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裏抓起一把瓜子塞進嘴裏用力咬。
胭脂靠在牆上心不在焉道:“問了你什麽又問了我什麽?”
“就問你我二人是何時進府的。”
“哦,你看看你這神色,是嫌他問的太少你不甘心,還是嫌問得太多顯得浮誇,你呀幹脆別再想了,趕快回屋歇着,一會兒到了給小姐送藥的時候了,現在不歇着,等小姐的腿腳好了可就歇不了了。”
見小松走遠,她停下手裏的動作,手裏的瓜子再沒吃一顆。
寒食節前一日,陸千芊的腿腳終于好了,她一出屋便開始指手畫腳為寒食節當日做準備,因今年府上客人不少,因此當日的熟食除了青城人吃慣的青白團子、棗粥和糯米糕等,還額外大量準備了京城的紅棗蒸餅與醴酪,又因踏青出行的人員繁多,小松一早去安排車馬和上竈,胭脂則安排全局。
當日一早府上收到陸德的家書,和前幾年一樣他還是無法趕到,陸家兩位小姐只得替父趕去廟宇請香,再趕到城外十裏的山上祭祖。
今日陸千芊與陸因茵一身淡水色素衣肩批灰色披風,頭飾卻不輸彼此,金蟬玉桃照樣擺在發髻上,二人踏出府門時淡淡督了彼此一眼,一同坐進馬車內,卻扭頭各自開着一邊車窗,恨不得将臉放在窗外,就這樣一路無話。
适逢四月,一路青山連綿,茭白色的野山茶花開遍四野,青風伴水,景色稍顯凄美。
一行人到了陸家陵,一路祭拜下來,還要清掃整個墓園,全府上下沒有一刻閑着,小松揉着後腰靠在石頭上喃喃道:“真是受罪,活人除了伺候活人還要伺候死人,這就是窮苦人家和顯赫人家的區別,不知道我百年之後有沒有一兒半女的給我修修墳堆上的野草。”
胭脂笑她:“百年?你還想活過一百歲呀?”
小丫頭托着下巴盯着山下青瓦屋群:“誰不想呢,雖然說還有下輩子,但這輩子是這輩子,下輩子是下輩子,就好像現在誰記得起上輩子的事呢?說來說去沒人能同時保留兩輩子的記憶,一切都只是活過一次而已,所以這輩子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好了。”
遠處停下一輛黃頂馬車,車上下來兩人,一人紅衫白腰封,一人一身烏黑,只剩下一張白臉蛋,正是慕連侯與百裏扶桑。
他二人三兩步來到跟前,陸千芊心結未解,輕哼了一聲扭頭便繞開了,走過小松身邊時且瞪了一眼,慕連侯見吃了冷棒槌,只好順勢到胭脂眼前攀談幾句,誰知陸千芊遙遙又是一眼,小松見狀連忙躲的遠遠地,縮在石碑後面不敢出來。
“你家小姐又怎麽了?見了我連笑也不笑。”
胭脂低頭繼續掃殘枝落葉,“那是小姐懷念祖宗,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都要斷魂了哪裏笑得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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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也油嘴滑舌的。”
他伸手來捏她的下巴,胭脂退一大步,與他正好隔着一臂之長,“這裏還有一大片沒掃。”
慕連侯抱臂瞅着眼前躲躲閃閃的幾人,時不時與迎上來的陸因茵搭句話,時不時嘆氣搖頭。
到了山下湖邊,府上其他人馬已經早一步到了,小厮們早已在青草地上擺放好地毯、矮案和熟食美酒,一旁兩輛藍頂馬車,一車上載着很久未曾遇見的蘇如仕,身後兩個婢女,一水的鵝黃衣衫,三人相談甚歡,均是神采奕奕,笑面春風。
只是擡頭看見胭脂的一剎那,笑容僵了一下,很快便走了過去。
另一車上載着燕南風,他長指掀簾,一手将绛紫鶴氅一甩,擡手帶出一個鵝黃衣裙的小姑娘,長得粉嫩乖巧,瓷娃娃般,一對眸子水晶般閃爍。
趁着衆人忙碌的空隙,胭脂湊上前低聲笑道:“大人就生了?這麽快嗎?”
燕南風垂目嗤笑一聲,瓷娃娃眨了眨眼睛,“笨蛋胭脂,是我呢。”竟是碧之的聲音。
胭脂悄聲回了句:“這副面皮甚好,相比之下之前的可是個醜八怪。”碧之氣的無果,只得轉身去牽紅翎的手,一路又拽又扯。
此次踏青人多事雜,矮案邊人人都有看不慣的事,人人都有不願見的人,人人都有心思,人人都在觀望,燕南風淡,慕連侯樂,百裏扶桑冷,蘇如仕靜,陸千芊怨,陸因茵妒。
胭脂縮在最外圍,心不在焉咬着棗糕,忽見陸千芊對紅翎暗暗招手,動作再小還是被燕南風發現,他不動聲色卻明顯察覺,趁陸千芊側頭的剎那垂頭與另一側碧之說了什麽。
紅翎繞近了,胭脂便正襟危坐,随手抓一把野草把玩,卻豎起了雙耳。
陸千芊:“紅翎,這冬去春來的好些時日了,你在錦華苑住的如何,覺得燕南風如何?”
“公子自然甚好,對奴婢也很用心,奴婢若做了什麽不對的,他從不責怪依舊噓寒問暖。”她紅唇一抿,看着燕南風,“他不像那些男人,到底是不同的。”
那日她和段易的醜事被燕南風撞破,聽說是真的沒有下文了,有人說到底是因為燕南風對她不感興趣,也有人說是愛之切所以放縱。終究是有一日被陸千芊撞見二人照舊在閣樓上煎茶談笑,毫無隔膜。
“如此,我将你許給他?”
紅翎聞她聲音傲慢,心頭不快道:“你怎知我此刻不是他的人?你又怎知我要的東西一定要小姐你來許諾?”
陸千芊始料未及她唇齒嚣張,雖是她安排的事但也聽得心頭一怒,她嘴角稍稍一僵才再笑了出來,“你言辭裏可要多留點心,我看在以往關切你的大人們的面子上也算給足了你的臉面,你到底還是陸公府的人,把我惹急了,我可不會再客氣。”
☆、洞
自多年前紅翎在崇西王那兒處得寵後,陸千芊再沒對她如此惡言相對過。
胭脂正聽得心頭一爽,陸千芊卻忽然扭頭望着她,動作之麻利,仿若早知道隔牆有她這只耳,“胭脂,你去我車上将一個青花瓷盅送給世子大人。”她眉目低垂輕輕瞄着她,這是有意趕她走。
馬車的角落裏果然置着一個小提籃,籃中一個偌大的青花瓷盅,這份玩意兒是二小姐自己備的?胭脂到底好奇,打開一瞧卻是愣了,正是一盅提前備好的糖蒸酥酪,與胭脂所做的不同的是,上面半層枸杞一層杏仁,密密麻麻口味很雜。
這東西若是交給慕連侯,他一定會揪着她的耳朵問:“都是你小姐命廚子做的,為什麽不一樣,為什麽和之前的不一樣?”追問之下必然知道,之前那些都是她一廂情願送去的,若再傳出去讓陸千芊知道了……她的這層皮……
胭脂嘆了口氣:還是自己吃掉吧。
正翻出一支髒兮兮的銀湯匙,車外便傳來踏草聲,簾子被快速掀開,一人魚貫而入,下巴枕在她肩頭,盯着她手中巨大的瓷盅。
“原來是你在偷吃獨食啊?”慕連侯一把奪過來,瞧了一眼道:“為什麽和平日幹幹淨淨的那種不一樣,我不喜歡杏仁。”
胭脂快速挖掉上面一層,塞進嘴中,把瓷盅舉在他下巴下面,“小的替您吃掉了。”
慕連侯瞧着她不住“噗”一聲笑出來,接過湯匙在她肩上抹了抹,舀一口在口中:“我怎麽總落得要吃你剩下的東西……恩……恩?太甜了,不是你做的?”
“其實今天是小姐她親自下的廚,想給世子一個驚喜,小姐對世子的一片心意小的看着都好生感動,好生敬佩,好生仰慕……”
“胭脂,我還是喜歡你……”車廂內昏黃又安靜,那之外的湖邊杯酒相交笑語不斷,但好像都與他們無關,他湊近,眸子黑曜石一般亮,嘴唇幾乎要親在她耳廓上。他聲音如深潭落石,有回音,她心頭緊得快要喘不過氣,眼前好似出現久前的很多畫面,他唇齒一動,繼續道:“還是喜歡你做的糖蒸酥酪。”
好像炮竹在耳邊炸開,一口氣瀉的一幹二淨。她憤然掀簾離開,留下慕連侯叼着湯匙,一臉壞笑。
吃過熟食後安排的本是打馬球,但因衆人飲食過度,走路尚且不穩妥,更別提打球這回事了,成批的馬兒也算是白牽來了,被小厮一字型綁在樹幹旁百無聊賴的嚼着嫩草。
下人們吃餘食的吃餘食,嬉戲的嬉戲,反正主子們都三三兩兩結伴消失了。
小松在空地旁解紙鳶,拉着胭脂往樹林後一片平地去,彼時正有春風助興,只需小跑幾步紙鳶便飛上了天,而湖邊,慕連侯與百裏扶桑不知何時再度出現,周身圍着七八個府上的丫頭,唧唧喳喳一團麻雀般,有說有笑。
胭脂将線筒還給小松,正想迎上去,卻聽小松喚道:“姐姐,線斷了!”
線果然是斷了,紙鳶瘋了一般随風翻轉,最終挂在了更遠的樹上。
小松嗷嗷叫:“我娘給我的紙鳶,才第一次放出去就沒了。”話畢跌坐在地上大哭。
胭脂終究退了回來,拍了拍她的頭以示安慰,“你去湖邊等着,我幫你找回來。”
湖邊這片林子是個暗林,枝葉茂密遮天,林中昏昏暗暗,她一踏進去便已經後悔了,然而幾個轉完後竟找不到回去的路,再繞幾圈竟就黑的看不見五指。
這裏莫不是個迷途林?
正想着,幾棵樹之後傳來微弱的腳步聲,有兩個人在附近,她委身在灌木下,聽見聲音在她四丈之外停住,那二人一開口,她已經認出來,是蘇如仕與陸因茵。
蘇如仕:“為何一定要在這個時候找我,莫非你不知道已經有人懷疑你我?”
陸因茵頓了頓,再開口時已有些焦慮:“我只是想讓你幫我向董貴妃解釋一句,那段易不是我殺的,他回京城路上死于非命與我又有何關系,難保不是因為他有些未了的私人恩怨。”
“我想你理解錯了,娘娘并非懷疑你,而是懷疑我們每一個人。”蘇如仕聲音又沉了些,“一直以來朝中三足相持不下,卻都聰明的按兵不動,保持一種平衡,但如今聖上就要回朝,娘娘忌諱世子的力量,一直在暗中邀約皇後結盟,眼看皇後有一點動搖,誰知這一回段易卻蹊跷的死在半路,屍首被一匹無人馬車載着直入了長安門,弄到宮內人盡皆知,此事驚擾了皇後,皇後多疑,懷疑世子之時對娘娘也不甚信任,而你我又正在青城內,自然會被娘娘懷疑。”
“那……”
“放心,娘娘此時正是用人的時候,暫且不會對你我有什麽動作,此番密函不過是警告你我暫時按兵不動,不要惹出事端。”
“我也是越來越不安,眼看聖上還有一年半載就要回朝,如若……”
“你尚且別想那麽多,如若娘娘與皇後結盟,世子一派必敗,那茍延殘喘的老皇上自然也好解決,如今你定要想着辦法勸說陸太傅,他若肯歸于娘娘,你便是立了大功了。”
“你也知道陸千芊那個丫頭,她對世子如何你也看得出來,有她在,我爹也定是向着她的意思。”
“你別小看了你的妹妹,她是個求自保的人,她必定會權衡利弊做出選擇,而不會執意跟随陸太傅。”蘇如仕輕藐一笑,“說起來,陸公府的人可都是薄情之人。”
“你又何出此言,我對你……”
胭脂聞此心中已有個大概,後面一些兒女私情自然沒什麽興趣,但此地不宜久留還是先走為妙,誰知她只挪動一步便踩在了一片碎枝葉上,在寂靜的野林中傳出清脆的聲響。
那頭突然安靜下來,随後蘇如仕沉聲道:“是誰,給我出來。”随後腳步聲便飛速靠近。
胭脂拔腿便跑,一時分不出東南西北,只覺得跌跌撞撞,不時有枝葉打在臉上,而眼前已伸手不見五指,她才想喘口氣腳下卻一空,人摔進一個深洞,她縮在洞深處亦不敢出聲,很快聽到蘇如仕的聲音在右後方響起。
“不用追了,怕是已經跑了。”
“那怎麽辦?”
“總會有破綻,如若查出此人是誰,你必然要除去,多留意吧。”
過了許久,直到四周只剩下蛇蟲鼠蟻的走動聲,她才敢有所動作,此時雙眼已經适應黑暗,她發現這個洞口比她身長再高出一人,洞壁濕滑,幾乎爬不上去,手邊沒有利石,只能用雙手試圖在洞壁上掏出一個個洞,但因近日落雨頻繁,泥土太濕潤,那些掏出的圓洞一踩便塌,她最終還是放棄。
這裏太暗又太濕冷,她的身體不允許她在這裏呆太久,明知道大喊大叫是無用的,她還是想試一試:“有人嗎?救命。”
一句笑語飄了過來,“我一直在等你叫救命,等了好久。”
聲音從洞外傳來,胭脂心中一顫,方才那麽長時間內全然不知道有人靠近,更加沒料到是慕連侯。
“為何又不出聲了,不想我救你了?”
他何時開始在這裏,是一直躲在暗處,還是從湖邊跟蹤她而來?她正琢磨着眼前的局面,卻覺得面上一陣風過,身邊多了個人,她猛的往後一躲,頭撞在洞壁半塊裸石上,即刻痛的往前一栽,栽進慕連侯懷裏。
“原來你想着的是這種事。”在她掙紮之中,腰肢卻已經被他牢牢扣住,黑暗中他一只手攀上捏住她的下颚,“你一個人跑到樹林裏,莫不是想來和哪個男子幽會?”
“奴婢膽子好小的,世子別吓奴婢,奴婢真的只是來尋一只紙鳶的。”
“說實話。”
“這就是實話。”
“撒謊。”
“真的。”
“鬼才相信。”
胭脂無言以對,只覺得他虎口越收越緊,幾乎要将她的下颚捏碎。
“是,奴婢坦言的确是與人有約,只不過都是男情女願,世間尋常之事,還求世子大人放過奴婢和他。”
“約的誰?府中看門的子伯?與你熟絡的同州?又或者是燕南風?”
“還是別問了。”
他漠然一哼,放在她腰間與下颚上的手猛然收力,胭脂一陣窒息,用力推卻推不開,任她掙紮他也紋絲不動,靠在她耳邊唬道:“我給你選擇回答的機會,你可以選擇告訴我他是誰,也可以選擇告訴我你是誰。”
“胭脂是個下人,哪裏還有什麽多餘的可以告訴世子的……”
“如果你在宮裏,撒謊是會死人的,如果你不說就讓我來說好了,你每晚送來的糖蒸酥酪,并不是千芊安排你送來的,而将酥酪做的偏酸,盅底卻埋一顆桂圓增甜是宮裏的做法,千芊尚且不知我不喜杏仁枸杞 ,你一個下人又是從何知道的?”
原來竟是這樣,她已不食酥酪好多年,并不知道原來宮牆內外在小小一碗酥酪上會有如斯大的差距,至于他的喜好,這麽多年過去,好像就是這般記住了,理由?連她自己也不甚明了,原本,她只是想做一份酥酪,坐在石階上看他一口口吃,她不過是需要一個故人,哪怕故去的事和人只有她記得。
眼前慕連侯越靠越近,逼着她,像要吻住她,更像要吃她,她心裏有慌有懼。
她喉頭一陣陣幹癢,聲音放的極低。
“我很喜歡你。”
慕連侯對這等事似乎司空見慣,冷笑道:“喜歡我的什麽?身份?”
胭脂退了兩步,低着頭:“我若說這喜歡一點都不關乎世子的身份,你信嗎?”
“呵不信。”
“那我便不說了。”她淡淡的回。
若是旁的女子恨不得掏心挖肺一表衷心,可她卻回的輕巧,難不成是反戲弄他?
他猛然瞪圓眼睛,“你到底不是個正常的姑娘,承認的倒是很爽快!”
胭脂搔耳想了想,連忙裝出羞澀的樣子,“我自然與別的女子都不一樣,我對世子之心可昭日月,天地可鑒,正所謂日久見人心,你會明白的。”
他本想嘲諷着告訴她,現在說這些已晚,卻鬼使神差對上黑暗裏珍珠似的眸,原來再黑的黑夜也可以看清人的眼睛,他鬼使神差的一愣,鬼使神差的說了一句:“我拭目以待。”
洞外冷冰冰的聲音突然響起:“快下雨了,你到底走不走。”
果然,百裏扶桑與慕連侯幾乎寸步不離,平日裏看,他應是慕連侯身側的護衛,然而二人之中他似是比慕連侯的地位要高。
慕連侯還未說一字,他便已被拉了上去,洞外一陣窸窸窣窣,胭脂聽不真切不知二人在商議何事。
百裏扶桑終是不耐道:“你到底想不想救?”片刻後他回到洞口,“把手伸過來。”胭脂剛把手塞進他手裏,他的眼神便刀子般甩過來。
即便是要救她,他還是看不慣她。
彼時,林外細雨漸起,遠處風卷濃霧襲來,三三兩兩的人群都趕回湖岸,小松一看見她更纏上來:“姐姐何時出來的?紙鳶呢?你又怎麽了?手上都是傷。”
胭脂幾個箭步走到湖邊,對水一照,身上臉上是一片片泥跡,她洗了洗臉。
“紙鳶沒有找到,至于這些傷可別提了。”
小松接過她褪下的衣服攥在手裏,還想說什麽,卻見一旁有人走近,連忙起身請了安離開了。
水岸一片漣漪,平靜後水中印出燕南風的臉。
“玩的開心?”
“唔。”她頭也沒擡。
“摔得很慘吧?”他笑的輕軟,似含東風,“洞裏必然很滑吧?”
她停下手,望着恢複鏡面的水中他的笑臉,“是你跟蹤我?”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的道理,你會不懂嗎?”
那麽她所聽到的,所說出的,他是不是都聽到了?
她心煩意亂,冷道:“公子這只黃雀未免管得太多了點。”
他笑了一聲,望着遠處漸漸聚攏的衆人,沉聲道: “你說的對,連我也沒有看清那只黃雀到底是誰。”
☆、崇西王
回程路中,她毫無心思關心風景,心裏滿是這些事。
她走入暗林之後,先是撞見蘇如仕與陸因茵,随後跌入一個深洞,随後出現的是慕連侯與百裏扶桑,最後是燕南風,而依燕南風所說,在他之前,慕連侯之後,還有一人跟在她身後。
從慕連侯與百裏扶桑的各種反應來說,他二人無論是何種原因走近暗林,與她之間都像是巧遇,而燕南風是見到那人跟在她身後才跟了過來。
到底是誰?他說沒看清,或是他真的沒看清,或是他并不想說。
是後者,胭脂莫名有些肯定。
細雨越下越大,打在車上發出細碎的敲擊聲,車中衆人皆在混混沌沌的休息,她取了油傘,鑽出車坐在駕車小厮的身邊,正前方是燕南風的馬車,也唯有他車中傳出笑語,可以清晰分辨出他說了什麽,碧之與紅翎在笑。
前方馬車的後窗被一支洞簫頂開,細細雨幕中那小窗內,笑聲更盛,燕南風就在那笑聲中扭頭望着她,那眼睑彎彎,眸子如純黑蚌珠,有還未散去的笑意,只是這飄然一眼讓她莫名害怕,手中傘柄順勢一壓,遮住了他的視線。
今年寒食節本還有衆多節目,卻是一場醉酒和一場雨把一切都打亂了,半府的人混混沌沌在大雨中回到府上,然而前行車馬卻在府門前停住,慕連侯不知何故下了馬車,正在與府門外一人交談,那人撐一把傘正遮住臉,一身玄色大袍,袍上秀數條金蛟,一頭長發盤在腦後。
陸千芊擡手示意馬車上前,待将門前那人看清,面色先是一僵,見那人視線挪來,這才笑着下了車,在那人面前作了安。
“千芊見過九王爺。”
此人眉眼間是一股不怒自威的神情,正是當今朝中九王爺崇西王。
“何必多禮呢,半年未見千芊是越發動人了,難怪皇後娘娘常誇你,果真是沒有誇錯。”
“王爺說笑了,外頭風大雨斜,不如進屋喝茶慢慢聊?”話雖說的謙遜有禮,但她一張小臉拉的三尺長。
崇西王此番下青城怕又是來見紅翎的,她對于此事甚是不滿,早前有向崇西王提過,要将紅翎贈與他,他卻懼怕家中那潑辣正室,一再推辭,這一來二去,他卻将陸公府當作了與幽藏美人的行宮,但凡每年淺春總要趕來一趟,如此肮髒之事,不但玷污府上清譽,更是助長紅翎的氣焰。
到了正堂,衆人剛坐下,便聽崇西王冷不丁道:“我聽皇後娘娘說給你指了一門親,正是皇城司皇城使燕大人,可有此事?”
陸千芊笑着:“是,娘娘她宅心仁厚,一心挂着陸府上下,更是讓燕大人到府上打理衆多事宜,千芊心中十分挂念感激。
他舉目四望:“他在這?為何不見他?”燕南風早已不知在何時離開了,他行事向來我行我素,高興了給一分薄面子,不高興了總是消失的無影無蹤。
陸千芊尴尬道:“他病了,病的嚴重。”
崇西王且笑笑,突然望向慕連侯:“子螭,你又溜出宮來,這回休想我包庇你。”
慕連侯在旁猛然坐正身子,神色認真道:“九叔此番又是來做什麽?玩樂?府上衆人可知道?”他話中指的便是九王妃。
崇西王端起茶水的手一抖,瞪了他一眼。
慕連侯這才變為笑臉:“侄兒開個玩笑罷了,怎敢給九叔招惹麻煩,九叔乃是叔伯中的大好人,豆腐心卻刀子嘴,定然不會叫侄兒難看。”
崇西王将茶水一飲而盡,又瞪了他一眼,算是允諾彼此保密。
往年裏,崇西王的起居均是胭脂一手打理,因而二人有些往來,算有些交情,私下裏也談笑風生,近乎忘年之交。
彼時二人正在庭院內踱步,胭脂笑道:“今年雨水誤了良辰美景,王爺此行怕是見不到什麽風光了。”
“無礙。”他突然問:“何以這麽多日裏不見紅翎那丫頭?”
她遙遙望了一眼不遠處錦華苑的苑門,緩緩道:“今年府上貴客多,忙不過來,姑娘她在打理姑爺的起居。”
“那姓燕?她何時起竟會伺候人了。”
她輕飄飄的話中有意的回,“姑娘從前是懶散了些,如今照顧姑爺倒是手腳麻利,用了點心,連二小姐都說她乖巧了。”
崇西王聞言不明所以,看了看她。
剛過了錦華苑的正門,便聽見裏頭傳來笑語,有人正出來,胭脂突然停步,轉身攔住崇西王,昂頭道:“我可想起來了,去年此時王爺可答應帶好玩的玩意兒給胭脂,現在可還說話算話?若是沒有,我可不領王爺去庭院了。”
崇西王見她一本正經裏透着古靈精怪,被逗笑了,從懷裏取出一只金穗古玉佩,“怎會沒有,這是我從塞北帶來的,你可要好生收着,不要告訴你家小姐們,再來向我掏,可就沒有第二個了。”
“僅此一個?王爺願意送給胭脂,不給旁的人?”
“不給旁的人。”
胭脂捂嘴噗一聲笑出來,墊着腳尖仰着小臉,甜甜笑道:“那胭脂這回可就相信王爺用心了,胭脂會一直記得王爺獨一份的好,不給王爺添麻煩。”
她行常禮之間,目光偷偷放出去,看見從錦華苑出來的兩人正看着這邊,燕南風身着一席绛紫常衣,撐一把白傘,身邊依着紅翎,她臉色真真難看。
難看便對了。
她晃着手中古玉,昂首闊步帶崇西王走遠了。
因這一天寒食節還未過,崇西王又乏于形式,便不再大設酒宴,主子們坐在正堂內同桌吃着冷食,閑聊幾句,一旁胭脂一邊打酣一邊與小松低聲閑聊。
“那天起世子大人便不找我了,難不成我做了什麽叫他失望?”小松滿面愁怨望着慕連侯,嘴上挂得住油壺。
“男子薄情的道理你不明白?你看他那副命犯桃花的模樣……”話未畢,卻覺得臉上一熱,正是慕連侯扭頭看了過來,瞧見她的時候眉梢一挑。
她籠着嘴輕咳了一聲,扭過頭去,看見正門外燕南風攜着碧之紅翎已經到了。
燕南風今日照舊套着那件紫鶴氅,氅衣垂地直蓋鞋尖,杏花紅的綢緞将長發松散的紮在肩上,眼角朱砂痣稍有收斂,十分慵懶。
他淺了淺身,笑意平平,“燕某身體不适來遲了,還請王爺不要責怪。”說着兀自坐在了陸千芊身側。
崇西王不動神色将他重新打量一番,“與我想的一般,能配得上千芊的也只能是這位燕大人了,真是青年俊才,我記得皇城中幾筆大案,好像都是燕大人斷的。”
近幾年,大大小小命脈朝臣都死于非命,被指派徹查案件的皇城司幾乎每每都給出了無陰謀論的答案,似是刻意包庇誰人,無法叫朝中衆臣信服,但幾年來衆臣都只是敢怒而不敢言,對皇城使燕南風也變得格外警惕。崇西王話中指的便是這些無頭命案。
話已如此露骨,燕南風卻沒上心,“燕某從來只秉公辦事。”
“燕大人此行出宮數月,皇城司兵豈不是群龍無首?”
“皇城司五百兵士,區區一個燕南風,多一個少一個又何妨?”
“但皇城司中四百九十九人都只不過服從一人,好也一人,歹也一人,燕大人又怎能用一個區區一帶而過?”
燕南風笑了笑,“今日遠在京城之外,王爺有話直說便是,無須拐彎抹角。”
“即使本王不直說,燕大人心底也有幾分明白,皇城司兵早已被宮中某些人攔為忠犬,作為一己之用,在宮中殘害忠良,在宮外惡事做盡,早已不是當年的皇城司!不知本王這樣說算不算直接?”
衆人等着燕南風的舌戰,卻見他空靈一笑,手中銀筷輕敲了一下杯沿,清脆一聲幾乎遏止衆人的吐息。
“敢問王爺口中的某些人是指皇後娘娘?”
四座安靜,無人敢接話,便是崇西王也只是怒盯着手中酒杯。
燕南風在衆人注視下垂目微笑着道:“王爺口中有八成話燕某都聽不慣,但聽不慣又怎樣?燕某還是要坐在這裏聽完,正如王爺口中皇城司之事,燕某心明,皇城司兵也心明,但心明又怎樣?王爺什麽也改變不了。”
崇西王冷笑一聲,“說的也是,本王确實改變不了什麽,但本王至少還有一絲本事坐看爾等蝼蟻如何風息雲滅。”他目光掃來,略過紅翎停在胭脂身上,“我們走罷。”
紅翎早已按耐不住,一時出聲喚道:“王爺!”崇西王身形頓了頓,卻要走出去。
燕南風從座上起身,“想來王爺這幾日心情并不好,否則也不會在一個陰雨綿綿的季節奔離京城,可惜王爺來的并不是時候,青城的雨一時半會恐怕也不會停,既然誰也控制不了這場雨,那燕某便把佳人留給王爺,希望王爺臨走之時還有興致與燕某暢飲一番。”他扭頭對紅翎道:“你去吧。”
是以,府上衆人均贊姑爺這一仗打的漂亮,一番言辭行雲流水溫文爾雅,且收官時用一個美人償一場大雨,塞住了崇西王的嘴,但也有人說姑爺肯忍痛割愛拱手讓紅翎,怕也是擔心惹怒九王爺。
翌日,胭脂正在長廊中與丫鬟們安排着大小适宜,遙遙見燕南風走來,衆人散在路兩邊,各自作了安,燕南風踱到胭脂身前時深深看了她一眼。
“跟上來。”
胭脂手端着送來的洗臉水,跌跌撞撞一路小跑,“姑爺有什麽吩咐?”
“昨夜為何不來?”
“昨夜?”
“跟着我來。”
“奴婢……奴婢還端着王爺的洗臉水。”
“放下就好,昨日我可是用紅翎換了你,忘了?”
“啊?奴婢以為紅翎是公子送給王爺的,奴婢該做的還是要做。”
“我從來不贈予,只談交換,天下沒有吃白食的,人嘛我也不會白送,更何況用紅翎換你,我虧大了。”
胭脂擡頭瞪着他後腦,想盡辦法将手中的洗臉水一不小心潑在他鶴氅上。
身後一聲道:“既是如此,我用兩個丫鬟換燕大人的這位丫鬟可好?”遠處蘇如仕正極快走近,因走的匆忙一身鵝黃綢衣在身後翻卷,後面跟着兩個貌美的丫鬟,“蘇某用這兩個丫頭換她一個,如何?”
燕南風斜眼看着胭脂,擡手捏着她的發髻,“為什麽?”
“燕大人說吧,你要什麽人來換?要幾個?蘇某都可以答應。”他急迫中抓住胭脂手腕,五指緊了緊。
胭脂心中七上八下,她不了解蘇如仕與宋胭脂之間的一切事情,若是她與他走近了,只怕有一日就被看穿,是百害而無一利,這個府上她最怕的就是他。
“燕某多嘴問一句,為何蘇大人非她這死丫頭不可?”
“因為她曾允諾我。”
正是這時燕南風丢下一個詢問的眼神,她搖頭如撥浪鼓,沒有沒有,沒有允諾。
“啧啧啧啧,你還真是無情無義。”燕南風将她水中水盆丢擲一邊,一把将她拉走,遙遙丢下一句,“對不住了,我不換。”
回到錦華苑,胭脂問:“為何你總是喜歡得罪旁的人?”
“你認為一個人為何總是得罪旁人?”
胭脂深思,“因為天不怕地不怕,藐視一切如蝼蟻嗎?”
他笑:“錯,正是因為怕,才要處處樹敵,以便保持警惕。”
怕?也對,要怕世子一派殺他于無形,也要怕董貴妃一行人伺機試探,說起來,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