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暮色從融入海邊和天際的夕陽層層漾開,廚房位于每艘輪船的一層,或者說負一層,四點左右有些好吃懶做的水手就會開始圍着開始準備晚餐的廚房轉悠,企圖在拿到自己那份黑面包和幹魚之外,還能夠舔着臉從倉庫裏偷到一點甜頭,或者是窖藏的火腿肉,或者是腌制的蘿蔔和圓白菜,在廚房幹活的水手們會對這些同僚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畢竟貴族們向來鋪張浪費,公爵大人一個晚餐就要耗費掉十公斤的上等煙熏火腿,以及兩三公斤的新鮮水果,要知道這些玩意兒在海上可是和金子等價的昂貴食品。
長年累月吃發酵的面包果,或者酸得人頭皮發麻的菠蘿醬的水手們一邊為貴族們奢靡放縱的生活感到咋舌,一邊偷偷摸摸地試圖從這些不确切計入花銷的地方給自己找一點回扣,這樣船員們的地下集體取樂活動,連廚房長栓在門框上那條兇悍半人高,毛發髒兮兮的杜賓犬都能參加,喂給它的飼料裏除了小麥和面包糠還會加上腌肉,而只有被所有人遺棄的綠谷,這個盡心盡力勞作的一天的水手連最低等的幹肉餅都得不到,縮在船尾的一塊被海水打濕的陰影裏,慢吞吞地咀嚼着一塊邊緣開始發綠黴的面餅,仿佛一條從海裏蹦上岸的魚。
綠谷沉默地注視着這些人從擰開酒桶的水龍頭,澄澈烈酒從古樸的木桶裏汩汩流出,是麥子被發酵珍藏之後的刺鼻味道,水手們舍不得浪費任何一滴酒液,甚至有臉上開始染上醉意的水手毫無廉恥地跪在地上,伸出舌頭神态癡迷地去舔殘留在水龍頭上的液滴,在各種調侃的哄然大笑裏綠谷默默地別過了頭,他看向漸漸染上夜色的海洋,風灌滿他寬大的衣服,獵獵作響。
廚房長光着膀子,酣暢飲美酒之後的紅暈跨過他的鼻梁,像是一道顏料染開的印第安臉上的奇異圖繪,他打了個長長的酒嗝,有點不耐煩地踹了還在發呆的綠谷一腳,把綠谷踹得一個踉跄。
廚房長随手把一袋子活蹦亂跳的魚扔在了縮成一團的綠谷小腿邊,廚房長有點惡心地掃了綠谷和這堆魚一樣,仿佛這個渾身上下沾滿魚腥味的滑膩家夥和這堆魚一樣,是讓他連下手料理都嫌棄煩的對象,廚房長對着綠谷吼了一聲:
“喂,吃完沒有,守那條金色人魚的人來說,人魚又開始發瘋了,你拿着東西去喂喂,別他媽吃了,快去喂!”
綠谷仰着頭看向滿臉橫肉的廚師長,這是這個人高馬大的黑人廚師第一次看到這個從來都是畏畏縮縮地低着頭的家夥的眼睛,一眼望過去能見到底的綠色,幹淨又透明,剔透地像是那些他從最深的人魚巢穴裏從別的船員手裏搶過來的稀世寶石,連刮痕都沒有,廚師長莫名在這樣純粹的眼神裏瑟縮了一下,他還沒來及趕走這個看起來怪怪的小水手,就聽到這個從不說話的少年用黯啞無比的嗓音,對他說道:
“養育我的人曾經告訴過我,如果你想成為一個船長,你一定得會喝酒——”
綠谷搖搖晃晃地拖着裝滿活魚的袋子站了起來,他看着湮滅下去的最後一絲日光,喃喃自語:
“——如果你想成為一名能活着回來的船長,就不要在不是你的船上喝威士忌。”
獨眼的老查理吸着點燃的煙鬥,他漫不經心地推開一個喝的七歪八扭的水手遞給他的威士忌,慢吞吞地鼓起腮幫,又從鼻子裏噴出缭繞的煙氣,這個衰老孤僻的老船長用煙鬥敲了一下遞過來的玻璃杯子表面,煙灰在水手的慘叫裏落在了酒的表面,和升騰的氣泡溶解在一起,老查理露出來的深藍色眼睛在夜色裏透出微光,他意味深長地啞聲低笑:
“喝吧,寶貝兒們,盡情地仰着腦袋大口吞咽這些烈酒,為你們的豐盛的戰利品縱情歡歌到天明。”
晚上七點半,餐廳裏聚集了各種脫下盔甲的士兵和騎士團的人,這些達官貴人的驕縱到了海面上依舊無可救藥,勢必要把每一個夜晚變成徹夜狂歡的晚宴,餐廳裏堆滿了琳琅滿目的食物,而換班的水手一個個愁眉苦臉地守在各個關押了人魚的房間面前,他們要到第二天淩晨五點才能換班了。
綠谷拖着沉重的袋子走到了關押爆豪的房間門前,水手們看都不看這個弱雞一樣的家夥,直接打開了門讓他進去,綠谷拖着袋子氣喘籲籲,小勝的食量最近越來越大了,這條蘇醒過來的金色人魚在昨天到今天的食量就翻了一倍,一旦沒有他過去喂食,哪怕是被雙手魚尾都被束縛,這家夥也能攪得天翻地覆,上次他半夜被叫起來給小勝喂魚的時候才發現,關住他的那個玻璃箱子據說厚3英寸的鐵蓋子被他扯裂了,這條還在繁殖期,按理來說應該是一條人魚最虛弱的時期人魚搞出這樣的動靜,老查理說這條人魚真的是條怪物,他甚至為綠谷一意孤行要放出這條怪物來而感到恐懼。
——但是爆豪強悍的破壞力使老查理動搖了,他最終決定配合綠谷瘋狂的計劃。
九點四十五分,晚宴裏熱鬧的聲音消散,開始不斷出現有人沉悶地倒在地板上的哼聲,裝有葡萄酒的高腳杯跌落地面,碎成一片一片,浸染紅酒的玻璃倒映着這個剛剛還金碧輝煌觥籌交錯的大廳裏人們死魚一樣的眼睛。
守在金色人魚房間前面的水手們眼前開始出現重影和幻聽,耳邊是似有若無的嗚咽哭泣求饒聲,從綠谷進去就開始了,斷斷續續持續了兩個多小時。毫無疑問他們畏懼害怕這條怪物,每次來守的時候,根本不願意打開門去看一眼這條眼睛血紅的人魚,只有偶爾不經意在綠谷進出的時候和那個手和尾巴都被鎖住的家夥對視一眼,那雙獸類眼眸裏透露出來的暴虐和殺意都讓人不寒而栗,但是人類的好奇心總是無限的,他們被這個帶着哭腔和旖旎的喘息勾得心神搖曳,兩個水手擠眉弄眼地對視了一眼,心有靈犀地微微敞開一點房間的門。
他們看到了人魚緊繃矯健的背部,魚尾繃直,鎖鏈嘩啦嘩啦作響,兇猛危險的海裏怪物頭埋在孱弱顫抖的水手的頸窩,似乎在兇狠咬下去,水手在這一咬下無力地仰着頭,喉結滑動,從人魚旁邊露出來的手和腳蜷縮痙攣了一下,眼神失去焦距地吐出一串翻湧的氣泡,而身形巨大的怪物像是在和自己的母獸交合一樣,發瘋一樣鎖住掙紮崩潰的水手,被死死藏在了他的身體下面,只能用力伸展蒼白的手指,仿佛在向觀看着驚悚又豔情的一幕的兩個水手求饒,人魚從在陰暗水牢裏緩慢側頭,綠谷海藻般的卷發在水裏蔓延開,裏面仿佛潛伏着猛獸,露出猩紅的眼睛掃了一下已經呆滞的兩個水手。
兩個守門的水手打了個寒顫,迅速地關上了門,仰着頭喘氣,虛汗伴随着後怕往下淌,在他們眼前飄揚的美人魚船旗裏的美人魚似乎開始游動,守門的兩個人目光漸漸渙散開,露出癡笑,搖搖擺擺地團坐在了一起,守在一旁很久的老查理幹脆利落地對着後頸部一人一下,用還沒點燃的火炬給了這兩個家夥一場美夢。
老查理叼着煙鬥,眯着眼睛隔着門聽了一下裏面的聲音,有點不耐煩地敲門低聲罵道:
“別那麽慣它,要不了這麽長時間,快滾出來,我幹掉外面的守門的了,再不出來你就要被你的怪物操廢了!”
老查理又等了一會兒,才聽到背後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的聲音,綠谷臉色慘白,從敞開的領口看下去裏面全是密密麻麻交疊的牙齒印,狠狠地從脖子一路咬到了被衣服遮蓋的地方,有些還在往外滲血,綠谷穿着濕漉漉的亞麻布料的衣服,粗糙的衣物一碰傷口,摩擦一下就疼地“嘶”了一下,老查理似笑非笑地看着這個自讨苦吃的水手:
“啧,看起來你飼養的怪物對你抽身要走這件事情,非常暴躁啊,小鬼。”
綠谷臉皮很明顯沒有這個什麽大風大浪都見過了的老家夥厚,被調侃了這麽一句之後臉迅速漲紅,眼神游離支支吾吾不知道該說什麽,最後也只能硬着頭皮滿臉通紅地把話題扭轉到另一個更加嚴肅正經的方向上去:
“船長,他應該沒事了,他的鑰匙你有帶來嗎?”
老查理定定地看了一眼仿佛無比有把握的綠谷一眼,有點煩躁地“啧”了一聲,随手從懷裏掏出一串鑰匙扔過去:
“合作的對象是個腦子太好用的小鬼,真是讓人非常想要退出,你什麽時候知道我偷到了鑰匙,我沒有告訴過你這件事情,放艾爾也不需要鑰匙——我甚至以為你會自己搞定。”
綠谷手忙腳亂地接住了鑰匙,他一邊頭痛地從幾百把長得一模一樣的銅鑰匙裏找關住爆豪魚尾和手的鑰匙,一邊回答老查理的問題:
“我猜測的,因為我們船上的人肯定拿不到鑰匙,但是你肯定可以拿到,因為船長你是公爵旁邊的新貴,另一位查理的父親。”
老查理側頭掃了一眼困在水族箱裏當觀賞魚的爆豪,嘲諷般地對着綠谷沒好氣地說道:
“我的确可以拿到,但是我沒有必要拿到,艾爾可不是這條怪物這種強悍破壞力的級別,他身上是不會有任何鎖鏈的,有這個鎖鏈的多半只有這條,和下面那層還沒有蘇醒的銀色那條,而關押普通人魚的箱子的鑰匙,只要打昏了守衛就能拿到,我根本沒有必要為了這個鎖鏈的鑰匙犯險。”
綠谷擡頭看了老查理一眼,然後又默默低下頭繼續找:
“對,的确是這樣,所以我一開始也不确定你身上是不是有,但是,查理先生,萬一呢——”
“——萬一艾爾身上也有鎖鏈呢,你并沒有見過它被關押的情況,如果萬一有人告訴公爵,這條人魚也很危險,也需要鎖鏈呢?”
老查理冷冷嗤笑:“多無聊的可能性。”
綠谷從上百串鑰匙裏找出了那一把,和老查理對視,他對着老查理舉起鑰匙輕聲說道:
“——但是現在鑰匙在我的手裏,不是嗎,為了這麽無聊的可能性就犯險偷鑰匙的查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