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然并非說說而已。

難怪他也忘記了她。

翌日清早胭脂路遇燕南風,便将昨夜的事告訴他,他聽說胭脂跟錯了人便陡然沒興趣聽下去了。

“算我看錯,這差事還是不交給你了,但按照你這麽說他今日之內就會到府上,有意思,陸德的老宅裏朝中三足終于聚齊了。”

“這個不是重點,重點是奴婢大意讓他看到全臉了,怎麽辦?”

“讓他看見你這張臉了?”

她聞言一愣,很快接上:“當然喬裝過了,點了痣畫了眉還作了疤痕。”

他捏住她的臉左右看着,似乎在想象她易容後的模樣,“你的聲音呢?”

“也喬裝過了。”

“那還怕什麽?”他打着哈哈走了過去。

胭脂一手端一個果盤轉身追了上去,“但是一個人的儀态到底不會變,若我還是被認出來了呢,這回要救我呀,主子如果知道我私自溜出去一定會打死我,把我暴屍荒野,這事情是你讓我去辦的,你不能不管我。”

他心不在焉的摘下一片柳葉叼在嘴中,順走果盤中最大的冬棗,把玩着,“若是被認出來,只能算你倒黴。”

她看着他風一樣跑掉,雙手顫啊顫,果盤裏的碎果都颠了出來。

說什麽會幫她,娘說的完全正确,男人都是騙子。

他是個騙子。

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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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門外日晷的晷針方指向午時,世子連侯便來勢洶洶登門造訪。

陸千芊修容換衣後移坐木輪椅,胭脂在前領路,被小松推着迎去了正堂,路過北苑時又帶上了陸因茵,她瞧了一眼陸千芊,身姿一挺,嘴角揚了揚。

過一片綠冠矮木,正一陣春風拂面,疏影晃動可見那二人在正堂內端坐,慕連侯正低頭研究巨大瓷瓶上的牡丹紋,緊随的俏公子抱臂與他背向而立,警惕望向八方,兩側跪滿府上的上級丫鬟小厮。

再一回頭,身後緊随來了段易、蘇如仕和燕南風,衆人衣冠果真華麗,容貌果真俊麗。

可惜了,這幾個胭脂一個都不喜歡。

又近了一些,慕連侯木然望向她們,三步并兩步走到胭脂面前,擡手将她推開站在小松面前,一對桃花眼在她臉上晃動。

“我瞧着你好眼熟,在哪裏見過,恩?”說着手已經伸出來放在小松頭頂。

小松雙頰滴血一般的紅,她驚呼了一聲,雙腿一軟癱在胭脂身上。

真是男人的把戲。

但還好沒有對她有任何懷疑,胭脂暗松了一口氣,随即擡腳狠狠踩了那丫頭一腳,她才清醒過來與胭脂一同跪下。

“奴婢胭脂、小松見過世子大人。”

慕連侯微微一頓,似乎才留意到兩位陸家小姐,收斂起來,客套的問了一句:“千芊因茵,好久不見了,看樣子你們都還好?”

陸千芊臉色一黑,垂目不再看他,低聲道:“世子且見諒,我突然累了,姐姐你推我回屋吧。”

霎時間,兩人拉長了臉一同走了,餘下正堂內一群不明所以的人群。

慕連侯茫然不解望着二人冷淡的離去,對衆人眨了眨眼:“恩?我做錯什麽了?”

燕南風抱臂走上前,那俏公子忽然警惕起來,緊握住長袖下的半臂短劍。

慕連侯擡手擺了擺手,示意他退後,“好久不見真是別來無恙,這半年來聽說燕大人走南闖北的為皇後辦事,盡心盡力,能在這裏遇到還真是叫人吃驚。”

燕南風勾唇笑卻一言不發。

慕連侯扭頭坐回位置,懶洋洋倚在椅背上,傲然道:“先不多說了,聽說燕大人全權接管了陸公府的實務,那麽我現在餓了,不知道可不可以給我準備點食物,比如糯米糕?”

燕南風微不可見的揚眉。

“當然可以,不勝榮幸。”

世子果然很傲,終究是太年輕。

經幾日前在正堂內迎接世子時出的那一岔子,全府上下再沒人不知道二小姐對世子的心意,知情人傳,陸千芊與陸因茵都對世子有意,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世子大人在花粉叢中一向游刃有餘,根本無法對陸千芊陸因茵傾心。

那日世子表現出對一個下人感興趣,陸千芊一方面覺得羞愧受氣,一方面又不願意讓陸因茵與世子接觸,才有了水火不容的二人一同離去的一幕。

話是越傳越遠,連外圍的下人們也以此為樂,枯燥的日子中精神陡然抖擻,小松已經躲在屋內數日不敢出門,陸千芊遣她送水來擦身子的時候,丫頭第一反應是擡手抹掉了臉頰一抹腮紅,盡管清湯寡水的去見主子,主子瞧着她還是十二分不順眼,随便找了個理由,把她一個月的工錢減半了。

失什麽不能失財,府上的丫鬟到了慕連侯居住的小苑門外都一路小跑着逃開,依着慕連侯招花惹草的性子自然不能理解其中緣由,他走在遍地男丁的廊道上擡手撫發,對身後俏公子問道:“是我變醜了嗎?”

陸千芊整日裏拉着一張臉,總嫌院中花色深了淡了,又斥菜色淡了重了,胭脂看着小松憋着眼淚前後左右的張羅,深知陸千芊這次是真病了。

治病先治心。

她撥着蜜餞,嘴上一句帶過:“奴婢看世子大人如今居住的南苑實在上不了臺面,不若奴婢們将臨安院打理一番,将世子大人請進來。”

臨安苑與東苑僅隔了一道紅磚綠瓦的高牆。

近水樓臺先得月。

陸千芊掃了她一眼,抿了一口藥湯,擺出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哦,臨安苑空了七年,打理起來會不會太難,你看着安排。”

到了第三日胭脂還是未着手此事,陸千芊又抿了一口藥湯,心不在焉道:“若不然你給臨安苑那頭的舊桌椅換一換吧。”話畢掃了她一眼,“今日便辦了,如何?”

當日臨安苑便被收拾的一塵不染,胭脂尋了個年幼的小丫鬟去請慕連侯,然而前去的丫鬟小半個時辰後哭喪着臉回來:“世子不肯住臨安苑。”

聞此陸千芊一口飲盡藥湯,覺得太苦太澀,又一口吐了出去,全吐在一旁小松的衣裙上。

這夜春霧濃,枝桠帶水。

胭脂坐在南苑門外的石階上,撥了撥潮濕的長發,擡頭看半月已當空,估計那二人又不回來了,她起身正要走,卻見遠處走來一個人,夜色中一身紫衫,腰後背一把長劍,容貌幹淨,長眼濃眉,而神色是眼觀鼻鼻觀心,始終如一。

俏公子從她身邊路過,看也不看她,入苑關門做的一氣呵成。

身邊有人飛影一般追了進去,喊道:“百裏扶桑,你站住!”

慕連侯一人滔滔不絕連綿不斷,正在極力說服那百裏扶桑,後者卻是全然不出聲,末了只聽兩陣腳步聲,苑門大開,慕連侯拽着百裏扶桑出來,前者滿面笑意,後者還是眼觀鼻鼻觀心,始終如一。

眼瞧着他二人離去數十步,胭脂心道還是作罷,擡手将懷中物件往灌木中一抛,卻是慕連侯忽然繞回來一把接住,打開一看是一盅涼透的糖蒸酥酪。

他笑,“這是給我的?”

胭脂點頭,見他用手指勾出一點放在口中,才遲遲道:“二小姐知道世子喜歡蒸酥酪,特地讓奴婢連夜送來,”見他眉間微蹙,她小心問:“不好吃嗎?”

“太酸了。”他端在手中沒再往下吃,卻問她:“你等了多久”

“忘記了,多久都不礙事。”她搓了搓手,“世子願意吃就好,奴婢現在就走了。”

“你等等。”他将酥酪放回她手中,“端着一起來吧。”他翩然朝前走,身上有世人所沒有的風。

那是很多年前了,胭脂第一次見他時,他才不過十三,生的白淨,遺傳了寧貴妃一張姣好的面容,她站在她爹身後露着一只眼睛,而他低頭把玩手中木劍,她看着他,他看着木劍。

就和今時今日一般,她看着他,他看着夜色,無論是面前還是後背,他都看不見她,記不住她。

他如此。

世間衆人如此。

“跟上來。”慕連侯回頭喊了一聲,胭脂收神,擡頭正對上百裏扶桑下一刻的回眸,他眼底空蕩蕩,卻有殺氣。

一路步行出了陸公府,卻是到了東來酒樓,胭脂仰頭長嘆,這世上狐貍一般騷,世間男子一樣色.

應約而來的是花不如,拉門開時她跪坐門中央,垂頭微笑明眸流轉,依舊美的不可方物。她見胭脂是熟臉,調弄琵琶弦的間隙走上前來:“姑娘你又來了,這兩位公子也是陸二小姐的客人了?”

“是貴客,看來姑娘與他們很熟識了。”

“兩位公子幾乎夜夜都來,已經半月有餘了,怎不見陸二小姐一同來?”

若陸千芊知道慕連侯垂憐花不如,還會如往常一般欣賞拉攏這個女人?

必然不會。

“小姐她扭傷了腿腳,怕是還要二十日才可以下地走動,貴客這邊我只好照應着。”

花不如點頭又道:“那位燕公子也來了,不過已經在樓下歇息了。”

胭脂心裏莫名冒出的是燕南風懷抱紅翎睡去的景致。

啧。

花不如話不多說,腳步輕旋坐回絨墊,手撫琵琶聲聲入骨。她曾在京城紅極一時,不知何故輾轉來到青城中,被城中各大酒樓争來搶去,終于花落東來酒樓。城已換,名卻依舊,聞聲而來的王孫子弟權貴富商多不可數。因陸千芊曾有恩于她,她與陸公府的關系甚親。

但胭脂知道,陸千芊不交無用之人,她一番所作所為也不過是想從花不如嘴裏套一些南北聽聞。

這頭慕連侯往身後靠,聽了一段曲,忽然對胭脂道:“府上的花生糯米糕做的很可口,是請人在城中買的?”

“糯米糕是青城裏特有的點心,幾乎家家都會做都會賣,世……公子如果喜歡,府上的廚子可以多做,若不喜歡府上的口味,遣人去城裏也可以買到。”

他心不在焉的點點頭,“府上做的已經很好了,我只是随便一問,你不用太在意。”說着他夠過胭脂手中瓷盅,一口口吃着蒸酥酪,吃到最後一口有一顆桂圓,他将核吐出捏在指尖對光看了一會兒又丢到桌邊。

“胭脂?”

“是。”

“姓什麽?”

“宋。”

“宋這個姓好像在京城才比較常見,你是京城來的?”

“奴婢是京城人,之前在京城一戶人家做丫鬟,但之後舉家西遷,奴婢只好離開,後被老爺相中送到府上伺候小姐們。”

“蒸酥酪是你親手做的?你還會做什麽京城名點?”

“芙蓉糕、馬蹄糕,奴婢都會的。”

慕連侯聽曲聽的興起,對一旁抱劍不言語的百裏扶桑問道:“眼前歌舞升平,你卻要冷着一張臉,別這麽掃興,若是吃不慣東西,明日讓這丫頭給你做京城的點心。”

百裏扶桑好似睜眼睡着了,半響才啓唇回了一句:“你少吃這裏的東西,別忘記四年前的教訓。”

慕連侯陡然臉色大變,深深看了胭脂一眼,扭頭喝起悶酒。

作者有話要說: 求幫捉蟲··

☆、湖上交易

花不如一手好琵琶一直奏到夜深萬巷空寂,因為還要趕去夜船,她又留了尾音早早退走了,燈火暗下去,只剩三個人影。

慕連侯不知何時醉倒在軟蒲上,身體蜷縮着,似乎極怕冷,百裏扶桑在他身側,抱劍靠在柱子上似乎是熟睡了,然而身體沒有起伏,看上去幾乎像是死了。此人的情緒說明顯是明顯,他不喜歡青城也不喜歡陸公府,渾身充滿警惕與懷疑,此人的情緒說不明顯也不明顯,一張臉比胭脂的人皮面具更加僵硬。

胭脂起身拿了瓷盅,溜走了。

酒樓裏的大多客人都已經睡下,幾扇門外偶爾傳來竊聲笑語杯酒之音,她蹑手蹑腳一路走出酒樓,到了街道,正草木皆兵,身後忽然呼嘯來一匹馬,瓷盅從胭脂手中脫飛出去正砸在馬蹄上,那馬受驚吓嘶鳴,馬背上的人重重落地滾了幾滾到胭脂腳邊。

胭脂凝神一望,立刻轉身就跑,誰知被那人一把攬住雙肩,她垂着頭不去看他,卻還是聽見他尖細的聲音問:“你要跑到哪裏去?”

她驚的手腳發麻,還是不肯擡起頭,“你怎麽會在這裏,段大人?”

段易四處看去,見街道空曠,“我要趕回京城了,且不能驚擾了世子,如今宮中的勢頭我說了你也不明白,你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待胭脂開口,他兀自望了一眼不遠處東來酒樓的大門,突然竊竊笑道:“我聽說世子夜夜在外留宿,原來你是來侍奉他了。”他的笑聲尖細,激起她一背寒毛,“你居然侍奉世子,我記得你與他好像不太适合做這檔子事……嘻嘻。”

胭脂腦中一陣嗡嗡作響,她高聲怒斥:“夠了夠了夠了,要走你快走,別再來了。”

“哦,原來那些事你是不想知道了?”他勾起她的下颚,嘴唇幾乎摩擦到她薄薄的唇尖,她一陣惡心卻強忍着,“紅翎那個賤皮子就是不願意跟着大人走,不如你跟我走吧,到了京城入了宮,你可以跟着我,有一個安全的新身份。”

她甩開他,眼眸裏是多年未展露的高冷。

“閉嘴,你也配嗎?”

“我不配?!”段易将她按在街道牆上,巨石組合的牆面将胭脂的背撞的一陣劇痛,她還未喘過氣,他已一手捏着她的下颚,力氣大的出奇,胭脂一陣目眩,感覺自己搖搖欲墜,在他手中像一片輕薄的落葉。

“你現在是個什麽東西?什麽東西?也配和我說什麽配不配?你不就是太傅老宅裏一個下人,下賤無能,要不是當年我幫你隐瞞你早就死了,還以為能活到今天?你就應該跪下來舔我的腳趾頭!還是說你還在幻想有天能恢複過去的身份?別做夢了,人都死了,你也早該死了臭丫頭……”

胭脂擡腳在他腹部一踹,随後拔出袖筒裏暗藏多年的匕首,段易還未有所反應,只覺得眼前沒預兆的一黑,伴随而來的是劇烈的疼痛,他捂着雙眼倒在地上,滿臉都是血。

胭脂喘着粗氣,緊握着手中匕首,她迅速冷靜下來望着地上哀嚎的人,段易人雖瞎了,但還有那張該死的嘴,狗急跳牆的他會把一切都說出去。

割了他的舌頭……不,殺了他。

她提着刀走上去,面容冷漠,“段易,當年我們是如何答應彼此的,這些事說好不再提起,你卻不守承諾,我最恨背叛我的人,我真後悔當年沒把你一起推到枯井中去,如果你當年死了就不會有如今的麻煩,今天我送你上路應該不算太晚吧?”

在胭脂擡刀的一瞬間,遠處東來酒樓上有劍光一閃而過,她愕然望去,看到閣樓上一個男子抱劍望來,是他!

胭脂往路邊死角退去,段易卻抓到時機朝她撲過來,她猛然一躲,撞在一人的胸口上,她還未回頭,一只手已攀上她的肩頭輕輕一捏,随即她頭腦一片空白,意識終于渙散掉了。

她睜開眼時已是青山門外,拂曉天邊,屋中還有一個人,正趴在桌上熟睡,大氅披在肩上,一展肩頭都是雲雲鶴鶴,手邊的那盞燈剛滅,還有青煙。

她摸了摸手邊,随身的匕首早已經不見了。

她偷偷摸摸下了床饒過那人,開了房門正想走,對面房的門也正被人拉開,她快一步看見門裏露出慕連侯頗有些淩亂的額發,身後突然伸來一只手,快速将門合上。

還好,差一點被他看見。

隔着一扇門,可以聽見慕連侯從對面房中邁上走廊,問:“那個胭脂什麽時候走的?”

百裏扶桑悶悶回了一句:“不知道。”

“連招呼都不招呼一聲就敢先跑走,下回要好好戲弄她一次,好了好了,今天再去城中轉悠,希望能遇到那個賣糯米糕的姑娘。”

聲音越來越遠,終于消失,身後那人的手放在她頭頂,只是安靜放着就驚起她一串寒顫。

胭脂咽一口口水,緩緩轉身看着燕南風,心中思緒百轉千回,卻不知從何說起,更不知道有些事他看沒看見,知不知道。

好在他先開了口:“今天清早,剛出酒樓就看見你睡在路邊,出了什麽事?”

“我若說是被人打暈的,大人你信不信?”

“信,為什麽不信?”他端起桌上冷茶一口飲盡,卻沒再往下問,好像知道什麽,又好像一無所知并不感興趣。

胭脂将木窗推開一點縫隙,看見對面街牆牆根下連原本的血跡也消失了,更別說某個人某具屍體或她的匕首。

發生了什麽她并不清楚,但她知道,一切對她不利,此時一定有人在暗處觀察她猜疑她。

收回眼神,燕南風正饒有興趣的觀察她的神情,胭脂忙将話鋒一轉:“公子的眼睛很紅?哭過?”

他揉了揉通紅的鼻尖:“這個啊,是花粉症,最近錦華苑的花全都開了,我受不了只好出來避一避,這兩日你再找兩個手腳利落的丫鬟去我苑裏把所有的花和花骨朵都摘了,這回要摘的徹徹底底。”他笑起來,“你在幹嘛?”

胭脂抱着胳膊在地上跳大神,從屋中左邊跳去右邊:“我的鞋呢我的衣服呢?冷死了冷死了。”

“那個啊,我怕你逃跑,就都丢了。”他聲音別樣溫柔,抵得過之前任何一刻,不過幾個字卻如四月春風,讓她心裏沒來由嘆了口氣,“下一回別再做傻事了。”這一句輕輕的。

胭脂爬上床裹住身子,摸了摸心口,那裏有什麽上上下下撫不平,卻不因為心驚膽戰,她道:“做下人的,來去哪裏由得了自己,都是主子說去哪兒就要去哪兒。”

“我以為你只聽千芊的話,他也算是你的主子?”

“比奴婢地位高的都是主子。”

“那我呢?”

“算的。”

他站起來動了動手臂,從一旁木櫃裏取出她的外衣和鞋,“那你起來吧,陪我去釣魚。”

斷湖臨青城主道,湖邊一串垂柳,早過了春分,白絮已起,漫天白雪般飄灑,白雪下并肩坐着兩個人,仿佛旁無他物的兀自抽出一支極長的魚竿,遙遙甩到水中央。

風吹柳葉落在水中央,很快起一層漣漪打破了湖面春色,一汪湖水是磬藍色的,比遠天的顏色更深,天光太好太明媚,竟讓人思索流年,心中莫名有一股愁緒。

胭脂坐下身時,燕南風已經開始收線,手下快速一提,魚鈎上挂着一條鮮活的青色湖魚,胭脂瞠目結舌望着,怔怔道:“方才奴婢欣賞風景的間隙,公子做了什麽?”

“抛鈎釣魚呀。”

他手法利落,取下魚又抛回湖水中,不到半刻卻又上鈎一條更大的,他還是不動聲色取下丢了回去,胭脂忍不住道:“把魚丢回去了還有其它的魚敢來咬鈎嗎?”

“當然有,只要獵人保持靜,獵物保持饑餓。”他風輕雲淡一笑,用魚竿指了指湖心兩艘緩慢接近的蓬船,“你看。”湖心正過數艘蓬船,看起來好似都毫無關系,其中兩艘船過正擦身而過,然而下一秒從兩邊烏蓬下各伸出一只手,将兩個物件抛到對方船上,其中一個物件落地的時候包裹在外的紗布松動,露出一角閃閃發光,竟然是一整塊巨大金塊,這整個過程不過眨眼瞬間,兩條船便各自遠離,其中一艘調轉船頭竟朝他們劃來。

燕南風摘下頭上笠帽蓋在她頭上,起身拍了拍衣袖垂服緩緩朝船靠岸的方向走去,胭脂稍一猶豫,他已獨自一人到了蓬船前,一腳踩在船板上,小小船猛然晃動起來。

船蓬下傳來撞擊聲,随後一個鵝黃小裙的女童鑽了出來,一張小圓臉憋的通紅:“我花那麽多錢,你就這樣劃船?我可磕着腦袋了!你賠錢!” 燕南風短促一聲笑,伸手将她小身子一把提起,就那樣停在半空遲遲不放下,那女童緊抱着金塊蹬了一會兒腿發現掙紮無果,這才垂頭喪氣把金塊一推,“全部全部都給你了,公子饒命。” 他接回金塊已然笑眯眯對女童道:“碧之,懂點禮數,叫胭脂姐姐。”說着将金塊塞給到胭脂手中。 碧之擠了兩滴黃豆淚,望着她笠帽下的臉,到底沒認出,只小聲哼哼: “長成這樣也能叫胭脂。”話音剛落頭頂便被敲了一下。胭脂此時才認出來,是早前在客棧裏遇到的那個女童。

三人行至偏僻一茶館中落座在角落,乘着燕南風走開的片刻,碧之探頭問她:“你是自己人嗎?”胭脂愣了一愣,又點點頭。“那你可要管好自己的嘴,往後跟着我們混,不準沒大沒小的胡言亂語,不然可要把你殺掉。”她分明還是頭頂兩個團子的稚氣女童,可是這一番話卻說得極其陰冷、極具威脅。燕南風聞聲走過來捏她的臉,“你先管好自己的嘴再說。”碧之的神色立刻柔和下來,大口咬着蜜棗糕。燕南風抿了一口清茶淡淡道:“那幾個人都已經解決了?” “公子是說唐文水嗎?”她咬着湯匙,“都殺了呀,一刀封喉,一個字都沒說出來就死了,我們從随行幾人身上搜到了密函,不過也已經銷毀了,我和陸公府來買消息的人說我是唐大人手下的,大人抱恙趕不來青城,他們看我給的消息很詳盡都很信我。” 唐文水乃是皇後身邊的文官,從聖上在朝開始就一直暗暗立在皇後身邊,為了皇後娘娘也算是明裏暗裏犯了不少事,然而一世浮沉到頭來卻還是被同僚所殺。

他突然扭頭望着她,“你怎麽看?” 胭脂幹笑兩聲,“奴婢聽不明白。”

“你覺得陸公府中有膽識與皇後的人私下交易的人是誰?”他輕輕一笑,“你覺得你的主子真會因為一條腿而每日無所事事的卧在房中?千芊私下勾結皇後身邊的人,用高價買皇後那方的消息,至于這些消息是什麽,我不需要告訴你,你也知道了,這就是為何每月府中的賬目中都有一筆填不滿的漏洞,現在那半夜前來的唐文水已經死了,後面出現的都會是我們的人。”

碧之腮幫子裏填滿了糕點,含含糊糊的接話:“其實除了皇後娘娘那裏,董貴妃身邊也有被她買通的人,她一邊與她爹一起輔佐世子,一邊卻在買皇後與董貴妃的消息,她可真有本事,為了保自己也算是用盡了人事。”

萬事難料,那個曾跪在她腳邊低眉順眼謙遜有加的太傅之女,如今已在她荒廢的青春年歲中成長為讓她也害怕的人,而她明明與她如此靠近卻渾然沒有察覺。

但對于這一切其實她內心早已悻然接受,最多波瀾不驚的嘆嘆氣。

燕南風還要在府外逗留幾日,胭脂獨自一人回府,走之前她問他:“為什麽今日要讓奴婢知道這些事?”

他垂頭看向她,笑眸中星星點點,那顆朱砂痣在他眼角顯出三分哀愁,她以為他會說,我讓你權衡利弊,是不想害死你,或者,不要多問,我只是為了你好。

但是他緩緩擡手用手指撥下她臉上拂過的發絲,只說了一句:“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剛巧碰到你。”

作者有話要說: 捉蟲ing

☆、春日日常

夜微深,胭脂還是照舊坐在南苑門外的月光裏,白日裏天氣尚佳,夜裏明月籠紗,擡頭瞧一眼能把白天所有的煩心事都忘記,胭脂突然覺得即使慕連侯不回來,自己坐在石階上安靜這一片刻也是好的。

她打開瓷盅用湯匙舀了一勺酥酪塞進嘴裏,真的太酸了,她做的太酸了,酸的發苦,又酸又苦。

身後一聲清脆的笑,慕連侯從門裏探出頭,長發散着,一些掃過她的臉頰。

“怎麽?給我的東西你不是丢掉就是要吃掉?”他一把奪過來,皺了皺眉頭,“這到底是府上的廚子做的還是你自己做的?”

“是奴婢做的。”

他揚眉細看了她一眼。

“這幾日我沒有出去,就等着你再送糖蒸酥酪,好不容易來了卻被你舀出個缺口,我不吃被人吃過的東西,幹脆你連夜幫我再做一份,我有的是時間等。”他拉起胭脂大步流星往後廚去。

糖蒸酥酪的制作過程本就繁複,待胭脂将小盅隔水而置時已經到了下半夜,青城的初春草木總是更深,隐約已經有一些蟲鳴,胭脂坐在溫熱的竈臺前邊搖着蒲扇邊打瞌睡,頭往前猛然一栽被人快一步扶住,頭發卻被燒焦了一節。

慕連侯正拖着她的下巴,索性順便捏了一把,“我認識一個人和你很像,也是這樣迷迷糊糊守在竈臺前,差一點點就把腦袋丢進去燒掉了。”

胭脂面不改色,“奴婢生來犯火劫,總是要被燒掉點什麽。”

“她也是,最後被火燒死了。”

胭脂聽見他這一番話只能深深垂着頭,半響半響都沒有擡起來,待她擡起頭時眼眶已經紅了。

“怎麽哭了?聽到有人逝去就傷情嗎?女孩子不漂亮沒關系,有顆溫柔的心就好,像你這樣。”他一派溫柔的墊起她的下颚,正想用一番似水柔情來安慰她,就和他戲弄許多宮女一般,哪知道指腹剛碰到她濃密的睫毛,便聽見她語氣淡淡道:“你的衣擺把炭灰扇到奴婢眼睛裏了,還麻煩您站那邊去。”

慕連侯一愣,顯然未料到會得到如此待遇,他起身坐到一旁石臺上揭開蒸籠,“你做的酥酪為什麽沒有杏仁,卻總在盅底丢一顆桂圓?”

“奴婢從小就吃這一種,有什麽不對嗎?”

“沒什麽不對,我喜歡,不如我把你要來。”他垂頭望着她,眼底有一層朝霞似的微光跳動,多半是戲弄她,她喉頭一動,他才出下半句,“給我做糖蒸酥酪?”

果然是戲弄,她喉頭又一動,“白日裏後廚空不開,奴婢還是每天夜裏做好了給您送去吧。”

酥酪已經做好,不待涼透慕連侯已經大口吃下,沒兩下只剩下一顆烏黑的桂圓核在盅裏滾動铛铛響直想,“東西很好吃,記住你的承諾每天給我送來,等等。”他似乎想起什麽,随手抽了一張後廚勘油的草紙,手指占着炭灰塗塗抹抹寫了些情話。

“幫我拿去給東苑那個叫小松的。”

小松抓着那塊破草紙抖啊抖,雙眼含淚:“這種被大人們看上的好事終于也輪到我了。”

胭脂抓了一把瓜子磕着,“約在哪裏了?後花園?”

“恩……可是為什麽是午後,這種事情不是都在夜裏嗎?”

“哪種事情?”

小松叫了一聲,捧着血紅的臉沖回房間。

這是慕連侯最奔波的一日,一早起來先要為前一夜中失約而對花不如道歉,續而在城裏奔波尋找那個賣糯米糕的趙靈,午時回府給百裏扶桑帶了些酒,午後終于趕去後花園。

那丫頭果真來了,臉蛋圓圓的,嘴唇鮮紅色,長得單純可人,是這府中僅有的幾個他還願意多看幾眼的人。

小松今日特別绾了個百花髻,一條桃花裙印的她小臉粉糯,說起來她心中明白,論美貌她不及紅翎,論身段不及胭脂,論機靈許多人都在她之上,所以世子到底看上了她什麽?果然還是從她身上看到常人所看不到的光彩。果然寶馬需伯樂,伯牙需子期。

總聽小姐說起世子,沒想到從未敢想過的人竟與她有這一份緣,真是天命天注定。

她碎步颔首,含笑道:“奴婢宛松見過世子大人。”

說着,慕連侯已經伸手捧住她一邊臉,小松只覺得一股血氣沖到頭頂,搖搖晃晃靠在他胸口險些暈過去。

“你今天比那日更加漂亮,我是不是讓你等久了?” 慕連侯将她小手一牽,兩個人身子一轉閃到花牆後小道中,小道上陰陰切切,他的笑意也殷殷切切。

“你來這裏多久了?”

“回……回世子大人,奴婢來這裏已經兩年有餘了,一進府裏就被胭脂姐姐選上一起服侍二小姐,今日有幸……有幸……”有幸結識你,以後就服侍你一個好不好?

慕連侯打斷她,“那個胭脂呢?”

“她?她比奴婢早來一年,胭脂姐姐是個好心人,昨日若非世子讓姐姐送那些話來,而是讓旁的人送來,奴婢今日絕對不敢來的。”

“好人?也不見得吧?”

“這話如何說起?”

他抿嘴一笑,在她眉心一點:“你們都是些機靈鬼。”

小松腮上暈着霞色,暈暈乎乎用一陣鈴铛般的笑聲帶了過去。

一路聊着,慕連侯卻似總是心不在焉,小松不甘心的提高了幾次嗓門,見他還是走神不住有些洩氣,無奈的搖腦袋,發髻差點散了。

“世子大人,不如奴婢帶你去另一處,那邊有一只秋千。”

慕連侯聞聲突然回神,從懷裏掏出一個小錢袋,“這裏是三十兩銀子,你去買點好吃好穿的,把頭上這黃色簪花換了,我喜歡赤紅的東西。”說着他撥開草木走的雷厲風行,留下小松一人呆呆望着他。

回到東苑她正巧遇到迎面而來的胭脂,小松賭氣嘟着嘴。

閑來無事,胭脂繼續磕着瓜子,“這麽快就回來了?可看清世子是個什麽性子了?”

“還說呢,只向我讨了兩個問題,其中一個還是關于你的。”她從胭脂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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