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金色的魚尾從鱗次栉比的礁石裏若隐若現地掠過,這是一堆靠近海岸線的暗礁,人魚島附近很多這種深黑色被風蝕海侵的石頭,上面全是眼睛般的圓孔,注視着無數人為了長生和寶藏葬身在迷亂的海浪和礁石下。

爆豪眼睛鮮紅而奪目,他半靠在一塊礁石背後,陰霾的目光穿透礁石上堆滿灰塵的小孔,人魚眯着眼睛,他看到不遠處的輪船上被推推搡搡着要掉下海面的水手,水手穿着褴褛的衣衫和破舊的靴子,被推擠得跌跌撞撞地往船舷走,他的下巴尖害怕地點到了胸口的位置,雙手被反綁到身後,瑟瑟發抖地跪在飄揚的美人魚旗幟下,似乎下一秒就會被他周圍哈哈大笑的士兵們斬斷腦袋,用被人魚玷污過的水手血液染紅這面美麗又悲傷的旗幟。

爆豪深吸了一口氣,他耳鳍被自己煩躁地扯掉了一半,另一邊也在從邊緣往外滲血,全身上下的感覺功能只有視覺和嗅覺還能将就着用用,他的肩胛骨不斷地往外蠕動生長着,像是要從被撐出裂紋的皮膚裏迸裂出一對骨翼,爆豪眼底的鱗片不斷地蔓延覆蓋他的臉,然後在滾熱表皮溫度裏脫落,仿佛被拔掉根部的郁金香花瓣般落入海裏,沾着一點來自人魚的血腥氣。

爆豪有些暴躁地甩了一下手,他的蹼分泌出粘稠的半透明液體,厚厚地糊在指間的薄膜上,這讓他很不爽,因為游動速度會慢很多,他動了一下鼻子,從充滿火藥味的空氣裏捕捉到了一絲非常微弱的血腥氣,他對這血腥氣非常熟悉,人魚曾在競技場勝利後和某個廢物水手分享了一個充斥着這個惡心味道的吻,或者說只是為了渡氣。

而這味道來自于船舷上搖搖欲墜的水手,他被一衆被他高一整個頭的船員或者騎士不懷好意地打量着,接着很快就被人在屁股上大力踢了一腳,踉跄着往前撲到在地,在一片哄笑聲中被人抓出頭發,半個身子懸空探出了船,他沒有掙紮,或者說沒有任何掙紮的力氣了。

綠色的小卷發濕軟地貼在他蒼白的臉頰上,很快就徹底沒有力氣地低下身子,臉貼在粗糙冰冷的船殼上大力喘息,腳被人抓住,在一片嘻嘻哈哈的背景音裏慢條斯理地搖來晃去,他的頭貼在船殼上跟着摩擦起來,被生鏽的釘子摩擦出血痕,他的衣服從灰色變成了濕漉漉的深黑色,上面彙聚出流動的液體,順着他的發尾滴落,溶解在海裏。

人魚抽動鼻子嗅了一下味道,瞳孔緊縮,耳鳍殘暴地舒展開,這的确是他認識的味道,他面無表情地把從自己尾巴裏支出來的骨頭別斷,随手扔到了海裏,骨頭落水竟然發出了一聲冒煙的“滋”聲,人魚體內的高溫足夠将白骨烘烤成烙鐵,他渾身上下因為在換皮都是血跡斑斑的,左邊半張臉都被鱗片完全遮蓋,連眼睛都露不出來,像是戴了一個黃金雕刻的面具的神祗,而這個落水的神明連鋒利的尾鳍都打卷了,但他露出來的眼神依舊有種高不可攀的傲慢,審視這群尋歡作樂的無聊人類就像是他平時可以随意屠殺的魚群,眸光森寒又嘲弄。

他的确可以随意屠殺,爆豪勝己是整個梅爾美德海域乃至于全世界所有擁有人魚的地區裏,唯一一條金色人魚,如果說其他的人魚是神的造物,而爆豪勝己就是隕落海洋的神,他生來享有至高無上的武力,而他深知這一點并且以此為傲,所有在海裏生存的動物都應該理所當然向他臣服,包括在海面上呼吸的人類,他不耐煩地甩了一下自己發燙的尾巴,對着那個即将掉下來的水手冷冷嗤笑一聲,沉入海底。

如此簡明易懂的陷阱,居然妄圖捕捉一只金色人魚,從用來釣魚的餌的選用到陷阱的布置都錯漏百出,爆豪惡劣地在海中甩動尾巴,他對這個魚餌沒有那麽感興趣,一個連在海裏呼吸都不行的小廢物而已——

——但是他讨厭自己用過的魚餌被別人用來做魚餌,這讓他覺得做出了同樣事情的自己像是和這群自大又狂妄的人類一樣愚蠢。

爆豪的打卷的尾鳍被他嫌棄地甩動了一下,強行被打直貼在輪船底部的鋼板上,他的周圍都是停止工作的螺旋槳,只要啓動下一秒就能打出猛烈的漩渦把這條竄到底部的人魚攪進去,而他只是冷冷打量了一眼,就一尾巴扇斷了螺旋的槳,斷掉的槳緩緩翻轉着下沉,上面的水手有些警惕地互相對了個眼神,他們剛剛察覺到這個船動了一下。

爆豪的尾鳍被幹脆利落地插入船板,他打卷的尾鳍被甩直了之後在人魚看來也是勉勉強強能用,對付一個貼了鋼板的巨輪還算綽綽有餘,他的嘴角緩緩勾了起來,然後猛力向前劃動——

船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音,左右搖晃起來,像是被什麽浪花颠起來了一樣,但是這是個風平浪靜的海面,把船抛起來的并不是什麽友好的海潮,而是比這個恐怖一萬倍的東西,還在甲板上的船員們當機立斷扒住船欄,在站不穩的船上穩住平衡,對着後面的操作室低吼道:

“快!!!!給指揮官發通訊!!!我們這邊有反應了!!!!過來支援!!!”

“我們釣到那條人魚了!!!!!!”

“快來支援!!!!!!船被中間劃斷了!!!!操你媽,什麽怪物!!!!!!!!!!”

“下去舀水出去!!!!!碳要熄滅了!!!!!!”

“發動機呢!!!!開船啊!!!開螺旋槳攪碎他!!!!”

“不行來不及了!!!!船一直在往下沉!!!!!!”

船體從中間破開滲水進來,船頭不知道被什麽力大無窮的怪物一直猛力敲打着,居然漸漸凹陷了下去,被吊在上面的小水手晃晃蕩蕩,在一片兵荒馬亂的救船活動中無暇被顧忌,一個人臉貼着船摩擦,連發出的聲音都是氣音和嗆咳,船頭又被重擊了一下,抓住唯一的水手“魚餌”腳踝的士兵咬牙切齒地繃緊了自己的胳膊肌肉,脖子上青筋一跳一跳,臉因為過度用力漲得通紅,汗滴順着他下颌流下來,滴落在他剛剛踢了這個水手一腳的油光锃亮的軍靴上,他簡直是從牙縫裏一個字一個字地崩出聲音:

“我—撐—不—住——了——!!!!!!”

他胳膊抽搐了一下,手一松,水手“噗通”掉入了海裏,不斷撞擊船頭的襲擊終于偃旗息鼓,仿佛是剛剛攻擊力強到恐怖的怪物終于得到自己想要東西,而最終決定放他們一馬的,一群人連船也不救了,全部都圍在船欄死死盯着水手掉下去的海面,漂浮着木屑和灰燼的海面上不斷地冒出灰白色的泡沫,這泡沫肮髒又醜陋,甚至帶着麻醉劑令人作嘔的味道。

海突然劇烈地沸騰起來,翻騰的水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在互相搏鬥,然後猛得像是有什麽人在海底炸掉了一個紅色顏料炸彈一樣,漂浮起來一片紅霧,然後泡沫消失,從渾濁的海水裏漂浮起四分五裂的水手肢體,帶有綠色小卷發的頭和半邊肩膀連在一起,仿佛還沒有被完成的人形蠟雕,滑稽的臉上一片死白沒有雀斑,卻還帶着恐懼的面容,他的左手和肩膀連接的地方被抓地稀爛,看得出來怪物的狂肆的怒火,而他的僵硬左手裏還握住一支已經被推空的針管。

一群人屏住呼吸,他們幾乎是絕望地等待這個似乎沒有上當的怪物的下一次襲擊,而強悍到不像是生物的這個東西果不其然在下一秒就用更加大的力度撞向了船頭,在甲板上的人被這劇烈的一震,抓住圍欄的掌心都被勒出了紅痕,一個人轉頭對着後面的控制室驚惶地吼叫:

“到底還有多久才來!!!!!!那東西根本不是船能抵擋的!!!給的麻醉劑也沒有用!!!!”

“不是說連十頭大象都能瞬間麻醉嗎!!!!”

“操,怎麽越來越震了!!!!!”

被亵渎的神明瞳孔豎成一條猩紅的細線,他健壯的胸膛劇烈的起伏着,爆豪歪了歪頭,他伸手摸了一下剛剛被那個假冒僞劣廢物強行推進去了一支液體的頸部,這液體讓他控制不住地眼前出現重影,他有些緩慢地扇動着耳鳍,暴躁地甩了一下頭,試圖甩開自己眼前浮現出來的五彩斑斓的光點。

太大意了,他本不該被這種低劣的僞裝色把戲騙到,捕捉的獵物居然不是自己要的那一個,這種幼稚的錯誤從他能長出獠牙咬死虎鯨的第一天他就沒有犯過了,居然在這個節點上被人鑽了空子,爆豪的表情越發猙獰的殘暴,他尾鳍扇動的速度卻越來越慢,這代表着他呼吸的速度在被藥物控制着下降。

就算是繁殖期,他也不應該這麽大意,有什麽東西讓他急躁了起來,他在抱住那個落水的水手,在那件濕漉漉的衣服上聞到那個廢物的濃烈血液味道的一瞬間,就像是被挑釁了般,頭腦開始不受控制地沸騰起來,仿佛被人搶奪了雌獸的雄獸,憤怒和獸性短暫淩駕了他的冷靜和理智,他離奇地沒有在第一時間內判斷出懷裏這個被自己死死抱住的東西不是那個廢物。

爆豪兇悍地沖擊着船體,他用尾巴扇一下,就會停下來整條人魚昏昏沉沉地往下下沉一截,爆豪的意識模糊不清,他惡狠狠地看着這條船,這個上面的垃圾不知道幹了什麽才能得到被綠谷血液打濕的一整件衣服,人魚臉上遍布鱗片,它最後一尾巴終于讓整個船沉沒了。

金色的人魚在一群水手驚恐的呼叫裏慢慢閉上了眼睛向下跌落,背後網過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

老查理目光複雜地看着蜷縮在陰影裏的綠谷,這個第一次直面了統治階級殘忍的孩子,綠谷不願意配合公爵指揮官捕魚,其實這個很簡單,只要知道了人魚的名字就能召喚他們,這是出于被标記獵物特意的權利,綠谷知道人魚的名字,但是無論指揮官怎麽威脅,這個孩子都是一如既往地固執,他抿緊嘴巴,被人像個畜生捆綁住手腳提起頭顱,用權杖和菜刀給他放血。

而人類的狡詐和貪婪總是能讓他們找到新的辦法,在被小查理透露這種被标記獵物的血液味道也會對人魚用強烈吸引力之後,仁慈的公爵大人用綠谷的血液染濕衣服,穿到其他和綠谷身形相似發色貼近的人身上,被包裝成了魚餌,每條船上都有,公爵把所有船分散在人魚島的各個地方,給這條金色人魚撒下巨網。

而綠谷只是個被用來放血的牲口而已,他差點死掉,被老查理勉強護着活了下來,過度失血讓他昏迷,臉色青白地貼在地面上情不自禁地顫抖,被綠谷搞惱的公爵大人下令,不準讓這個只能用來放血的牲口在捉到金色人魚前睡在人睡的床上,所以綠谷只能像是廚房養的狗一樣縮在地上。

他能保持神志的時間斷斷續續,老查理等了一下午才看到他第一次迷蒙地睜開眼睛,他們在一片漆黑的小房子裏沉默以對,最後是老查理聲音艱澀地開口:

“——你真是個瘋子,或者是傻子,綠谷,只是一個名字而已,你差點因為不肯說出一個名字死亡,這簡直是在戰争其實間諜之間才會發生的事情,你知道這有多荒謬嗎?你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

小水手的聲音啞得不可思議,語氣倒是很平靜,甚至帶着幾分輕快的笑意,斷斷續續地說道:

“我不會喊他的名字的,”綠谷艱難地吐字,他輕輕笑了起來,這笑聲也因為喉嚨嘶啞而怪裏怪氣。

水手認真地回答道: “他還沒有喊我的名字呢,我們約定好了的,他先說我才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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