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不得不插手,更何況我将貴府的屏風撞碎,為府上打理幾月也算是贖罪。”
陸千芊先是愣住,續而猛然望向胭脂,又望向燕南風,他黑眸明亮篤定,并不像說謊。
她擺袖冷聲道:“碎便碎了吧,既然燕大人費心補救,千芊自然不再說什麽,其他的事來日方長。”她回頭瞪了一眼胭脂,“你一人留下打理這裏,打理好了立刻來見我。”
下人散去,頻頻回首,此刻門廳空蕩,唯留燕南風立在當前,望着她。
“看來你很不滿意我幫你。”
胭脂覺得一把星火燒到喉頭,她微不可聞的輕哼一聲,轉身一手拿起簸箕一手捏住掃帚,一個猛鞠躬,“小的不敢怪姑爺,小的是覺得姑爺這樣對小的,小的實在應該潸然淚下一表感激,但是小的現在完全擠不出眼淚,所以小的先忙完小姐吩咐的事再來感激姑爺。”話畢又鞠一躬,扭頭進大堂,燕南風無聲笑着,沒有再叫她。
胭脂買進後堂,再看了一眼燕南風帶來的翠松屏,卻是愣了良久,走近幾步端詳,轉身問道:“這一展獨松巨屏……”
“我買的,如何?”
騙子!
她忍了忍,“妙哉!”
“喜歡就好。”
她笑笑,垂頭賣力的拾撿,打理了大半天,捶腰頓足一扭頭,燕南風還在,只是躺在門外一支矮桃樹上,長袍垂地,已經睡着了。
她放下簸箕掃帚,走到屏風下又摸了摸,這或許是仿品,或許是贗品,也或許是真品,她無心猜。
她将臉頰貼在上面,半透金絲面後是黑洞洞的那一頭,她好像看到另一番景象,還聽得到另一番聲音,看得見好久未見的人,又或許是鬼是魂。
她已二十有餘,不再畏懼鬼神,但如今,不會再有人找到她。
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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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伸來一只手在她肩頭一拍,她猛一個轉身,眼睑通紅的望向燕南風,下一秒一把蒙住雙眼,滿地打滾。
“哎呀!進沙了!哎呀哎呀!”
燕南風抱臂望着她,似笑非笑,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臉靠上去吹了一口氣,這一口氣吹落她一顆淚珠,淌也沒淌掉在衣襟上。
“多愁善感,這樣好嗎?”
他離她那麽近,眼眸中藏着水中的夜,黝黑的折射出她黃豆大的臉,但是那是她自己的臉,一張不同于宋胭脂的臉,那是面具下的秘密。
他沉吟半響又半響,唇縫間吐出一句:“你的臉,仔細一看……”她倒吸一口涼氣,把臉捂緊,他的後半句才出來,“還真的不大好看。”
恰逢蘇如仕突然帶着幾個随從而來,眼前畫面是二人互依在後堂梁柱上,燕南風一手撐柱一手捏着胭脂的手腕,他姿勢暧昧,她神情緊張。
他停步在門外,“看來我來的不是時候。”
胭脂從指縫中偷看一眼,大呼衰,扭頭躲到柱子後去了。
燕南風轉身作揖:“蘇大人。”
那頭一愣,冷着臉作揖:“燕大人。”
“蘇大人趕來是為?”
蘇如仕望着胭脂一段衣袂,“幫朋友清理後堂罷了。”他看了看堂中獨松巨屏,道:“燕大人很有本事,連昔日八王府的禦賜屏風都能到手。”
“小小物件,不足為奇。”
“若我未記錯,當年屏風早被大火燒毀,如今卻被燕大人帶來,莫非是因為王府一場大火時你在場?”
燕南風坐到一旁椅上,淡淡看過去,淡淡回:“蘇大人為何确定屏風早被燒毀,莫非當時蘇大人在場?”
“你不要含血噴人。”
燕南風光潔的手指在一旁窄案上輕輕敲擊,分明清脆卻擾人心智。
“你和你兄長很像,不但樣貌相似,連說話的神态亦如出一轍。”
蘇如仕臉色大變,“你們對他又做了什麽。”
“不過是代為送去了大理寺。”
“他到底做錯何事?”
“謀害董貴妃,不當入大理寺嗎?”
蘇如仕怒道:“我與兄弟一心向娘娘,怎會謀害她,分明是有人在其中作梗!”
燕南風毫無所謂的笑了笑,起身繞到梁柱後,對胭脂道:“這裏沒你的事了,去玩吧。”
待胭脂撒手兔子般竄遠,他才轉身回道:“你是聰明人,好好想一想。”
“這場仗還未完,無人知道孰輸孰贏。”良久後蘇如仕擡起頭,面上毅毅,“你我注定不會是一條船上的螞蚱。”
☆、夜探東角樓
作者有話要說: jj是怎麽了,随便删我作者留言,還删我回複的話,各位親如果發現留言不見了···不是我删的···5555
胭脂趕去時候,陸千芊已等在院中,茶已盡,她不大耐煩,眼神微動,胭脂已懂了她的意思,生生跪在冬日硬冷的泥巴上。
她緩緩說着:“胭脂,你跟在我身邊這麽久,我遲遲不将你換去外圍,只因為你足夠順從,這些年府內府外的事你知道的不少,宮裏宮外的事你亦有些耳聞,這個世道裏,做陸公府的人就務必要謹言,不要與其他人走的太近。”
陸千芊抿了一口茶,拍了拍身旁的石凳,“你不必一直跪着,起來說說昨夜屏風的事。”
胭脂小心翼翼靠近,卻沒有坐下,“昨夜奴婢在正堂裏設宴,小姐說不回時奴婢便将其他人遣散了,正收拾着便見燕……姑爺領着紅翎姑娘進來,姑娘對奴婢說……”
“說什麽?”
“既然小姐和蘇大人不回,不要虛了美酒,叫奴婢把東西都留下,奴婢自然不肯,就擡手去撥弄火燭,誰知姑娘她上來拉扯奴婢,拉拉扯扯之間便将屏風撞了,到底是奴婢的錯,是奴婢撞倒的。”她解釋的慢條斯理,語畢望向主子,再次跪下。
陸千芊神情平靜,垂頭望她,眼中閃過一絲光,胭脂眨了眨眼,笑道:“主子這回若狠下心,紅翎姑娘就交給奴婢吧。”
夜上三更,紅翎正在銅鏡前試戴花飾,她夜夜為明日做裝扮,用心勞苦,而此刻有來人前來叩門。
“是我,胭脂。”
她微微一愣,慢悠悠摘下頭花,靠在桌邊并未打算開門,“這麽夜了,姐姐有事明日再說,若你着急便在門外說吧,我聽着呢。”
胭脂也不惱怒,隔門笑道:“門外說也無礙,是二小姐讓我吩咐一聲,明早讓你搬去錦華苑。”
紅翎似有疑思,今日府內上下都知道,姑爺剛剛入住錦華苑。
她片刻才回:“二小姐的意思是……讓我照料燕公子? ”
胭脂啧啧:“你能說出這樣的話,就說明你并不了解二小姐,也難怪你不得她喜愛。”
話音剛落地,門便被打開了,紅翎将長發攏在一邊肩上,手捏木梳緩緩梳過,眼幕垂着,裝着心不在焉的模樣問:“胭脂姐姐你不妨提點一二,我這回願意洗耳恭聽。”
“二小姐不想應皇後娘娘指的這門親,想讓我來求求你,讓你把姑爺勾了去。”
紅翎噗嗤一聲笑出來,踱步繞着胭脂轉,“二小姐會說這樣的話?”
“二小姐自然不會說這樣的話,這話是我說的,” 胭脂從袖裏掏出一錠黃金塞在對方手中,“二小姐的意思是,若姑爺要收你,她便有了理由退了這門婚,而你自可以離開府上,若往後你不願跟着姑爺,你再回來,她自然會謝你,不會怠慢了你。”
見她隐約有動容,胭脂心中已有數,“我在府上勤懇做人,不曾騙過誰,你好好想,想好了明早來找我。”
翌日清晨,紅翎果真來了,且又要了一錠金團子走,這才随胭脂前去錦華苑。未過苑牆已遙遙傳來洞簫聲,蕭聲空靈細膩,一時間耳邊仿若大漠雁鳴,時高時低忽有忽無,等她二人剛踏入苑內,聲音便愕然而止。
燕南風靠坐在池邊一整塊青花石上,雙手架着一把黑漆九節簫,身穿一件鶴氅,外面套着齊身長的裘衣,都是白瑩瑩的,在冬末的陽下泛起一層光,他望着來人垂下手中簫,緩緩露出笑意。
紅翎先一步向前,挑眉笑的甚是好看,“公子吹的極好,是什麽曲調?”
“平沙落雁。”他轉而看向胭脂:“有什麽事?”
胭脂放下手中物件,作了安:“小姐命我安排紅翎姑娘來錦華苑,往後由姑娘來照顧姑爺的起居,姑爺有什麽要吃的要穿的讓她來通報一聲,奴婢一定盡快準備。”她話還未完已經轉了半個身子,“那麽奴婢告退了。”
“等等,”燕南風扶身而起,“你随我進屋。”
紅翎瞧着二人神色忽有疑,作勢也要跟上,卻被他攔住:“你在這等我,有其他的事我會告訴你。”
胭脂僵着雙肩無奈入屋,他緊跟其後反手叩上門,繞到她面前看了她一眼,方才跪坐案前道:“聽說,府中除了每月的開支與重要文獻書冊之外,其他大小事宜都是你在替你家小姐安排,那麽府上家丁的名冊呢?”
“名冊?”
“對,我要所有人的名冊。”他頓了頓,“哪怕是外圍雜役的我也要。”他已褪下裘衣,水綠色鶴氅與身後壁畫融為一處,他不言語時始終帶着一股壓迫感。
“府上從四年前到今日,內圍的下人與雜役一共六十九人,身世背景已經在案的有三十二人,外圍的雜役從未設有名冊,一共三十七人,如姑爺要府上所有人的身世背景,小的一定會連夜去辦,但恐怕姑爺要等上一段時間了。”
“不怕等,我有時間。”他撐着腦袋百無聊賴翻了翻案上書籍,“你果然很清楚陸公府的事,只是在這件事上我有一個小要求。”
胭脂擡起眉目快速看了他一眼,“姑爺想要奴婢對小姐保密嗎?”
“很聰明。”
她保持笑意,眉眼彎彎,甜絲絲的:“小的心裏明白,姑爺放心,那小的就此告退。”她走了出去,又轉過身靠在門上,聲音沉沉的,“公子能不能答應小的,也替小的保密。”
“比如呢?”他看過來,這一回長久的不說話,半響後方回:“比如你其實……”
胭脂笑意不變,“小的指的是迷香的事。”
天幕懸冷月,巨風驟起,屋檐上連連垂冰,胭脂起夜奔走各處催促各苑下人為每間屋中再添炭火,一來二去發了一身熱汗,陡然清醒了,夜還長,難耐的很,她披上陸千芊已乏的舊衣悄然出了屋。
印象裏,名冊存放在府上東角樓,地勢上依着山,處于府內最高處,樓中若有人掌燈及易被人察覺,陸千芊曾發話,樓中多有陸德文冊,不得擅入,東角樓附近便成了府上禁區。角樓下是一扇青鐵門,門上常年挂着兩把虎頭銅鎖,唯有陸千芊與陸德有鑰匙,但胭脂知道樓北面堆積多年的廢石料下有一小洞,唯一人匍匐才可以鑽入。
她骨骼瘦小,挪開一點石縫已可以魚貫鑽入,從角樓地下爬上第一層。
借着她手中豆粒大的燈火,可以看全小三樓中數排紅木櫃,櫃上擺着府內珍貴書物,字畫玉器一應俱全,內部更似迷宮蜿蜒。
屋外大風依舊,且掉頭從窗縫中鑽入,擠出鬼魅般的叫聲,她到底還是緊張,時而在木櫃前翻找時而側耳傾聽,過了好久,才從一疊布滿浮塵的書冊中找到名冊。
名冊有些年頭了,應是她入府之前造的,裏面有不少蟲眼,她從懷中掏出白紙,借光一人一頁摘抄過去,抄了大半終于看見宋胭脂的名,她名下記錄中應是有許多編造,與事實不符,簡直乏善可陳。胭脂思慮半響覺得破綻百出,剛想撕下那頁,卻聽見二樓窗扉發出輕微聲響,随後木階梯發出一聲響。
她掐滅油燈,将名冊放回原位,蜷縮在窗邊垂簾後,将身體徹底隐沒在黑暗中。
只消片刻,便聽見腳步聲停在她附近,她屏住呼吸睜大雙眼,模糊中看見一雙鞋近在咫尺,她大驚,以為被發覺了,卻見鞋在窗前只逗留片刻便往木櫃去,很快消失在她視線外,而後居然沒有一絲動靜,她心頭砰砰亂跳,捂上口鼻索性閉眼。
長久的安靜之後,小二樓的窗又是一響,那人大概走了。
又是很久,胭脂才從垂簾下出來,這一次她不敢點燈,蹑手蹑腳走到木櫃邊,剛要探手,卻聽見角樓外來了巡夜人。
“二樓的窗怎麽開了?莫不是有人?挑燈上去看看。”
她一驚,肩膀撞到紅木櫃,在黑暗中一只白瓷瓶落了下去,然而,沒有聽見破碎聲。
屋外巡夜的二人逗留了須臾,抖的瑟瑟發抖,看不出異常也就舉燈匆匆走遠了。
彼時胭脂立在兩架木櫃間,從書籍縫隙裏看到那一側立着一個高大人影,手中正穩穩端着瓷瓶,白燦燦的。
對方說:“我正在想這件事交給你到底明不明智,你這麽不小心,差點出大事。”是燕南風。
胭脂難能可貴的還能鎮定一笑,作了安:“奴婢以為今夜風雪大作,不會有人巡夜了。”
燕南風将瓷瓶擺回原位,他眼神極好,連紋樣角度也放回原樣,複爾走到胭脂面前,垂頭似乎連她臉上一閃而過的害怕也看得清晰,“你不要皺眉,我不是專程來吓唬你的。”
“但确實把奴婢吓了魂飛魄散。”
燕南風從腰間抽出胭脂的腰牌,“你方才去我屋中加炭火時,将這個落下了,我想你少了這東西不太妥當,就一路來找你,誰知竟一不小心跟到這樓裏。”
胭脂接下,“下一回姑爺可以不必親自送來,免得惹人閑話,今晚還請姑爺早回去休息,小的一人在這裏可進可退,姑爺不用考慮的太多。”見他不動,她問:“還有什麽要交代的嗎?”
“名冊的事不必操之過急,慢慢來不要惹人生疑,也要小心身後人,不要再被跟蹤。”他擦亮火折子重燃油燈擺在一個刁鑽的位置,“你在幫我辦事的時候,有麻煩我會幫你處理。”
“多謝姑爺。”
他扭頭看着她,“亂叫,我還不是你的姑爺。”
她露出笑臉,像是剛吞下蜜糖,“那便是公子早回。”
親眼見燕南風跳出二樓小窗,胭脂才松下一口長氣,她望着手中腰牌,心跳還未止住。在府外的時候,她已知道對此人要有所顧慮且笑面示好,如今變得有些怕他,總看不透他的所作所為。
一番颠簸,樓外風雪驟停,預示天明将近,她将名冊重新端回燈下,一頁頁翻回去,只是筆起卻始終未落,她飛快翻着名冊,來來去去的看,卻已愣住,心跳大作。
寫着宋胭脂的那一頁已經從名冊中不翼而飛。
☆、琵琶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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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一早為陸千芊準備熱水,又挑選衣袍首飾,今日陸千芊定了青城名妓花不如姑娘的席,在青樓設宴迎接未來夫君,從常理上來說如此設宴不妥當,并且十分之不妥當,但她偏要這樣做,且還讓胭脂送了件新衣裙給紅翎,許她緊随燕南風,不知是何打算。
出發前,陸千芊抹了一把香膏,從鏡中看胭脂,“你有什麽想說的便說吧。”
胭脂:“奴婢今日能不能不去?”
“為什麽?”
她嘿嘿傻笑,嘴上只能說:“立春了,修剪花枝的外圍下人們今日要過來,奴婢得挑一挑看一看,也怕放了不安穩的人進來給摸了物件出去。”
陸千芊今日濃妝淡抹,總是相宜,雖又白了她一眼,眼神依舊明媚動人,“不是大事,不強求你,”她笑了笑,繼續道:“不過倘若蘇大人要你去,你可要乖乖聽話,別叫他有成見。”
果不其然,安排車馬的途中胭脂便與蘇如仕迎面撞見,到底是個戲子出身,容貌純淨,路中來來往往的丫鬟都被勾了魂,遙遙看着他,而他遙遙看見胭脂,臉上先是挂着一絲欣喜,很快又掩蓋住,臨近了俯首道:“幾日不見都還好?”
拐角有大眼丫鬟興奮起來,“你們聽見了嗎,他問她還好嗎,同床共枕的就是不同”,閑言閑語總是傳的太快,胭脂不願當衆糾纏,冷淡的回:“多謝大人費心,這幾日都在清算下人們的雜費,很忙。”
蘇如仕繼續問,“夜中的設宴,我缺一個随從,你跟我一同去吧。”
那頭又傳來,“哪裏是缺随從,就是缺個随床。”
胭脂望了過去,“回大人,二小姐那裏奴婢尚且抽不開身,大人這裏恐怕也不行。”她一步邁過去,從一旁人群中将方才興奮多嘴的大眼丫鬟拽出,塞到兩人當中,“她叫鈴铛,聽聞乖巧機靈,方才還發覺她耳聽八方、能說會道,長了一條停不下來的舌頭,大人看她如何?”
那小丫鬟看了看胭脂一張死板的臉,眼眶與耳廓一齊紅了。
“不必。”蘇如仕擡手将鈴铛推去一旁,“只不過讓你陪我一夜,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此言一出,三三兩兩處人又炸開鍋了。
胭脂退了一大步,作着安,曲膝不肯擡頭,“可是奴婢……”話還未完手已經被蘇如仕抓住,他與她靠的近,聲音低沉,帶着怒:“你到底為何躲我?”
她心裏尚且還驚的說不出一句話,便聽遠處傳出一陣銀鈴般的笑,燕南風與紅翎正路過,紅翎賣弄着半截細腰,笑道:“胭脂姐姐到底是有本事,府上旁的下人哪敢像姐姐這般随性,雖不能不做要做的,但可以不做不想做的。”
她立刻裝傻充愣,搖起頭:“不是啊。”
燕南風盤臂,在一旁道:“蘇大人說的不錯,再耽誤不過是一夜,成不了事也敗不了事。”這話他說的慢又緩,期間胭脂想反駁,卻被他的氣場生生壓下去。
這事沒有再多争辯,人群三兩散去,胭脂立在原地,與蘇如仕對視一眼,又看了一眼燕南風,便一言不發離開了。
又是夜,衆人盛衣華服随着幾位主子趕往名妓花不如的花閣,到了閣下,陸千芊下車一眼便睹見胭脂,一面心道她終是乖乖聽了蘇如仕的話,今日很是乖巧,一面覺得府上能有與蘇如仕走得近的人也好,方便往後探聽虛實,何況這個人是胭脂,便于她來掌控局面,她心情不錯,遙遙沖胭脂笑了一下。
入了馬車,一路上胭脂始終挪着身子,離蘇如仕越來越遠。
蘇如仕心裏百般不悅,低聲喚:“宋胭脂。”
“奴婢在,大人什麽事?”
他微側着臉看向她,見她一面掩飾好的笑容,欲語卻無言,只得蹙着眉頭先一步走入了花閣。
彼時,花不如正在招待一位貴客,鸨娘滿臉歉意,低頭哈腰:“陸小姐,我當然知道您定了我們家姑娘的席,此刻萬不可動氣,可要聽我的解釋,這位貴客一來便竄入我家姑娘的房門,我一把老骨頭哪裏能攔住,如今他進去半個時辰了,你看這……來者都是客,我們不好得罪也得罪不起,要不您先入席,等上一時片刻。”
“誰要等了?”陸千芊冷笑一聲:“敢問這插一腳進來的是多貴的客?來青城的達官顯貴哪一個不是先入我的府,哪裏會有我不知道的貴客?或者,難不成我帶來的客比花不如的所謂貴客要輕上幾兩?”
“看您說的,不會不會。”
她掏出兩錠黃金,“把花不如叫下來。”
“這……可是……”
小松在陸千芊身後呆頭呆腦,一句捧主子的話都說不出,胭脂只好上前一步道:“你是要我家小姐親自去敲門還是嫌我們給的金子不夠?”
鸨娘又見她這冷煞煞的刻板臉,想起上回被她當頭拍落的簪子,吓得扭頭上去了。
衆人先行入了房間,寬敞一間屋,裝飾的詩情畫意,總耐春宵,窗外小風一起,窗內粉香陣陣,片刻便來了幾位舞女。
幾人落座小酌起來,只是屋中氛圍狡黠,蘇如仕不時望着胭脂,胭脂不自在的看向陸千芊,陸千芊心思重重望着紅翎,紅翎的眼珠子貼着燕南風,燕南風卻盯着窗外,心思不明,時而嘴角莫名一勾。
屋中寂靜,一時只剩飲酒聲,胭脂将身子埋在背景當中,悄無聲息盯着場面,便聽燕南風低聲道:“今日設宴在此,千芊也真是費了一番心思,領着未來夫婿到逛青樓,你也算是世間第一人。”
“我确是費了心思,城中樂趣比不上京城,小舞小唱的只怕你也看不入眼,花不如雖然出身花閣,但是彈的一手好琵琶,比的上當年八王爺府上的郡主,今夜我只管閑情逸致,其他的事尚無安排,”她有些挑釁的望過去,“怕是叫夫君失望了。”
陸千芊目光中含電光火石,燕南風眼中卻看不出情緒,無論是他笑他喜還是他驚他怒,只有一分似真的。
“小郡主世間只有一個,如何比?”
陸千芊臉色陡然一變,席間再未說過一句話。
屋外突然傳來鸨娘的笑聲,片刻之後門從兩側拉開,門外正中跪着一個姑娘,面似三月桃夭,眉眼媚人,寒冬裏披着品紅薄紗衣,紗下肌膚嫩白,衣袖如長翅平鋪身側,她懷抱一把五弦雕花琵琶,指尖輕輕撥動,聲音嘈嘈切切如碎珠落玉盤,短曲落罷,她才擡起頭,笑道:“小女花不如來的遲了,給各位大人賠罪。”
胭脂是頭一回親眼見她,果然如人說的一般,極魅卻不妖,難怪連陸千芊這種見不得紅塵女子的人都對她頗有贊言。
美女子一笑,之前的悶怨自然煙消雲散了,氛圍總算從方才的氣焰嚣張中平息下去。花不如穩坐名妓之名,自然八面玲珑,一人可以對付四面八方,連燕南風也不住對她一笑,她在衆人淺談下退身坐在席中央,再次撥弄琵琶弦,并道:“這一曲是不如的一位恩客教來的,還望諸位大人聽得入耳。”
琵琶聲響,胭脂從無心聽到起意,望着花不如遲遲收不回神。
這一段琵琶樂先緊後松,先急後緩,而後卻急轉之上,在郁郁苦悶中尋得一點豁然開朗,似人翻越了一山又一山,有繁華褪盡的悲涼,有生命陌路的悲憤。
蘇如仕在與陸千芊交耳閑聊,小松拼命往嘴裏塞零嘴,這屋子裏大半無人傾聽,唯有胭脂嘆了口氣,用手背抹着臉頰,一擡頭卻不知燕南風何時坐到了她身邊,她用力吸了一下鼻子,将臉扭開,卻聽他道:“這曲子叫琵琶仙。”他側頭見胭脂又将臉扭回來望着他,才款款而來,“寫曲的人最初将它奏響在皇城大東宮中,當年秋時曾在孔雀臺上驚豔四座,更有鄰國世子前來一探其風。”
“原來公子親耳聽過。”
“聽過,到底是風光一時。”
“怎麽就風光一時了?”
“已經很久無人想起了。”
“為什麽?彈琵琶的人死了嗎?”
他飲下今夜第一杯酒,“沒有。”
她頓了頓,“那彈琵琶的人是個什麽樣的人?”
他又飲下一杯,“不過一個女人罷了。”他瞧着她笑,“那麽你剛才在哭什麽?”
她想了想,“這曲子後半段寫的忒慘了點,讓人念起家中貓狗,一時間叫人很難自制。”
他哈哈一笑,“是有幾分少年不知愁強說愁滋味的意思,不過我喜歡。”
席間正鬧,琵琶聲愕然而止,一醉酒男子推門撲了進來,跌在花不如身邊,一手握着酒壺,一手将花不如摟進懷中。
“這花閣裏沒有一個好東西,居然乘我沒留意把你給換下來了,混蛋,大爺今天還沒玩夠你敢走?”說着就要把花不如擄走。
琵琶弦斷了,花不如顯然受了驚吓,蘇如仕上前兩步一腳将男子踹翻在地,那男子勃然大怒,借着酒勁爬起來就要硬拼,陸千芊蹙着眉上前攔着,小松不知所措縮到角落,紅翎啧啧搖頭滿面煩悶,燕南風則不動聲色立在人群外看戲,只有胭脂一眼認出了那個男子,連連往後退。
鸨娘呼天搶地的沖進來,帶着一群姑娘拉開那男子,“哎呀段大人,我家姑娘本來就已訂了這一席,咱們之前不是說好了只陪你片刻的,怎麽你醉酒了就說話不算呢?”說着擠眉弄眼,似是告訴他:這一屋子不好惹。
“放屁,老子說什麽都是什麽,這些個草民也配聽她彈琵琶?不就是銀子嗎?大人我有的是!”說着便掏出一包銀子朝花不如丢去,那錢袋子十分大十分重,眼看就要砸到花不如的眉心,燕南風擡手一把接住,在手心掂了掂丢回男子腳邊。
“你遠赴青城一定是聽聞這裏風景旖旎,莺歌燕舞,一定不是為了砸了這裏的酒樓,搶了這裏的名妓,對嗎?”
那男子聞聲看了過去,微愣,“燕……燕南風?”
陸千芊聞言定睛望去,低呼道:“你是段易?”
☆、驚魂夜
那叫段易的男子不知是因認出燕南風還是因被陸千芊認出,陡然清醒了兩分,舉止即刻收斂。
鸨娘一時間還未看懂是怎麽回事,便見一席人卷着那男子匆匆走了。
回程馬車中胭脂心神不寧望着窗外,蘇如仕問道:“胭脂你認識此人?到底什麽來頭?”
胭脂思前想後,只得一帶而過:“那位段大人原本是我家府上的一個守衛,四年前離開了府門去了京城,現如今大概是混了一官半職。”
她語焉不詳,蘇如仕質疑,“一個小小府門守衛在宮中混上官職?這不大合理。”
“不足為奇,他本非善類。”
“你與他原本很熟識?”
她呵呵一笑,“怎麽會呢?”說話間下了馬車一陣小跑溜入東苑,一早閉門不見人。
數日後初春乍現,府上生長出本地野花,名猴頭花,在料峭裏開滿了整片府地,因人工除去猴頭花會揚起花粉,引得一些人頭暈目眩十分不适,胭脂不得不安排人手給每個苑中送去擋花粉的紗布罩,以防花粉症蔓延。
忙碌不大半日,轉身往牆上一望,卻有一苑的木牌與紗布罩還懸在牆上,木牌上寫着“錦華苑”,她遲疑了片刻,拉起一旁忙裏偷閑的小厮,問:“為何無人給錦華苑送去?”
小厮苦笑 :“姐姐你可饒命,紅翎在裏頭可是越發刁難人了,快把自己當主子了,小的剛才過去送了回熱水,差點被她揭了頭蓋骨。”
真是狗仗人勢,越發嚣張。
她冷冷揭了木牌,取整一丈遮紗布往錦華苑去了
錦華苑原是府上百花園,苑中種的都是奇花異草,陸千芊為應景在苑東頭修了一座二層小閣樓,用的是琉璃瓦與雕欄畫柱,遠眺似天宮。但因苑中百花引來各色蚊蟲,她盛夏時節還未住滿三天便匆匆搬了出去。
她讓燕南風入住這裏,美名曰一賞□□,實則希望他一享蚊蟲。
胭脂一踏入錦華苑便遙遙看見花草之上的閣樓二樓,燕南風正坐在上面,他還未梳洗,披着起夜的绛紫色長衣,一頭長發被杏花紅的綢緞随意綁在身後,正垂頭細細擦着手中的黑漆九節簫,身旁矮案上擺着熱茶,在初春微涼日光中卷着白氣。
胭脂分明輕手輕腳,身影只在枝葉中晃蕩一下便引起他的注意,他用餘光看過來,胭脂別過頭,假意沒瞧見他。
“你站住。”
胭脂又走了幾步,猶豫了一下才停下來。
“幹什麽來了?”
“回姑爺,一會兒外圍的下人要過來修理花枝花葉,還要除掉滿地的野花,二小姐怕會揚起花粉,特讓奴婢送紗布過來給姑爺蒙臉。”
燕南風瞧了一眼,“看起來更像是三尺白绫,你親自送上來給我。”
“要不小的還是放樓下吧。”
那頭不高興了,“ 我說了要你送上來。”
胭脂一路翻着小白眼進了小樓,攀上閣樓,跪坐在樓梯邊,把紗布小心疊放下,卻聽他頭也不回的說:“近一點,你在那麽遠的地方,我說話都要費勁一些。”
她又翻着白眼上前了,近了三丈,他低聲說:“你要幫我再辦一件事。”
她想也不想,“奴婢不做。”
“什麽理由?”
胭脂沉吟半響才回道:“之前公子說會幫奴婢,但從諸事來看,并沒有真的幫到奴婢。”
“哦……”他回頭,側臉輪廓上印着一線金色的光,“原來那日是我多嘴了,你不喜歡蘇大人?”
“算我幫倒忙。”他笑起來,用蕭尾敲擊茶壺蓋,竟成淮南一帶的小調,“你如今填好名冊卻遲遲不交給我,我怎好幫忙于你?”
胭脂一愣,他怎知道?
“公子說的有理,既是公子一時幫不到奴婢,”她跪退,大聲道:“那奴婢就走了。”
輾轉下去,卻見旁門半開,紅翎拉開了門,“胭脂姐姐?”她望了一眼小二樓,“有事?”她又無意流露出一副怕被人搶了東西的舊嘴臉,胭脂一時懶得理會,扭頭便出門。
正此時,迎着面從苑門外走來一人,那人意氣風發,走的昂頭挺胸,喊了一聲:“小翎兒在這嗎?”
胭脂聞聲渾身一怔,垂頭飛一般的奔出去,擦身而過的段易自然沒細瞧她一眼。
春夜中的府邸浸在綿風斜雨中,把人澆的一臉疲态,胭脂勞累了一夜方才倒下,便聽見又輕又緩的扣門聲,好似一種約定俗成的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