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這兩天,虞家小院裏,到處都是虞梅仁團團轉的身影,時刻都是他喚他閨女的聲音。
昨日一覺醒來,看見閨女鬼鬼祟祟去找傅晏。虞楠裳悄悄尾随而去,發現閨女心裏有事竟然不跟自己說。
他不去想這是男女之別的原因,只心裏酸氣沖天,覺着自己這些天事忙冷落了閨女,竟讓閨女不和自己親了——也怪傅晏那小子,說到底也不是個什麽好東西!
後來他又從傅晏那裏得知了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恨的他牙根癢癢。然而顧慮眼下局勢,一時半會兒又想不到比傅晏更好的反擊法子。郁悶之餘,對他閨女憐愛之外又增愧疚。
這份心情他簡直不知道怎麽表達好。
于是這兩天也不去管別的事兒,只管守着虞楠裳寸步不離:
虞楠裳洗漱,他去備水、給她擦臉、給她梳妝。
虞楠裳做針線,他坐一旁理絲線。
虞楠裳要買菜,他給提簍子。
虞楠裳閑着沒事兒,他從市坊傷淘騰來各色零嘴兒并玩意兒,給她面前堆滿。
……
并且盡量不讓閨女和傅晏呆一塊。
虞楠裳都覺着自己爹爹過了。“爹啊你外面該幹嘛幹嘛去吧,我沒事的。”她把這幾日收到的厚厚一沓帖子拍在他爹面前。
“這些都是俗事兒,小事兒。”虞梅仁推開不理。
“好吧,這些事不打緊——卻有一件事爹爹必須要辦。”虞楠裳道:“救我回來的那位成校尉,爹爹準備怎麽答謝他?”
虞梅仁既然知道了事情真相,對于這位厚顏頂功的成校尉印象一落千丈。只道:“爹爹自會備下厚禮謝他,你無須理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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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楠裳卻不依:“只禮物怎麽夠。合該設下筵席,鄭重謝他,這才能略表心意。”
和這等俗物宴飲,虞梅仁怎麽肯。可是見到女兒又是希冀又是奇怪的目光,虞梅仁又怎能說出個不字。左右也不是什麽大事,于是道:“那便依囡囡所言吧。”
虞楠裳這才重新展顏。又和她爹計較:“擺宴去酒樓還是在家裏呢?邀請誰人作陪?最好能請到位成校尉的上峰……”
便在此時,崔華予來了。
他此時的狀态很奇怪。目光裏一時是痛苦愧疚,一時又燃起熊熊豪情。這兩種情緒糾纏,讓他看起來又是憔悴又是振奮。
虞梅仁皺眉打量他兩眼,便把他的心思猜出幾分。
“那日我叫你好好想想,想來現在你是想清楚了。”相見落座之後,也不必崔華予說什麽,虞梅仁開口便道:“如此便好,你不必向我解釋什麽。”說着便做出端茶送客的架勢。
“虞先生都不問問緣由嗎?”崔華予道。他的嗓子因上火而嘶啞。
“知曉了又如何,狀元公善自保重就是。”虞梅仁面無表情道。
“虞先生、虞先生!”崔華予語氣裏竟帶着點乞求的意味:“你知道我不是那等攀炎附勢的人!可是,可是……你知道嗎,晉原十二州準備歸附了!”
咋聞此事,便是虞梅仁也不由得一時忘卻滿腹怒氣,眸光一轉:“當真?!”
百餘年前,統禦天下的大魏朝潰然崩塌,烽火亂世之後,傅氏先祖占據東方之地,建國號陳,中部則為李氏所據,建國號彭。略遠點的西方,亦有趙氏,建國號衛。
三國交壤的北疆之處,卻還存在着一個特殊的勢力。那便是鎮守邊疆晉原十二州的晉國公府。
這晉國公府并未受陳、彭、衛任何一國的封授,依舊尊奉先魏朝的正統。
晉國公府方氏一脈,甚至還在魏朝之前,便鎮守北疆,抵禦蠻人。族人個個骁勇善戰,更兼義膽忠心,愛民如子。故而在民間威名遠揚。
好在這晉國公府有鐵律,只守境安民,不參與朝中争鬥。代代國公又都是有手腕的,魏朝後期,朝政昏庸至那般,晉國公府竟能夠絲毫不牽涉其中。
在後來的亂世之中,晉國公府亦不參與諸方混戰,安然保全自身實力。畢竟他承擔着抵禦蠻人的重任,既然不肯介入亂局,諸方勢力也樂的不招惹他。
等三國定鼎,晉國公府依然超然世外,不稱帝建國,卻也不肯歸附任何一朝。鑒于他的實力與聲望,三國都是想把他納為己用。這百來年,三國争着搶着的,各種示好禮遇,晉國公府卻如一塊硬石般,絲毫沒有松口的跡象。
但現在事情不一樣了。
說起來卻也讓人唏噓不已。這曾經琳琅滿目的世家大族,經歷一代代馬革裹屍、英烈報國,到如今,竟然只餘下年方弱冠的一男一女兩縷血脈。
其中那位小姐,還是常年病弱的。
而那位年輕的國公,名方錦繡,倒是不堕他祖上威名,前年聯合三朝一同發兵,破了蠻人王帳,滅了蠻人單于,将蠻人逐出千裏之外。未來的數十上百年,蠻人都不會對北疆形成大的威脅了。
然而屢有傳聞,方錦繡在這場大戰中,受了蠻人的毒箭,怕是情況不太好。
他若一死,方氏再無人主持大局,可還能屹立不倒?
再往深了說,蠻人之禍已解,晉國公府便失去了保境的作用,三朝怎能放任這麽一只不馴勁旅在自己邊境晃悠。
晉國公府歸順,也是別無選擇之舉。
但是到底歸順哪一朝,倒是還可以選擇一番的。
而若是能促成此事,此番功績何異于開疆拓土?必将青史留名千古不朽。
這樣的機會,任哪個心懷大志的熱血男兒都不會讓它失之交臂。
“康王應允我,只要肯尚公主,他便保我成為出使北疆、斡旋此事的正使——驸馬雖不可出任官職,但擔任使節卻無礙……”崔華予痛苦地閉眼。
不過雖痛苦,只一想那不久後的豐功偉績,卻也能舒緩一二。現在他還是平複了些許的。康王剛跟他提起此事的時候,瞬間洶湧的熱血充斥了他的頭腦,他看到了無垠的天地,千萬年的時光,無數人的生死......與之相比,對虞楠裳那點小情小愛則微不足道了。
對面的虞梅仁靜靜地觀察着他,眼中神色複雜的很。“好,如此利國利民關乎百代千秋之事,我等自然不能成為狀元公的阻礙。”他站起道:“便祝狀元公一帆風順,得償所願。”
“虞先生!”崔華予急急站起,攔住虞梅仁:“可否,可否讓我再見楠姑娘一面?”
虞梅仁只犀利目光看着他,冷笑不語。
“不管虞先生再信不信華予,我對公主,實無半點男女之情,華予此生心悅之人,唯楠姑娘一人。”崔華予在這目光之下,只覺口齒生澀。但他還是要說:“就求先生給華予個機會,讓華予跟楠姑娘最後見一面吧!”
“狀元公心裏清楚,這一面實在無用又多餘。”虞梅仁終于又開口了:“狀元公有狀元公的不得已,我的女兒也自有我心疼,這兩下裏都是對的,沒有人做錯,也無可化解。因此便請狀元公不要再多事了吧。”
崔華予噗通一下跪倒他身前:“求先生了,成全了華予的這一點執念,讓我向楠姑娘道個歉……”
虞梅仁再按捺不住,踢腿一腳狠狠踹他胸口,把他踹飛三步!
不等崔華予爬起來,他又揪了他衣襟,把他提起。“我已經在很努力說服我自己,你沒有錯,你有苦衷。”虞梅仁咬牙切齒的道:“可是你呢?你特麽明明知道是平城公主對囡囡下的手!你半字不提!你還口口聲聲說你心悅她!我,我真是看錯了你!”
崔華予驚懼地瞪大了眼睛:“虞先生……”
虞梅仁一拳頭把他的話砸了回去。
虞楠裳聽到動靜跑過來,看到她爹已然把狀元公揍成了豬頭。
“爹你這是幹什麽,你快住手!”虞楠裳拉住她爹。
“冒犯了。”虞梅仁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整整衣衫,依然翩翩名士模樣:“請狀元公自便吧!”
說着拉着他女兒就走。
“爹!”虞楠裳推開她爹,過去扶起崔華予:“你們這到底是怎麽了?有什麽事不能好好說要打人?”
她嗔怪地看自己爹一眼:“爹,你快去取化瘀消腫的藥膏來。”
然而這次虞梅仁無論如何不肯聽她的,他拉起崔華予把他推出門外。
“先生!”崔華予抹着嘴角的血,苦笑道:“恕華予冒昧,還有最後一事請教先生。華予今時今地之處境,換了先生,先生又當如何?先生便就能拒了這機遇嗎?”
“不好意思,虞某從不會放任自己陷入如此境地。”虞梅仁想也不想便道。随即重重一聲關了房門。
崔華予看着虞楠裳的面容被那門扇隔離。
他貪婪地看着。從此以後,再不能見了……明明是那麽心悅之的人,明明已經在議親了,明明自己頂住了那麽多的壓力……
虞梅仁剛才那句話還萦繞在耳畔。
他從不會讓自己陷入如此境地。
而自己,是怎麽一步步陷入此境地的呢?
明明,自己也什麽都沒有做錯啊……
天又下起雪來,新任狀元公,未來驸馬爺,仰首看這風雪,只覺得心也攪成了這麽混沌一片……驟然痛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痛……便是那出使晉原的建功之喜,也抵消不了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