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0)
話,也讓你一直吻,你會幫我嗎?把我留在宮裏。”
他目光沉下去,放開她回到坐榻上卧倒,背對着她道:“夜深了,你可以在我身邊睡下,但我不會再吻你,你也不能留在宮中,天一亮我送你回太傅府。”
彼時的胭脂擦幹眼淚,想的卻是一走了之,怎料到她才規規矩矩的在坐榻一側躺下,他便翻身将手按在她腰間,她腹部一陣瘙癢,挪了挪,卻聽他在耳廓問自己,聲音輕的似浮雲間的風。
“你是誰?”
“我叫小池,是晉安郡主的女婢。”她握住燕南風按在腰間的手,仿佛唯有如此他才摸不到她劇烈的心跳。
“為什麽你遲遲不提她的死?是因為你與她感情頗深不願回顧,還是她本就沒死?”
她望着黑洞洞的房梁,意識像是陷入一個黑洞,她唇齒輕啓,說:“她死了,這一句,是真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真的好守信用哦,我忙完上周真的來更了,我說了不棄就不棄,哪怕你們放棄我···
☆、知骨香
武德元年,當朝八王爺慕途被賜封地朔州、景陽州連同邊關十九州,成為朝中被獲封地最多的王爺,慕途所獲封地遍布吳國西北一片,他有所得并非因他有所功德勞苦,而是因為兩個女子。
坊間流傳,當年聖上還只是世子時,固愛游山策馬,一日途經朔州八王府作客,見後院天色湛藍,池水清幽,而池岸邊跪坐着一個描妝美人,掩面一笑便作飛花似雨,已是叫他癡迷不已,他暗中打探才得知原來岸邊美人是八王爺剛納的妃子,他只好嘆息作罷,自此回到京城便茶不思飯不想。
而慕途很識時務,得知此事後在三日內将愛妃贈予了聖上,聖上自是欣喜,在酒後懷抱自家兄弟的美人,手指院北一角的八棵名貴金桃樹道:“如此,一二三四五六七八都是你的了。”慕途借酒承了意。待聖上酒醒後才知自己竟劃了八塊封地給他,明知是慕途借酒裝糊塗,卻也無計可施,只得以捶胸頓足收場,自此慕途被稱作九州之王。
而他得到餘生中另外十個州,卻是因為自家獨女。
送走美人的第二年慕途便納入正妃,在朔州生下一女,取名慕挪,慕挪生的可愛機靈,六歲時已通詩詞歌賦,在皇太後壽辰大宴上自作一篇菩薩蠻,詞中一句“青鬓殘雨碎朝前,琵琶聲響第四弦”驚起四座,滿朝文武皆贊她是個靈童,皇太後對她更是無比寵愛,不時便遣人遠去朔州接她入宮陪伴在身邊,待到她長到十二歲又自通琵琶古琴,在上京途中自譜了一曲琵琶仙,又将歌伴舞,揉入西域敦煌飛天之舞姿,手持紫檀琵琶衣袖随風,舞的生生動人,在大明宮的孔雀臺上一展傾國姿與傾城容,一時間滿朝女眷紛紛效仿,慕挪很快在京城名聲大作,被聖上封為晉安郡主。
皇太後瞧着她越看越喜,給她指了一門婚,又勸聖上擇十州封于八王府,表慕途教女有方,一段時日中晉安郡主也被喚做十方郡主。
直至不久後後,皇太後崩,聖上遠去天山續命,不久後一場大火便蠶食了八王府,而後那十九州封地,除了朔州,其餘十八州早已在朝夕之間被各王爺瓜分幹淨,八王爺到底死于誰手,無人說起無人念,連帶着百來個怨魂也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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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三百多個晝夜,世間風雨催花,再無琵琶仙,十方、晉安,總之美人自然不再。
十方,晉安,慕挪。
胭脂在心中默念,方覺得唇舌間嘆出的名都陌生,再回首往事,迷霧重重裏只看見一座庭院,一片假山砌在流水上,一個丫頭從假山石洞裏探出頭,面頰紅潤,傻呵呵的對路過的人喊:“帶上我帶上我。”
她認不得,或是她認不出,或那便是她自己。
她蹙了蹙眉,從迷幻中清醒過來,長發因薄汗粘在頸脖間,又被陣陣清風激的瘙癢,她緩緩睜眼看見燕南風在身邊阖着眼,一手撐頭,一手正給她打着扇。
還未拂曉屋中唯有一點天光,他的棱角被朦胧的天色揉抹的輕柔隐忍,一派風雅,他低垂的眼簾向着她的臉,倘若他一夜醒着便是将她看了一夜。
胭脂分不清自己是何心境,自言自語般道:“公子如此待奴婢,奴婢真是無以為報。”
燕南風睜開一點眼縫,瞧了她一眼又閉上,“你醒了就好,別再因為熱踹我便是報恩了。”說着搖扇的手垂下,腦袋垂落在她肩頭,轉瞬間入睡了。
他貼的太近了,發間彌着淺香,不知那是什麽味道,她垂目細細看着他窄而直的鼻骨,呼吸也不覺輕了些,片刻便覺得身輕似風,夢中回魂一般又睡了過去,這次睡的沉,待再醒來時天未亮起,但是身邊那人又醒了,依舊是一派姿态,一手撐頭一手給她打着小扇。
這一回她覺得面上溫潤涼爽,小風徐徐不同往日,但卻一時想不出什麽異樣。
“公子你到底睡是沒睡?”
他輕聲道:“沒睡,想看看你。”
“看我作甚?奴婢沒什麽好看的。”
“要看的,我已很久沒有看過郡主你的臉了。”
她猛然睜開眼,終于明白有何處異樣了,她的人皮面具已經被揭掉,被燕南風擺在她枕邊,她捂住臉起身要跑,手腕卻被他懶洋洋擡起的手扣住。
他冷笑不斷:“你要跑哪兒去?只要你出不了宮,去了哪兒我都能找到你,找打了便就是我的了。”
她驚慌失控,手腳并用,卻聽見耳畔傳來女子的尖叫聲,這才猛然睜眼,徹底醒了。
是夢。
此時耳畔蟬聲鼎沸,帳內熱氣騰騰,小松趴在床邊,一手握扇一手捂嘴,見她醒來立即委屈道:“什麽呀,睡個覺也不安分,把我的嘴都給撓破了。”
她驚魂未定,不免為方才噩夢緩上一口氣,又将一碗涼水飲盡後,才喘道:“這是哪裏?”
“自然是太傅府,你睡糊塗了?方才同百裏大人進府時不是還好好的嗎?”
屋中挂着陸德親筆一字“善”,确是太傅府,“ 與百裏扶桑一起?”她動身欲下床,動作拉扯着背上的傷口,輕輕一摸竟摸出一片血,她起身去推門,“我怎麽了?”
小松用團扇擋住傾在眼中的烈陽,不明所以道:“咦?你倒是睡昏了頭,昨日你我同世子與百裏大人一同上京,途中在茶鋪遭到埋伏,你忘記了?你替我擋箭這事也忘記了?”
她猛然轉身,驚道:“昨日?昨日?”小松鄭重其事的點頭。
明明已過去一月有餘,難道這三十幾日都不過是她幻像中的一刻,莫非她與那幾人均無交集,夢中的事只因為她懼怕?還是說都是預兆?如此。真是太好了。
“你可還好吧?”小松一臉不明所以,将她按坐在桌邊,又去拿菱花鏡,邊拿邊道:“小姐近來為何喜歡裝糊塗?就好像你分明歡喜嫁給燕大人,卻要假意傾慕世子來醋他,好沒意思啊,現在又假裝什麽失憶。”
她大驚,上前奪過小松手中的菱花鏡,昏黃的鏡中印着陸千芊的臉,一時間吓得她從椅上跌下去,這一跌便醒了。
方才還是夢,而彼時這一醒大概才是真醒,她摸了一把額頭的汗,手掌心真切的有濕熱感,這才在心跳漸平中撫了撫眉心。
怎會一夢外還有一夢?
好在此刻屋外是她熟悉的院落,老喬木尚在,院中立着幾個華衣少年,背手望樹不清容貌,她将淺淺窗棂推開了些,終于順着他們的視線看見如冠的樹枝中坐着一個姑娘,七八歲的模樣,面容被一團枝葉擋住,彼時大風一陣亂刮,她搖搖欲墜,嘴中一陣驚呼尖叫。
樹下少年們無動于衷,樂呵呵看好戲,那丫頭惱羞,“你們就徒手看着吧,我現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索性在樹上老死算了。”
一弱冠少年終于笑出聲來,“是個妙計,也免得我們勞力費神爬上樹,”說着揮手作勢要走,“我們會常來瞧你的。”
“你們可別來了!我不稀得見你們,狼心狗肺的。”
風刮的參天大樹動了動梢頭,樹上的丫頭便撕心裂肺的哭,哭的好生凄慘,樹下貴公子終于道:“好了好了,哪裏敢讓你受半點委屈,否則你爹可要來絞我了,你好好抓穩,我們這就去找竹梯。”說着幾人急匆匆走了。
幾人匆匆去尋竹梯後,院落中唯有風聲還有那丫頭的啜泣,胭脂沒瞧見好戲,乏了,趴在桌上又待睡去,忽聞屋外傳來輕輕步聲,一男子正停在窗棂外,背屋朝樹,看不見容貌。
男子對着樹冠看了片刻,緩緩道:“怎麽不哭了?你在看什麽……我嗎?”
樹枝間傳來羸弱的求助聲:“不管你是誰,快過來抱我下去,好不好?”
他立在屋檐下不為所動,聲音略帶冷漠,“不大好,現在這樣挺好,修修你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氣。”
樹上那丫頭聞言一愣,半響問道:“你是誰?”
他沉默着不予回答,只是轉過身欲要離去,丹鳳眼卻透過窗棂花格在胭脂臉上凝住,他猛然留步,不解道:“這是……”
胭脂一時看清他的容貌,又突然想起什麽,昂頭去看那樹冠,正看見那小丫頭垂頭看過來,臉頰粉圓,眼似紫葡,是她自己!
一旁棉簾被風吹動,挂落一旁銅燭臺,燭臺滾到床下。
她睜開眼睛,第三重夢方醒了。
屋內悶熱,天色尚暗,但能分辨是在冷宮中,身側的燕南風阖着眼,一手撐頭,一手正給她打扇,棱角被朦胧的天色揉抹的輕柔隐忍,一派風雅。
與第一重夢一模一樣。
她擡起手毫不客氣的給自己一個耳光,清脆聲響帶着十足疼,但視線丢出去,燕南風的臉似真似幻,她擡起手準備再來一下,卻被他抓住手掌,“別打了,你已經醒了,真的醒了。”
她扶着額頭起身,一眼看見對面桌上立着一根三指粗的紫香,那香被燃了大半,可屋中卻唯有一絲白霧,嗅不可聞,毫無氣味,她一眼便認出,那是知骨香,是宮中秘香,由人骨、鲛珠搗粉制成,此香會使人被困于多重夢境之內,舊年頭裏宮中一旦有人重病垂危便會在枕邊燃知骨香,患者會在無法醒來的夢境中直至離世,減輕瀕死的恐懼,因此早前是藏于禦藥房的。
但由于知骨香致人昏迷的效果優于迷香,幾年後便在宮內流入地下交易,不久後此香被大理寺作為別用,因大理寺察覺聞香人在睡夢中處于醒與不醒之間,只消耳邊催眠,便極容易被套出秘密。
桌上一段知骨香是誰燃的不言而喻,燕南風遲遲不睡,莫非是套了她的話?她一時覺得他心思缜密難測,心中七上八下。
燕南風下塌将半截知骨香捏在指間,用力一摩便成粉末,“小池。”胭脂一時無所反應,他這才道:“還是叫你胭脂吧,起來了,我送你出宮。”他獨自出門去,神情有異,眼含疑慮。
登了馬車出了深宮,日光明豔,浮雲萬裏,胭脂雖有留宮的心,卻難免貪戀外頭的日子,一時覺得燕南風阻止自己是對的,這般想着回頭看去,卻見他在身後望着她,直勾勾的,神色凜冽。
“莊生曉夢迷蝴蝶。”
胭脂眨了眨眼,不解他的心思,“所以奴婢現在醒是沒醒?夢是非夢?”頓了一頓,方豁出去,“你我吻是沒吻?”
他眨了眨眼,“不是你我,是我吻你。”她又眨了眨眼,別過頭去,卻聽他問道:“那年晉安郡主被皇太後召入宮,與衆皇親在宮中紫斑湖邊嬉戲,卻失足跌入湖中,昏迷三日才醒……這一事你可記得?”
分明沒有這回事,他到底是何用意?
她冷靜道:“那時候奴婢怕是還沒入王府,因此不曾耳聞過。”
“推她入湖的是陸千芊。”
“公子你的意思是……”
他雙眸迷蒙,似隔了濃霧,有些失神,他扭頭望向窗外,沉默着,久久不語,直到馬車停在太傅府府門外,才看也不看她的輕聲道:“你下車吧。”
作者有話要說: 不申榜的日子确實難漲收,下周一周要去海島旅行了,但絕不棄坑!
☆、初露
太傅府雖與陸公府同是太傅陸德的府邸,但太傅府地處京城正街間,臨近天子,自有紫氣。府上無論婢女小厮、管家廚娘均常年在達官顯貴之間游走,眼力高,底氣足,縱然也是下人但與陸公府家宅中的下人有別,一處是穿金戴銀,一處是粗布藍衫,只消一眼,可分全貌。
太傅府門下直聽陸德安排,陸千芊雖是陸德愛女,但到了太傅府多少欠了火候,偏生聖上近日即要從天山返京,陸德左右集結餘下的同黨,要往北方去迎聖駕,幾日來他不在府上,府上衆人對這位二小姐越發怠慢,此前她命小松通報造工房制一把新樣式的流金桃花扇,竟到了今時今日還沒送來。
她登門問造工房的女工:“為何我的團扇遲遲未好?”那女工年紀尚淺,卻自有脾氣,頭也不擡淡淡道:“等着吧,”又微微擡頭瞧見是陸千芊,這才坐正身子,語氣卻絲毫未變,“還勞煩小姐耐心點,老爺此番出行所需的披風馬靴均未做好,他急着要。”
此番上京,她先與親爹争執不下,又被自家下人排擠在外,心裏苦悶又迫于涵養地位,無以宣洩,忍無可忍中收拾起衣物,攜着小松去宮中梅妃處留住兩日。這兩日後宮平靜,尚無風浪,許是天氣炎熱,人心也慵懶了些。
這一早,忽有幾位公公從梅妃宮門外過,形色匆匆,且往內探頭瞟了瞟,賊頭賊腦的。
随行的小松瞧着其中一位是相識的查公公,忙喚了一聲,查公公留步對正在食午後小點的梅妃與陸千芊請過安,在一旁坐下。
“許久不見,怎的今日姑娘到了梅妃處,許是也覺得梅妃這院裏風色怡人,是宮中最美處吧。”他一張老嘴十分甜,念的梅妃一陣喜,賜了一碟金松果。
幾人攀談幾句,那查公公便要走,平日裏他都是一副悠哉慢吞的模樣,今日卻顯得急急忙忙,梅妃搭嘴問道:“是不是宮裏出了什麽亂子?”
查公公一手持袖一手擺動,“世子的事,老奴也不甚清楚。”
陸千芊一愣,心中明白宮中打聽消息的規矩,掏了荷包往他手中一放,查公公方點頭道:“世子今晨不知怎的四處要人去尋胭脂水粉,聽說若是有他中意的,他要賞賜黃金百兩。”
“胭脂水粉?他尋來做什麽?”
梅妃捂嘴笑起來,“只怕是世子又看上了宮裏哪個丫頭,又要投人所好,也不是頭一回了,前幾年他為了個女花童不是還讓玲珑房一日內造一套翡翠剪送她嗎?逼得玲珑房一時間雞飛狗跳,還去皇後娘娘那告狀。不過這回倒是沒必要折騰,不過就是胭脂水粉,讓他別急了,我遣人出宮去京城最好的胭脂坊便是了。”
那查公公一向多舌,又知道梅妃喜聽宮中風言風語,連連擠眉弄眼附和道:“娘娘所言極是,怕是這回世子很用心,一早親自出了昌德宮四處收集,老奴也是一早路過昌德宮外,聽見世子囑咐宮人去找胭脂來,找對了他要打賞黃金……”
那邊二人繪聲繪色,這邊陸千芊卻滿心怒火,抓着茶壺把的手緊了緊,然而聽到末了身子卻一頓,她臉色極快的陰轉晴,對梅妃謙遜一笑,起身作安:“千芊忽想起府上還有事,今日先別過,改日再來叨擾。”
她一路往昌德宮去,果真見不少宮女手中鼓囊,在角落互相比較手裏的胭脂盒,她方知這事的确是傳開了,慕連侯雖桀骜不馴,卻并不愚鈍,如今的局勢怎會在宮裏為幾盒胭脂水粉鬧得人人皆知,她一路思索,到了宮門前躊躇幾步,心頭不太平靜,忽又覺得還是作罷,扭頭剛要走便看見百裏扶桑迎面而來。
他今日依舊冷酷但面有隐色,與她側身過也沒察覺她,聽到她一聲喚才站住腳,面無它色的點了點頭,這便要走。
“百裏公子留步!”
他站住了,從石階高處走下來,在她面前四階外道:“有事嗎?”
“許久不見公子別來無恙吧?今日是我怠慢了,只是突然想起,我的貼身婢女宋胭脂如今在公子處可還好?身體可有痊愈?”
“還沒有,尚且卧床,待她好了一定親自送回太傅府。”他舉步又要走,陸千芊提裙追上,道:“今日千芊是想告訴公子,今日午時我會派人去尚書府接宋胭脂回,若公子回府時發現塌上無人,別太擔心特別四處尋找。”
“好。”他腳步微微一頓,又極快的走了。
百裏扶桑走後,小松在旁難掩歡喜:“小姐終于要接胭脂姐姐回來了?奴婢還一直擔心她死了呢。”
陸千芊緩緩走下石階,冷淡道:“不必等到午時,你立刻回府帶兩個人去一趟兵部尚書府,看看胭脂在不在。”
昨夜在昌德宮泡好的茶已冷透,杯中浮着一層朦胧的茶油,百裏扶桑并不在意,匆匆飲盡轉而望了望殿內,垂紗後的角落裏蜷着一個疲倦入睡的守宮宮女,其他人都還在外找宋胭脂,不知這回是誰多舌将此事傳了出去,好在一個時辰後,宮人已在誤傳世子急求胭脂水粉送佳人,背後的風月故事更加惹人關注。
他一夜未眠也在宮中四處尋找,但是皇城到底深似海,這一夜熬的漫長,終究也是一無所獲,宋胭脂失蹤于他來說這不過少了一份好奇,但是于慕連侯來說他舉止之間的不安焦慮又代表什麽?
他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片刻後聽見腳步聲傳入大殿,随後慕連侯坐在他身邊,亦靠在椅背上,“我已找遍了皇城西側北側還有紫斑湖,但是一無所獲,你呢?”
“一無所獲。”
“她會不會是……已經死了?”宮中每年走失人口三十幾人,有死于犄角旮旯,有死于陰謀害命的,還有死于宮人亂鬥的,到最後也不過尋到其中一兩具屍骨,深宮就似一個無底洞,無論多少白骨也填不滿。
百裏扶桑緩緩睜開眼,望着頭頂殿梁,聲音不冷不熱:“她想回自然可以問着路回來,若她真的一夜之間消失在宮裏……那也不過一個婢女,我賠給陸公府便是了。”
慕連侯一愣:“我們不找了?任由她死活?”
百裏扶桑的聲音沉到最低處,“你不覺得你對一個婢女的在意超出了從前嗎?”世子貪樂,但對婢女也不過是嬉笑玩樂,從不見挂一份心思,他如今這樣是頭一回。
“她确實不大普通。”
百裏扶桑一手持茶杯,一手擡起,“接着說。”
“我本來也不打算瞞你,只是幾日來心情陰晴不定無心與你提起,她是我故人的舊日婢女,故人早逝,我有心關照她的婢女不過是緬懷。”
百裏扶桑恢複于沉默不語,他起身拍了拍衣袖要出去,似是知道身後慕連侯會追問,他頭也不回,淡淡道:“不找了,若是有緣總會再見。”
他回到兵部尚書府時,府中已來了太傅府的人,果然與他猜的不差分毫。
小松正在堂外池邊觀着白蓮,聞聲擡頭沖他甜甜一笑,誰知他面無表情中身子一拐朝別處去,絲毫沒有招呼的意思。
小松幹笑着舉步追去,“奴婢小松見過公子,奴婢是應陸二小姐的意思來接府上胭脂姐姐的,門外車馬正在等,還請公子指引奴婢接回姐姐。”
他口中懸着一句:你們自己去找,還未說出口便看見狹窄的青磚路上迎面立着胭脂,她眼下明顯泛着青黛色,然而卻梳洗過,半濕的烏發漫在雙肩直至腰際,襯的一身白衣泛起淡藍冷光。
百裏扶桑對身後人匆匆丢下一句:“站在這等。”便三步并兩步上前将胭脂拽入旁側竹蔭小道,卻是這一瞬之間他并不知道自己如此舉動是要做什麽,第一反應只想将她藏起來。
他脫口而出:“你別走了。”她亦同聲道:“我不想走。”
二人一愣,擡首對視,而竹林外小松已靠近了些,“公子?方才那位可是胭脂姐姐?”
胭脂暗暗一驚,還未有所反應,卻被百裏扶桑半抱起推到竹林深處,不甚光明之間他伸手在她耳後一揉一捏,竟生生翻起面具一角,随後用力一扯将面具整個剝落下來。
彼時小松與兩個下人已探出腦袋,眼前一派旖旎風景,竹林搖影之間那偏偏公子懷揣着一名女子,女子身穿他的常衣,顯得嬌小柔弱,而小手正有力無氣推着他的肩,似是在……掙紮?她三人縮回腦袋面面相觑,又探出去,那女子面似積雪,眼如桃核,不是胭脂,看上去也不出十五,而手還是頂着百裏扶桑的肩,果然是在欲拒還迎的掙紮,今日一幕竟就破了百裏公子是斷袖的傳言……
“還要看到幾時?”三人被百裏扶桑生生一聲問吓得倒退三步,轉眼跑遠了。
百裏扶桑這才松了手,垂目看眼前這人,她卻将臉埋在臂膀之間,無論如何也不擡頭,還要伸出一只手夠他手中的□□,他随性将面具一甩飛過了牆頭。
“為什麽不擡頭,你是毀了容貌還是面有胎記,或者生來就醜陋?”
她憤然道:“不是。”
他将她的手拉起來,她側過臉,長發蓋面只露出一點白皙的鼻尖,誓死不給他看。
“你如今這般,是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還是你始終不信任我?如果我執意不放你走,你執意不肯擡頭,你我就這般僵持下去你還是會輸,既然要留在我府上,就要坦誠以待,否則我只能把你交還給太傅府。”
她終于為之動,擡起首回望他,彼時竹林起大風,長風盈滿袖,她一頭烏黑長發被風撩起,露出點漆般烏亮的眼。
百裏扶桑看的一時愣,她分明是個桃李之年的姑娘,但或許因為臉長久以來不見天光,口唇稚嫩,肌理白皙,甚至有一絲豆蔻年華的稚氣,似乎并未有他所想象的驚為天人,但他也的确不曾見過她。
想來,他少年時遠離京城,對晉安郡主鮮有耳聞,回到京城時郡主已逝,不曾親眼見過,更不見畫卷有所描繪,只看過史官記的一句:八王有女名慕字池,一身明媚兩袖夾風,一舞動京東,僅此而已。如若她真的是晉安郡主,是否就此說得過去?
他不知出于什麽理由,想幫她卻不想讓人知,想問她卻不想問出口,七分是好奇,三分是執悟,一時之間也為自己所迷惘。
大風過後夏雨突來,二人匆匆回屋,片刻後太傅府三人又冒雨而來,說尋不到胭脂,百裏扶桑推開窗遞過去一把油紙傘,淡淡道:“這些時日疏于關照,也許她早已出府去了,你們回吧。”就這樣将太傅府的人打發了。
回頭再看躲在床上那人,正端着一面菱花鏡看的出神,一張嘴開開合合,靠近些才聽見她自言自語:“好多年沒照鏡,眉中一顆痣都不見了?莫非給面具粘去了?”他一時覺得好笑,嘴角動了動。
感到一旁有視線,胭脂這才擡起頭将目光迎上去,以為他會問昨日失蹤一事,還會問真假面貌一事,但他竟什麽也沒問,只囑咐她這幾日不要走動,應付陸千芊的事情他會再想辦法,他還是那麽平靜,在吵耳雨聲中推門撐傘要走。
隔着雨幕,她問:“你為什麽幫我?”
他想了一想,答:“夏日綿長,閑來無事。”
☆、二次易容
京城內的永安巷是城中最長的青磚巷,巷深七百多米,巷形蜿蜒曲折如盤蛇,巷內兩側多是賣茶點的人家,一入清晨這裏便被湧入的人群堵的水洩不通。
彼時胭脂緊貼在百裏扶桑身後,正舉步艱難的在巷中前行,兩側小店相繼叫賣着豆糕、米團、雜醬面,餓的她越發覺得前胸貼後背,擡頭看百裏扶桑依舊是一張冷臉,絲毫不被這些凡塵俗物所吸引,雖然生的超凡脫俗,但到底還是凡人胃,應當也是餓了。
她借着一時被堵在途中的片刻,在一旁包子鋪上買了兩個羊肉包子,又盯着百裏扶桑的背影,思慮着要如何将這種俗世問到他這個冷清的人身上:公子你是否饑腸辘辘,想要一品皮薄肉厚的大肉包啊?
人流一時亂湧,百裏扶桑伸手去撈胭脂撈了空,回頭尋遍,看見她在人群中一手抓一個包子,且皺着眉頭盯着他,被他的視線一撞又急忙盯着手裏包子,她之前易容的樣子清冷無情,若是這個舉動他也許覺得她有所謀劃,而如今的面容卻像個不經世事的女童,再配上這副光景卻天真爛漫,他心頭莫名一輕,又覺得好笑,轉身走過去,将她捏着包子的手拉高,低頭用口叼住包子,拉起她便往前走。
胭脂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半響才咬了一口手中包子,好油好膻。
“好吃嗎?”
他分明沒有吃只将包子叼在唇齒之間,卻還是輕輕恩了一聲。
她一時心情好起來。
走了半響二人停在一處舊店鋪外,正門上挂着破木板寫着茶油鋪,茶油鋪開在一串小吃店中難免顯得冷清,店裏只有滿櫃子的油壺油瓶,溢出一股壞油的怪味,內裏一張破躺椅上躺着一個老頭,一身栗色舊衣衫,臉上蓋着一塊滿是油漬的抹布。
百裏扶桑上前作揖,“前輩,今日怕是又要勞煩您了。”
那老頭應聲扯下抹布,看了一眼百裏扶桑又瞧了一眼胭脂,将油抹布重新蓋在臉上,
“這是誰?”
他瞄了胭脂一眼,不緊不慢道:“不過是一個夜半三更在城門下賣糯米糕的朋友,叫趙靈。”胭脂心裏咯噔一跳,原來他已經認出她的臉,那時候她在城樓下裝扮成茶點女接近他二人,以為夜色濃郁,即使有燈火,明滅之間也不會被看清楚,原來他早認出來了。
只看見那老頭雙手一拍躺椅,身子猛然立起來,“那跟我進來吧。”茶油鋪的門被合上,那老頭對着身後置油壺的木櫃一推,竟生生推出一扇門,門內又是一間黑洞洞的屋,胭脂立刻明白過來,這店做的是挂羊頭賣狗肉的勾當。
那老頭點了一盞油燈,舉在胭脂面前左右端詳她的臉,問門外的百裏扶桑:“要什麽樣子?”百裏扶桑轉問她:“要什麽模樣?”原來竟是要幫她再次易容,她想了想方道:“公子喜歡怎樣便怎樣吧。”她對易容的模樣并不在意,本意是讓百裏扶桑決定,誰知那老頭卻雙眼一亮,快一步将門關上。
胭脂躺在屋中的小竹板上,雙眼被黑布蒙住,臉上只覺得一陣冰一陣熱,一陣麻一陣癢,不知多久過去,她睡了又醒醒來又睡,終于迷迷糊糊之間聽見那老頭叫了一聲:“行了,起來瞧瞧吧。”
她扯下黑布,一時适應不了屋中的燈火,只覺得眼前有兩個人影,待她看清時便看見那老頭笑眯眯的,而百裏扶桑深鎖眉頭,她分辨不清其中深意,端了銅鏡來看,看見的是一張普普通通的鵝蛋臉,眼睛還是她的,但鼻子塌了些,嘴唇薄了些,眉目細了些,但是相比較之前的人皮/面具生動了幾分,幾乎難以分辨。
她摸了摸臉,喃喃道:“這臉看起來命挺薄,不過這樣也好,低眉善目的不會讓人留下印象。”她回頭去找百裏扶桑,他卻已出去了。
老頭兒捋着胡須道:“不用問他,他會喜歡的。”他從一旁捏來煙杆,邊嘬着煙,邊從木櫃裏翻出一疊疊陳年畫卷,半響才從中抽出一張攤在地上,用腳點了點,那畫裏是一個半成的女子像,和她現在的面容幾乎一樣。
“你瞧瞧,是不是與他畫的一樣。”
“這是誰?”
“不知道。”似又不想回答她。
胭脂一時無話,點了點頭,“老爺子與公子相識很久了嗎?公子他也常來易容?”
老頭多嘬了幾口煙,一時間吐的屋中煙霧缭繞,他将臉埋在煙中,“你問的太多了,總沒有好處的,少問幾句多活幾天。”
待二人走出暗房時,天外已是日暮時分,永安巷一時冷清,唯有對面青磚牆上炊煙袅袅,茶油鋪的門大開着,百裏扶桑獨自安靜的站在門邊,不知在看牆頭炊煙還是看天邊散雲。
老頭倒入躺椅中,叼着煙嘴嘆道:“太累了,不過三個時辰身子便撐不住了,真是不服老不行,我想着也該是隐世的時候了。”
百裏扶桑應聲轉過身:“什麽時候決定的。”
“昨日才決定的,我還想着你若不來我便不告而別了,如今城中局勢動蕩,而我這把老骨頭早就經不起大風波了,還是早點歸去吧。”
“前輩執意要走?”
“這一回是要告老還鄉真的去賣茶油了,你小子別太想我,也千萬別來找我。”
百裏扶桑從懷中掏出荷包放在櫃臺上,道:“我不攔你,路上小心,記得來書信。”
二人離了店鋪走在深巷裏,百裏扶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