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子,眯眼瞧着那小厮握着一支鞋,那鞋通體青黑雲紋,他正用刀撬鞋頭上鑲着的黑锆石。

“那是誰的鞋?”

那人不大好意思的摳眼角,“公子他回來那日叫我扔掉,我想這塊锆石還值上點銀兩,扔了可惜。”

胭脂走上前去,背後一陣寒霜過,她真切感到現實的惡意。這鞋與她中箭那日在昏迷前看到的一模一樣,如果埋伏世子的是百裏扶桑,他又為何不将衆人一網打盡,生生折騰出一出出戲?難道是別有算計?

她把荷包掏出來,“我和你換這支鞋。”

這些日來,慕連侯因出逃在外,被陸德罰抄四書五經,一抄之下覺得天地惶惶,不見日月,待把頭從卷內擡起時,已是三日後,他哈欠連天之中又覺得饑腸辘辘,門外游走過宮中女婢,頭頂端正的發團,風一過飄來桂花香,他以為那人走過,随口喚一聲:“我餓了,去給我蒸酥酪。”

門口女婢走過去,又退回來請安,“世子要什麽?”

他被激醒,端着頭認真看着婢女的臉,這才示意她進來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随後将世子服褪下罩在女婢身上,“接着抄。”

縱然昌德宮外守衛密集,卻不知他怎的一溜煙、又一溜煙,迂回着逃了出去,一路腳步輕盈穿越皇城,在集市上買了一串糖葫蘆,踏着車水馬龍便到了尚書府。尚書府位置最刁鑽,大門偏對着一面巷尾的街牆,一向冷清,并無幾人,幾番招呼過後,他竄到府上公子院中,将糖葫蘆插在窗臺花架上,輕拉了一下窗便開了,一時間午後日光傾在四柱床的垂簾上,簾後休憩的人沒有察覺。

他握拳放在唇上咳了一聲:“我此行有要事與你商量,因此你不得責怪我逃出宮來。”

簾後半響傳來一聲沉悶的輕咳。

慕連侯攀上窗臺,“也沒大事,就想和你說說千芊府上的那個丫頭,借我用幾日如何?她雖然長得不甚好看,之前也惹的我不大舒心,但做的酥酪确實深得我心,如何?”

簾後半響傳來一聲沉悶的輕咳。

他将兩條腿從窗外調入窗內,“借幾日便還你了。”

素白的床簾後抖出漣漪,一顆腦袋從簾子下探出來,二人對視了半響。

胭脂把腦袋又縮回去半截,“見過世子。”

Advertisement

他心中原是歡快,卻莫名有一把火燒起來,“你為什麽睡在這?”

她眨了眨眼,聲音又低了低,“世子方便進屋關窗說話嗎?”

“你要做什麽?”

她一個翻身利落的滾下來,拉了拉不整的衣襟,從床底摸出一團黑乎乎的東西攥在手裏,慕連侯示意她說話,她卻躊躇起來。

慕連侯盯着她按在膝上的東西,心頭覺得又氣又好笑,“一只黑乎乎的鞋……難不成要送給我?”

胭脂聞言大膽攤開手掌,手托鞋,跪近了兩步,“世子認得了?”

“莫非你以為我連一只鞋都不認識?”他輕蔑道。

早前,胭脂在心頭把這一樁事想的十分順,開口說東,閉口說西,行雲流水之間讓他頓悟身邊人的陰謀,然而此時一見到他的臉,卻不知為何舌根僵硬,一個字也吐不出,只因這一刻她心明這種摯友的背棄算計,對他而言是噩耗,會讓人無助憤怒絕望和羞愧。

她且猶豫,鞋子已被放回背後。

慕連侯跳下窗臺,蹲在她面前,手繞過她的腰際一把奪過那鞋,尖酸道:“你如今睡在他床上,我已經看過了,你手邊的自然是他的鞋,我也看過了,那又如何?”明明還有話,但他愕然停住,一面覺得她沒有一絲出衆,也沒有半分值得,一面覺得自己如今冷嘲熱諷七分在意有點不尋常。

屋子外幽幽傳來一聲:“她是睡在我床上,只是我不睡在這院裏。”不知何時百裏扶桑竟悄無聲息的來了,他立在窗外面無表情道:“世子又逃出來,這一次被抓回去不會再是抄書那麽簡單。”

慕連侯臉色一變,“我立刻回去。”說着跳出窗欲離開,百裏扶桑擡手按住他的肩,竟讓他一時動彈不得。

“既然找我有事,為何見了要走?”

“原本有事,”他看着胭脂,“現在沒了。”話畢便匆匆離開。

直到慕連侯消失在院門之外,百裏扶桑才合上窗,從正門拐進來,拾起地上的鞋,看着胭脂,一時間屋中寂靜沒人說話,他沒有表情,冷漠的仿若呼吸都沒有。

她退了兩步,貼在床柱上,“你可以殺了我,但要等我把話說完。”話雖如此,手卻攥拳顫顫發抖。

“你說。”

“你們是求權勢求富貴,但不是求殺人,如果有一天你們奪下帝位,不要殺世子,留他一條性命,可不可以?”

他走近緩緩擡手,胭脂吓得腿腳抽經,卻未料到他從懷裏拿出她的荷包,“此時若是隔牆有耳,你立刻就會被拉去腰斬,方才那些誅九族的話不要再說第二次,還有,如果你喜歡我的鞋就拿去,不必用銀兩與人換,事情并非你想的那樣,但你不要再問不要再說不要再尋答案。”

她一時間幻想的寧為玉碎全未上演,為自己安排的視死如歸也未實現,一時間又輕松又尴尬,望着他垂目的眼睛不住說了一句不相幹的:“他們說你斷了袖。”

“他們是誰?”

她咽了咽口水,又轉了話題:“他們說你該叫百裏冰,但今日看來是他們胡說。”

他英氣的臉猛然一沉,“我已知道他們是誰。”

“可是今日看來公子不是冰,也不像壞人,更不像斷袖。”

他沒有回話,認真看着她的眼睛。

“為什麽這樣看着我?”

他心中還是如往常一般安靜,沒有絲毫額外的心思,但有一個聲音說:我只是對你好奇。卻是這想法讓他自己一時詫異。

“你的本名是什麽。”

“小池。”她頓了頓,“幾年前我叫宋小池。”

“我能相信嗎。”

她一本正經的臉暮然笑起來,眸子是純粹的黑,“為什麽不信?如果你真的不信,我還可以再編一個。”

二人靜靜看着彼此,眸之間似在較量,百裏扶桑終究是先開了口:“既然世子開口要你,那過幾日我送你入宮。”

胭脂點了點頭,笑面如花的起身要送他出門去,卻不知怎的他走到門口處突然轉身,胭脂險些撞到他胸口,他擡起手在她下巴上用力一掐,指力極大,只是瞬間又松開了。

這是胭脂頭一次看見他笑,他笑起來極俊逸。

“這面具雖以假亂真,但到底死板了些。”

她一把拽住他,“不是呀,這真的是我的臉。”

他的笑意隐隐一深,“知道了 。”終究還是不信她。

小暑綿熱,數日後,百裏扶桑信守承諾将她送入了宮,雖然一路上她依舊面覆面紗,但這一次卻留心記了些路,昌德宮內只有四個守宮下人,還未來得及對百裏扶桑作安,他已經走遠了,“七日後在這等我,我來接你。”

宮人一向冷漠,主子一走遠,那四人立即各自散去,再沒一人前來和她搭話,她一人終于得以認真再看一看這花園,園裏是一片幹淨的白牆,入夏已深,牆頭的舊年禾雀花卻遲遲不敗,只是花色比從前淡了些,花下有八角亭,亭上原本挂着八只銀鈴,現在只剩下一只,她站在高處用手撥了一下,銀鈴已經不響了。

遠處有人道:“下來。”

☆、坦白

她一回首,看見一個翩翩小公子背手立在亭下,頭戴着白羽冠,一身天光,盡管蹙眉瞪着她,卻瞧不出一絲怒氣。

“昌德宮前的白亭不準人靠近,你今日敢爬上去,明日世子就會将你拖出去斷手斷腳。”他将她打量一番:“你是宮外來的?是誰送來昌德宮的?”

大殿中的宮女聞聲小跑過來,雙膝跪下,“奴婢見過小侯爺,會回小侯爺,這姑娘是尚書府裏的廚娘,是尚書公子薦來為世子做食的。”

小侯爺眉梢微擡,“世子呢?”

“世子一早去浮法寺聽經文去了,待她一回奴婢就……”

他撇開衣袖,往殿中去,“不必通報,我就在這等他。”他忽又高聲問起來:“我分明聽說百裏扶桑那兒沒有女人,你到底哪裏來的?”

“回小侯爺,奴婢早前是在陸太傅府上做事的。”

“不對。”他深深看過來,“不是在陸德府上,我是在別處看過你。”

她心中慌了一慌,人皮面具上笑的也勉強,“奴婢就這麽張尋常臉小侯爺怎會記得住?恐怕是看錯了。”

門外傳來一句高聲,“小侯爺自小有過目不忘的本事,你區區一個丫頭,他又怎會看錯,他說在別處看見的是你那便是你了。”門外走進一人,雖面容不怒自威,卻讓胭脂心頭稍有安慰,來的是正九王爺崇西王,他又淡淡瞟了一眼那小侯爺,方問她:“我聽說你家小姐已經到了太傅府,沒料到你竟先一步進了宮,此番切勿匆匆回去,要好好在京城游玩幾日。”

“謝王爺記好。”她靠上去連連作安請好,三步兩步便挪到崇西王身後。

崇西王端起茶杯,吹着茶沫道:“小侯爺一早登門昌德宮,是為封地一事?”

“王爺您何必明知故問?”

“朔州東連京城,西通塞外,北對陳國,一向是龍蛇混雜,自我八哥薨後再無能人可管,我勸你不要碰着燙手山芋,免得被燙掉一層皮,到時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小侯爺冷笑道:“八王爺駕薨只半月,他手中封地便被你兄弟幾人匆匆瓜分,你們兄弟之間還真是真情真意,據我所知,朔州炙手只因你兄弟幾人争相奪取,遲遲不肯相讓,既然此地難以在族內衡量,何不讓給我?”

“是你表姐的意思?”

“是我劉家的意思。”

“慕家是真正的皇親,而你劉家不過是個國戚外族,有什麽資格一表意思?”他臉色漸冷,連一絲假笑都不再有,“這些話不止你當聽見,你後背那些個魑魅魍魉也該聽一聽。”

小侯爺盛怒中拍碎手邊茶杯,“慕西!你好大的膽子!”

“我慕家一向膽大妄為,否則又怎會是我輩坐這江山?”

胭脂一時還未聽明白,小侯爺已怒氣沖沖的離開了,門外風驟停,崇西王冷靜的拍了拍衣袖,轉眼已笑出來,“把你吓壞了吧?”

她點了點頭,“敢問王爺,那小侯爺是?”

“劉右文是皇後的表弟,說到底不過是她娘家的侯爺,如今竟如此嚣張。”他哼了一聲,“比那燕南風有過之無不及。”

“為了幾個不知事的小輩動怒實在不值得。”她擡手小心捶打他僵硬的雙肩,“不過奴婢有一事好奇,不知當問不當問。”

“你問便是。”

“方才聽王爺說八王爺已薨,奴婢有些吃驚,是病猝的?”

他漫不經心恩了一聲。

她雙眼凝着他天靈穴,語氣平平問了下去,“為何天下沒有告示?”

崇西王睜開眼,神色一暗,“這種事你不必知道。”

“可是王爺……”

“不要再問了,小心你的舌頭。”

她不再說話,想起那些蝼蟻般茍延殘喘的時光,想起救贖,想起抛棄,她依稀覺得心中的血氣與恨意已經被始終不得解的答案消磨的只剩下輪廓,而在這一刻連輪廓也灰飛煙滅,她從痛苦、憤怒變成麻木,麻木到只要有一絲希望就想要傾注全部的換取。倘若她手中有刀,卻不能殺人,她知道她始終還是會殺人,若不是別人就是自己。

她渺小的恨着那個不知是誰的誰。

斜陽在她一邊臉頰上慢慢拉長,延伸至大殿空蕩蕩的一角,而她無聲的趴在矮案上,似睡非睡似醒非醒,一動也不動,她想豁出去,她要告訴慕連侯這一切,只因為她所信之人唯有他,也因為門外白亭上還挂着那顆銀鈴。

但是慕連侯回宮已在三日後。

他回來的那個拂曉,京城天上的雲被浮法寺的大火映照的發紅,濃密的煙火盤踞在頭頂久久不散,宮中人傳,他一身煙熏火燎直趨大明宮,衣衫腳線被燒得烏黑起伏,在晨風中翻卷,他奪下身側百裏扶桑的劍,直直砍向大明殿內的香爐,又斬落了所有的垂簾,殿內的人群久久不語,一一退出大殿。

他在大明殿內的舉動十分瘋狂,但胭脂只是耳聞,三個時辰後他走入昌德宮,身背疲倦,臉色慘白,手中死死抓住一塊烏黑的木塊,他或是不看她,或是沒看見,徑直走入深宮。

百裏扶桑說,三日前慕連侯啓程回宮時,被百來個神秘人圍剿在浮法寺,這些人始終不出現,卻能逼的人進退不得,他幸得寺中僧侶相護,三日後終于突圍,但寺中僧侶卻死傷無數,他出寺時大火已吞了浮法寺。

她與百裏扶桑道別,一人坐在空曠大殿的中央,幻想一場暗殺,一次暗鬥,一片大火,竟是一樣手法如此相似。

不多時那宮女出來,手中捧着被煙火缭繞的大袍,她淡淡道:“跨過屏風往右,見到三個花瓶再往左走到盡頭,世子要與你說話。”

那後面是一個圓形澡池,內裏煙霧缭繞,水汽含着草藥味撲面而來,數層奶色紗簾後是慕連侯,他背着身泡在池中,正低頭端詳手中一物。

“我已經說算了,你為何還入宮?”

“你若覺得我多此一舉,我現在便回。”

“不要回了,陪我說兩句,”他轉過身,紗簾後的他沒有表情,“為什麽你剛才不用世子奴婢,卻突然說你我。”

“因為這樣說着我才覺得不累。”

“我一直想問你,你的酥酪是和誰學的,在盅底放一顆桂圓是誰教你的?”

“是我娘。”

“你撒謊,” 他在一剎那揭開紗簾,幹淨清澈的臉上沒有表情,手卻直探上她的頸脖,死死卡住,“那是我母妃的做法,她死後早已沒人這樣做,我不知你是誰派來接近我的,但你只要再撒一句謊話,我就立刻掐死你。”

他沒料到,她面上竟十分淡漠,與她在陸公府時的唯諾與謙卑全然不同。

“我不會像別人一樣害你。”

“那就告訴我你到底是誰?”

“我是……”她擡起頭,“八王爺府上出來的人。”

他虎口力氣加重,怒道:“我說過,你只要再撒一句謊,我就殺了你!”

她久久未語,開口便說:“五年前的玄冬,八王府被圍困七日,沒有一人逃出,衆人叫天不應叫地不靈,死傷無數,七日後大火圍困王府,而我是逃出來的,輾轉了很久才進了陸公府。”那年聖上前往天山,而宮中各勢力一時間箭弩拔張,明日誰亡無人知,但衆人都知道一定會有人死,只是八王府這一事發生的突然,沒有前情沒有後果,待人察覺趕往八王府時,王府已被燒毀半月之久。

未公開的細節,她竟知道,他看着她的眼睛,有看不透的熟悉,他腦中閃現一抹缥缈的綠,“還有誰……還有誰逃了出來?”

“只有我。”

他神色一暗,似有些不忍相問:“慕挪在哪裏?”

“她已不在很多年了。”

他的手漸漸松開了,紗簾垂下了,他被阻隔在昏暗的空間中,天色暗堂內燈火漸明,光怪陸離的影子覆在他肩上,似要将他壓垮。

“廢墟裏沒有她的屍首。”

“八王府上下百來人,個個燒得烏黑如炭,你又怎麽知道哪一個是她?”

他從水面撈起那烏黑的木塊,是一塊靈位牌,被大火燒灼極難分辨,似寫着一個“挪”字,他放在池邊,良久道:“這些年我一直猜她是生是死,索性做了靈位牌供在寺中,想暗示自己她已不在世上,但始終不信,不過今日之後便不用猜了,這個交給你,好好照看她。”

她攥着手中牌位,心中雖酸楚,卻平靜道:“世子若還記挂郡主,還請告訴我,是誰圍殺了王爺府?”

他搖頭,“沒有人知道。”

“也許沒人知道,也許是知道的人不敢說。”

她眼中有篤定的光,似有利劍從眼中出,他猛然掀開紗簾,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近,險些将她拽入池中,“你不要試圖去查,你什麽也查不到,還會害了自己害了旁人。”

她垂頭不語。

“答應我。”

“我答應世子之前,世子能否答應我一個請求。”

“你說。”

“他日我若要死去,請不要因郡主而救我,”她望着他緊蹙的眉,笑了笑,“王爺王妃還有郡主對我恩重如山,若有朝一日我将死,是到了還恩的時候。”

他信了,他終究是信了。

她離開時門外已是漫天星辰,和許多年前的并無二樣,風還在吹,八角亭上的銀鈴似是響了一聲,她暮然望去已是淚流滿面。

世子再三被刺殺的消息,像被風暴席卷,極快從皇城內散入京城各處,事态變得不同從前,世子被陷入陣陣質疑當中,市井間一說世子無能,一說世子無德,否則怎會一再遭人刺殺, 而世子卻不聞窗外事,隐在昌德宮中不露面。

這七日裏,百裏扶桑亦為慕連侯的事連日奔走,皇後與董妃雖對世子被刺毫無言表,但下面的一衆臣子卻輿論頗多,百裏扶桑只得會見幾位與尚書府交情甚深的辭官重臣,出面為世子挺這江山,這才壓滅宮中燃火,只是宮外的事唯有任由它發展。

這正是第七日清晨,他從一陣敲門聲中醒來,他起身扶了扶額頭,聽到福伯隔門道:“公子起了嗎?”

“什麽事?”

“公子讓老奴去查的事已有七七八八。”

他掀簾更衣,開門對福伯道:“我爹呢?”

“老爺卯時回來了。”福伯欲言又止,用眼縫瞟着他。

他點了點頭往府外走,“安排一輛馬車,車上說。”

二人上了馬車便一路向北。

“老奴徹查了十日,發現近七年中皇親國戚內有三人下落不明,其中兩人是男子,唯一的女眷是皇後娘娘的侄女,前年已在南山山洞內尋到屍首。”

“這些都是在大理寺查的?”福伯将頭一點,百裏扶桑才繼問:“八王府滅門是否也記錄在案?”

“八王府一事向來敏感,聖上遠在天山沒有定奪,所以大理寺也不敢自作主張下文章。”

百裏扶桑低聲喃喃:“八王爺的獨女慕挪是當年被聖上親冊的晉安郡主,難道她沒死。”

福伯若有所思,“有一事老奴一直覺得奇怪,不知當不當說。”見百裏扶桑颔首,他才道:“老奴記得當年随老爺去八王府,雖守在門外,卻看見門內有兩個晉安郡主,面容近乎一樣,應是一對姐妹。”

他一愣:“你沒看錯?”

“老奴看的真真切切,便記得那兩位郡主,一人紅衣一人藍衣,紅衣的額中有金珠钿,看到老奴且一笑,藍衣的瘦些且畏懼生人,一直躲在後面,因這事離奇,老奴在心裏記了很多年,如今才敢說出來。”

車停在皇城腳下,福伯先行回府,百裏扶桑則遲遲未下馬車,他在車內思慮良久,卻想不明白,自晉安郡主出生,天下人都知道八王爺僅有一妃亦僅有一女,如若福伯沒有撒謊,撒謊的便是八王爺,但隐瞞二女意欲何為?如今又如何徹查?

☆、淚吻

百裏扶桑一路揣摩,轉眼已到了昌德宮門外,一擡頭便見慕連侯晃悠而出,衣衫半攬,嘴中叼着塊剛從冰庫中取出的涼冰,正哼着小調,看上去前幾日的心魔已解開了,又沉迷着皮癢肉不癢的日子。

慕連侯奇道:“很少見你一早入宮,出什麽事了?”

“和胭脂約定了接她出宮。”

他一愣,咬斷嘴裏的冰,“就接走?”

百裏扶桑颔首:“每次入宮只許留七日,她人呢?”

殿外烈陽蒸起泥中的濕氣,早蟬又蟬鳴鼎沸,一時間叫人昏頭昏腦,路過的宮女便是在這昏頭昏腦中清醒過來,又退了回來,“奴婢瞧見她一個時辰前出去了,卻也沒留下什麽話,奴婢以為是給世子做食去了。”

彼時衆人點頭,都不以為然,直到夕陽初露,一整個暑天過去,慕連侯叼着一條新涼冰又出現了,百裏扶桑還坐在原位置上與他對視,便是在這餘晖中的對視裏二人面色動容,異口同聲問道:“她還沒回來?”

這才有人吐掉涼冰望着門外,有人已先一步奪門而出。

三個時辰後深宮夜濃,又下驚雷雨,尋遍整個深宮的二人才真的确認,宋胭脂不見了,然而氛圍卻一反常态,一時間無人言語,各坐一邊各揣心思。

入宮這些日,胭脂一無所獲更無所作為,自與慕連侯坦白一回後,他不但對她沒有絲毫特殊親近,反倒有些避着她,整日不露面 ,昌德宮本就人寡冷清,宮人又莫名冷漠,她每一秒都過得如坐針氈,好不容易想起百裏扶桑留下一句“我來接你”,好不容易耗完這七日,她一早梳妝打理在白亭下等着他。

拂曉才現,四下寂靜,遠雲外又有暖陽泌出,蟬鳴也剛剛好,她靠在白亭邊昏昏欲睡起來,突然聽見院牆外傳來細碎的腳步聲,有人輕步挪進了院門,胭脂認出是那日的劉小侯爺,他一身容裝,遙遙笑着,沖她招了招手。

她猶豫了片刻,不得已極慢的迎上去,她怎樣也沒料到,兩人一字未說,她就被他抓着手一路拉往長樂宮,長樂宮是李皇後長居的地方,因天色尚早只有一些宮女來來去去,見了小侯爺不敢直視,紛紛垂頭繞過去,胭脂心頭大呼不好一把勾住身邊的雕花窗框,小侯爺用不上力終于停下來,回首眉眼犀利的看着他,至始至終也沒說一個字。

胭脂動了動喉頭,“侯爺要奴婢去哪裏?”

他的笑特有的緩慢,“我要去後院小黑屋。”

她顫了顫,“那奴婢我呢?”

“跟我一起去小黑屋。”

各宮的黑屋是懲罰宮人用的,一旦禁閉短則十日,多則三月,她心知其中厲害,猛一抽手,跌倒在地上,“為什麽?尚且不說做錯事,入宮這些日奴婢連事都沒做一件,為何要關進小黑屋?”

他沒與她僵持,松了手身子傾在牆邊,“我是個念舊之人,現在看見你站在朝霞裏金光熠熠,就像當年看見你被困在大火中央,面似桃花長發齊眉飛的模樣,呆愣愣的倒是憨态可掬。”

胭脂怔怔看去,一時間呆了,四肢百骸冰涼,卻忍住冷靜的笑上一笑:“小侯爺何意?”

“我的眼力天下第一,姑娘你又何必裝?”

她不可察的往後退,“奴婢真的不甚明白?”

“所以我才要你跟我走,我自會解釋給你聽。”他往前邁了一步,就在剎那間胭脂不知哪來的氣力,拔腿便跑,只聽見小侯爺高喊了一聲:“來人,把她攔下來!”

院內宮女先是遲疑,待回神放下手中物件小步追上去時,胭脂早已一溜煙消失的徹徹底底,只留的小侯爺漫不經心的一笑。

一整日來她東躲西藏,一身酸疼早已找不到回昌德宮的路,卻也不敢問,跟着人流走錯了幾回,停下腳步時已走到一處廢宮的院外,四周已然可見破敗不堪,無人清理的青磚縫隙中雜草重生,天色又是一暗,隐約可見牆頭飛過幾只流螢,她疲乏中傻笑了一聲,心頭都是舊流年中小扇撲流螢的趣事,下意識伸手去抓,牆頭卻不知何時垂下一只手,将她細細的手腕握住。

黑洞洞的夜空裏沒有星辰,攀在牆頭的那人只有一個青藍色的輪廓,他似在黑暗中端詳她,久久才道:“今日抹的桂花膏味道淡了些。”随後另一只手從牆後面提起一只薄透的白瓷瓶,瓶內裝着無數流螢,瓶身泛着綠茵的光,正印着牆頭那人似真似幻的臉,她萬萬沒料到會是燕南風。

他坐在牆頭淡淡一笑,眼似星辰,風輕雲淡中問她:“餓了嗎?”

她不知這砰砰亂跳的心是久別重逢的安心,還是亂入陷阱的不安,躊躇着沒有動身,卻聽他又道:“進來吧。”但他卻不從門裏迎她,将她雙手一拉拉上牆頭,她坐在牆上将棄院中一派斷壁殘桓盡收眼底,角落有四個男子,人群中間點着小火正烤着幾只焦黃的乳鴿,彼時正紛紛昂頭打量她。

燕南風先一步跳下牆頭,對幾人擺了擺手,“是自己人。”又對胭脂伸手出,“下來嗎?”她心中抵觸,手往懷裏一揣,他這才作罷,轉身去火上取一只烤鴿遞上去,見她遲疑,抿嘴露出三分壞笑,将烤鴿放在她鼻子下晃了三晃便慢悠悠往自己嘴邊送,眼睛瞟着她。

胭脂腹中辘辘,呱呱大叫,口水往肚裏多流了三千丈,上半身往他身上一傾便咬在烤鴿上,那烤鴿肉質濃郁溫度正好,竟讓人有滿腹的幸福感,幾日來的心思百轉在這輕盈夜空裏全部賦予了美食,燕南風依舊踏着扶梯依在牆頭,正手捧腦袋看着她笑,他的眉目幹淨,眼眸似星辰,卻因神色太天真反讓人畏懼。

她突然想着,他與劉小侯爺都是皇後的人,他當年是否也有涉足八王府一事?想此她頭越垂越低,再擡頭時卻不知燕南風何時又回到篝火邊,與幾人正在商談什麽,聲音極其沉,幾乎不能分辨。

過了良久,月下梢頭,院中幾名男子相繼飛出牆頭消失在夜空裏,轉瞬間院中空落起來,篝火已熄,燕南風出神的望着炭灰上的青煙,良久後才提起流螢燈走過來。

“現在你要去哪裏?太傅府?昌德宮?還是兵部尚書府?”

她擡起頭,怔怔看過去,他在監視她?

“千芊說家仆胭脂一月前陷于生死一線,而如今是生還是死她未去打聽,小侯爺又說在宮中找尚書府貢給世子的廚娘,我思來想去猜到是你,說吧,到底為何惹怒了小侯爺?”她眸子锃亮,一言不發,他卻将她讀懂了,暮的一笑,“你猜的對,我與小侯爺關系尚好,他自然都告訴我了。”話畢他伸出手,“如此,你要不要下來好好聊一聊?”

這座冷宮少則已有十年光景,牆上依稀有壁畫,畫的都是舊時的大佛法相,如今已鮮少見了,燕南風從木櫃中摸出燭火,屋中陡然通明,又不知從何處翻出一支香燃起插在門外,胭脂借機朝屋中一望,屋內四處布塵,唯有一張整潔的坐塌,與屋內陳設格格不入,應是新設的。

轉身時,兩人視線交錯,一人身後暮地寂靜,一人身後燈火重影。

“這座冷宮在宮角最深處,已然廢棄很多年,不會有人路過,這裏很安全,卻也是個殺人滅口的絕佳之地方。”胭脂當即退了數步,他抿了抿嘴,淚痣輕輕一顫,“我逗你的。”

胭脂躊躇半響,終于開了口,“我不知怎的知道,可我就是知道你不簡單。”她望着門外一片輕染蔻紫的鴿子毛,“你烤的是宮中傳秘信的信鴿,你在截取消息?是不是與聖上回朝有關?”

他深深一笑,不置與否,“你總是似有似無打聽聖上的事,莫非想為八王府一事面見聖上?你可否想過明槍可擋暗箭難防,一不小心就屍骨無存,即使如此你也執意要見?”

“是,我執意要見。”

“那麽面聖之後你要說什麽,如何說,又從何說起?”他踱了幾步,轉身看向她。

這一時之間她答不上來,目色茫然。

燕南風轉身靠在塌上,“你執意要見的理由是什麽?”

“恩重如山,不得不為之。”

“就為了報恩?”

“不是,不止是這樣……”她胸口悶熱,腦中畫面如同被風帶過,一頁頁翻出,殘忍的曬在自己眼前。

“我們被圍剿的第一個夜裏,老爺就被擒住消失在府中,我們在東西南北院裏東躲西藏,三日後在榕樹上看見他懸挂的頭顱,而夫人在此前就中箭死了,她被砸下的房梁斷為兩截,我們拼命躲着熬着,只因為康叔返鄉在即,想要去看一眼自己的孫兒,玲珑她還有五日就要出府嫁人了,小林子的爹娘還在城裏等他……我們以為能夠熬過去,會有上天僻佑,可是全死了,他們……沒有一個是壞人……”

燕南風在沉默中坐起,臉上的笑意早已隐沒,他這一世見過太多女人的淚,悲痛的,憤恨的,失望的,絕望的,可是從未見過一個女子在哭泣時眸子明媚清晰,還有倔強,無論淚珠如何從她眼廓中垂落,她始終望着他,啜泣的似個不懂人情的孩童。

他想付出一絲庇護。

他走上前擡起她的下巴,一刻也沒有多想就吻了下去,她還未有所反應,還膩在抽泣與喘息中,直到無法好好呼吸,才用無處安放的手拽他的長發。

“還要哭嗎?”他停下,在她唇邊輕聲說:“你若還要哭我會一直吻下去。”

她将眼淚鼻涕擦在他衣襟上,突然收起喉頭顫音,問:“當年八王府的暗殺真的是你們做的?”

他搖頭:“我們都只是聞訊而去。”

“你也在場?”他沉默了片刻點了點頭,她光潔的額頭靠在他肩上,小聲說着:“我會乖乖聽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