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正出門,駐步多看了一眼,見她一身薄紗紅袖,明眸動人,卻因着急鼻尖通紅。
小丫頭無邪一笑,話語中卻別有意味,“聽說拂曉天王爺便出府去了,是去臨城給姐姐買玉器,王爺對姐姐真是寵愛有加,但姐姐如此有備而來若給王爺知道,豈不是傷了王爺的心?”
紅翎微翹起下颚,“多嘴的人,我總能撕了她。”
碧之道:“你威脅我也沒用,人家情投意合,一早就把我支出去,你到底是晚來了一步,”說着搖晃着手中蟋蟀籠走遠了,“他二人過得開心了,我才算沒白走開這一時半會兒。”
苑內安靜,樓臺上門窗緊閉,紅翎心中滿是碧之一席話,連忙甩袖進去。
樓臺上還是那些物件,燕南風的矮案蓋着綢緞,上邊擺着茶碗,茶水印着半個白月,白月邊橫着黑漆簫,簫上籠着女人的水色紗衣,朦胧暧昧的滑至白毯,軟作一團。
她輕步到門前,側耳傾聽,卻沒有聽到任何聲響,便擡手刺破窗紙,可以看見屋內昏暗,另一面的窗投來斑駁月光,印着床褥上垂簾下側卧着的人,正随着呼吸均勻起伏。
根本沒有別人,碧之在騙她。
宋胭脂,那種貨色想要出頭,簡直是東施效颦。
紅翎拎起裙擺,露出雪白筆直的一節腿,緩緩開門爬上床,在那人身後卧下,一月前她在錦華苑時,每次爬上燕南風的床,他都一笑而起,似是不太在乎也沒與她想到一處去,不免讓她沮喪。
她暗嘆了口氣,手環過他的腰,雖小心還是将他弄醒,他一把按住她的手,卻沒有回頭沒有出聲。
“公子總是看似情深,卻太薄情。”
他還是不動不說話。
她輕聲道:“我哪裏是禮物,被你送來送去,為遷就王爺你竟把我送給他,哪裏知道我對你的心思,哪裏知道我的眼睛一直望着你,哪裏知道我與王爺不過逢場過戲,實在是迫不得已。”
他還是不動不說話,但人顯然是醒着的,她心底有些急卻也不怕他不為所動,猛然坐起,一件件褪下衣物,“你為什麽不肯仔仔細細看一次我?”她赤身裸體跨在他腰間,床上的人終于難以按耐翻過身望向她,恰一陣夜風吹起垂簾,一片月光照進來,将那人的臉照的十分清楚,濃眉立目,不怒自威,此時卻是真的盛怒了。
紅翎渾身一顫,跌下床榻,她趴在地上臉色已慘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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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
另一處荒苑內,燕南風與胭脂,正圍坐小院的石桌對月食。
燕南風啧一聲,舉起筷子敲胭脂伸向水晶糕的手,“幫你這麽大的忙,竟只得一份水晶糕,還要和你分。”
胭脂點頭哈腰,“小的還欠公子九十九份水晶糕,勢必用這輩子還。”
“你最好別忘了。”他瞧了她一眼,月亮正縮在她眼底,小小圓圓的,無盡潔白。
片刻後,她暗暗嘆了口氣。
“這不是你想要的嗎?現在嘆氣算什麽?貓哭耗子?”
“我嘆氣并非可憐她,是覺得自己太蠢,應該早一些将她趕出去,不該拖到現在。”
燕南風:“依照王爺他的脾氣,恐怕不是将她趕走那麽簡單,只怕是要她生要她死,你這一套戲,再加一招借刀殺人用的很好,只不過多少漏洞百出,若非惹的紅翎急火攻心,她一定猜得到你的心思。”
胭脂回想起幾年中與紅翎的種種,其實也沒有結仇太深,無非是在那個大雪的夜裏,她被陸因茵的人丢出府時,她在一旁笑的過分刺眼了些。
“我也不是想害死她,只是想教訓教訓她,她不是好人。”
“這府上的好人可不太多。”他眼神明晃晃的蕩過來,吓得她背後一抽,水晶糕也掉在地上,他翻了個白眼,“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點頭哈腰陪着笑,在他肩頭一頓小捶,直捶的燕南風口中哼起小曲,知道他心頭滿意了,這才小心翼翼的說:“其實今天除了紅翎的事,也還有別的事想問問公子,段大人死在路中一事,公子聽說了嗎?”
“哦,你始終很關心他?”
“不是,就是聽了些風言風語,好奇罷了。”
“他那種人死了也是應該,他做皇後的眼線這麽多年,知道了太多人的秘密,被滅口其實是遲早的事。”
“那皇後……和你有沒有秘密在他手上?”
他冷笑,“你懷疑是我殺了他?”
“小的不敢亂想,只是無論是誰殺的,小的都覺得殺的真妙。”她不過是想套他的話,想知道段易到底是誰所殺,死前有沒有将她的秘密留在這世上。
“本公子還沒那麽閑,所以沒有空殺那等閑人,不過這麽說起來,你的仇人還真多。”
“我也想世間萬事萬物都溫柔待我,可惜一直不知溫柔為何物。”她聳了聳肩,起身望了望遠處錦華齋,“我們回去吧,這會兒紅翎應該已經被王爺拖走了。”
☆、上京城
幾日後小厮在收拾崇西王住過的閑苑時,發現床榻邊有滴滴血跡,半片女子的紅甲,還有幾絲烏發,府上都傳言,崇西王那日拂曉匆匆離府只因為帶走的不是紅翎,而是她的屍首。就在府上衆人都猜測此事與姑爺或蘇大人脫不了幹系時,姑爺大人卻毫不在意。
彼時的閣樓上,一展墨卷在案,燕南風正持筆行書,他筆鋒飄揚,每一個字都有骨有魂,然而風一吹,他披在肩頭的長發垂下,正掃過宣紙,将字上都勾出千絲萬縷的墨絲,他蹙起眉,将一席字墨卷起抛在一邊,朝在一旁打瞌睡的胭脂道:“會不會绾發?”
胭脂眯眼看了他一會兒又閉上,“會,你想要飛天髻還是如意髻?”
他空出手在她臉頰上掐出一團肉,“就給我好好挽一個男人該挽的發髻。”說着又蘸墨下筆,胭脂靈機一動三兩下編出三條□□花,燕南風突然轉身擡手,筆毫指着她眉心,“拆了重新挽。”
“真不懂欣賞。”她瞟了一眼案上宣紙,紙上留白處卧着一句詞:東君催花花敗霜,後面卻興起畫了半張臉,畫的及其随意,眉間還滴了一點墨。
“公子喜歡眉毛中間長痣的美人?”
碧之在旁嗤笑道:“你真沒眼力,這是金珠钿不是痣。”
燕南風也笑了,在那臉上加了兩撇胡子,若有所思道:“胭脂沒聽說過京城中第一美人在眉間鑲了一顆金珠嗎?”
“我見識短,沒聽說過第一美人。”
碧之接嘴:“這都沒聽說,就是當年卿王府八王爺的郡主啊。”
她緊了緊主子的發髻,小聲說:“沒聽說過,就是聽我主子說過王府被火燒成灰燼了,那郡主死了吧?”
“死了又怎樣,死了也是京城第一美人,無非是讓那第二變成了第一。”
三人身後突然傳來幽然一聲:“但美人死了終究是個死美人。”三人聞聲望去,見陸千芊一身蹁跹彩衣緩步踏上閣樓,她笑了笑,“我擅自上樓,沒有打擾三位吧。”
胭脂跳起來作安,“小姐哪兒的話,奴婢算是什麽。”
燕南風抛下手中筆墨,轉過身,胳膊架在膝上,笑道:“今天夫人又是來找我麻煩的?”
“怎麽敢,燕管家這些日子把府上人事打理的規規矩矩有條不紊,我再來麻煩你,怕天理難容,也怕你會斷了我苑裏的銀糧。”
“你一向過的奢靡,府上的銀兩早該斷一斷了。”
陸千芊并不知道燕南風已查出府中賬目裏的巨洞,以為他不過是一句戲言,便冷笑一聲望向他:“燕大人來府上不過四月有餘,這地氣接的是不是快了些?”
“既是往後要娶了這裏的女人,把這當做家,我這一家之主,自然是什麽都要學快一點。”
“閑話不與你多說。”陸千芊一時語塞又不知何以反擊,板着臉瞪着胭脂:“明日你随我去京城,今日盡快收拾出物件,明日一早啓程不得耽誤。”說完便要走。
碧之探頭叫道:“請陸二小姐留步,她一走,我家公子這幾日誰來照料?”
“這裏有手有腳的似乎還有你一個吧?”
小丫頭氣得憋紅腮幫子望向自家公子,燕南風卻洋洋灑灑仰靠在案邊,安慰似的撫了撫她的背,雙目凝視十分認真道:“我喜歡笨手笨腳的姑娘照顧我,就好像你家胭脂一樣,蠢蠢笨笨惹人愛。”
一時間,四人互相瞪着。
一個時辰後胭脂已打了個小灰包袱,提溜着要離開,走前燕南風跟在後面問了一句:“此去還回來嗎?”
她轉過身:“我也不是頭一次上京城,你什麽意思?”
“也許這一次你就不會再回來了。”他有話偏不說,只扯下碧之發包上的紅絲帶,立在滿苑翠色中揮了又揮。
這姑娘一踏出數日未出的苑門,一時興奮的上蹿下跳,不知怎的心頭一狠,駐步在路盡頭大聲喊道:“公子,為何我家小姐這般的不喜歡你?”
這一聲近乎是用吼的,一時間附近房中的下人打起精神,紛紛搬梯攀上牆頭。
他也知道她是故意的,并指在太陽穴處敲了敲,方大聲喊了回去:“因為她真不喜歡我,也因為她曾喜歡我。”
嘩啦一聲,人聲鼎沸。
天破拂曉,胭脂與小松已打點一切,在門外車馬邊候着,一擡頭,且看見遠處走來慕連侯與百裏扶桑,二人各有榮光,一個翩翩帝儲,一個寒風冷面,但一見她均蹙起眉頭還各有各神态,一個殺氣騰騰騰騰殺氣,一個眼觀鼻鼻觀心。
她有意繞到車馬另一側,卻聽見慕連侯冷聲道:“伺候的人呢?”
小松桃花帶水的作了安,“世子大人。”
慕連侯看也不看将包袱往她手中一放,濃眉又緊了緊:“另一個呢?”
胭脂深深吐息,無奈低頭迎上去,“奴婢見過二位大人。”
“你喜歡用頭頂見人?擡起頭來看着我。”胭脂茫然望去,眼珠亮晶晶像只呆兔子,他又不知何故,橫眉怒目的,“你還真的敢如此直視我。”說着甩簾進了車。
胭脂不明所以,心中一陣陣哀嚎,扭頭卻與百裏扶桑撞了個正面,想起被燕南風守株待兔逮在南苑的那夜,她亦眼觀鼻鼻觀心,繞道鑽到後車去了。
好在片刻後人已齊全,兩輛馬車急匆匆便往北去,這一路因下人不與主子們同車,十幾個下人無奈擠在後車內,胭脂倒覺得得了閑,拉着小松坐在車尾望着兩側樹林。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府上?”
“每回被小姐打手心就會想,姐姐你也想過?”
“現在就在想,你看只要我這樣,”她晃了晃懸在車邊沿的兩條腿,“往前一跳就可以走了。”
“真的!”小松瞪圓了眼,附在她耳邊悄聲說:“你跳我就跳。”
“行,那我跳之前問你一句,咱們何去何從啊?”
小松叼起一根極長的地瓜幹,驕傲道:“在我老家我還有幾畝田和一棟老宅子,破是破,小是小,但過日子還是行的。”見胭脂望着遠路不接話,她問:“姐姐你呢?如果有一天離開陸公府,要去哪裏?”
“無處可去。”她把手帕中的碎果幹全部倒進嘴裏,含含糊糊道:“不如你收留我,行不行?”
“當然行了,小松沒爹沒娘,姐姐若願意來做個依靠,可以一起種地瓜,曬成這般的果幹,附近十裏有集市可以賣掉,就靠這個營生也能活。”
她想過生想過死,卻從未想過後半生是可以這樣簡單的。小松沐在陽光下,還在喋喋說着以後,目色溫熱,一派柔光。胭脂心頭一暖,将她的腦袋摟進懷中,心中道了句謝。
一路奔波,竟沒有那麽難熬。
這正是出發後的第四日,離京城更近了一些,車隊避開車馬繁多的主道,往偏僻新路上趕。新道上還未被踏平,又逢寸草春發,馬車颠簸的厲害,衆人頭暈腦脹惡心反胃,無奈在路邊野茶館停腳歇息。
胭脂一手端茶,一手給主子打着團扇,便聽陸千芊問道:“為何走到這裏宮中接駕的人馬還不見蹤影?”
慕連侯抿了一口土茶,似覺得難以下咽,很久才舒開眉頭,“此次回宮我并未告知宮中。”
陸千芊一驚,未料到他如此大意,“這個節骨眼上,世子還是多小心為妙,不如返到大道上,再通知宮中。”
慕連侯搖頭:“不必勞師動衆,更何況誰也不知道前來接駕的到底是不是自己人,今時今日還是小心為妙。”
胭脂一時走神,獨有她舉目張望,只是這一望便有一種巨大的奇異感,“突然安靜下來了,”衆人望向她,她團扇一指,“茶館內的人什麽時候不見的?”
百裏扶桑四處一望,猛然起身,“不對,快走。”
只是話到底是說晚了,衆人動身一刻才察覺腿腳早已毫無知覺,邁不開半步,再多動一下紛紛昏迷在地。彼時狹道兩旁野風撥草,草海時高時低,遠處樹林中沙沙作響,有騰騰殺氣,片刻已經顯出圍剿而來的人影,周遭一陣馬蹄刀劍響。
衆人裏唯有百裏扶桑與胭脂未動一口茶,兩人立即将陸千芊與慕連侯拖上馬車,馬一放繩,車輪便緩緩而動,胭脂卻扭頭去找小松,百裏扶桑将她一把拽住。
“不可以,再多一人馬車便跑不快了。”
一時間數箭飛向馬車,百裏扶桑被迫松手,胭脂一把架起小松,追趕着馬車将她交給百裏扶桑,還沒說一個字,馬車已飛馳出去,她背後一痛,連中兩箭,一個踉跄撲向地上,迷糊中聽見有人說:全部殺了。
視線內有人影漸漸走近,在她五尺開外停住了,鞋頭上鑲着什麽,她使勁的分辨,卻一口氣喘不上來,昏死過去。
醒來已是五日後。
睜眼時入目的是床邊柴堆上的一段日光,窗外有幾聲鳥鳴。
她躺在柴房的簡鋪上,連褥子都灰灰白白的。
門隙中和風擠進來,正将柴門又推開了些,露出一點花草庭院,一派花鳥一派魚蟲,而花影樹蔭之中背立着一人,身穿淡雅簡袍,烏發緊盤,是燕南風,她心中一松,迷糊中喊了聲公子,那人垂手走過來。
胭脂不知怎的想起,幾日前他立在錦華苑中笑着揮別,說了一句:也許這一次你就不會再回來了。她大驚之下翻身跌下去,把柴枝撞的四處飛,擡頭見他背光站在門外盯着她。
她顫顫,“你幹什麽?”
那頭惜字如金,半響吐出兩個字:“看你。”
胭脂揉眼一望,以為眼花,再揉眼再一望,還以為眼花,怎會将他看做他?
她緩緩坐起,低頭看了看身上寬大的睡袍,對着門外面無表情的百裏扶桑問道:“我這一身不是你換的吧?”
說到底命大福大,她沒追究如何沒死成,只是數日後與小松在太傅府相見時,聽聞那時被丢棄的下人都死了,偏偏她中箭流血流成河,省了被人抹脖子,奇跡般活下來,而彼時,世子帶着陸千芊等已快馬加鞭趕往皇宮徹查此事,陸千芊以為她命不久矣,将她留在百裏扶桑府上等死或養傷。
她遲遲不醒來,此處的下人把她從客房搬去廢宅,廢宅挪往柴房。
至于百裏扶桑府上,胭脂擡頭盯着府門外金匾,嘆道:“百裏大人真是了不得,年紀輕輕已是兵部尚書。”
守門的小厮輕聲回:“兵部尚書是他爹。”
她繼續嘆:“百裏公子真是了不得,年紀輕輕已是兵部尚書的兒子。”
“……”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存稿不夠 /(ㄒoㄒ)/~
☆、皇後李氏
尚書府上的小厮們說,近十年來,百裏少爺在人前從未說過一句話超過十個字,胭脂想了想覺得未免誇張了,又想了想方覺得誇張的很貼切。
或因為收留,胭脂對百裏扶桑陡然心生了幾片感激之情,一直念着要一表謝意,但是自她醒來那日見了他一回,他便消失了好一段時日,誰想再見時又是一番不暢快。
幾日後的一個清晨她鋪上現出一團紅,她原以為自己箭傷複發,反複一比才恍悟,捂着肚子沖出柴房,迎面見數日未見的百裏扶桑緩步走來。
她避了一避沒避開,被百裏扶桑一眼睹見裙上的血,他迎面走來将她扛往屋中,胭脂還不得反抗,他已拽下她的袍子,半響後不解,“傷口沒有複發,哪裏來的血?”
胭脂被按在床上,胸憋氣短,回頭看見他好似盯着一整塊豬皮,絲毫不忌諱。
她冷冷問:“公子你聽說過癸水嗎?”
百裏扶桑面無表情問:“是何物?”
她繼續問:“那月信呢?”
他望向她。
她繼續道:“月事。”
他松了松手。
她冷笑一聲:“月經。”
終于将他逼出門去。
之後又是數日無影,再見時他依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失意般忘了之前種種,站在門外,只伸一只手進來,手中拎着一只陶瓷小罐。
胭脂接過一看,是一罐蜜棗。
“大夫說要給你補血。”聲音隐隐小了一些,卻依舊面無表情似面癱,他垂目盯着她被柴堆擦蹭着的裙擺,“西廂沒有餘房,府上也沒有丫鬟,一時空不出房,所以你來我院中住。”
胭脂亦眼觀鼻鼻觀心,淡淡道:“不大好吧。”
他扭頭走,“跟上來。”
一路沉默,胭脂連步子也放的緩慢,一時與他拉開了距離,他回頭見她被撇在後面,便在原地等她,直到她近了才再次邁步,如此反複了幾次終于到了他院中。
他院裏唯有一片青石板,半片紅花綠草都不見,冷冰冰的毫無春意,院景倒不如那處柴房。
他手往裏間一指,“你進去。”
胭脂進去了,他又指着屋內月洞門四柱床,“你躺下。”胭脂抱着蜜棗罐躺下。
他方坐回桌邊,“大夫說你要睡覺。”
大夫大概與他說了她需要多歇息,但彼時日上三竿胭脂毫無困意,一時覺得他像個孩子,分明不會照顧人卻要勉強照顧着。
她挪了挪肩,露出兩只眼睛,“公子,這幾日我家小姐回府了嗎?”
“宮中衆人正彈劾陸太傅,陸二小姐只怕一時也脫不了身。”
難怪此次上京走的如此突然,“為何彈劾我家老爺?”
“因世子潛出宮兩月,陸太傅毫不知情,疏忽職守。”
胭脂眨了眨眼,“那……你爹呢?”
他冷冰冰的回:“尚書大人縱子攜世子出宮,教導無方,正一起被彈劾。”
她咳了咳,緩着尴尬,“有沒有查出我們在上京路中是遭了誰的埋伏?”
“正在暗查,你要保密。”他望過來,“你那日為什麽要救那丫頭?為什麽不先救自己。”
“奴婢不過是個莽撞的粗人,沖動了一回。”
他沉吟半響,“你要小心。”
“公子明示。”
“陸公府的人都要小心。”
“但我也是陸公府的人。”
“你不同。”
他走出門,回想那日救起她時,她渾身鮮血軟作一團,眉頭死鎖,嘴中喃喃,他附耳去了數遍,她口中喃喃的确實是一遍一遍的“母妃”,想此他拐道去找府上福伯,安排下去,“查查這幾年皇親國戚中有沒有失蹤的女眷,一經查到,立即來報。”
幾日後,百裏扶桑帶胭脂趕往京城太傅府,剛下馬車,已經聽到裏面傳來陸德與陸千芊的争執聲。
“他暗暗去了青城,你為何不告訴我?”
“世子不過是想走走,你們都不是他爹,不能總将他禁锢在宮中!”
“老夫是受聖上囑托,別說從前,如今這個局面他怎能獨自出宮,萬一……”
随後一陣争吵,幾聲瓷器噼啪落地聲。
百裏扶桑一時間不願進去,擡手制止了要去通報的小厮,轉身與胭脂道:“上車,去城裏走走。”
京城的長安街大概是國中最繁華的街,一眼望去人頭湧動,車馬不便急行,街牆上的五月野薔薇被車水馬龍顫動的搖搖欲墜,馬車貼牆而過時,胭脂伸手去摘,卻把手給劃破了。
回頭看見百裏扶桑看過來,她把手指含在嘴中傻傻一笑,低下頭去。
一路跨過長安街,喧嘩聲終于遠去,不遠處已是皇宮正東門,那裏依舊是金碧輝煌雕梁畫柱,雖附近也人來人往,卻十分安靜,胭脂瞧着出了神。
“胭脂進過宮嗎?”
“沒有,以往每次随小姐上京城,都是在宮外等她,不曾有幸進去過。”
“想進去瞧瞧嗎?”
她點了點頭,又緩緩搖頭,複爾對他一笑:“奴婢一屆草民,害怕。”
車外一道溫柔光正挂在她睫毛上,顫顫一動盡數落入他眼中,他擡手扣了扣車,對車夫道:“入宮。”
胭脂啊一聲要站起來,頭撞上車粱,倒下去的身子被他扶住,“入了宮務必緊緊跟着我,不必害怕。”
她恍惚之餘想起很多年前,爹娘坐在對面,将一根紅繩交給她,他們說:“池池不要害怕,入了宮就緊緊跟上。”那幾年她握緊手中紅繩便不懼天下,總是依着賴着,從未,從不敢去想有朝一日她會孤身一人。
更多時候她并不願想起這些,甚至刻意遺忘,只身脫離記憶,在記憶之外靜靜看着。
如今宮中戒備森嚴,到處都是皇城司,而皇後一派對世子一派并不友善,一路入宮走的并不太平,到了昌德宮外,忽聽其中又是陣陣争辯,随後從宮門內飛出一塊雞蛋大小的白玉,正好砸到胭脂額頭,雖隔着□□毫無痛感,但她還是捂着額頭叫了幾聲。
宮內大臣見狀匆忙離開,只留着慕連侯一人,他方才在與人舌戰,争執的面紅耳赤,轉身拿起手邊犀角臘梅杯,将酒水一口應盡。
百裏扶桑:“世子。”
他聞聲緩緩道:“我不是吳國世子,我是一個生在帝王家的囚犯,身不由我願,只怕死也不由我願。”
胭脂心頭一緊,莫名覺得酸楚,手中白玉蛋落在地上,滾到慕連侯腳邊才停下。
他回頭,一愣,脫口而出,“你好了?身子都好了?”話出口似乎又顯得自己太在意,他又握拳放在唇上咳了兩聲,淡漠道:“沒死就好。”手中握着白玉蛋躊躇片刻塞回胭脂手中,又擡頭問百裏扶桑,“怎麽帶着她來了。”
“我把她要來了。”
他猛一擡頭,“與千芊說過了?”
“不打算說,也不打算讓她回去。”
慕連侯踱步到金絲蛟龍圖屏風後,“也好,讓她留着吧。”換好宮服他猛探頭,讨好笑起來,“我也去你府上住着?只要不出京城,這些個老頭子總不會多說了。”
在這一時間,胭脂猛然看出些什麽,雖平日裏慕連侯都在百裏扶桑之上,但私下裏,許多個時刻,世子更像是在求得這位尚書公子的應許,似是主仆關系颠倒了。
果不其然,尚書公子只瞪了他一眼,他便縮回頭去,再也未說起出宮的事。
既是突破千軍萬馬入了宮,就用了膳再走,只是膳食才傳到半途,忽然有通報,是皇後娘娘來了。
胭脂一時有三分驚,筷子抖了抖疊在碗上,縮到一旁宮柱後。
她從垂帳縫隙間望過去,看見皇後李氏身披火紅鳳尾大袍款款而入,一對眼睛細長,櫻桃小嘴,肌白膚嫩,似比慕連侯也大不了幾歲,她笑起來一如昨日,明媚動人,但笑中終究是帶着點什麽不同。
慕連侯與百裏扶桑謹慎非常,站起來卻未作安。
皇後卻也不在乎,垂頭忘了一眼膳食桌,“吃的是不是清淡了些,在外的日子也不比宮中,既是回來了需得好好補一補。”
慕連侯淡淡道:“是兒臣讓母後擔憂了,不過母後一向鮮少出宮,怎知道外頭的日子不如宮中。”
她一笑雙眼便彎成山巒,“如若真的好,世子又何必回來?”
“連侯回來是因為連侯還是吳國世子,再不濟也是儲君。”
皇後不再笑了,細長的眼中露出精絕的光,“對,你是。”
吳國後宮佳麗三千,受寵的自始也不過五人,皇後李氏,董貴妃,寧貴妃,皇貴妃和樸妃,偏生這五人中只有寧貴妃産下的孩兒活到今時今日,而不久後皇貴妃、寧貴妃與樸妃又相繼離世,自君王癡迷長生術後,後宮鮮有所出,即使有人懷上龍裔,總會莫名滑胎,多年下來也不過保了五位公主。
而寧貴妃之子逐日長大,終在寧貴妃離世那年被冊封為吳國世子,一時間儲君之位堅牢難破,但終究有人是不甘心的。
自君王從天山啓程回京的消息遍布京城後,皇後與董貴妃相繼氣焰漸無,有一分是假意和解,其餘九分卻叫人看不透。
慕連侯道:“此去太傅府中,我還不算是一無所獲,老宅中竟又遇到母後的能人燕大人。”
皇後且笑着:“甚好。”
“好嗎?”慕連侯踱了幾步,走到她身側坐下,恨中帶笑,“那麽母後已暗中派人将陸公府周遭圍住,這樣也甚好?”從出入陸公府開始,百裏扶桑已察覺陸公府前後山腳有人在監視。
皇後繼續笑道:“本宮自有本宮的道理,一如世子胡鬧帶了外面的女子回來,世子若有道理,本宮亦不會過多言論。”她淡淡掃了一眼躲在垂簾下偷看的胭脂,卻未料到胭脂并未畏懼退縮,一對眼睛明明暗暗中與她對視,她面容冷下去,“不過世子若要留她,當先禮教了才是,宮裏不是什麽東西都可以帶入的。”
她起身欲走,卻聽慕連侯高聲道:“此番兒臣返宮,在城外二十裏地的茶鋪遇到暗算圍剿,母後可否知道?”
皇後頭也不回,聲音卻是微微一頓:“不知。”就這樣走了。
胭脂不知怎的覺得從前與皇後李氏應是有許多交面,可是此次相見卻沒激起她對過往的任何一點漣漪,只覺得她虛僞冷漠十分陌生。
百裏扶桑道:“世子你方才問的太唐突,何必去刺探,打草驚蛇了。”
慕連侯提袖夾起桌上一塊糯丸子塞入口中,“從今日開始本世子不打草了,專門打蛇七寸,雖我長久以來對宮中這些事并不挂心,但就現狀來看我再不留心只怕就要被人搞死了。”他擡頭看見胭脂貓在地上往門外爬,左腿一伸擋住她去路,“宮中真那麽可怕,才進來一個時辰就要走?”
她傻笑,“奴婢想去茅房。”
他松開她,拍了拍手,埋頭吃起來,“扶桑你看着她,別讓她跑去不該去的地方。”
作者有話要說: 真的好慢熱,我太慢熱了,慢熱是病
☆、百裏冰
百裏扶桑依言沒有将胭脂送去太傅府,太傅府上的人似乎也以為這丫頭早已休矣,再也沒人來詢問過她,她倒覺得日子沒有之前想的那麽心驚膽戰,過得無比舒暢,在尚書府可有可無的過了半月之久,因尚書府沒有女孩,府中衆男對胭脂十分殷勤,簡直相處甚歡。
雖然胭脂既不漂亮也絲毫不感興趣。
夏日綿長,蟬鳴催人乏,胭脂靠在院門外階梯上眯着眼,一手打扇子一手接過小厮手裏拖着的甜瓜。
小厮甲說:“甜瓜本來是要給公子的,我們特地切小了些嘿嘿,給你騰出一塊嘿嘿。”
甜瓜确實多汁大甜,胭脂叼了一口,從眼縫裏瞧着衆小厮,“不怕被你家公子劈了?”
小厮乙說:“不會,公子他就喜歡拉着冷臉吓唬人,但沒有對誰不客氣過。”
她癟了癟嘴,“對我倒是很不客氣。”
“因為你是姑娘家。”
“什麽意思?”
小厮丙擠眉弄眼,“沒發覺我家公子與世子整日形影不離?”
胭脂點了點頭,“你們就不忌諱?”
“忌諱什麽,我等貨色他又瞧不上。”
胭脂愣了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認真道:“那世子他知道嗎?”
衆厮各自回想起世子曾帶着一群塞北歌女來拉百裏扶桑下水,便回:“世子還是好女色的,應該不知道。”
兵部尚書百裏方大人,今年已到知天命之年,但膝下只有獨子百裏扶桑,胭脂嘿嘿一笑:“世上比起老來無子更悲涼的,大概就是膝下有一子卻彎了。”
身後幽幽傳了一聲:“誰?”
衆人回頭看見公子正陰沉着臉,立刻作鳥獸散,走前不知誰把胭脂手裏的半塊甜瓜塞在了百裏扶桑手上。
壞話說多了不免會被抓包,開群會的場地就由公子院移到了下人院中。
“聽說公子剛出世那會兒就被老爺弄丢了幾個時辰,夫人就是因為這件事才一口氣沒接上來走了。”
“那後來是怎麽找回來的?”
“這倒沒聽老爺說過,只說是待把公子找回來時,夫人已經斷氣了。”
“他知道嗎?”
“傳言說他知道的。”
“那你們又如何知道的?”
“當年老爺把公子抱出去的時候,給老管家瞧見了,私下裏就傳開了。”
一小厮從屋裏慢悠悠晃過來,接話道:“夫人早走,老爺又常年忙于朝政,公子自小獨來獨往,不曾需要誰伺候着,性子又薄又冷,與府上人交談一向是一句話十字以內。”
胭脂繼續從眼縫中瞧了一眼對方,卻一個激靈坐正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