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綠谷的夢雜亂不堪,他夢到了化成泡沫的人魚,夢到了流幹血液臉色青白的老查理,夢到被陽光和浪花鑲嵌的懸崖,夢到了滴血的自己,五彩斑斓的泡沫裏不斷湧出漆黑的風雨。
他夢到了自己在聲嘶力竭地崩潰哭泣,叫跳躍上懸崖的人魚走開,血液砸在銀色人魚和金色人魚的尾巴上暈染成淚滴,又變成泡沫消失不見,公爵帶着滿是獠牙的面具,對着天空歡呼祈禱,比之前所有的輪船都巨大的白色輪船從太陽升起的地方行駛過來,上面飄揚着美人魚的旗幟,船頭鎏金的紅色絲綢椅子上坐着一個頭發全部雪白的老人,他長着老人斑的起皺的腳邊匍匐着美麗的少女,他的手邊是一個金色的盤子,裏面盛裝着紅寶石般閃閃發光的蘋果,稀疏的頭發上戴着匠人為他量身定做的黃金王冠,似乎随時就要掉落腳邊,驚吓到瑟瑟發抖的少女。
無數,無數穿着深黑色軍服的人,在他的夢境裏沒有五官,但是都不約而同訓練有素地對準他舉起了槍,綠谷見過這種槍,他在轟焦凍被捕的時候見過這種槍,在爆豪被抓的時候身上紮着這槍裏射出來的麻醉劑,綠谷聽到了自己的哀嚎和求饒,淚水滴落在他的口腔裏,又苦又澀,是海洋最殘酷的味道:
“求你們快走,求你們了——!!!!”
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他射出,綠谷渾身冷汗地從夢境裏驚醒,然後怔怔地看着自己手腳上沉甸甸的鐐铐,他穿的不再是破布麻袋一樣的衣裳,他現在在皇宮裏,這個地方不屑于這樣對待還有用處的俘虜,他穿着寬大的絲綢睡衣,面料看起來昂貴又精致,綠谷微微打開一點門,突然從門縫裏能看到走廊上穿着束胸行色匆匆的侍女們貼耳低語:
“我的上帝,你知道國王抓了什麽回來嗎,人魚,是活的人魚,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這種東西——”
“那國王有救了嗎?!他已經半個月沒有叫我們進一些新鮮的少女了,聽說他抓了一個年輕的水手進來?”
一個侍女警惕地做了個放低聲音的手勢:“拉爾烏,我知道你是新來的,但是這裏不是你的小酒館,我希望你只說你該說的事情,如果你還想要你這條小命的話。”
拉爾烏低眉順眼地放柔了聲音:“對不起,您知道的,我就是一個小地方的人,從來沒有見過真的皇宮,這裏實在是太大太華麗了。”
另一個侍女明顯被她沒有見識的窮酸樣子取悅了:“沒什麽,拉爾烏,你要知道如果不是起義軍在你的鎮子上大肆流竄,而你逃出來給國王的軍隊傳遞了情報,讓國王的軍隊獲得了勝利,你可能一輩子都沒有辦法進到這種地方,摸到這裏的東西,所以給我放老實點。”
另一個侍女看着拉爾烏漂亮熱情讨人喜歡的臉頰,陰陽怪氣地哼了一聲,提着自己臃腫的裙擺和身軀往前走了,拉爾烏站在原地一會兒,靜靜聆聽了一下周圍的呼吸聲,動作迅速地側頭用鑰匙打開了走廊尾部的小門,她眉目嚴肅地關上了門,甚至直接熄滅了綠谷房間裏那盞有和沒有都沒什麽區別的燈,轉頭就用食指怼着綠谷的額頭,插着腰像個潑婦一樣豎着眉頭破口大罵了起來:
“小兔崽子,我的上帝,居然真的是你,我聽了她們這些碎嘴的家夥說了兩三天你的特征,長得矮,有雀斑,綠色小卷發,越聽越是像你這個家夥,要不是我從塞琳娜那裏偷到了鑰匙,我都不敢相信你這個明明應該在海上的家夥居然會被抓到這裏來,我的天哪——”
拉爾烏連翻了好幾個白眼,靠在牆上撫摸自己的胸脯大口喘氣,一邊喘氣還一邊惡狠狠地瞪綠谷,綠谷比她還要驚慌失措:
“拉爾烏?!你為什麽在這裏?!”
拉爾烏捂住他的嘴又瞪了他一眼,低低開口:“小兔崽子,這裏可不是老娘的小酒館,不想我們都被那個老不死的東西抓起來放血就給我小聲點。”
拉爾烏又警告地看了綠谷兩眼才放開綠谷,動作幹脆利落地拉上了這個小房間的窗簾,又緊張地屏住呼吸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才對綠谷做了個可以說話的手勢,她酒紅色的頭發垂落胸前,被她不經意地撩起露出白皙的脖頸,是綠谷熟悉的風情萬種和烈酒氣息,拉爾烏壓低聲音:
“你走之後不久,自由軍,就是一支反對國王統治的游兵就過來占領了我們鎮子,他們的統領叫歐魯邁特,然後接着國王的軍隊就攻過來了,我給國王投遞了在我這裏喝酒的起義軍隊的一些消息,他們夜襲了起義軍的倉庫,贏得了勝利,我作為提供信息的人,我被帶到了皇宮裏。”
綠谷呆呆地看着拉爾烏,斟酌了兩下說道:“拉爾烏,你是不是,投靠了自由軍隊?”
拉爾烏挑眉:“你這個小兔崽子,還是這麽敏銳,怎麽看出來的?”
綠谷抿嘴把聲音放得更輕了:“你沒有到皇宮來的理由,除非是投靠了自由軍,對方要求你出賣消息給國王的軍隊借此進宮做間諜打探消息之類的,畢竟拉爾烏你真的很擅長這個。”
拉爾烏又氣又笑地曲起手指給了這個不會說話的養子一個頭磕,她掃了一眼綠谷手腳上用來收押重大犯人的鐐铐,沉重又冰涼地套在少年纖細的手腕和腳踝上,仿佛能輕而易舉吊斷這個虛弱臉色慘白的水手的四肢,拉爾烏慢慢收斂了笑意,抱胸淡淡地問道:
“那你呢,你是怎麽來的,還有老查理呢,我用了那麽多好酒和偷渡的煙草賄賂他,讓他在那群沒有良心的畜生裏面替我照看你,他就是這麽照顧你的?”
綠谷頓了一下,說道:“拉爾烏,查理先生死了。”
拉爾烏沉默了一下,又笑了起來,笑意裏仿佛帶着淚:
“死了嗎,死了也好,我的酒窖都要被這個老東西掏空了,死了去地獄了當個快活的醉鬼吧,這個家夥。”
月色很沉,綠谷斷斷續續地和拉爾烏講了自己的事情,拉爾烏聽完沉默不語,一言不發地看着瑟縮的綠谷,最後從自己飽滿的胸部裏掏出一串珍珠項鏈放在綠谷的手裏,這項鏈很陳舊了,珍珠的膜衣上都泛着不剔透的黃,她的聲音仿佛沉浸在悠遠的回憶裏,帶着恍惚:
“綠谷,我現在幫不了你什麽了,我或許也會死在這裏,這是當初我從小酒館走的時候帶走的唯一一件東西,你這個家夥,老是把它放在枕頭下面,或許當初你走的時候,以為自己還能回到那個地方吧,我現在要為了別的東西釀酒了,綠谷——”
拉爾烏低低地說:“——我要釀能毒死人的那種酒。國王現在身體非常差,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死亡,他越是接近死亡,就會越瘋狂,而且現在起義軍的勢力越來越大了,他不願意放開自己的位置,但是又腐朽到無力主持戰局,一切都在搖搖欲墜,王國要崩塌了,綠谷,我想救你,但是你這個固執的小兔崽子,你肯定不會放棄那兩條人魚和我走。”
拉爾烏暗紅色的眼睛仿佛怒放的玫瑰,裏面有什麽東西在燃燒又被濕濡的淚意所包裹,她死死地把珍珠項鏈摁在綠谷手裏:
“——我只能帶給你這個,小兔崽子,努力活下去吧,你還是個沒學會喝威士忌的崽子,給我活長一點。”
拉爾烏側頭看了一下外面的夜色,咬牙把綠谷拉起來:“我不能幫你救出他們,但是今天自由軍會來進攻試探皇宮這邊,國王這個瘋子十年前把皇宮修建在了懸崖上,背後就是數不清的巨輪,根本沒有辦法從陸地上進攻,這家夥油滑得像是一尾魚,随時能坐着這些火力巨大的輪船從你的指縫裏游走,我們不能給他重來機會,但是,綠谷,今晚這些家夥應該沒時間管你,他們都會被來進攻試探的小支隊自由軍轉移注意力,看守人魚那邊的人也是——”
拉爾烏看着綠谷驟然亮起來的眼眸露出一個張揚的笑:“我能讓你們見一面。”
拉爾烏拉着綠谷從一條地道裏行走,她舉着火把前行,然後從出口出來,轉頭對綠谷做了個“噓”的手勢,讓他手腳輕一點爬上去,這個混入皇宮有段時間的女人對這個地方很多隐蔽的地方和換班的規則已經了如指掌,她像是抓住兔子的耳朵一樣輕易地提起綠谷的領子,貼在綠谷的耳邊說道:
“我替你放風,我從地道出去,在外面替你拖着看守他們的士兵,和他們聊一聊月亮和我的胸,一旦我發出什麽高一點的聲音,你就給我趕快跑。”
綠谷從地下的布滿灰塵的開口爬出來,他手腳上的鐐铐被他小心翼翼地拖放着,注意着不能互相碰撞發出聲響,他一進入這個房間就情不自禁地打了個哆嗦,他怔怔地看着面前嵌入牆內的兩個水箱,人魚被戴上了比之前還要粗重一倍的鐐铐,甚至還戴着口枷,水箱的角落裏堆滿了冰塊,兩個人魚幾乎是被懸挂在冰雕內,只有偶爾氣泡在冰融化的時候,艱難地從冰塊的縫隙裏鑽着往上走。
綠谷用雙手竭盡全力捂住自己的口鼻,但是眼淚卻忍不住從手背上流下來。
人魚的無力地張開蹼,他們的指縫裏都懸浮着貝殼,就算是在昏迷的情況下,被粗暴扔到這個水箱內,這兩個固執的家夥都死死攥住了自己給的貝殼,現在和他們平靜的面孔一起,被冰封在了層層冰雕之下。
綠谷輕輕地靠近水箱,他小心得過了頭,連呼吸都是顫抖的,指腹觸碰到冰冷的水箱表面的一瞬間幾乎要忍耐不住地嗚咽,他身上的傷口還沒有好完,濃烈的血腥味一靠近就讓兩條人魚開始皺眉。
最先蘇醒過來的是銀色的人魚,他迷茫地睜開眼睛,在看到綠谷的一瞬間就開始掙紮,綠谷對他做了一個“噓”的手勢,人魚很快就迷惑又溫順地安靜了下來,他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只是直直地看着水手一次比一次慘白消瘦的面頰,他的蹼艱難地在冰裏動了一下,想伸手摸摸綠谷的滿是淚痕的臉,轟焦凍不太懂為什麽水手每次見到他都哭,憔悴得看起來讓他心口緊縮。
爆豪也很快就醒了,但是他完全動彈不得,警覺又害怕的士兵們明顯給這條人魚注射了過量的麻醉劑,就算不小心殺死他也要控制住這條攻擊力宛如深淵巨獸的金色人魚,爆豪蹙眉,他的腦子昏昏沉沉,但依舊本能地在不斷嗅聞綠谷的味道。綠谷看着睜着紅色眸子滿臉暴躁,但是卻開不了口也發揮不了殺傷力的爆豪松了一口氣,但是他看着爆豪手裏那片哪怕經歷了無數的爆炸,沉船,暴風雨和巨浪依舊完好無損的貝殼,又怔怔地掉下眼淚。
原來的貝殼早就已經碎掉了,這片是後來爆豪給他鱗片的時候,兇狠地威脅他讓他給的,居然被保護得這麽好,脆弱的貝殼在這些連骨頭都能碾碎的災難裏面,連裂紋都沒有。
綠谷頓了一下,他聲音黯啞幹澀地說道:
“現在,我和你們做最後一個交易,無論之後,國王對我做了什麽,剁掉我的腿,刺穿我的心髒,或者放幹我的血也好,就算是把我的肋骨一根一根剝出來,爆豪勝己,轟焦凍,我用我的心髒和你們交易——”
“——不要為我掉任何一滴眼淚。”
門外響起驚慌到極致的尖銳口哨聲,綠谷倉惶的回頭,垂垂老矣的國王被人攙扶着,前所未有地快步行走着,和綠谷對了個正着,這個老得連眼白和眼珠子都混在一片的國王眯着眼睛看了一會兒綠谷,彎起嘴角緩緩拉出一個慈愛的笑:
“你來得正好,綠谷,你是叫綠谷嗎,我的孩子,今夜我需要你。”
他嘴角的弧度越拉越大,呼吸急促而猙獰,臉上密密麻麻的褐色斑塊連在一起,随着他起伏的胸膛都顫動:
“需要你讓這兩個家夥,流下眼淚來,你得幫幫我,我的孩子,那群邪惡的軍隊已經攻到城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