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還按照綠谷預估的航程和現在船的時速來看,還有不到兩個小時就會開始靠港,這個距離離陸地太近了,這對于即将要實施的拯救所有船上的人魚的愚蠢計劃來講,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距離,黑夜是人魚這群夜行動物最好的隐蔽色,而這個距離也能讓大部分在船上的人游上岸,唯一危險的只有兩個人,綠谷和老查理。

老查理眯着眼睛,他劃燃火柴點起濕潤的煙草,煙霧伴随着水汽在他眼前蒸騰上升,綠谷被熏地嗆咳了好幾下,低着頭一言不發,而老查理癟着嘴巴,臉皮顫抖地嗤笑一聲:

“我有時候都不知道你還能天真愚昧到什麽地步,小鬼,你選在這個時間點,這個海上的地點,實行你偉大又光輝的計劃,你以為你自己是耶稣嗎,是能拯救一切的上帝嗎?你站在了人魚這邊,卻又對人類心生憐憫,不忍心看他們就此死去,給他們留下一線生機——”

老查理嘬了一口煙嘴,對面孔稚嫩的水手氣沖沖地噴了一口濃烈的尼古丁,他看着這個不過十幾歲的家夥在自己噴出的白色霧氣裏咳得眼淚都出來了,一針見血地指出這個軟弱的家夥計劃裏的漏洞:

“你所拯救的,不過是一群落入海水就會開始反過來捕殺人類的猛獸,你所憐憫的,也只是一群披着人皮的豺狼,而你冒着這麽巨大的風險做這種毫無邏輯的事情,綠谷,這個計劃愚蠢到我看不到你的誠意,你應該早就估測出航路和方向和時間,也找到了那兩條人魚的房間,你本應該早點來找我,但是你一直拖到了現在,總有一天,小東西,你會為自己的仁慈和優柔寡斷付出代價的。”

綠谷從小小的圓形窗口看出去,他怔怔的望着這狹隘明亮的天空,潮濕的船艙裏彌漫着腐朽的酒氣,他仿佛在一片海浪裏穿過,回到他曾經待過的暗無天日的樓梯轉角隔間,聲音又低又輕,如同一片落在水上的海鷗羽毛:

“.…….我不贊同所有人都為我一意孤行的計劃付出代價,這裏面很多人或許有錯,或許有罪,但那些都輪不到我來懲罰,他們也不應該在我的計劃裏付出代價,這裏面還有無辜的人,查理先生,和我一樣,完全只是被動參與這一切的人,他們應該有活着上岸的權利,我無法剝奪。”

老查理冷冷地嘲諷道:“無意義的共情思想,綠谷,總有一天你會死在你的軟弱上。”

老人沉默地又吸了一口煙,他最終只是疲憊地揮了揮手:

“滾吧,反正我也沒多少好日子可活了,小鬼,你就是那個戰争裏站在兩軍中間為了和平而送死的家夥,人魚的殘忍的人類的貪婪,就像是水與火,生與死,是完全對立的,是上帝賜予的,無法調和的矛盾,而你居然妄圖去改變歷史的進程,嚣張的年輕人,你會付出代價的。”

他仿佛筋疲力盡地嘆息:“——你會為自己的自作多情付出高昂的代價的。”

綠谷推着更小的,用來裝金槍魚之類的食用魚的玻璃箱子進入爆豪的房間,這是他從倒了一片水手的廚房裏找到的,一般是裝大型的用來做煎魚排的魚類的飼養玻璃箱子,一股子油膩膩的腥氣,爆豪在的這個玻璃集裝箱是被釘在地上的,根本沒有辦法移動,綠谷迫不得已選用了這個作為運輸工具,二層和一層的人都因為喝了有問題的酒倒的七七八八,但還有三層的操控室裏的人保持着清醒還在駕駛航行,一旦到了換班的時間,這群人下來發現下面出事情也不過是時間問題,如果被無線電報通報的所有輪船上,今晚做出的所有努力就都泡湯了。

坐在原本的關住他的玻璃箱子的蓋子上爆豪厭惡地看着這個小箱子,尾巴一甩就把箱子拍到屋子的角落裏,明明白白地表達了自己的抗拒,他不願意進入這個周邊一群黃色油垢的玻璃箱子,而對面的水手急得眼淚都要流下來了,對着高傲的人魚懇求道:

“求你了,小勝,不會超過五分鐘的,只要一上甲板我就把你推入海裏。”

爆豪的尾巴垂落到水手的頭旁邊,在昏暗的屋子裏金光閃閃,人魚惡劣地彎起尾鳍,不懷好意地用尾巴擡起滿是淚痕的綠谷的臉,他爆豪高高在上的坐在關押過他的盒子上面,玻璃上倒映着他仿佛流動黃金一樣閃耀的魚尾,而水手的眼睛裏倒映着人魚越發淩厲俊美的臉,爆豪不像被剛剛釋放出來的囚徒或者寵物,他是出閘的兇獸,登基的新王,每一塊鱗片上都是無法壓制的殺意,而這鱗片貼在怔怔的綠谷的臉上,綠谷聽到人魚對他發出不容反抗的命令:

“叫我的名字,廢物水手,像之前那樣,在水裏用力大叫我的名字。”

人魚邪氣地勾起嘴角:“——給我哭得大聲一點,說你害怕我,害怕得無法逃跑。”

綠谷的眼淚突兀地滑落,他有些無措地擦着自己髒兮兮的臉,低頭說道:

“爆豪勝己,我很害怕,我真的很害怕,但我不會逃跑的,這都是我的選擇,但是求你,求你離開這裏。”

金色的人魚煩躁地被裝進了小玻璃箱子裏,水手長舒一口氣,立馬推着他上出了房間上了甲板,綠谷一出房間就感受到了一陣冷風吹過來,夾雜着碎冰一樣的細雨拍在他的臉頰上,他深吸一口氣,仰頭看了已經被打濕半邊不再飛舞的美人魚旗幟,猛地推着箱子往前奔跑,甲板上倒了一片形容狼藉的守衛員,綠谷笨拙地推着箱子越過他們,還要被因為讨厭箱子而越發暴躁的人魚不客氣地嘲笑。

綠谷推着箱子,他恍惚想起了很久之前,也是這樣有着冰涼細雨的午夜,他也是這樣在一片即将赴死的平靜和漆黑的恐懼裏,跌跌撞撞地捧着裝着金色小魚的浴缸,奔跑着,喘息着,穿過大半個燃起火光和絕望的鎮子,将他現在都不知道是什麽種類的魚放生,而那一個夜晚,停靠的,帶來死亡的巨輪沉沒在港口,救了他一命。

綠谷喘着氣趴在船邊,他擡頭看着在雨幕中黝黑深邃只剩輪廓的巨輪,桅杆上的旗幟不再飄揚,而風浪漸起,這艘船上的貴族們都喜歡在晚餐前禱告,感謝上帝的眷顧,老查理也喜歡惡狠狠地咒罵他,說上帝從不會眷顧一個懦夫,而綠谷從來沒有禱告過,在他懵懵懂懂地知道上帝是神明的時候,就被無數人告知了上帝不會庇護罪惡中誕生的生物,他就是這樣的生物,他不配擁有上帝。

綠谷只有在非常幼稚的時期,對自己撿到的一條金色小魚禱告哭泣,禱告有一天能看夠看到母親的靈魂,能看到熒光的珊瑚公墓,能夠活下去,或許那條游走的魚就是他的上帝吧。

只要輕輕地一推,這條金色的,美麗又兇猛,殘忍又矯健的人魚就會回到大海,就和那條金色的小魚一樣,在他黯淡無光的人生裏短暫游過,臨時充當了一次他單方面臆想出來的荒唐救世主之後又消失無蹤。綠谷喘着粗氣,他直直地看着人魚,頓了很久才說道:

“小勝,我要放你走了,在走之前,我要和你交換一樣東西,我希望你等一下能把這些船都破壞掉,但是不要殺人,如果可以也不要殺人魚,我願意用我身上有的任何東西,或者是我能做到的任何事情來交換。”

爆豪挑了一下眉,他有些不耐煩地嗤笑道,說出來的話也有種漫不經心的血腥味道:

“一個廢物,你能做什麽事情?任何東西?眼睛,手腳,內髒,頭顱,老子也可以拿走嗎?”

綠谷的身體本能地緊繃着,人魚一邊說一邊用猩紅的眼睛掃視着他的器官,綠谷有種被天敵盯上了的恐懼感,這種即将死亡的恐懼感針一樣紮在他的皮膚上,讓他在冷冷的海風裏顫抖,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這條人魚是真的在準備折磨剝開他的皮肉,吭噬他的骨頭,綠谷語氣艱澀而肯定地說道:

“可以,但是你一定要做到才行,如果你真的辦到了,在一切結束之後,你能把我所有的部位都拿走。”

漆黑的天空中央出現一個螺旋形的慘白漩渦,海風強到能把濕透的旗幟吹得貼在纏在桅杆上,雨點滂沱地落在甲板上,噼裏啪啦的喧鬧聲音,像是那一晚上大火燒焦了他的母親,而人魚金色的發尾被吹得搖晃,綠谷無意間觸碰到,發現這個兇狠的家夥的頭發,居然是有些柔軟的,像是鬥篷擦過手背的觸感,綠谷的頭發被雨打濕,濕漉漉地貼在額頭上,他連眼皮都張不開,努力把自己的音量控制在人魚能聽到的地步:

“你的答案呢?”

金色的人魚撐着狹小的玻璃箱子的兩邊緩緩起來,睥睨地看着被雨打濕又小了一圈的水手在即将到來的暴風雨裏瑟瑟發抖的樣子,他倨傲地仰着下巴,像是恩賜一樣說道:

“你也配和老子做交換,聽着,你給的條件都太低劣了,我要的東西——”

風雨驟然大起來蓋過了人魚的聲音,人魚掃了他一眼之後就跳入了海裏,魚鱗金光熠熠生輝地一閃之後,消失不見,綠谷呆呆地想着剛剛人魚勾起嘴角貼在自己耳邊說的條件,心髒猛然加速起來:

“——廢物,親手做好一頂王冠迎接老子的凱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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