密密麻麻的黑點,黑點周圍一圈火焰般的紅圈,周圍的空氣都被加熱成變形扭曲的熱浪,氣勢洶洶從天邊往這邊張開一道密不透風的大網,綠谷聽到了號角般的汽笛轟鳴聲,仿佛發起進攻的擂鼓,他突兀地捂住胸口心慌了起來,他嘶啞地想要大吼,但是從喉嚨裏憋出來的卻只是斷斷續續的聲音:
“——轟——!!!快跑!!!!!!”
人魚頓了一下,忽然猛得像是聽到了期待已久的召喚聲音,飛快地像岸邊游過來,銀色的魚尾怕打出的浪花在反射出五彩的泡沫,裏面的魚尾閃閃發光,人魚仿佛他五歲那年在水窪裏見到的落水的月亮,在一片逼近人魚的炙熱火圈裏向他奔來,他聲嘶力竭地大吼着,眼淚狂肆奔流:
“叫你跑啊——!!!!不要靠岸!!!!!!!!”
一切在綠谷的眼裏都像是幕劇滑稽的慢鏡頭,島上的奔跑出來的水手按住瘋狂掙紮的他,他拼盡全力從阻擋他的健碩水手交疊的身體縫隙裏伸手,觸碰到了人魚濕潤的蹼,修長的手指被透明如蟬翼的薄膜包裹,是綠谷見過最漂亮的肢體,和他第一晚見到這個家夥一樣,他們的手掌在船上指揮官興奮的大吼命令和水手們癫狂的歡呼裏一觸即分,美麗的銀色人魚落入被金線和水手編制出的陷阱。
而水手愣愣地看着手上被送回來的一堆白色小貝殼,貝殼上全是那個家夥濕漉漉的氣息,天真的,殘忍的,無懼無畏的,永不後悔的。
綠谷崩潰地嚎哭起來,人魚用送回來的貝殼告訴他,他并沒有遵守公平交換的約定,他回頭了,所以不能擁有貝殼,要還給他。
綠谷被人嘴裏塞了塊破抹布,五花大綁地扔到了指揮官的面前,指揮官雙手十指交握放在文明杖上,目光陰沉審視地看着這個臉頰豔紅的,眼神沒有焦距的小水手,他用尖利的杖頭挑起綠谷的下巴,劍一樣鋒利的杖頭抵在綠谷飛快搏動的勁動脈上,年邁的指揮官“嚯嚯”地勾起嘴角笑了起來:
“我可憐的孩子,聽說你居然能把銀色的人魚哄騙到海岸旁,查理說越是高級的人魚越是警惕不會輕易出現,你是怎麽做到的?”
綠谷被迫仰着頭看着他,他的唾液浸濕塞口的棉布,臉龐上都是被拖拽出來的血痕,而他的眼神無法輕易被打破的平靜,他看着這個坐在莊嚴厚重的鐵椅上,宛如一個主持公平的法官一樣審訊他的公爵,就像是看一頭坐在天平上制裁別人的愚蠢公豬。
指揮官的眼神陰霾暗沉,他漫不經心地把自己的手杖往綠谷下面的鎖骨滑了一點:
“你是個有骨氣的孩子,我聽他們說了,你并不肯說出你是如何蠱惑這些怪物的經過,但你要知道,只要我的手抖一下,我的權杖就能穿破你稚嫩的脖子,孩子你見過被刺破動脈死亡的人嗎,他們會驚恐地捂住自己的脖子,但是血液還是源源不斷地從他們的指縫裏流出來噴得到處都是,血液從活人的脖子裏飚濺出來的時候可以噴幾十英尺高,他們驚恐地搖擺自己不受控制的頭部,就能在天花板上畫一幅紅色的油畫,哦,不過大多數都很抽象,那些糊塗的藝術家說能看出死亡的陰影,都是胡扯,不過——那可真是相當有趣的場景啊——”
指揮官愉悅地舒展自己臉上的褶皺:
“——當然,我并不會對一個勇敢的船員實施這樣的刑罰,這并不符合我仁慈的宗旨,你是個有用的孩子,我現在問你兩個問題——”
他衰老的臉上鑲嵌的眼睛了一雙宛如豺狼的碧綠色眼睛,他舉起自己布滿老人斑的枯幹手指,慢悠悠地伸出了兩根手指:
“——第一,你能不能讓這些怪物流淚。”
“第二——”,公爵的眼裏透出克制又貪婪的光芒,他舔了一下自己幹澀的嘴唇,拖長聲音幽幽地問道:“——國王聽說,你還認識一條金色的人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