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綠谷找到轟的房間的時候,他看到老查理已經靠在門口上等着他了,這個從來嘴裏都吐不出好話的老人佝偻着背部,在大口大口地抽煙,仿佛要把自己的整個身體都灌滿讓人保持冷靜的尼古丁,但煙霧從他拿着煙鬥顫抖的手指縫隙裏鑽出,配合着明明暗暗的火星,像一條融入海水之後就消失不見的人魚,他的背部和衣襟都濕透了,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海水,老查理似乎聽到了綠谷的腳步聲,恹恹地掀了一下眼皮,啞着被熏烤過度的嗓子,開口道:
“小鬼,你的動作太慢了,接着來吧,你還有一條要放走的魚。”
說完之後這個老船長就随手把那串鑰匙抛給了綠谷,綠谷側頭看了一眼疲憊不堪的老查理,這個人似乎不是去放走一條人魚,他的靈魂似乎都随着人魚的離開而枯敗了,只剩下一個老舊的軀殼立在船上,綠谷欲言又止,老查理很明顯不想多談這件事,只是一個勁地低頭猛吸煙,被嗆得眼淚直流也不停下,只是抖着手蠻橫地把煙鬥塞進發顫的嘴皮裏,機械地重複把煙灌滿肺部又呼出的動作,想要借此得到解脫。
綠谷走進了房間裏,銀色的人魚被漂浮的發絲遮擋住眼睛,他閉着眼睛被懸吊在水裏,果然還沒有蘇醒,老查理說這條人魚被逮捕之後瘋了一樣地想要靠近岸邊,被連續注射了三四次麻醉劑才平息下來,如果不是害怕直接把這條珍貴的人魚直接注射過多弄死了,這個不停掙紮的家夥還會被再注射。
而這條漂亮精致得仿佛大理石雕像的人魚現在被無知無覺地挂在玻璃箱子裏,綠谷有時候會蜷曲起膝蓋仰望着這條箱子裏還在沉睡的人魚發呆,銀色的人魚在陽光拍打起浪花,看不清臉,義無反顧而靠近自己,綠谷有時候真的搞不懂這些家夥在想什麽,明明應該是更加無拘無束,敏銳又冷漠,按照本能生存的生物,但是為什麽會靠近陷阱呢?
等綠谷費了很大力氣把沉睡的人魚從箱子裏弄到剛剛推過爆豪的小玻璃推車裏的時候,他發現轟焦凍的蹼忽然突兀地蜷縮了一下,人魚仿佛是嗅聞到了什麽熟悉的味道,眼皮在不安地抽動,下意識地想用蹼去抓住擁有這個味道的人,濕漉漉的淺白色和深紅色的發絲在綠谷的胸前趟開,綠谷的胸前仿佛綻開血一樣的雙色玫瑰花,人魚的胸膛劇烈起伏,白皙得不可思議的皮膚上肌肉緊繃,他在和高濃度的麻醉藥劑做鬥争,他因為這一點似有若無的水手味道開始呼吸急促起來,連耳鳍都開始收縮,然後猛然睜開了冷厲的眸子,殺意伴随着蘇醒勃然發出,他的意識停留在水手哭泣着求他走被其他獰笑着的人類按着沙灘上拼命掙紮那一幕。
綠谷被突然醒過來的人魚驟然拉進小箱子裏,死死抱住懷裏,人魚的把自己的頭埋在水手單薄的胸膛上一言不發,綠谷被打濕了個徹徹底底,無措地微微張開手,看着懷裏這條沒有安全感牢牢鎖住他,不讓他離開的銀色人魚,轟焦凍聲音悶悶從綠谷的懷裏傳出來:
“抱歉,我回頭了。”
綠谷哭笑不得地低頭把下巴擱在人魚濕漉漉的腦袋上,他對着這條過于乖巧的人魚動作總是忍不住的輕柔起來,綠谷張開五指,從人魚細膩的臉頰旁溫柔地撫摸下去,他擡起人魚的頭,笨拙地用額頭抵着人魚的額頭,試圖安撫這條不安到耳鳍都還在輕微顫抖的動物:
“怎麽一睜開眼睛就認錯,你都已經把貝殼還給我了,沒有什麽好抱歉的,沒事的,我會把你送回大海的。”
綠谷把那堆人魚還給他的貝殼又一次放在了人魚的掌心上,他的表情無比平靜,看不出任何離別的痕跡,只有睫毛顫抖了一下,水珠從他的睫毛尾端落入箱子渾濁的水裏,砸出層層漣漪:
“這次不要再回頭了,轟,別回頭了。”
送還銀色人魚的過程非常順利,除去最後讓人魚入水的時候轟焦凍一直扒着箱子不肯掉下去,綠谷安慰了對方很久,銀色的人魚才沒什麽表情地從箱子裏出來,這個爆豪嫌棄得不行的箱子被銀色的人魚死死扒住好一陣,像是完全不在意上面殘留的油污蹭到自己漂亮的鱗片上,轟焦凍一直直勾勾地看着綠谷,走之前還抱了好一會,被老查理吼了好幾聲才放開。
人魚落入海裏之後,還在風浪裏仰着頭望着在暴風雨裏看不清臉色的水手,雷電閃爍,純白的閃電在漆黑的天幕上裂開一絲縫隙,裏面透出慘烈的光芒,這光芒透亮地照亮在船舷上還沒有離去的水手,卷發淩亂地貼在他年輕的面頰上,他滿臉都是水痕,不知道是暴雨還是其他的什麽,而只有那雙眼睛,那雙青橄榄顏色剔透的眼睛,破開一切的疾風驟雨和昏暗嘶吼,在旁邊巨輪沉沒之前的火光裏,悲恸地散發着光芒。
一艘又一艘的巨輪爆炸沉沒,海面上暴風雨的天氣不算少見,但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想要捕獲入水的人魚的确是天方夜譚,海面上漂浮着碎掉的木板和還沒有燃燒完畢的火叢,夜色被落入水裏的人類絕望的求救聲漆上一層不詳的底色,其他的大船很快放出小船,沒有不會踩水的船員和水手,哪怕是公爵這種不知道多少年沒有下過海的人都能在瀕死的情況下扒住一艘小船爬上來。
公爵指揮官臉色陰霾,高聳的帽子和用了幾十年的昂貴權杖都在剛剛落水的時候沉入海底,公爵抽動着臉皮,惡狠狠地在自己臉上揩了一把打得他眼睛都睜不開的雨水,立即氣急敗壞地對着小船上不過三四個獲救的船員發號施令:
“給我抓住背叛我的人——!!!!!抓住那個叫做綠谷的家夥!!這些怪物全都跑了!!”
公爵想起那個幾乎已經完全失去理智的國王喪心病狂的樣子,忍不住一陣發自內心的寒意,他歇斯底裏地大叫:
“一定要把誘餌抓住——!還有那個據小查理說也能做誘餌的老東西!!都給我抓起來!!!要不然國王會下令全部絞死你們這些低等人的!!”
燈塔的蒼白的光線在滔天的風浪中若隐若現,愛斯尼莎港口的燈塔在陡峭的懸崖上,老查理和綠谷被反手五花大綁着,被一群剛剛死裏逃生的士兵踹着往前走,公爵神色陰沉地跟在他們後面,他甚至都沒有脫下自己厚重的禮服外套,每走一步都在往下滴水,而他的旁邊是小查理兢兢業業地為高高在上的公爵大人舉着傘,雖然濕成這樣打不打傘似乎都沒有什麽區別,但鑰匙是從他這裏丢失的,他只能期望自己的父親能成功做魚餌叼到人魚,平息這位向來以殘暴著稱的公爵大人的怒火。
老查理看着自己的兒子沒有出息的樣子嗤笑一聲,小查理似有些心虛地別過了頭,老查理因為他逃避的動作越發猖狂地哈哈大笑起來,他的義眼都要在這種劇烈的表情動作下脫出眼眶,在這種漆黑惡劣的天氣背景下像是老查理在怒睜着眼睛瞪視他,看起來讓人頭皮發麻,小查理惱羞成怒地呵斥他:
“我的父親,你是發瘋了嗎!?你為什麽要放走這些國王用來祭祀的物品?!你知道這是多高的罪行嗎?!你在玷污國王的榮耀!”
老查理輕蔑地從鼻子裏哼出一聲笑,滿含嘲諷地說道:
“我滿心都是國王和榮耀的兒子,你的父親我早已罪無可恕,而你就是罪孽之子,我本來以為這次讓你出航,能讓你回到你該回到的地方,我以為人魚才是罪孽,卻沒有想到是人類在污染你的靈魂,你本來應該和那個家夥一樣天真又殘忍的,而不是現在這幅讓我作嘔的樣子——”
老查理嘶啞地拉長聲音,風把他的髒亂不堪的胡子和凝結成一揪一揪的頭發吹地張牙舞爪地鋪開,他的臉上是層層的褶皺,每一道都堆滿了沙礫,他衰老,肮髒,虛弱,連呼吸都需要竭盡全力起伏胸膛,拉扯自己因為常年被煙草熏烤而顯得幹癟的肺部,臉上因為剛剛被一群蠻橫下手不知輕重的水手毆打過,鼻腔裏還在往外流淌血塊,像個即将慘死在暴風雨裏的街頭乞丐,而這個被兒子背叛,被人魚抛棄的乞丐卻在肆無忌憚地放聲大笑:
“——查理.梅爾美德.艾爾,你配不上你的面孔,也配不上這個名字。”
他尖聲嘶笑:“——你這個肮髒的畜生,沒有靈魂的蠕蟲,你就該和那個在皇宮裏的老畜生和該死的榮耀一起下地獄——”
小查理暴跳如雷地打斷老查理越發不堪入耳的辱罵聲:
“把他挂起來——!!我命令你們把這個老東西挂在懸崖上!!!割開他的脖子放血!!!再放一盞燈!!!”
綠谷和老查理都被挂在了懸崖上,被兩杆矛固定在了不斷被巨浪拍打的懸崖上,吊着老查理的矛上還不倫不類地懸挂着一盞煤油燈,火光微弱地搖曳。而公爵和其他的士兵還有水手都畏懼地退縮,無論公爵怎麽辱罵都不肯上前,他們剛剛在海裏和無數怪物擦肩而過,這樣到處都是水的天氣是那群人魚的主場,根本沒有人敢只駕駛着小船就在水裏逮捕這群怪物,只敢在懸崖上吊着誘餌,而且他們連見效最快的麻醉槍也只有兩支的量了,其他的都掉在了海裏,如果不是盛怒之下的公爵強行要求捕捉,所有人都想逃離這個地方,但是如今他們也只能硬着頭皮隔着一定距離,舉着尖銳的矛試着捕捉。
老查理的胸前被劃了一刀,綠谷的手腕上也被砍了一下,血滴滴答答地順着往下流淌,被狂風吹得到處都是,綠谷奄奄一息地垂着頭,老查理倒是還有心情用他啞得像是風箱的嗓子,斷斷續續地在哼着歌:
“老查理有兩個兒子,大查理和小查理,大查理喜歡吃魚,小查理喜歡航海,喲,喜歡在黑夜裏和魚群嬉戲——”
“在一個晚上,大查理出去捕魚,小查理愛上了魚,愛上了魚——”
綠谷忽然嗆咳着笑了起來,莫名其妙地和着老查理亂七八糟的調子唱了起來:
“——小查理愛上了魚——”
老查理也忍不住大笑:“小鬼,不是小查理了,是老查理了。”
在歌謠裏已經變老的小查理,沒有了一只眼睛,還是個瘸子,唯一不變的只有那句愛上了魚,而老查理目光出神地望着遠方,他剩下的那只湛藍色眼睛的瞳孔漸漸失去的焦距,但他的嘴角卻帶着一絲笑意:
“艾爾這個狗東西,要是出現了,我可能真的要恨死他。”
席卷一切的風浪裏有什麽東西破出了水面,是魚尾急切地拍打,是怪物慌不擇路地嗅到了熟悉的血腥味撞到了礁石,鉑金一樣卷曲的長發,透明又天真的眼睛,人魚像是逆流的鳟魚一樣被巨浪沖刷着,推搡着,仿佛神話裏誕生的維納斯,又像是降臨在瀕死之人面前的神跡,有條被人惡狠狠地罵走的可憐兮兮的人魚義無反顧地躍出水面,發出生澀的,幹硬地模仿着人類的發音:
“查——”
老查理睜大了眼睛,他背後狩獵的人群躁動起來,看着這條一次又一次試圖跳出海面觸碰老查理的人魚,公爵興奮地呼吸都不暢了起來:
“給我抓住它!!!無論是死是活!!不能讓這條怪物離開!!!”
老查理的眼眶情不自禁地泛紅,他兇狠地咒罵着:
“滾開!!!給我滾回海裏!!!”
人魚焦急地看着他,又有點疑惑,仿佛不認識他了,老查理狼狽地別開臉,語氣越發氣急敗壞:
“別看我!!!滾回你該去的地方!!”
人魚不依不饒地跳躍,終于用滑膩地蹼抓住了固定住老查理的矛,親昵地,眼睛閃閃發亮地叫他的名字,老查理嘴唇一直哆嗦,他不願意轉頭看這家夥,而這重逢只持續了不到一秒,就被綠谷的吼叫打斷:
“查理!!!背後!!!!!”
小查理顫抖着手,他剛剛在公爵癫狂的大喊下往那邊扔了一支矛,老查理的瞳孔渙散開,他的嘴角開始溢出鮮血,而人魚發出短暫刺耳的嘶叫聲,他們被同時洞穿了胸膛,串在一支矛上,人魚的血和人類的血混在一起,艾爾看着緩緩失去心跳和呼吸的查理,人魚是不怕這種傷口的,他們有着強大的自愈能力,但他不知道為什麽,覺得自己好像很痛,怔怔地看着慢慢垂下頭的老查理,艾爾像是害怕,他輕輕地推了一下老查理:
“查?”
老查理仍由他推搡,不再動了,不再聲嘶力竭地吼他,不再惡狠狠地罵他,也不再問他,我用我的心換你的眼淚,你願意嗎?
暴風雨停止了,暗紅色的人魚在躍出地平線的第一道光芒裏,呆呆地抱住了水手,落下了眼淚。
人魚和水手一起跌落大海裏,綠谷看着被洞穿心髒的艾爾在落入水的一瞬間內,在初生的陽光裏,溶解成了泡沫。
彩色的,絢爛的,包裹着小查理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