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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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美人胭脂骨

作者:三洋土方

文案

人說晉安郡主,那是可欺可寵的軟兔子,那是皇太後眼前紅人,那是世子身邊狐媚子。

她回想起這些流言的時候,正在老宅破花窗的光陰中提着掃帚。

她只記得自己的秘密。

秘密之外或許還有秘密。

正因為愛你,才使我沒有泯滅于衆生之中。

內容标簽:虐戀情深 宮廷侯爵 喬裝改扮 複仇虐渣

搜索關鍵字:主角:慕挪 ┃ 配角:衆多 ┃ 其它:假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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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德武年間,皇帝沉迷方術,誤食毒丹,大疾,當朝國師宣告帝王大病十年難愈,皇帝為保龍體随國師前往千裏外天山求救命之法,翌日離去,遂抛盡天下之事。無君在朝,朝中衆勢力騷動,随即三足鼎立,其一為皇後李氏,其二為貴妃董氏,其三為世子,三人各自集結黨羽,勢力相斥不下,乃致皇城腥風血雨。

時隔五年,國師忽傳天山飛鴿,稱皇帝已大致康複,欲次年從天山啓程,一路向東歸朝,兩年後春分時節将返京城。

此消息一出,衆人為自保至魑魅再生,京城內布滿陷阱,人人自危,如坐針氈,最初的腥風血雨終被掩埋,化為一道暗潮瘋狂湧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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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默默的悄無聲息挖一個坑

☆、南風催花

胭脂沒有醒,卻有一絲意識,她飄在半空,看見自己破敗的身軀上布滿蛆蟲,被塞入一個狹窄的木棺中,木棺丢棄在荒野中,荒野四處一律平地,沒有一個人,這裏一直在下雪,就快要将她埋沒,她喊叫,但是沒有聲音,這個空間連落雪的聲音都沒有。

她想起自己是怎麽死得了?在那個深宅大院裏,有人往她身上潑了冰冷的井水,有人掐着她的脖子,有人架着她将她丢出宅門,在那個寒冬的夜裏她沒有其他去處,只好卧在路頭的牆角下躲避大風。

好像就是那樣睡着了。

原來她是這樣凍死的。

凍死對于一個卑微的下人來說,死的已算是仁慈。

意識突然回到身軀,腳趾開始微微發熱,然後是疼痛,痛意貫穿四肢百骸,她費力的去看自己的腳,發現下半身鮮血淋淋,而兩只腳已經沒有了。

她急促的呼吸,喉頭好像塞着一塊火紅的炭,要嘶喊,要尖叫,但是沒有聲音,掙紮了幾番她終于睜開了眼。

空氣裏有熟悉的炭火味,沒有死完全,不知此刻是重生還是夢醒。

這大概是一間客棧,屋中四處垂着竹簾,嚴嚴實實不見窗,方桌上有燈有香爐還有酒,而她斜躺在地上的被褥中,一只腳貼着火桶壁,因為太燙鞋底已經焦爛。

她想坐起來卻發現頭痛欲裂,雙手也纏着繃帶,四肢沒有一點氣力。但身上的衣物已經被徹頭徹尾的換掉,套着一件巨大的缥色常衣,是男人的衣服。

屋中傳了一聲:“這樣都沒死成,你的命真大。”

她動了動頭,新的視線裏出現一個男子,他背立着,身型長,一席水色鶴氅順着筆直的雙臂垂地,他拾起桌上面罩戴在臉上,這才轉過身,面罩是白色的平平展展,顯出一絲陰森。

“不用看了,這裏沒有其它人,你的衣服是我親自換的。”

她想伸手纜緊被褥,卻發現手腳僵硬根本動不了。

“發現你的時候,你身上的衣物裏外都結成了冰,再不換會凍死的,夜半我又找不到其他姑娘,只好自己動手。”

她只得心裏大嘆,身子八成已被他看光光。

“嗯,看光光了,換衣服總不能遮住眼睛,否則會摸到不能摸的。”

男子已勻好兩杯熱酒,轉過身來走近,他臉上有面罩遮着口鼻,只露出一對丹鳳眼,眼中黑睛內藏不外露,有一種懶态。

他走近,蹲下身,遞上一杯熱酒,胭脂擡不起手,只能睜眼倒着看他,他的長發掉入她眼裏,刺疼,她含起一包淚水,抖啊抖。

“可以的。”

胭脂不解,眨了眨眼,眼淚滾下去。

“既是在下看了姑娘渾身上下不該看的,負責是可以的。”

胭脂想搖頭,發現頸脖抽的厲害,眨了眨眼,眼淚又滾下去幾顆。

男子端詳她良久,恍然大悟:“原來你既聽不見也不會說話,既然如此,甚好。”

放你奶奶的屁!

他靠的更近,垂頭打量起她來,自言自語道:“如此說來,是你夜半三更在大雪裏四處亂跑,好在我的馬踢中你的下颚,被我發現了,否則就凍死了,既是在下又傷了你,又看了你,在下本該老實交代,但既然姑娘你聽不見,在下也就懶于筆墨寫出一番解釋來。”

記憶片段被接上,她是被丢出陸公府,是在牆角下躲過寒風,然後便起身趕往城中客棧避冬寒,誰知走到半途飛來馬蹄,随後她就沒了意識。

天降掃把星。

男子見她依舊呆傻沉默,便如釋重負把面罩摘下,搖曳燭光中露出一張完整的臉,畫眉入發,一邊眼尾有一顆朱砂淚痣,築鼻如山,雙唇微開,一呼一吸間有白色霧氣撲來,只是看着臉,忽然就讓她靜下來。

他洋洋灑灑,難分好壞。

“你便當在下是恩人吧,但即便是恩人,在下也絕不強求你報恩。”他頓了頓,笑的似帶楊柳風,“但你若願意當牛做馬,在下也不會過多阻攔。”

胭脂顧不上瞪眼,汗從發間直流,憋了好久終于能開口說話了。

“你,快把我的腳挪開,快要烤熟了。”

“……”

死而複生,生而半熟,也不算是太壞。

翌日,她身子已有半成恢複,便與對方淺聊了幾句。

“胭脂我是城中大戶府內的丫鬟,一直貼身伺候府上二小姐,前些日二小姐上京城,昨日我便被大小姐苑內的下人們圍住,一陣推打之後被潑了一身冷水,趁夜丢出府門,趁我主子離開時前來為難我,已經不是頭一回,只是這一次下手狠了些。”

男子笑了笑,“看來你得罪的人不少。”

她暗暗翻了個白眼:“誰還沒得罪過幾個人?莫非公子你就沒有?若要怪,只怪我平日飛揚跋涉不夠收斂,若還要怪,只怪我心太善,沒早早折磨死那幾個混蛋,府裏一時是回不去了,我要撐過最冷的這幾日,直到二小姐回府發現我失蹤。”

男子坐正了身子,“你的意思是……”

她摸了摸有些腫的腮幫子,“小女子的意思是,公子一半是我恩人,一半是我仇人,既然你我之間有如此錯綜複雜的關系,公子應當收留我幾日吧?”

他點了點頭,“有理。”

“敢問公子大名?”

“燕南風。”

“敢問公子何處來?”

“京城來。”

“何處去?”

“此地落腳。”

“公子所為何事?”

“你問的是不是多了些?”

“那敢問公子,這屋子裏有吃的嗎?”

“……”

酒足飯飽過後,胭脂又迷迷糊糊睡過一覺,這種吃吃睡睡的日子恍如隔世,十分妙,也十分不穩妥,醒來後燕南風人已不見,她小心翼翼起身從木櫃中翻出一面銅鏡,對着臉左右看了看,有不少擦傷劃傷,但因沾了雪中污泥,一時看不出什麽破綻。

門外傳來一陣極快的腳步聲,一人扣了扣門,随後探了圓鼓隆冬的丸子頭進來,是個黃衣女童,長得圓糯水靈。

她看見胭脂端着面銅鏡望過來,不住挺直身板,鞠了個躬,“對不起,我走錯了。”

只聞她腳步聲在走廊裏踏了一個來回,片刻後回到門外,她氣勢洶洶瞪着胭脂。

“我沒有走錯了,這裏就是天字一號房,你是誰,為何穿着我家公子的衣服?”

“我為什麽穿着你家公子的衣服?”她懶于多說,撫發妩媚一笑:“你不會猜嗎?”

女童登時小臉通紅,還未叫起來,燕南風卻已及時出現,将她小嘴一把捂住,随即瞪了一眼胭脂。

“她才十二歲,你別胡說八道。”

事不關己,己不參與,她抱着銅鏡轉身退入裏間,然而卻在垂簾那頭豎耳聽。

“你查的如何?”

“全被公子猜中了,這一路上阻撓公子來青城的确實是那幾人的手下。”

“哦,我想聽聽結果。”

“都被我們殺了。”

“很好。”

“那剩下那些呢?碧之不敢輕易做決定。”

“倘若你覺得礙事就都殺了吧。”

果然非善物,胭脂聽見外面腳步聲逼近,抱着銅鏡便倒下裝睡,女童不知何時走了,唯有燕南風探頭喚她:“胭脂?”

她猛然坐起來,睜眼就笑,“小的方才做了個夢,夢到佛祖對小的說,萬物皆應有慈悲之心,應當化幹戈為玉帛,小的以為即使燕公子的高頭駿馬無意踢了小的幾腳,但到底是燕公子把小的救回來的,否則小的早已被凍成冰糕,公子您就是小的的大恩公,為報恩公小的願意當牛做馬,只求恩公看小的還看的順眼。”

他撓了撓臉,揚了揚眉,“想通了?”

胭脂用力點頭。

他忍俊不禁看着她髒兮兮的額頭,“說你是陸公府的丫鬟真是不足為奇,和陸千芊一個德行。”

她驚:“公子與我家二小姐相識?”

“當朝陸太傅的小千金。”他笑:“早就相識很多年了。”

“公子與小姐真是分外有緣,公子若登門到陸公府,小的一定竭盡全力盡心盡力感謝公子。”

“你說話算話?”

自然不算。

“驷馬難追。”

他似十分滿意,鳳眼微眯,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這天字房我續的天數已足夠你養傷,我還有事不多留了,下次再見希望別這麽狼狽。”

“謝公子,好走不送。”她又問:“對了,公子如何知道胭脂是陸公府的人?”

他伸手指了指她的鞋,布鞋裏側繡了一對府字。

兩人對視一笑,一個擺手送別,一個掀簾走遠。

燕南風走後,她回屋看見桌上留着一卷黃紙,展開後裏面是一卷畫冊,畫冊厚厚一疊竟百頁多,其中繪的都是青城中有名的美人,有一些竟只是傳言中的人物,這一頁美過一頁,卻不知是城裏哪位畫師做的,應當是下了些功夫,都附了詩詞寫的可圈可點還湊合,從落款看來已是好多年的舊物了。

她百無聊賴撐着腦袋一頁頁賞看,一下便瞧見陸公府的兩位千金,陸千芊與陸因茵都在其中,畫中二人眉眼間稚氣未脫,穿着笄禮時的禮衣。

就在翻到最後一頁時,燕南風突然破門而入,伸手将畫冊取了回去,毫不猶豫撕下那最後一頁,随後整本抛給她。

“一個姑娘這麽愛看美人圖,好的什麽風?”

胭脂好奇的把頭湊進他懷中,“公子,最後一頁為什麽不送?”他笑而不語,塞進袖中,“小的不能看看嗎?為什麽?”

他不大正經的一笑,“童叟不宜。”

她翻了個大白眼,卻見燕南風将畫卷入長袖,回頭淡淡一笑,“若後會有期,我再送你。”說罷已匆匆無影了。

與燕公子偶遇之後,胭脂一人在酒樓住了大半月,日子匆匆一過,已到了陸千芊從京城回陸公府的時候。她一念起自己那個潑辣的主子,再美味的糖水也吞不下去,這幾日揮霍的荷包瘦了下去,自己卻腰肥體胖,若回府給她瞧出來,還不得猜疑?她狠狠餓了自己幾日,終于混的面黃肌瘦,去客棧後院弄了些泥土參合着朱砂墨抹在臉上,披頭散發的趁夜往陸公府去了。

☆、夜客

這夜依舊是風雪蕭瑟,大道兩邊臨了幾排參天大樹,枝葉不斷亂擺,影子鬼魅一般的。

胭脂遙遙見陸公府門外垂着兩只巨大燈籠,發出近乎慘白的光,燈籠随風擺動,籠光交織出魑魅般的影子。

她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趴在門上,眼睛朝門縫望去,心裏算計着若是敲門,出來的會是誰,又當如何應付,便是在沉思中,風雪依舊拼命刮,一只白淨的手從傘下探出,将她油膩膩的頭發一把抓住,她大叫起來,被褥掉在地上,一身髒兮兮的衣衫露在人前。

身後不知何時立着七八個來人,陸公府二小姐陸千芊冷漠的臉從油傘的陰影下露了出來。

“胭脂?”

她奮力的掙紮了幾次,那手才收回,拽走她幾根長發,她蹲在地上抱着疼痛的腦袋,眼淚汪汪。

“小姐,是我。”

陸千芊上前低聲質問:“我找了你幾日,去了哪裏?府上下人都說是你兀自逃走的,是不是真的?”

她眼淚鼻涕頃刻而下,臉上黑黑白白:“奴婢不敢逃走,奴婢若真想逃出去又何必回來?小姐你不知,你去京城的第二日,大小姐便找人來折磨奴婢,還把奴婢從府裏丢了出去,奴婢幾日來躲躲藏藏不敢回府,是怕還未見到小姐你就又被她們抓住……”

“行了,不必再說。”她對一旁白傘下的來人說:“都是府中一些小事,可憎髒了你的眼,今夜我們還是先行入府休息,有何事明日再說可好?”

那客人對身後數個随從低聲囑咐,待數人離開,又望向胭脂,良久後才邁步離開。

夜中安頓了客人,陸千芊又對胭脂一事過問了片刻,便喚小厮連夜去城西染坊買了幾桶朱砂染料,連夜讓人一瓢瓢把陸因茵所居北苑的裏裏外外,屋檐牆壁,花草池塘都潑了一遍遍,這才解氣回屋去了。

深夜裏胭脂坐在自己屋中生了暖爐,給腰間的傷上了些藥,她對鏡又瞧了瞧這臉,幾日未料理,已經有慘白的皮肉翻起,眉梢也被擦破,幸而夜色深,方才無人細看,此時她掩緊門窗,對鏡揭下不可複用的人皮面具,鏡中她真實的臉瞬間暴露在空氣中,因長時間不見天光她的肌膚細嫩白滑,上唇紅潤微翹,像工匠手下的人形偶,沒什麽生氣。

她架起桌椅,翻上房梁找餘下的幾張人皮面具,卻忽然聽到有人叩門。

“胭脂,是你嗎?”

這聲音耳生,一時不知是誰,她心中盤算了一把,“是我,可是我累了要睡了,你也早歇息。”

“可……我此行帶了宮中上好金創藥,我就放在門外青石階梯上。”

宮中的人,莫非是方才的夜客?她心思百轉千回,更加小心:“多謝挂心。”

那人腳步聲剛遠了又折了回來,“你要小心謹言,以往與你說過許多次,莫要。總是與人逞口舌,這回怕你又是這樣才被人欺負吧?還有,我讓你每月寫書信給我,先前還能收到,後來……莫不是你忘的一幹二淨了。”

胭脂此時已戴好新的面具,卻立在門邊不敢拿下門闩,她似想起什麽翻開角落一個木屜子,裏面有舊信件,她早已看過,是宋胭脂給一位摯友寫的,都是些閑言雜語,卻不知怎麽沒寄出去,她亦不敢丢,一直藏着。

她知道宋胭脂曾留下過字跡,自然是不敢亂下筆的,宋胭脂的字小巧娟秀,她的字清麗細長,雖仿寫了很久卻只有七八成相似,若有人留心,或保有宋胭脂的親筆信,一定會懷疑,所以那些信件她從不敢回。

那人還在門外,“你怎麽不說話,為何今夜一見,覺得你變了,不像你。”

胭脂端着鏡子又瞧了瞧這臉,尚不知從前宋胭脂是怎樣的神态與語氣,她學不完全。

“還請早些休息吧,我這幾日身心疲憊,太冷太累也就睡了,”她頓了頓,裝腔作勢道:“其實,倒是有些話要與你說,其實,我心裏是記挂你的,信件也沒少寫,但都被主子劫下來了,我們……身份畢竟不同,人各有高低,我也想明白了,往後你就別和從前一樣你我不分了,在這宅子裏每個人面前還得有個高低,你我方才活的自在一些。”

外頭是長久的沉默。

“你明白了嗎?”

客人的身影印在門上,不知望着亭中月色還是門扉,但始終沒有說話,直到很久後才離開。

胭脂在屋內松了口氣,連忙将信件重新翻出,鋪開在床上一再查閱,終于找到信件的落款:如仕。她口中一念便覺得此名字耳熟,卻如何也想不起來。

第二天清晨,北苑傳出一陣陣喊叫。

胭脂梳妝打扮,甚至在這相貌平平的臉上抹了些許脂粉,不出所料陸千芊果然來敲她的門,她開門請了安,便聽陸千芊笑道:“你倒是很會收拾自己,也好,既是給你報仇的戲,你便漂漂亮亮的瞧着。”

北苑那頭,陸家大小姐陸因茵已經破門而出,她一早醒來,便聽到苑內小童驚叫連連,開門而出時自己也被吓得一怵。

看起來,整個北苑似被血水淋透,連苑落內白雪也染了個透徹。池塘裏她最愛的幾尾錦鯉早已翻肚浮在水面上。此時路盡傳來一陣風鈴似的笑聲,便見陸千芊今日穿金戴銀,身上穿的不知又是哪一宮的娘娘賜的春花新袍,走起路來衣尾擺動,整個人都飛揚跋扈。

陸千芊一向張揚,此刻更是難掩悅色:“哎呀,上回要購一批料子時姐姐還極力反對我選朱砂紅,沒想到此次我從京城回來後姐姐竟就愛上這紅了,居然把北苑都漆紅了,喲,瞧這花草也是,真是別出心裁,有點意思。”

陸因茵緊咬牙根,渾身顫抖,心中雖然翻江倒海,恨不得将她剝皮吃下,卻一句恨意也不敢說。

陸公府的老爺——陸德,是皇城內的兩朝太傅,三十多年來教誨及輔佐皇帝,皇室後代出生,無論男女也一并交于他來授予四書五經,教導管教,所謂一日之師終為父,陸德在宮中雖無實權卻也小有分量。

五年前皇帝随國師趕往天山,臨行前卧在垂帳內下诏,命陸德一心扶持世子,不得離開皇宮半步,直至君王回朝,京城太傅府尚是空的,家中老宅只好留給兩位親女打理,大女兒陸因茵已算是他的老來之子,小女陸千芊更加受寵,偏偏她較姐姐生的更嬌嫩似花,整理府中大小适宜又拿捏得當,陸德很是滿意,将宅中百餘人交予她管制,年僅十九的陸千芊井然成為一宅之主,而陸因茵塗有大小姐的名,卻毫無半分權利與威信,對這個妹妹自然又妒又恨。

此時她夜中入寝的白袍來不及換去,長發披散在腰後,雙眼通紅欲垂血,像個夜叉,她顫聲道:“千芊,陸千芊,你很好,做的很好,你這是要逼死我?”

“這算是要逼死你嗎?如此看來,我一向都是要逼死你的,姐姐,這幾年我也勸你許多次,不要和我勢不兩立,你也知道的,只要你還在陸家吃上一口飯,凡事就該聽我的,你若不順心大可以去一趟京城與爹告狀,何必來為難我的下人,打狗都還要看主人呢。”

陸因茵半年前避開陸千芊去了一趟京城,卻被生生擋在皇城門外,她當即請宮中公公傳話給陸德,說的是親妹幾年來蠻橫霸道,更一度将她禁足,言語時哭的聲淚俱下,誰知烈日下等了三個時辰只換了陸德一句傳話:趕快回家,莫要惹是生非。

這陸公府大小姐的位置坐的并不舒服,她心裏只怕把陸公府上下恨了個透。

“你說什麽我聽不懂。”

陸千芊嗓音尖銳,昂頭斥罵:“你聽不懂也要聽,不要說爹不回來,就是爹回來你以為你就能鹹魚翻身?這麽多年了你還不明白,還要處處與我為敵?陸公府牽扯的事不是你這等小女子可以應付的,你一向無所作為,就繼續安靜的呆着,做你端莊賢良的大小姐,不要再給府上惹是生非。”話畢四境安靜,陸千芊卻收了厲色,扭頭對胭脂笑道:“真是不中用了,說百個字我嘴皮子便累了,胭脂我們回去吧,再不走桌上的杏仁茶就要涼了。”

胭脂回頭睹了一眼,見陸因茵暗暗攥着拳頭,手指間已經掐出血絲。

胭脂幾日來給折騰的身心疲憊,今日狗仗人勢了一回心情大好,回到屋中便倒頭大睡,這回籠覺一過便是幾個時辰,待她被人搖醒時已入夜,陸千芊的另一個貼身丫鬟小松扒在她床邊,一對眼睛忽閃忽閃,見她睜開眼便揮起手中字條。

“姐姐,小姐叫你把她鵝黃色的裘衣給她送到東來酒樓去,她現在冷的緊,你快去送吧,她等久了該氣了。”

她覺得手腳酸軟,兀自摸了摸額頭,又摸了一把小松的額頭,頓時明白自己染上寒氣,燒了起來,她再次倒下去,喃喃道:“她出去了?去東來酒樓做什麽?”

“還不是京城來了一位大人,聽說很是重要,還在府裏呆上一段時日,今日城裏有頭有臉的都赴宴去了,小姐怕怠慢了他,在東來設了迎客宴。”

莫非是昨夜夜客?

“那位大人叫什麽?”

“這個倒是沒聽小姐提起……咦?”小松古怪一笑,朝她使眼色,“你怎麽也打聽起男人了?難不成你瞧見他了,瞧着特別順眼?”胭脂猛得跳起來伸手抓她撓她,心知都是玩笑話無人在意,兩人大笑着滾到一處。

笑過後,她接過裘衣,披上一件穿着多年的大毛氈開門出去了。說是外面風雪大作,但她身子裏好似有一股熱氣,快要熱暈過去,走到半路便把髒兮兮的毛氈丢了。

到了酒樓,樓下早有陸千芊的白衣小童在等,接過裘衣尊稱一聲姐姐便送了上去。樓上陣陣笙歌拼了命的鑽進她腦中,攪得她一陣陣出現幻覺,耳邊嗡嗡作響。剛邁步離開,便有人大聲喚她。

那白衣小童探出一顆圓腦袋:“胭脂姐姐,小姐讓你上來。”

作者有話要說: 前七八章主要是講一下陸公府日常以及體現一下人物關系,介紹一下背景,到了第九章開始就進入情節了。那什麽大家走過路過留一腳好不啦~~跪求~~賣次萌~╮(╯◇╰)╭

☆、宋胭脂

她無奈爬上樓梯,腦袋與四肢像灌足了鉛水,每一步都既緩又沉,偏偏笙簫聲直轉急下低沉綿長,一邊走着木階,一邊打起瞌睡。

“胭脂。”她猛驚醒,發現陸千芊已到她面前,見她無精打采,皺了皺眉頭,這麽遲才來,半途中又溜去哪裏了?”

她不解釋只知道笑:“小姐開玩笑了,奴婢哪裏敢。”

陸千芊似多喝了些,心緒飄飄忽忽,今次沒有咄咄逼人,只轉身揭開厚重的垂簾,“跟上吧,你往後真累了便喚他人來送裘衣,跟我最久難道我給你的那些使喚人的權利都不敢用嗎?真沒用。”這話說出來盛着酒氣,語氣輕飄飄的,不含一絲埋怨,胭脂松了口氣,賠着笑跟了進去。

厚重垂簾下是偌大的房間,地上鋪滿雪白的狼皮,光腳踩着十分紮,又刺又癢的讓她陡然清醒。對面正坐着七八個醉酒的華衣男子,各自懷中攬着一兩個酥胸乍現的姑娘,姑娘們正時不時把手往他們懷裏伸,一會兒順出京城的名貴絲帕一會兒順出小碎銀子,男子們不氣不惱,還将果子塞在懷中叫她們去掏,胭脂心中暗暗冷笑,瞧不上這些人。

旁側還有位男子顯得格格不入,他面前的酒菜均未動過,似乎也不把姑娘們看入眼,兀自一人裹着陸千芊的毛裘大衣,時不時捏起桌上的果幹,把玩着卻不吃,又時不時心不在焉的望向窗外細雪,明明坐着貴客位,卻和糜爛奢華的背景不相稱,好似獨身呆在孤零零的角落。

陸千芊添了新杯,上前道:“如仕,來瞧瞧胭脂,五年前你來府中便是她服侍你的,我看你對這些姑娘不感興趣,特讓她上來陪你說說話解解乏。”

那男子聞聲看過來,烏眉微曲,眉清目秀,口鼻就像被擺在宣紙上描繪許多遍,越描越深,“我記得,那夜不是已經見過了。”是昨夜的客人!

胭脂心裏咯噔一跳,一時間摸不清什麽套路,昨夜胡說八道一通,不知有沒有叫他懷疑,這一想她心中陡然又虛了半截,她顫顫巍巍跪行而上,聲音卻裝的平靜溫柔,笑意滿腔:“小人胭脂見過蘇大人。”

一顆龍眼在他手心滾來滾去,不知在打量什麽。

胭脂用手試了試銀酒壺,酒水已涼透:“大人,天寒地凍的多飲兩杯酒即可暖身又可怡情,若大人覺得酒太涼,小人這就給您暖上。”她剛要去握壺把兒,他卻伸手抓住她的手腕,将她整個拉入裘衣中。

胭脂低呼一聲,動靜稍顯大,其餘幾人看過來,前俯後仰,笑得滿眼暧昧,陸千芊更有些得意,自家院子裏這樣姿色平平的人兒都能比過東來酒樓的姑娘,她心裏很受用,她攀在一個華衣男子肩頭,調侃道:“如仕真是念舊情,還惦記着故人,要是我呀早早便忘記了她,胭脂你今夜就留在東來酒樓,好好陪着大人一步都不許離開。”

府中做客不曾少過,一向輪不到她這種平庸之姿來伺候,如今這是哪出戲?好在蘇如仕在裘衣下并未有更多動作,只是單手将她一對手腕握得十二分緊,胭脂怕被他看穿,只垂頭柔聲道:“真的好疼。”

他松了松手,卻沒有放開的意思,聲音低沉似乎怕被其他人聽到:“你雙眼充血,一看便知是病了,已經燒成這樣又何必逞強過來,從前和現在就只是倔強這一點如何都改不掉。”

倔強?她明明是順從的,自幼順從,從不知反抗與堅韌,那個倔強的人不是她,她淡淡笑,不說話。

蘇如仕打開裘衣,拍了拍腿,示意她枕上,“你先好好休息,待席散了我叫你。”

胭脂本想回絕,卻怕惹得麻煩便乖巧照做,見他也沒有一絲一毫的狐疑,這才放心卧下。

他的衣袖上是滿繡的黑竹,底布上有紅黃交錯的流彩,仿佛畫卷裏晨昏下的一片竹林,竹林随風搖曳,搖得她心事沉沉,又頭暈目眩。

她小睡了一會兒,耳邊傳來窸窣聲,待她再睜眼,看見真正的宋胭脂坐在對桌,偌大的屋子裏除了滿地酒壺只有她們,宋胭脂穿着那件紅色的金花裙,是她做了親手燒去的。

她揉了揉雙眼,以為是幻覺,“胭脂,是我,我是小池啊。”

宋胭脂卻什麽也聽不見,只奮力往口中塞餘食,她似乎饑餓已久,吃得滿臉滿袖都是油漬,吃了半響突然停住,僵硬的擡起頭看着對面的人兒。

“小池,我好餓,下面什麽都沒有,灰蒙蒙的一片,我好辛苦你知不知道?”宋胭脂哭起來,本是有血色的肌膚上膚色層層褪去,雙眼凹陷布滿血絲,她放下食物一路爬過來,四肢扭曲,像一只駭人的蜘蛛,“小池,你為什麽不說話你為什麽不理我,你害怕我了嗎?你害怕我了嗎!”

她用力揉着雙眼,心髒在胸口砰砰亂跳,“胭脂……”

胭脂!

“胭脂?”

她驚醒,喉頭暗喘,側窗冷風過堂,激起她一身寒顫。

蘇如仕正垂頭望着她,擔憂道:“你怎麽了?抖的這麽厲害?”

她往他懷裏鑽: “小人做夢,夢到兩個官差在追小人,追着追着就進了一處山洞,山洞上寫了三個字,閻王殿,把小人吓壞了。”

他卻沒回答,将她扶坐起,偌大的房間人群已散,一地剩瓜殘酒,窗扉無人管,被風刮的開開合合,啪啪作響。酒宴散後,他大概是怕将她吵醒,一直沒有動過身子。

“累了嗎?起來随我回房吧。”

胭脂暗暗掃了一眼對案,案桌後仿佛還有輕如煙的宋胭脂的輪廓,她故意擡手打翻了杯酒,撒了自己一身,“胭脂一身酒氣,還是不要污了大人的睡處,胭脂在這湊合一夜就好,”見他不說話,便拍了拍胳臂:“小人皮厚,不怕冷。”

他那樣盯着她,總像是看穿了她,看明白了她,知道她是誰,知道她從何而來,知道真正的宋胭脂去了哪裏,她心頭纏了一根線,正被風撥,顫顫巍巍。

“大人既然沒意見,那小人就卧下了。”她頭枕着小臂,卧在他腳邊仰視他,眼神充滿可憐的祈求。

蘇如仕有些失望,卻還是點了點頭,走出去數步還是說:“胭脂,那夜你在門裏的話我聽得十分清楚,這幾日我也有細細想過,你說的話都不錯,但四下無人時你不必這樣拘謹,我還是我,你也還是你,我們來日方長。”

她的心劇烈的顫抖,一直喘不上氣,快要跳出胸口,來日方長,來日,方才……他指的是什麽?

他走後,只剩她一個,溫度驟降,外頭寒風還在刮,忽然吹開窗扉,卷進一室雪花,紛紛揚揚半透明着飄過了風屏,紛紛成了雨水落在她的頸間,她眯着雙眼望向房梁上如鬼魅般的陰影,就像望着宋胭脂的魂,就像望着身軀裏的自己,她想起宋胭脂死的那夜。

那夜也是這樣的天氣,是一個帶雨的雪夜,那一年沒有哪一天比那一天更冷,宋胭脂帶着她在黑暗裏拼命的躲藏,她們沿着陸公府的宅牆想翻出去,最終卻沒有成功,身後追查的燈火已經逼近,她跪了下來,跪在冰冷刺骨的積雪中求宋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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