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綠谷是渾身濕漉漉的從關押了金色人魚的房間裏走出來的,他提着空蕩蕩的羊皮袋子出來,水珠從他卷曲的睫毛上輕輕彈了一下滴落在地板上,綠谷還在呼吸不勻地喘着氣,他頭暈眼花的,剛剛被性情兇猛的人魚蠻不講理地抓住,像是懲罰一樣往他肚子渡了太多氣了。
不知道為什麽喂個魚都能喂得臉上全是紅暈的小水手像是喝醉了酒一樣挺着個鼓起來的小肚子,搖搖晃晃地拖着已經空掉的裝魚的袋子往外走,兩個守在門前本來都在打盹的騎士,漫不經心地打了個哈欠,掃到了空掉的囊袋在地上拖出長長的水痕,他們看着已經離開的綠谷的背影毛骨悚然地對視了一眼,其中一個在呆滞了差不多一分鐘之後,驚慌又恐懼地跑去報信了——
——這條差點搞沉一艘船的怪物醒過來了!
在捕獲了能裝滿這八十九條巨輪的人魚和從從洞穴裏搜刮出來的人魚的財寶之後,剛剛才提起興趣探索這片海域的公爵指揮官,在國王像是索命一樣不斷的無線電報催促之下才堪堪地收回了手,他衰老渾濁的眼睛眯起,看向被翻得幾乎倒轉的島嶼。
礁石被火藥轟炸開,露出裏面隐藏得很好的各色寶物,沙灘上的寶石,珍珠和牙齒形狀的金子,被貪婪的水手和士兵們像是見了帶肉骨頭的餓狼一樣,從表面到一直能滲出海水的深處,挖掘掃蕩了個幹幹淨淨,他們把燃燒的酒精桶投入人魚島上的湖泊裏,很快就能看到濕漉漉的人魚們發出刺耳的尖叫,被驅趕浮出水面,這個時候只要當機立斷地拿出麻醉槍和用金線編制的漁網,人魚其實也就是長得像人的魚罷了,都是他們能夠随手捕獲和殺戮的獵物,沒有什麽值得稀奇畏懼的地方。
駛往梅爾美德公海的船第一次滿載而歸,除去有一艘被那個燦金色鱗片的怪物直接割開的巨輪,其他八十九艘船上都是能讓人永生不死的秘寶,而這些秘寶只要被飼養囚禁在皇宮內部折磨,日日夜夜為他們這些生下來就高人一等的貴族血統落淚,那就是神話裏的比尼亞群島上源源不斷的不老泉,只需要輕輕啜飲一口就能永葆青春,多麽美麗又爛漫的詞彙,公爵的瞳孔因為即将重新到來的青春興奮地震顫着,連帶着他皺起重疊的皮肉都開始蠕動,像具即将從棺材裏爬出來的腐屍。
流逝的時間将再也不能收斂他的放肆和狂歡,他能在少女哭泣顫抖的身體上馳騁施虐一整個世紀,這些該死的,沒有任何皺褶的光滑皮膚和年輕稚嫩的面孔,澄澈幹淨的眼睛裏畏懼地倒映着他被死神籠罩了一半陰影的醜陋面孔,這讓他狂躁暴怒,在每一個被送上自己床上的處女身上用烙鐵印上她們透明得仿佛鏡子一樣的眼睛,鐵的紅和血的紅交融在一起,他能聽到晶狀體在高溫之下“噼啵”破裂的聲音伴随着慘叫和求饒聲響起,這些聲音能讓死亡離他遠去。
他能在折磨這些不知好歹審視他的小東西身上得到平靜,滿足和歡愉,公爵大人的華美精致的床褥上是比曾經的戰場土壤裏更濃厚的血腥味,這位身份尊貴的上層階級喜歡這樣全是無辜之人鮮血簇擁而成的眠床,這讓他覺得自己年輕依舊,無所匹敵。
而這些人身魚尾的怪物,它們美麗精致,它們永遠不會死去,天真地活在沒有死亡逼近的世界裏,是公爵最讨厭的事物的集合體,如果不是國王像是發瘋一樣要求他好好保護每一條人魚,他很可能在回程的路上就會拿一兩條人魚來取樂,剝掉這些人魚的閃光的鱗片和滑膩的魚皮一定是件很有藝術感的事,他已經控制不住想要讓那些戰戰兢兢的畫家們用人魚滴落的血液畫下這一幕了,這一定比從人的脖子裏噴射出血液作畫更有美感。
公爵知道國王為什麽那麽需要這些東西,他是個老家夥了,十年前就已經不能咬動飽滿的蘋果,也不能侵犯送到他腳邊的妓女,甚至連全國最好的工匠打造的皇冠都戴不穩,坐在王座上目光渙散地流着誕液,他每當看到這個連呼吸都困難的家夥掙紮求生的樣子就一陣難以控制,從脊背竄起來的恐懼感,他看到了不久之後自己的将來,這個人要死了,哪怕他是國王,他富有一整個國度,能下令處死任何一個忤逆他的平民,但是他要死了,死亡能将一切歸于虛無。
而這群怪物的眼淚,這群人魚的眼淚,能讓他重新變回那個掌控一切的國王,人類只要活着就能征服所有的不可能,就像是這片之前被稱之為禁區的梅爾美德公海,只要用財力,有人力,能造出能噴出點亮整個海面火焰的輪船,這些人魚也就是一些奇特的變異種。
公爵望着海面,風從他厚重的衣擺竄過,一陣濃烈的魚和血的腥氣,這是個晴朗到詭異的天氣,鑽漾的波光刺入人的眼睛,仿佛有無數條人魚剝落下來的鱗片漂浮在海面反射着太陽,風輕如經年泛黃的油紙報紙一觸即碎,公爵在過度的光下被定格成了黑白的映象。
船緩緩往回航行,海鷗從飄揚的美人魚旗幟下擦過,落在圓圈般的船艙底部的小窗口裏,老查理嘴邊叼着煙鬥,半眯着眼睛咀嚼着煙鬥尾部,他沒有點燃,現在這種情況下顯然不适合他抽一支提神醒腦的卷煙,老查理背對着沉默地低頭擦拭自己頭發的水手,用手指粗大幹燥的關節敲了一下煙鬥的頭部,裏面掉出一些還沒有燃盡的碎屑,老查理慢悠悠地開口道:
“綠谷,你有一個非常瘋狂的想法。”
老查理把那些碎屑随意地扔到了自己嘴裏,咬了兩下就吞了下去,這是海上一些貧窮的水手常見做法,這些放着點不燃的碎屑他們會咀嚼一線餘味,老查理看着一言不發的綠谷自顧自發出低笑:
“你是個膽子很大的水手,我有時候都不敢想象你是第一次出航——”
老人頓了一下:“——綠谷,你天生屬于大海,你不該回來的。”
“你希望我幫你救出所有的人魚,幫這些怪物逃走,那你有沒有想過我這個留下來的老東西會怎麽樣,仁慈的公爵大人可不會覺得一個糟老頭就沒有取樂的價值,而且講點你不知道的東西,這些船可不是你曾經在圖畫書上看到的随随便便的玩具船,上面裝載有火藥。一條船上每時每刻都有上百個攻擊力強悍的士兵在巡邏——”
綠谷打斷他的話,他有些緊張地攥緊自己膝蓋上的衣物,嘶啞開口:
“——我知道,小勝,金色和銀色那兩條人魚的房間是毎兩個小時換一次班,因為小勝現在醒來了,看守的人變成了三個,其餘的房間是一個人看守,半天換班一次,巡邏軌跡是三層,一層換班,一層二層換班,晚上七點到八點的時間,船上的人都會去廚房那裏喝酒,然後我們大概還要一天就能到達愛斯尼莎碼頭,就是國王所在的城鎮的碼頭,我推演過他們的航行路線了,如果沒有錯應該是愛斯尼莎——”
老查理挑了一下眉頭:“你每天晚上老老實實上碼頭做清掃就是為了摸清這些家夥的換班規律和航行路線?看起來我們偉大又勇敢還能吃苦耐勞的小水手,并不需要我這個老東西的幫助——”
綠谷猛地拉扯了一下自己的下擺,他直直地看向老查理,語氣和聲調都有幾分無法遏制的顫抖:
“我需要的,船長,我真的需要您的幫助了,您不也是準備今晚把艾爾救下來,放出去嗎?”
老查理像是被這句話吐露的信息蟄了一下,佝偻的背一下挺直,帶着幾分咬牙切齒地捂住了綠谷的嘴,他警惕地四處打量了一下,狹隘的船艙除了偶爾飛過小窗外面的海鳥,什麽都沒有,老查理掐着他的脖子惡狠狠地威脅:
“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你在說些什麽亂七八糟的東西,你是想我被公爵大人抓起來像你一樣放血來釣魚嗎!我可沒有那麽愚蠢,不想攤上這樣的蠢事!”
綠谷含糊不清地艱難地從老查理指縫裏吐字:
“.…..我看到了,那個東西,你放在酒裏的那個東西——”
老查理放開自己卡住綠谷脖子的手,綠谷捂着已經留下一圈青紫的脖子嗆咳了好幾下,才眼角泛着淚地啞聲說道:
“其實一開始你就不準備把艾爾交上去的,老查理,你之所以答應那群水手尋找人魚島的條件就是為了找機會放掉艾爾,而且你應該是準備和這船上的所有水手都同歸于盡才會帶那個東西的吧,那個白色的粉末,我昨天晚上的時候看到你加在酒桶裏了,是他們最愛的威士忌,但是你沒想到你的兒子居然直接和國王還有公爵搭上了線,居然直接把這麽多巨輪開了進來,其實我也不懂你為什麽一定要用我做誘餌——”
老查理把眼睛眯成了一條細線,細線裏是鋒利尖銳的藍色眸光,他反複審視了一下蜷縮起來的綠谷好幾下,最後才仿佛是忍無可忍地妥協道:
“好吧,我承認,艾爾這個狗東西就算是做了再多混賬事情,這筆賬也該是我親自和他算,國王這個狗東西算什麽,但是綠谷,你得清楚,放走一條人魚和放走一船人魚是兩個概念,就算是你放出是最兇悍的金色的那條,我也幫不了你——而且那個家夥還在繁殖期吧,能不能活下去都是兩碼事,都已經是怪物的樣子了。”
綠谷頓了一下,他深吸了一口氣,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裏的金色鱗片——是剛剛那個家夥塞進他胸口裏的,動作力氣之大好像是要兇猛地用這些銳利的鱗片直接刺穿他的心髒,但是這些能夠破開鋼鐵的鱗片卻只是在他的胸前留下了一個月牙般的紅痕,好像被揉一揉就能散去。
水手的聲音低到聽不清楚:“我會讓他活下來的,您只要讓他能逃出去就行了。”
老查理像是沉默了很久,忽然輕笑了一下,這個笑舒展了他臉上那些蠻橫的皺紋,澄清了他眼睛裏的那些渾濁,他仿佛一下年輕了好多歲,是那個湛藍色眼眸的溫柔青年,回憶一樣喃喃自語:
“——真好啊,你這個家夥,現在一定滿心都是,想要讓那個怪物活下來,哪怕為他去死的心情吧。”
“這麽多年了”,老查理怔怔地說道,帶着幾分自嘲:“我居然還像個毛頭小子一樣——”
老船長和水手都不再說話了,海面上的粼粼金光倒映在他們的眼眸裏,仿佛一片破碎的魚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