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國王還沒來得及從即将永生的喜悅裏清醒過來,這所位于懸崖上的宮殿就驚天動地地搖晃了一下,海水從窗口裏撲打進來,國王一個踉跄跌坐在地上,綠谷的軀體也随着撞在地上,從随從松開的手裏的銀色人魚用自己的身體給這具早已經沒有感覺的軀體做了肉墊,人魚沉默寡言地抱住被燙得面目全非的水手,在他掉出那種液體的一瞬間,他的身體告訴他不再無堅不摧,不再永無弱點,他開始像一個柔弱的人類,被洞穿了心髒之後,就會在初升的太陽裏化成灰白的泡沫。
這液體讓他變得虛弱,變得疼痛,變得喘不上氣,心髒像是被無數的火山炙烤,那種錐心的,讓他停止不了,無能為力的痛感讓他用力地抱住懷裏毫無聲息的水手,用力嗅聞他身上的味道,水手會無奈地垂下眉眼,又嘆息着微笑縱容他的靠近和過分的親昵,如果他睜開眼睛,能看到他有綠瑪瑙般的眼睛,如果他沒有被滾燙的液體澆灌頭皮,原來這些被灼傷的地方都有着卷曲毛躁的綠色頭發,如果他沒有被夾碎膝蓋,他有雙可以在冰原上盡情奔跑的雙腿——
——如果他沒有死去,他有着可以停止自己心髒痛感的微笑。
國王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咒罵這該下地獄的一切,海邊的爆炸聲接二連三地響起,海水一叢一叢地撲進窗戶,地上燒灼過烙鐵被熄滅,冒出嗆鼻的白煙,有人驚慌失措地跑進來,直接跪在地上大聲呼告:
“陛下——自由軍從背後偷襲,直接炸掉了我們好幾艘大船——”
國王臉色陰暗地下意識反駁道:“怎麽可能,這群烏合之衆根本沒有這樣的火力,也不可能有能力從海面上偷襲我們的船,他們連木頭的小船都制作不出來,怎麽可能有能力和我們抗衡?!”
來通傳的守衛瑟瑟發抖,他結結巴巴了好幾下,才驚恐地捋直自己的舌頭:
“他們用的不是船,陛下,來進攻我們港口停船的不是自由軍,是人魚。”
國王無法置信地睜大了眼睛,他跌跌撞撞地撐着權杖往前走,提起守衛的領口,但是提到就放棄了般地恍惚了起來,他脫力地喘着粗氣,恍惚地反問了一遍守衛:
“你再說一遍,是什麽東西來進攻了?”
守衛縮着脖子,他似乎也被自己所見到的景象驚吓得不輕,害怕受到詛咒般地輕聲重複了一遍:
“陛下,是人魚,鋪天蓋地的,數不清的人魚,自由軍在配合人魚的攻勢進攻我們的宮殿,船都沉沒或是爆炸了,陛下,海浪越漲越高,要淹沒宮殿了,剛剛出現的太陽随着人魚的現身,被烏雲擋住了,暴風雨就要來了,到處都是陰風在怒號——”
守衛喃喃自語:“——簡直就像是神谕降下來的懲罰,我的陛下。”
國王出神地站立在原地,從窗戶裏沖進來的浪花直接将他撲到在地,他癫狂了,他扒拉着周圍的能觸碰到的一切想要站着,滑倒了兩次,才被攙扶着狼狽不堪地站起來,眼睛裏是無法被破除的一片迷障:
“我就是神!!我就是上帝!!!我要永生不死,這個世界上沒有東西能夠懲罰我!!!我是國王,我才是統治一切的神!!!”
海水猛得從窗口溢了進來,屋子裏刑具架上的刑具紛紛落入了水裏,銀色的人魚像一個繭一樣包裹住自己懷裏的水手,臉色冰冷,用尾巴狠厲地掃開所有靠近他們的刑具,金色的人魚緩慢睜開眼睛,裏面是一片透紅的光芒,他拉開嘴角的弧度,獠牙比剛剛用在綠谷身上的碎膝夾還要讓人頭皮發麻,他不緊不慢地把尾鳍張到最大,邊緣閃爍着森寒的光。
海水在一片尖叫裏在屋子裏盈滿到了沒入人的膝蓋的部位,而人魚穿梭在渾濁的水裏,随從站在綠谷剛剛所在的椅子上,他臉色慘白地發着抖,他深知這群家夥遇到海水會變幻成怎麽樣一群奪人性命的猛獸,被虐待者和施虐者的角色在短短幾分鐘之內反轉,他的椅子腳邊掠過一道金光都能讓他驚恐地大叫起來,随從看着漂浮在水面繁複金色外套剛剛松了一口氣,這只不過是國王的外套,就看到人魚猛然從外套下面竄出,尖銳的指甲幹脆利落地洞穿了他的肩膀。
金色的人魚眯着眼睛打量恐懼到只能發抖的随從,他是天生模仿和學習能力強大的生物,爆豪惡劣地拉開嘴角,學着不久之前随從對綠谷做的那樣,慢條斯理地用指甲對準随從的鎖骨下方,然後殘暴一笑,狠狠插入,随從的脖子下猛然飚出一股鮮血,他目光失去焦距地發出連綿不斷的哀嚎,而爆豪厭惡地看着這個家夥,随手把碎膝夾活學活用地套在了随從的脖子上,随從魂飛魄散地看着自己脖子上的兩排獠牙狀的刑具,還沒來得及求饒,就看到面前的人魚目光冷酷地往下一壓,他的人頭驚懼地睜大着眼睛,在碎膝夾清脆的合攏聲裏“噗通”一聲落入水裏。
門在剛剛的海浪拍打裏被關緊了,老國王從來沒有感覺到死神離自己的距離如此之近,就在他腳下不停舔舐着他的冰涼的海水裏到處竄動,他驚惶地拍打着門,嘶吼着命令,他一輩子都在命令,就連求救也是施舍的姿态:
“我命令你們給我開門!!裏面的東西跑出來了!!!!我命令你們,我要下令把你們這些劣等人全部都絞死!!!!”
爆豪的目光全是陰霾,但是他的步調依舊是不緊不慢的,甚至顯得有些閑适,他從出生開始就是整個海底最兇殘的獵手,比誰都懂如何把已經落入手裏的獵物逼到絕境,在人魚第三次從國王的腳邊緩慢游過的時候,這個人終于徹底崩潰了,他像是得了失心瘋一樣撕扯着自己的頭發,到處用權杖攻擊并不存在的對手,大吼大叫着我才是最後的神,看起來像個供人取笑的滑稽小醜,而爆豪猛地從水底破出,他的卡住國王的脖子,目光深不見底,耳鳍怒張到要撕裂的地步。
就在國王的臉因為窒息變成憋悶的紫紅色,那個廢物水手憋急了臉也是這個顏色,會無措地造漆黑的深海裏尋找他的嘴唇,仿佛祈禱一樣在他嘴裏索取空氣,而不是這樣令人作嘔地在他的爪子下掙紮,爆豪臉色晦暗不明,他突然松開了國王的脖子,但是還沒有等國王劫後餘生地呼吸幾口空氣看,就更加狂暴地把國王的臉摁進了剛剛燒水的爐子裏,爐子的火通紅透亮,上面放着的銀白色錫壺壺口裏水開了的蒸汽鳴叫和老國王刺耳的慘叫聲一起響起,爆豪面無表情地把國王的頭更加兇猛地往裏面怼,像是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都已經伸進爐子的口裏了。
爆豪烤了一會兒老國王的臉,似乎開始覺得沒意思,他把還在痙攣的老國王的身體翻轉了一面,老國王的五官被烤到融化成漆黑的一片,嘴唇被烤到連在一起,連喘息和呻吟都發不出,爆豪眸光猩紅地審視了一會兒,用指甲勾起燒開了的錫壺,殘忍地勾起嘴角的弧度,開頭沖着老國王的頭上淋下,還冒着硝煙的餘燼的焦肉發出“嘶嘶”的輕響,老國王的身體用力地蠕動了好幾下,然後顫動了一陣,倒在水裏不動了。
整個房間裏的海水被殺性大發的人魚染得水都紅了,他游過一片血紅的水,像是突然觸碰到了什麽,皺着眉頭從水底勾起了一頂王冠,是剛剛老國王掉下的,這是一頂黃金的王冠,兩邊被精心雕琢上了栩栩如生的人魚花紋,做成了濺起來的浪花形狀,最中間是一顆剔透的孔雀石,是不透明的綠色寶石,和那個家夥現在的眼睛一樣的色澤。
轟焦凍抱着綠谷靠在牆上,他覺得染了這些人類的血液的海水很髒,他不想讓綠谷躺在裏面,爆豪游過過來,轟焦凍的耳鳍威懾性地張開,他露出冷冷的眼神仰頭看着爆豪,而這個一向很肆行妄為的人魚只是嘲諷地嗤笑一聲,把自己剛剛拿到的王冠放在了頭發都快掉完的,醜兮兮廢物水手的頭上,廢物水手真的很廢物,不僅說好的王冠沒有給他,現在連人魚給他的王冠都戴不太穩,眼睛閉着,松松軟軟地靠在銀色人魚的胸膛上,像一塊死掉的肉。
海浪又一次拍打進來,海平面已經漲到了懸崖邊緣,太陽又是照常升起,無論多少人和動物死去,這世界上只有日光和月色無知無覺地每日更疊,海面上人魚鱗片的光芒和水波的粼粼波光不分你我地混雜在一起,遠處傳來人類起義的口號,而陽光赤裸熱烈照耀。
爆豪抱住從銀色人魚懷裏蠻橫搶奪過來的廢物水手,他的搶法要粗暴很多,銀色人魚連這個廢物的頭發絲都舍不得傷到,果不其然就被這個不講理的家夥得手了,在海裏金色的人魚抱着懷裏停止心跳多時的水手瘋狂游動,他知道一個地方,所有的人類生下的東西都是在那個地方轉化成人魚的,他想賭一把,如果不行——
——爆豪越發煩躁地搖動着尾巴,喂點眼睛分泌的液體給這個廢物應該也可以。
綠谷的懷裏在極速的游動裏脫出一串珍珠,珍珠在碰到綠谷指尖的時候,表面陳舊的膜衣一瞬間褪去,發出瑩潤雪白的光,膜衣破碎,露出裏面的珊瑚,裏面是發光的珊瑚串成的珠鏈,是綠谷媽媽無數次吟唱的珊瑚公墓裏的珊瑚做成的,艾爾曾經也把這個獻給查理——
——這代表了人魚至死不渝的愛,代表永生的我和不能永生的你共享一個墳墓,代表我在為你落淚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将同時停止永生。
綠谷的手指忽然動了一下,他被燒傷一片的耳邊,突然倔強地往外生長出一枚深綠色的鱗片。
十年後,愛斯尼莎港口。
拉爾烏把小酒館開到了這邊,而原來的宮殿被海水淹沒,潮水褪去後被湧上岸的人魚破壞了個七七八八,新國王倒是不介意這個,潇灑地撓頭笑笑,就搬遷過原來的舊宮殿了,她那天看到綠谷遇到意外,迫不得已回去通告自由軍國王已經狗急跳牆,希望就此一舉攻下宮殿,救出綠谷,歐魯邁特那家夥真的是有上帝保佑的,攻到一半居然出現了人魚,本來艱難的攻防戰,對方被人魚斷了後路,象征着自由的起義軍隊大獲全勝,但是等她找到那個房間的時候,綠谷不見了,人魚在的箱子也空了,這剩下浸泡在水裏,發脹的國王的屍體。
公爵慘烈下臺,新國王不是很喜歡殘酷的刑罰,反而讓公爵去給船員們做後勤,給這些他看不起的下等人每天洗澡,吃他們吃剩的黑面包,公爵每天都戴着鐐铐,像條人人都能奴役的流浪狗一樣蹲守在愛斯尼莎,對着每個下來的水手搖尾乞憐,希望對方能給他一口面包,如果有其他的,哪怕就是一口發酸的果醬,這家夥也能舔着你的腳趾叫你上帝。
拉爾烏看着自己酒館裏和一群水手毫無芥蒂地勾肩搭背,哈哈大笑的年輕人,年輕人有着一雙湛藍的眼眸和奇異硬挺的金色頭發,俊美又大方,每一個來喝酒的人都不會吝啬和他聊兩句,有水手神神秘秘地貼在年輕人的耳邊說話:
“嗨,你知道嗎,有人最近在帶人出航梅爾美德公海,去看人魚!”
年輕人讪讪地微笑道:“但我記得國王是禁止這個的,雖然還沒有正式的法案,但是都盡量要求我們不去打擾人魚。”
水手對他擠眉弄眼:“你不想去看看嗎,人魚,這些神話裏才有的家夥,等下那個人就會過來,不過你可別被吓到了,那家夥長得很恐怖,據說是舊皇宮裏的人物。”
小酒館的門被一個一瘸一拐的老人推開了,他的一只眼睛是轉動的義眼,另一只眼睛是渾濁的藍色,看不出什麽顏色的長發亂糟糟地搭在背後,一邊舉着酒瓶子,一邊昏昏沉沉地仰着頭嘬飲着,頭撞在小酒館的門框上才回過神來,水手很有眼色地貼在年輕人的耳邊輕輕介紹:
“這就是那個帶人出航的家夥,據說在那場戰役裏,這家夥被人魚咬掉了一只眼睛,咬斷了一條腿,我記得是叫什麽來着——”
這個怪人搖搖晃晃地走到年輕人的面前,湊近了看了兩眼,醉醺醺地打了個酒嗝:
“是你要去梅爾美德公海嗎?你叫什麽?”
年輕人對他伸出了手:“我叫歐魯邁特,初次見面,查理.梅爾美德.艾爾。”
怪人手裏的空酒瓶跌碎在地,拉爾烏哈哈大笑起來,門前的風鈴搖晃,風和日麗裏,有綠色的魚尾在海面上一閃而過。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