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後的靠山雖大,卻也難防八方暗劍,況且他也不過是皇後的棋子,皇後傷一分,他已要傷八分。

胭脂正出神,卻聽他喊道:“一來便偷懶,快去把後院裏的衣物洗了。”

“奴婢不洗衣物,府上衣物都是浣洗房在洗。”

“我的衣物都是宮中珍料,不能交給手腳粗鄙的下人,不過一兩件,不會累死你。”

胭脂往後苑探頭,只見兩只巨大木盆擺在苑中央,其中衣物堆積如山,竟有一人高,她啊了一身,“紅翎在的時候也這樣洗?”

燕南風躺上一旁紅木搖椅,閉上眼睛,“不,我都留給了你。”

☆、至深至淺

這幾日冷雨綿延,城內山外山青,胭脂趁着這一場大雨一早出了房門,在前苑後苑各自拉了數條晾衣繩,随後将燕南風的衣物一件件挂在繩上,雨水啪啪落下,很快将所有衣物淋透。等這一番忙下來,未撐傘的她也已渾身濕透,立在雨裏打了幾個噴嚏。

一樓側房門開,碧之睡眼惺忪的探出頭來,只瞧了一眼便大驚失色的沖過來,卻不敢高聲喧嘩,壓着嗓子道,“你在幹什麽?不是要你洗衣服嗎?”

胭脂頭也不回,繼續将腳邊木桶中的衣物一件件鋪平挂上,“我正在做。”

她撫着前胸,似是喘不上一口氣,“誰誰誰教你的,這些可都是公子心愛的衣物,無比貴重,怎能讓你用污穢的雨水沖洗,你簡直喪心病狂。”

她手上動作只停了片刻,繼續挂,“我自進府門以來就沒有做過下等雜役所做的事,讓我洗便只有這樣洗了,否則另請高明 。”

她态度平平,不具備吵架的氣場,碧之生着悶氣回到屋檐下,直勾勾盯着她,卻見院中女子并不搭理她,不住有些洩氣,心底又已接受這事,便在檐下盤腿坐着直嘆氣。

胭脂扭頭望她一眼,見她矮矮小小的縮作一團,好似過年時的福娃,但是臉卻拉的一尺多長,有些逗趣。

她問:“我主子她一定不喜歡你,你又是怎麽被公子帶進來的?”

“這有何難?且不說皇後娘娘這座山,我公子算是半個當家了,有什麽不能說了算的,改日你小姐過了門,還不是我公子做主嗎?”見胭脂心不在焉只輕應了一聲,她不住反問:“你又喜歡我們家公子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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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才幾歲?按照禮數必須叫我姐姐。”

“姐姐,你又喜歡我們家公子什麽?”

“誰說我喜歡他了?”

“那你為何過來伺候他?”

胭脂抹了一把臉上雨水,“誰說伺候他就要喜歡他?你好天真,既然你大公子是府上半個主子,我來這裏也是順着他的安排,好讓他順着看不慣我的心意,安安靜靜的折騰我。”

“胡說八道,公子從來不折磨自己人。”

“那我便不是他的自己人。”

碧之圓溜溜的眼睛轉了轉,忽然有些欣喜:“必然的,你當然不會是自己人了,一個花不如我已經夠受的了……”她口無遮攔,當下猛然住嘴,然而說出的話如同潑出的水再也收不回。

胭脂已經挑眉看過來,語調起起伏伏,“哦,原來花不如也是你們的人,皇後真是狠下布局,派這麽多眼線,是要毀陸公府于無形之中啊,真是……”話音還未落,從二樓閣樓飛下一只布包,正不偏不倚砸在胭脂頭頂,疼的她一下撲倒在地。

燕南風有氣無力挂在憑欄上,睡眼朦胧,對碧之道:“管好嘴,未時叫我起來,在此之前不準再說一個字。”說着人又滑了下去。

碧之眼眶含淚的瞪向眼眶含淚的胭脂,果然再也沒說過一句話。

雨後,胭脂趕在未時之前溜出錦華齋,一路奔去東苑,進苑便見陸千芊一派粉妝秀袍,美豔動人的立在院中,見她走近便遣散衆人,與胭脂沿着小池塘岸走着。

“這幾日燕南風有什麽動靜嗎?”

“回主子,倒是沒有,姑爺每日夜裏徹夜不眠,在閣樓焚香吹簫,白日裏就只睡,不曾出過苑門。”

陸千芊颔首,又道:“我得知他這些時日在查府中諸事,包括名單和賬目,不知道他在算計什麽,你有什麽發現嗎?”

燕南風查賬這一事辦的還算隐秘小心,為何她知道了?

“奴婢尚且近不得他的屋,他對奴婢十分介懷,目前還沒有什麽發現。”

陸千芊腳下一停,胭脂險些撞上去,“真的沒有絲毫發現?”

“沒有。”

“真的?”

“沒有。”

“那你想辦法進去查探查探,他是個狡猾之人,擅長攻心計,必要之時你也需做些許犧牲,”末了她淡淡加上一句,“你很清楚,世間無不好色的男子。”

胭脂望着不遠處走近的小松,起身從另一扇門退出東苑。

幾日後春意漸濃,苑內花草重生,胭脂貓腰從一陣蟲鳴中鑽出錦華苑,一路奔去後廚,一陣充滿困意的蒸煮過後,她端起新做的糖蒸酥酪,在黃昏下往南苑趕去了。

月至高無上,将南苑外石階上那人的側臉照的一面清華,慕連侯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正看過來,面色冷淡:“又來做什麽,我可不是在等你。”

一旁草木間鑽出一個丫鬟,水靈靈的朝他一笑,正要撲進他懷裏,扭頭看見胭脂時卻頓了一頓,停在當下,慕連侯目中含冷笑斜眼看着胭脂,擡手招呼那丫鬟靠近,她卻懼怕胭脂,遲遲不敢上前。

胭脂頓時心明,将酥酪放在石階下,扭頭走遠了。

都是對的,她自己所說的世間男子多薄情是對的,陸千芊所說的世間無不好色的男子也是對的,反反正正都是對,世間紅粉多,男人卻只這一個,不用計較。

她嘆了口氣,腳下小跑起來,想要趕快離開,盡量不去看不想看的,但卻在這時被人一把拉住,回頭一看卻是慕連侯微喘着,眼前不太客氣。

他語氣不好,手卻不肯松開:“你跑什麽,見了鬼似的。”

她連忙抽手:“奴婢是不想叨擾了世子的雅興。”

“你不生氣?”

“生什麽氣?”

他猛地看向她,月光下一對眸子極亮,“我便知道你那日是在騙我。”

胭脂還未回想起他所指是何事,便被他一把拉回南苑,進苑門之時百裏扶桑十分識趣的往外走,擦身而過察覺到是她,又是皺眉,很快甩上苑門。

苑中一展木桌被月光印的光亮,中間放着她做的酥酪,她有幾分欣喜的看向他,他卻撇過頭故意不理睬,一把攬過瓷盅,憤憤指着一旁。

“坐下,看着我吃。”

胭脂托腮,歪着腦袋看着他,心緒剝絲抽繭,泌出一絲喜還有一點愁。

他從前好像也是如此,明明期盼,卻做出不要的樣子,明明不舍,卻擺出厭惡的神色,多年前寧貴妃死的那個清晨,他來到鳳儀亭,沒有笑容,眼淚也沒有。

有人擡手之間一曲終了,問他:自此後一人獨過,世子一定很難過吧?

他起身,往鳳儀亭外走,“母後死了玲珑宮變得無聊,所以才來聽你彈奏一曲,沒想到彈的平平。”

那之後古琴又起一曲,曲終後她也獨自離開,鬼使神差走過鳳儀臺,看見他立在臺下,擡頭時眼眶紅紅,滿臉眼淚,她啊了一聲,還未來得及反應,已被他拉下臺去按在懷裏。

“不準發出聲音,不準告訴別人你看到的,不然我就扁你。” 他聲音微微顫抖,是啜泣後的尾音。

言不由衷,從他十歲到如今。

如今的慕連侯擡手打了個響指,她終于回過神。

“世子這幾日是在生奴婢的氣嗎?因為奴婢答應了世子要每日送酥酪過來,但是卻沒有來?所以世子就找了別的丫鬟過來?”

他咬着湯匙轉過來,“你說什麽?”

“世子邀約她每夜都來,卻在苑門外等待,是故意想讓奴婢撞見嗎?”她頓了頓,“下一次你若生氣要直接告訴我。”

“你說什麽?”

“在奴婢這裏你不必心口不一。”

她的眼睛,是一對普通的黑漆漆的眸子,有最粗糙的顏色,沒有一絲月光流彩在裏面,像是世上還未開刃的刀色。

他不能接受最直面的刀一般的顏色,他不該被看穿。

“我不喜歡你,滾。”

她回到苑內時已經很夜,又落萬千春雨,苑上空飛起簫音。

碧之從憑欄間探出頭,遙遙對她喊起來,發髻在耳邊像兩顆葫蘆。

“你偷溜出去一定是做壞事去了,公子還等着你擦琴拭簫煮茶端水,還不上來受罰呀,公子你瞧,她還瞪我!”

閣樓平臺深處傳來燕南風慵懶的聲音:“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不罰了。”

胭脂堆着笑踏上閣樓,“公子不要開小的玩笑了,不好笑哈哈哈哈哈。”

他頭也不回,心裏一番話終究成為短促一聲冷笑,“誰和你開玩笑?還不過來琴拭簫煮茶端水。”

她癟了癟嘴,小茶烹在火上,手腕一傾茶壺險些倒了,燕南風及時用蕭尾扶住,順勢在她手上輕打一下。

“一副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樣子。”

忙完後,胭脂和碧之一起跪坐在他身後,聽他吹一曲,簫聲先是綿長低沉,寂冷中透着空靈,轉而高飛,一音成佛簡直直逼九霄,而檐下正詩意的垂着千千萬的水珠,風一過宛如玉珠簾。

良久後,燕南風身後有茶刀墜地的聲音,一人輕落落軟綿綿靠在他背後睡了過去,簫聲便突然斷了。

“公子,你看看她!”

“噓。”

燕南風比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身子挺了挺,卻紋絲不動,背後一片溫熱,他的吐納随着背後那人的呼吸起起伏伏,他擡頭望雨幕,将夜中僅剩的一點天光都收入眼底。

夢外是如此愁情卻凄美的夜晚,她的夢裏卻是另一個同樣的深夜,依舊是一簾垂雨,遠方有霧,也有來人的腳步聲。

年少的慕連侯終于找到躲在宮牆下的她,他盤腿坐下身,看看她又看看雨,少年的面容上是一派溫柔。

“你為何總躲着我?”

她沒有說話。

“你怎麽總是悶悶不樂?”

她挪遠了點。

“你倒是說話呀,說一句也好。”

“我不喜歡你了。”

他着急了伸手來抓她,“為什麽啊?我對你不好嗎?你怎麽變了?”

她幾乎是跳起來,扭頭往雨裏躲,“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離我遠點。”

“你這是作甚,不喜歡便不喜歡了,何必自己淋雨。”

他走上前強行要将她拉回來,她不肯,雙腳像長在了泥裏,拉來扯去,寧可讓小小瘦瘦的身子跌倒在泥地裏,慕連侯望着她一身泥濘,是心痛也是憤怒:“好好好!我再也不喜歡你了!”

她那時到底是無知無情,竟能露出一分歡喜:“當真嗎?”

他回頭,眼底傷心一瞬即過,惡狠狠道:“不喜歡!再也不喜歡!”

真好,他再也不喜歡她了。

終于不怕拖累他了。

無牽無挂,死了也罷。

她趴在泥裏,嗚嗚哭着。

至近至遠東西,至深至淺清溪。

她曾害怕的物是人非,終究還是物是人非,但還好,有生之年竟還遇見他,但還好,有生之年他不喜歡她,對于死而複生之人來說,這兩樣未變,已是很好了。

☆、一顆糖

不久後陸公府經歷了一段異常安靜又漫長的時間,胭脂與小松碰頭的這一日才得知,原來燕南風在府上定了一條規矩:傳閑言雜語者,三十文起扣,光天化日下交頭接耳者,四十文起扣,各苑之間頻繁奔走者,五十文起扣,不安分守己着,八十文起扣。

胭脂思前想後都覺得自己是那始作俑者,一時有些心虛,她掏出兩文錢,透過院牆上的花窗遞給外面的小松,順而接她遞來的一包油紙,裏面裹着碎掉的點心,她捏起一塊塞進嘴中,似覺得不滿足。

“這點心不知放了多少日了,有些起潮,好懷念後廚大嘴做的玲珑豆,唔……你明日偷點豆沙果子來吧?”

小松吹了吹手中兩文錢,嘆氣,“今時今日府上是什麽狀況啊,我可不敢再來了,要是被姑爺抓住了,一年的工錢就沒了。”

“小姐沒因為他大張旗鼓整頓府上和他鬧?”

“前幾日小姐收到老爺一封家書之後,突然變得毫不在意,任由姑爺調配自己人,老爺子大概是勸着她嫁雞随雞,嫁……啊!”她看着胭脂身後的來人倒吸一口涼氣,跳起來兔子一般竄進身後竹林消失了。

胭脂将油紙包擲出花窗,轉身對着燕南風傻笑。

燕南風笑道:“桂花酥好吃嗎?”

“不好吃。”

“那還吃的那麽歡?”

“餓了,公子都不準奴婢出苑門,奴婢的嘴很大很能吃,一點點分量不夠吃,奴婢再餓下去就快沒有力氣幫公子洗衣服了。”她扶頭靠在牆邊。

燕南風望着牆邊被她毀掉的一堆上好衣物,“剛才那丫頭叫什麽?阿松?”

胭脂啊了一聲,“其實她叫小菜頭!”

他眯眼揚眉,一眼看穿她胡扯,露出一派嫌棄的神色,“重罰。”

她吞咽口水,心不甘情不願掏出荷包,被他一把奪去掂量了一下,塞在腰間,“你替她罰,不夠的以後補上。”

到了中飯時候,桌上的飯菜已被分為三份,擺在胭脂位前的分量最少,總像是被人倒掉了一半,她三下兩下吃光便退坐在牆腳邊,不敢浪費一絲體力。

燕南風擡筷子按住碧之的筷子,“你今日長得太胖,不準再吃了。”又對着胭脂撇頭:“你過來,繼續吃。”

胭脂爬回桌邊,顧不上碧之針尖似的眼神,抓起桌上餘下的兩只雞腿,熱淚盈眶中狼吞虎咽下去,食畢不忘将油抹在燕南風袖尾并感激道:“謝謝公子!公子對胭脂太好了!”

燕南風接過碧之遞過來的鐵剪子,一刀剪去滿是油污的袖口,娓娓道:“你也太能吃了,在知道這一點之前,我讓你餓是我的過錯,今晚你出苑去覓食吧,找些你愛吃的回來,啊對了,順便幫我帶一籠水晶糕。”

是以,今夜,明月,高懸,胭脂歡天喜地的踏出了錦華苑。

但因前些時日燕南風那一令下,盡管此間月色撩人,府上卻無幾人走動,胭脂正得了安寧,心情尚好,腳步輕盈間到了東苑門外卻沒進去,貼着苑牆聽見苑內有小曲吟唱,期間有兩人說話,笑語盈盈的。

她從高高的花窗間望去,一剎那認出了陸千芊與慕連侯的背影,正是春生桃樹生,他二人并肩在樹下,望着池中月影,樹梢走風,花瓣瓣瓣落,落在人的肩頭和手中。

怪不得陸千芊沒有與燕南風作對,原來她已無心顧暇他人,她所記挂的這位終于趁夜到了她苑裏,還相處甚歡,從此番情形看來,必定是夜夜相約了。其實當年,她早就聽聞陸太傅的小女對世子的心意,總傲然以為她不比自己,不可能與世子有一方故事,連世子一根寒毛也休想摸到,如今看來世間萬事真是三十年河東與河西,甚至不用三十年,區區幾年,就已有高下。

她喉頭幹癢,捂着口鼻不敢咳出來,匆匆離開了,一路走着卻無意識到了南苑門外,青藍色的門下坐着一人,一手托劍一手托腮,大概因為在想事,沒有留意到身邊動靜,直到她走到跟前,才看向她。

“你又來了?”聲音依舊是冰冷的。

“奴婢見過百裏大人,奴婢路過,不打擾了。”

百裏扶桑看着她的背影,“你站住。”

她停住。

他脫口而出,“你為何一再接近世子?有什麽圖謀?”

想了想卻不得其解,算得上是圖謀嗎?奢望他一眼将自己看穿?還是奢望回到從前?

“奴婢不敢,奴婢身份卑微,不過是……仰仗世子威名,不敢說奢望與奢求,不敢與世子同行,不敢與世子同坐,不敢對世子有絲毫妄想。”她轉過身,“奴婢的母親……生前很喜歡做酥酪,如今奴婢卻瞧世子也喜愛,只是想做給世子大人淺嘗,有人欣賞也算未辜負母親傳下來的手藝。”她太會扯謊,說的竟連自己都有七分信。

百裏扶桑面無神色,眼觀鼻鼻觀心,始終如一。

見他不說話,她作了安正要走,卻聽他說:“世子這幾夜都在東苑,你不必給他做,給我做一份。”

她一掃陰霾,“大人有興趣?”是個讨好他的機會。

他看向她:“恩,如果做得難吃,就不準你再來。”

百裏扶桑,這麽個人物是從何處冒出來的?胭脂一時回憶不起,說起百裏這個姓氏,好像朝內倒是有那麽一戶,但無論如何,她清晰的記得,在從前世子不曾與百裏姓氏有任何交集,或許他不過是個侍衛。

小半個時辰過去,她端着剛蒸好的酥酪回到南苑,卻見百裏扶桑不在石階上,那深藍色苑門緊閉,她愣了一愣,心道莫非是慕連侯已回?她将門推開一寸縫隙,門內探出一只眸,含着深深月色,再開了一點,她才認定門內的人,吓得手一松,小瓷盅便墜了下去,幸而門內人眼明手快伸手托住,瓷盅在他手中掂量了一番,便被放回石桌上,而桌上正擺着一副正厮殺的象棋,百裏撫桑坐着那一頭,面容冷峻望過來。

燕南風重新坐回桌邊,捏起棋子始終沒有放下,“我的水晶糕呢?你去了後廚那麽久沒有找到嗎?”

她沒有回話。

他幾步棋走下去略有殺氣,就要見勝負,臉上卻沒有笑意,看不出其他。

“如果你說你餓了偷吃了我的水晶糕,我便不怪你。”他對一旁揚了揚下巴,“別站着,來坐。”

“奴婢錯了,要不然姑爺把酥酪吃了吧。”

“哦。”他淡淡掃了一眼,“我怎敢吃掉你給別人準備的一番心意。”

他手中棋子再一起一落,勝負已分,臉色卻漸漸沉下去。

“今日這一局便到這,多謝百裏大人承讓燕某,夜已深,燕某先行一步了,有句話還請大人你帶給世子,燕某那處只有這一個丫鬟,事事要她親力親為,若是離錦華苑太久怕是不大方便,若世子要吃糖蒸酥酪,還請通報一聲,來錦華苑親取。”

回苑後,燕南風直上了閣樓,一句話也未和她多說,她一人回到屋內,心裏正七上八下,碧之忽然奪門而入,喘着大氣,奶聲奶氣:“你回來啦?大半夜的讓我四處好找啊,給我倒杯茶,要熱的。”

胭脂遞上茶水,奇道:“你去找我幹什麽?”

“公子讓我去的,看你半天不回來以為你跌到池塘裏去淹死了。”

她一愣,想了想他方才一番神色,“我不回……他着急……為何?”

碧之從茶杯間擡頭,瞪圓眼睛,似覺得她足夠蠢:“因為他餓啊!”

她轉身取了抽屜裏藏着的紙包出門去了,尋了一圈,發覺燕南風倚躺在苑中一棵巨大的樹上,枕着頭正盯着圓月,一席鶴氅垂下正遮住樹幹,仿佛飄在枝梢,似仙。

她走上前,躊躇好久讨好着:“公子要喝茶嗎?”

“不必。”

她盤腿坐在樹下,仰頭望着他,他蹙着眉,不太高興的模樣,“小的坦誠,今日确實因為只顧蒸酥酪,忘了公子的水晶糕,下月下下月下下下月的工錢,公子也一并扣去吧。”

他冷哼:“你倒是坦誠了一回。”

她掏出油紙包,裏面是之前藏好的麥芽糖,“小的知道公子因為餓才不高興,小的今日特地把糖貢獻出來,求公子原諒。”春夜暖風習習,一顆糖在她溫熱的指間融化,他垂目瞧了一眼。

“爬上來遞給我。”

那節樹幹離地兩尺有餘,她費了好大力氣才爬上去,燕南風卻始終盯着明月不理她,眼看就要靠近,她試着站起來,伸手将糖遞過去,腳下卻一滑往旁側倒下去,燕南風極快伸手托在她腰間,正好扶住。

胭脂拽着他的胳膊,手裏油紙包已落在樹下,只有一顆因為融化了些還黏在她指尖。

“我下去拿。”

“你還想再摔一次?”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指尖那顆糖緩緩咬下含在口中,指腹隔着糖漿,卻感受得到他的吐息在環繞,“一顆就夠了,很甜。”

明明沒有碰觸到,為什麽有觸感在?她盯着指尖,不知怎的松了手,身子直直倒下去,摔在樹下一堆草中,渾身骨架散了般的疼,一時間躺着未動。

燕南風側頭望着樹下的她,這靜靜一望,久到她已不能将他的臉看清,只覺得月光從他肩頭落下,他被拓在月輝中,影子印在她眸子裏 ,讓她恍然分不清今夕何年,以為看見了遺忘的夢。原來他可以如斯靜,靜的如草木如山石,讓她覺得如此習慣,如此合适。

良久後浮雲閉月,她擡了擡手,疼痛使她潔白的額頭沁出一層密汗,手臂竟又斷了,斷在那個曾經斷過的地方,舊傷比新傷更讓人畏懼。

眼前一暗,黑暗裏卻浮現另一片天,灰色的,飄着鵝毛雪,雪花被沖向半空的炙熱火焰融為雨水,落在她身體的每一處。

“胭脂?”

畫面褪去,她驚醒般打着冷顫,手臂的痛疼讓喉頭發不出聲音,她強作鎮定,“公子去睡吧,小的覺得躺着挺好的,稍後就去歇息了。”

他點頭,走了。

糖灑了一地,手也沒了知覺,但是值得,這暧昧不明的畫面牆外那人都看見了吧?

彼時,餘下的唯有孤蟲的鳴叫,她阖上眼打算就此睡去,卻聽花草間有腳步聲移來,随後她被打橫着抱上了閣樓,又被放在絨毯上。

燕南風盤腿坐在她身側,“摔下去的時候不疼嗎?”

她眨了眨眼,“疼。”

“手斷了不疼嗎?”

“疼。”

“那你為什麽不說也不叫?”

為什麽不說也不叫?既然已疼了,既然已斷了,喊出聲又是為何?沉默着她也能挺過去。

“小的困,只想睡覺。”她扭扭頭很快便傳來鼾聲。

燕南風笑起來,伸手将她的手臂一握,一拉一扯,只聽骨骼間幾聲清脆的響聲,竟就把胳膊接上了,原來不過是脫臼了,他力氣大了些,心頭一驚,連忙垂頭看她,卻見她好似毫無知覺的阖着眼,卻暗暗咬緊着牙,眼淚已經悄悄滾下去一顆。

他噗嗤一聲笑出來:“不要咬着牙槽,小心蹦掉了,疼就喊一聲,少不了一塊肉。”

話畢,地上的姑娘突然擡頭叼住他的袖子,用力咬,像一只受盡委屈卻無力反抗的小犬,桂圓似的眼珠裏飽含眼淚,可憐極了。

他想安慰,卻不知怎的笑出了聲。

作者有話要說: 我覺得鋪墊是不是長了些,進展是不是慢了些···

☆、借刀

翌日淩晨,胭脂的窗臺上多出一個銀絲荷包,被燕南風沒收的這一個終是回來了,裏面本裝着十個銅板和一小塊碎玉,如今已換成白銀數錠,塞得滿滿當當。

漲工錢雖然很得人心,但是昨晚那一痛,痛的她從深夜醒至清晨,一夜過去昏昏沉沉中推開門,卻見紅翎依在正門邊一棵紅漆柱上,輕輕玩弄手指,似乎待她已久,見她出來終于按耐不住脫口而出。

“姐姐之前說的那些話還算數嗎?”

“你指什麽?”

“關于燕南風的事。”

“當然算話,不過話不是我說的,我不過都是轉達小姐的意思。”

“我紅翎是個聰明人,知道在二小姐耳邊姐姐你出過多少主意,而姐姐你心裏又打什麽主意?”她走近,腳步輕緩,腰肢如柳,目光內卻帶着戾氣,“我突然在想,是不是待燕南風悔了與二小姐的婚約,帶走我後,二小姐就一紙告去皇後那處,到那時候我紅翎一定死的很慘,要我死真的很容易,但我是只狐貍,你看哪出戲文裏的狐貍不聰明?”

“這麽說你後悔了?”胭脂與她對視,笑了笑,“崇西王一來,小姐她便知前功盡棄,你一定會選王爺,畢竟一個皇城使怎比得上皇親國戚?都随你罷。”

她一愣:“她如此好妥協?”

胭脂甜絲絲一笑:“你背後從來多少靠山,小姐何曾真的難為過你?何況這宅子裏沒有紅翎,也還有別的女子,燕南風今日能親近你,明日也能親近旁的人,譬如……我自可以讓他悔婚帶走我。”

紅翎一愣:“原來你打着這個算盤?王爺果然是你叫來的。”

“呦?你瞧着我的信鴿了?”

她冷笑道:“王爺他哪次登門,不會提前告之我一聲,今年如此反常的登門造訪,我自猜到有問題。”

胭脂笑容不變,淡淡道:“你既是知道,我便不瞞你了,你我各取所需,各取所樂,你我在這老宅府上都呆太久了,是該找個理由離開了。”

紅翎上下打量她,眼底有譏诮之光,“你這種姿色,男人又怎會喜歡?不過是嘗嘗新鮮罷了,如今有你一口蜜吃不過是因為我不在此,你真的以為用摔斷手這種苦情戲有用?”

胭脂猜的不錯,昨夜在院牆頭偷窺的果然是她。

“你還記挂着燕公子?俗話說,一足不可登二舟,否則必溺,你不懂?”

“王爺他位高權重,但我不過拿他玩玩罷了,” 她小指勾起胭脂腰間系着的崇西王贈予的古玉,“ 他很值錢,但是太老,身邊的側妃小妾又太多,我憑何要與這些人分享男人。”

“一個殘花敗柳也想求一心一意?”

平日裏二人劍弩拔張,但是言語間卻都小心翼翼,不敢太過鋒芒,如今她這一句殘花敗柳卻把紅翎生生激怒,她擡手在她臉側重重扇下去,又指着她眉心:“賤人,你好好瞧着吧。”

夜色晚來風,風自有骨,吹着府後山不知什麽樹,竟在夏季落葉,漫天如雨落在府中,燕南風兩步之間就要拍一拍肩頭落葉,他拍的有些煩了,脫下外衣往身後一抛。

“拿去洗,不要再洗破了。”

胭脂從角落跑出來,一把接住,卻遲遲不走,依舊跟在他背後。

“姑爺要去哪裏?”

“去聽戲,莫非你有興趣?”

府門外已有車馬候着,燕南風朝她揚起眉梢,叫她回去的話還沒說出口,她便兀自揭開車簾,一頭鑽進去,“有興趣,奴婢跟着你吧?”

今日,城裏來了個說書的名角,口懸若河,連說帶唱,能把死人說活,把活人說死,燕南風今日精神抖擻,特來瞧瞧,中等大小酒樓中人頭顫顫,烏壓壓一片,不等二人落座,便見人群中立起一人,朝燕南風招手,她目測之餘看見了胭脂,神色一頓,還是勉強挂着笑迎上來。

見紅翎緩緩逼近,胭脂譏诮道:“我當公子真心想聽戲,原來是佳人有約。”

燕南風用嘴角道:“既是聽戲只要一對耳朵就行,餘下的足夠我左顧右盼。”

胭脂深感掃興,扭頭要走,卻被紅翎伸手拉住手腕,笑道:“姐姐如何剛來就走?既是公子邀約而來,至少聽一段再走,只是今日來的是名角,座無虛席,翎兒也只留了兩個位來。”

胭脂點頭:“那便你一個,公子一個。”

紅翎暗暗得意,望向燕南風,細聲道:“既是這裏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不如翎兒先行送姐姐回府上,再回頭陪公子。”說罷狠狠牽住胭脂往門外拉。

燕南風遙遙看着,淡淡道了一句:“不必了,她坐我身上。”

她二人異口同聲道:“不行。”

他歪着頭笑:“為何?”

紅翎:“成何體統啊?”

燕南風遙遙望着濃彩點綴的戲臺,笑道:“再不成體統的都做了,還怕這個?”

又是異口同聲:“啊?”

他笑了笑,面色溫柔含水,一反常态,将胭脂腰肢一攬,撥開人群往座上去。

京城的名角便是名角,開場寥寥幾句詞便驚的四座叫好,笑聲此起彼伏,燭燈上的灰都顫落一地,胭脂不自在的繃緊身子,除了無可奈何坐在他膝上,其餘位置都盡量不挨着。

“你,”燕南風突然喚,“戲中殉情的張小姐真有幾分蠢勁,你如何看?”

她繃着背,“是是是。”

他低下頭,在她耳廓私聲道:“戲裏沒有殉情的人,你到底在不在聽?”

她幹咳兩聲,終究是擡起頭,“我和你到底做了什麽不成體統的事?”

他端起桌上茶,細細品了一口,突然垂下頭,将杯沿緊貼她下唇,靠的太近,幾乎像是吻在一處。

“你不和我做些不成體統的,你又如何跟着我離開陸公府?”

胭脂一愣,原來那日她與紅翎的對話,他盡數偷聽去了,而今日明明是她跟他出府,此時再一回想,來時的路上他時而笑時而不笑氛圍不對,她大概是被他釣了出來。

想此有點氣,她回頭看了一眼盛裝的紅翎,她雖目視戲臺,顯然卻神不守舍,想要聽清這頭的對白。胭脂擡頭又看了一眼燕南風,小口啄上去,想想現在處境又十分可氣,忍不住張口咬了下去。紅翎愣愣望着他二人舉動,一時竟呆了。

燕南風用指腹擦過被咬的地方,已經有血,再回頭望,那人已經一溜煙跑了。

數日後,紅翎終究沒耐住性子,趁夜到了錦華苑,彼時碧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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