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綠谷把爆豪放出來的時候果不其然又被按着咬了幾口,他被抵在玻璃牆面上,連身體都要為這頭好不容易被放出牢籠的猛獸擠壓變形,連着求饒了好幾下,也沒有把這條不知道火氣為什麽這麽大的人魚安撫下來,還是老查理不耐煩地直接用人魚的語言對着爆豪說道:

“你再弄他,他就要死了。”

爆豪瞳孔豎起,緩緩地在水裏搖着尾巴,尾鳍威脅性地張開,陰恻恻地和老查理對視,老查理都能從這條人魚的嘴角看到蓄勢待發的獠牙,老查理掃了驚慌失措地爬上箱子喘氣的綠谷,心想這莽頭莽腦的小鬼知道自己招惹到的這條人魚是多麽恐怖的對象嗎,轉頭卻對這條人魚露出一個假惺惺的笑:

“你可以試着直接把他弄死,我得告訴你,這家夥為了你已經很久沒有睡過覺了。”

綠谷嗆咳着從玻璃箱子裏面爬出來,頭發濕透了,睫毛上挂滿了水珠,配合他泛紅的眼眶看起來像是在箱子裏被欺負得大哭了一場,綠谷用手背捋了一下自己不停往下滴水的臉頰,楞了一下,他剛剛好像,從自己的臉上摸到了魚鱗的冰冷銳利感覺,是剛剛小勝脫落的時候貼在他的臉上了嗎?

老查理說完,就蠻橫地從還沒回過神來的綠谷手裏一把搶過自己要不容易搞來的鑰匙,他揮舞着用來做還沒點燃的漆黑木棍做武器,猛得低下頭靠近綠谷,惡聲惡氣地威脅這個連連後退的年輕水手:

“你最好能牽制住你放出來的這個家夥,我現在要去找狗東西了,你不是說你有它被關押在哪個地方的線索嗎,我已經幫你把這個家夥放出來了,現在該輪到你告訴我信息了!”

剛剛渡過繁殖期的金色人魚還在煩躁地甩着自己剛剛蛻鱗又生長的尾巴,他的尾巴的上身都變得更加有力和修長,眼尾奇異地拉長,面孔從十幾歲的變成二十歲的模樣,臉部輪廓變得更加冷峻和鋒利,骨架往外又擴展了,唯獨不變的愈發濃厚的殺戮欲望和對其他生物的壓迫感,眯着鮮紅的眼睛看誰都像是他要殘暴劃斷得四分五裂的獵物。

爆豪一邊伸着手揉着肩膀,一邊警惕地看着綠谷,牢牢地把這個家夥鎖死在自己的視線範圍內,而背對着玻璃的綠谷無知無覺,倒是老查理又被這條人魚赤裸到讓人心驚肉跳的眼神驚了一下,這條人魚并不是把綠谷這家夥當成獵物或者是食物,倒像是把綠谷當成那些財寶一樣的所有物,惡龍一樣牢牢霸占着,別人多看兩眼都會露出尖銳的指甲和怒焰。

老查理不動神色地往後退了一點,和綠谷拉開距離,人魚果然對着他狂躁地龇牙威脅了一下,這條傲慢的人魚很快就吝啬于把注意力分給他了,全心全意地盯着綠谷,綠谷有些急切地仰頭看着他:

“查理先生,我覺得你需要和我一起去——”

老查理像是被從餐桌上落下來的叉子紮住腳趾一樣暴躁了起來:

“不需要,給信息給我,我和那家夥的事情,不需要你來插手,你管好你背後那個家夥就行,別天真地被自己放出來的寵物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老查理第一次露出那種幽深而孤僻的眼神,他望着綠谷,像是望着幾十年前另一個自己,那不是一個好的故事,現在也不算是什麽好的結局,那只是一個水手對一個海裏的動物醜陋肮髒的情感,而這情感,延綿地,不停息地,折磨了他到了現在衰老無比的樣子,是沉積在骨頭碎屑裏的沉疴,哪怕他被那個小查理燒成灰燼,他的靈魂也沒有辦法擺脫。

他快要老死了,在極致的愛恨面前,生命的重量比幹涸的鱗片還要輕,老查理有些疲憊地揉着額頭,他的肩膀松垮垮地耷拉在那裏,已經無法支撐一件為他量身定制的禮服,盡管這禮服光鮮亮麗,但穿在他身上和穿在一截腐朽的木頭樁子上也差不了多遠,老查理的聲音艱澀,斷斷續續地,帶着恍惚:

“綠谷,你必須知道,人在上天堂之前,哦,不對,上帝多半會讓我這個糟老頭子下地獄,對,人在下地獄之前,必須得給自己一個解脫,你懂我在說什麽嗎?”

老查理取下了眼罩,他露出那只死白的義眼,水箱裏的波光缱绻地從他們身上漫過,年華不再的船長看着自己手心裏的數百把鑰匙,出神地自言自語:

“而這解脫,只有那家夥才能給我,你懂嗎,我無數次地憎恨他,怨怼他,恨不得當初殺死他,又恨不得當初死在他口下,我已經記不清多少次做夢夢在這家夥天真爛漫地叫我的名字,游過來不依不饒用尾巴給我取暖了,你知道的,鎮上的冬天總是很冷的,我就會在夢裏見到他,醒來之後,我覺得我自己會凍死,但是我沒有。”

老查理頓了一下,突兀地改變了話題,問道綠谷:

“你知道當初為什麽我讓你不能待過滿月嗎?”

綠谷搖了搖頭,老查理慘淡地笑了一下,甚至帶有幾分詛咒般的惡毒尖聲說道:

“你當然不會知道,你現在看這些怪物,是不是對你百依百順,仿佛你因為怕黑,想要一塊會發光的珊瑚,他們也會跨越整個海洋為你找到,捧到你面前叫你的名字,渴盼你對他們羞澀一笑,但是這都是動物的秉性,發情的雄鳥贍養雌鳥,繁殖期的雄獅會為母獅打獵,孕育後代的人魚不過也是這樣而已,一旦過了他們發情期的滿月,你就不再是他們的掠奪回來的配偶——”

老查理輕聲,帶着哽咽說道:“——你只是一塊活着的,會說話的,自作多情愛着他們的肉罷了。”

綠谷楞了一下,他幾乎是目光驚悚地看向了老查理的腳上那個猙獰的傷口,這傷口明顯已經許多年了,當初一定深可見骨,血肉模糊,而老查理沒有掩飾地露出了自己的腳踝,上面一圈野獸的牙印,他看着發抖的綠谷,冷冷一笑:

“可憐的小鬼,看來你也意識到了,你看看你身上那些牙齒印,和我腳上這個,是不是一模一樣,只要咬你的魚狠心一點,饑餓一點,這些度過繁殖期的人魚就能殘忍地咬斷你的骨頭,把你當成海裏任何一種食物咀嚼吞咽下去。”

老查理頓了一下,完全虛脫般地說道,他幾乎完全沉浸在了痛苦不堪的回憶裏,左眼和右眼一樣蒼白空洞:

“——我本應該恨他恨地理直氣壯,詛咒這個家夥死在最殘酷的人手裏,但是這個狗東西……..我用眼睛交換了我逃出來的權利,但其實我隐瞞了你後續的事情,一個虛弱的水手,剛剛挖下一只眼睛,血淋淋的味道塗滿全身,無論往哪裏走都是個移動的吸引源,我很快就被艾爾發現抓住了,他像是非常生氣,張開滿是獠牙地嘴,兇猛地一口咬住我的腳踝,我以為我會死,我見過很多其他的人類在度過繁殖期之後死在人魚的嘴裏了——”

老查理沉默了很久很久,他嘶啞地說道:“——然後這個家夥,他咬碎了我小腿的骨頭,放走了我。”

綠谷默默開口道:“第七個房間,從廚房數過去第七個,那裏的換班人次不對,應該不是普通人魚,而且——那個房間是唯一一個我知道會放燈的房間,我記得艾爾很喜歡燈光,只要有燈光就會安靜下來觸摸燈光。”

綠谷看着老查理拿着鑰匙一瘸一拐走出去的背影,眼神複雜地嘆氣,轉頭對上了爆豪嘲諷的臉,爆豪抱胸居高臨下地睥睨綠谷,冷笑道:

“綠谷,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喜歡光的人魚,這些廢物東西除了我之外都是怕火畏光的,你說的東西真的是人魚嗎?”

綠谷一呆,他想起和艾爾的初次見面又開始疑惑了起來,這條美麗的過分的人魚的确是一把油燈挂在玻璃箱子上就會自己出現,輕快地搖動着尾巴,表面朦胧迷離地伸出蹼,捕捉那些射入水裏很快就會消失的光線。

【——仿佛你因為怕黑,想要一塊會發光的珊瑚,他們也會跨越整個海洋為你找到,捧到你面前叫你的名字,渴盼你對他們羞澀一笑——】

綠谷楞住了,他猛然回頭,然後怔怔地回頭看老查理消失的地方,這個經驗豐富的老船長知道人魚怕火,但是他并不知道人魚不畏光,為什麽,因為人魚怕光,但是被搶奪回來的人卻是向光的生物,人魚為了人類忍耐自己,壓抑自己怕光的天性,為在黑暗裏瑟瑟發抖的人類穿越整個海域,尋找一塊能夠取悅他的,會發光的珊瑚,人類當然不會知道人魚會怕光,也不會知道為自己捧上光明的怪物,連魚鱗都害怕地在顫抖。

——甚至到最後,人類離開了,人魚不知道在怎麽樣的變化中,變成了渴光的怪物,被一盞在夜裏點亮的燈,被一絲和老查理相似的血的味道,輕而易舉地捕獲。

而人魚卻忘記了人類會變老,他的眼裏只有那個年輕的小查理,這個和他曾經捕獲的水手長相有幾分相似的人類,為他搖晃尾鳍。

他太過天真,竟然不知道這世界上除了他之外的動物,都會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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