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11)

一時間變得沉默,他始終沒有表情,完全喧嚣色彩都能在他眼底歸于平靜,但他不開心,胭脂卻能一眼分辨。

“公子不喜歡胭脂現在的臉?”

她滿以為他會含糊的說些什麽,讓她好猜猜他與這臉主人的關系,誰料想他直截了當回了一句:“不喜歡。”她一時語塞。

半響後聽見他說:“老爺子他原是宮中禦用的葬儀師,在宮裏三十餘載,經手的人少說也有百來個。”胭脂身子抖了一抖,“不過他已辭官很久,靠着賣茶油度日,是個好人。”

“你也是個好人。”

他輕輕一頓,回首看向胭脂,目光中似乎有什麽不同于從前,只是那目光偏鋒一轉望向了她背後深處,胭脂順着他目光看出去,分辨出永安巷烏黑的深處走近了一人,她凝神分辨,心中大呼不好,沖上去将那人按在一旁青磚牆邊。

而小松不可置信般張着口,半響才有所反應,“奴婢見過百裏公子……還有姐姐。”

胭脂顫顫道:“你都看到什麽了?”

小松被驚的不輕,吱吱嗚嗚一時說不清自己為何來此,只是胭脂的真面目與茶油鋪的秘密已然被她看盡了,她想問胭脂為何一直欺瞞自己卻又問不出口,心裏着急卻又委屈,兩眼含淚淚汪汪的。

胭脂只得邊安撫邊道:“松兒,這一時之間我不知怎麽和你解釋,但是總有一日會告訴你,你現在快回府,今日你所看見的,所猜到的,無論是百裏公子,茶油鋪還是我,都不可以向任何人提起,知道了嗎?”

她點了點頭,又急迫的問:“我會替你保守秘密,可是你還回來嗎?”

回來?回哪裏呢?她從未想過回到哪一處,哪一處都不是她的歸宿,但她還是點了點頭,“等我吧,我們約好還要一起回鄉賣果幹的。”

這短短半月來變故太大,與她從前設想的并不一樣,現在開始已然走得不安穩,未來的路還要怎樣走下去?

回了尚書府,還未進門已聽見府中人聲喧耳,繞進府門,正看見慕連侯、陸德與兵部尚書百裏方正圍桌商議什麽,三人神情嚴肅,見百裏扶桑進門,百裏方立刻擡手道:“扶桑,正有事找你,你這一整日去了哪裏?”

百裏方年歲不大,長得眉目傳神,彬彬有禮中也有三分氣勢,但是胭脂将眼前光景看在眼中,總覺得有很麽覺得怪異的地方,而到底何處怪異,她卻一時看不明白。神色一轉便見百裏方的目光停在她臉上,神色深深一凝。

“這位姑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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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裏扶桑頭也不擡草草道:“一個啞女,無礙。”這便坐到桌邊打算不再回應此事。

好在慕連侯與陸德睹她一眼并未多疑,又低頭商議大事。

陸德道:“今日登門尚書府正是要聊一聊迎聖駕之事,自聖上從天山出發返京那一日傳了一回飛鴿傳書,這兩月來竟毫無半點消息,皇後娘娘與董妃已各自集結人馬準備往北方去迎駕,如今這局勢我們萬不可掉以輕心,一定要趕在前頭,今日我與世子便是想要借尚書大人調遣一些兵力,再由尚書公子護世子往天山去。”

百裏方道:“這是分內之事,只是太傅不同行?”

“世子離宮半日,宮中就亂象叢生,此番世子出宮只怕宮中不得一刻平靜,老臣必須留下,路上我自會派人同去。”

幾人又将細節商議了片刻,慕連侯與陸德便離開了,待府門關上,百裏方坐正身淡淡嘆了口氣,百裏扶桑道:“明知是難事,爹又何必答應,扶桑一人前去便是了。”

“你是我的兒子,怎會讓你一人承此大任,只是皇後董妃與世子先後向我調兵,卻又各自迎駕,待到來日聖上問起只怕不好解釋,也罷,這都與你我無關,你準備幾日便與世子等人同去吧,什麽都不用顧慮,只管保證世子周全,只是可恨那陸德,一向在此危險之事中便将世子迎頭對付,自己卻毫不作為。”

胭脂一時才聽明白,原來陸德與百裏方之間并不融洽,和樂融融不過是在面子上意思意思,難得的是二人如此卻還能為慕連侯着想,實屬不易。

而後數日中百裏家二人又失蹤了,留下胭脂一人,院落中寂靜,她心頭也空落落,白日裏半日半日的睡下去,夜裏又整夜整夜失眠。

這天夜裏她難得有些睡意,朦胧間聽見院門房門被依次推開,她從眼縫中看過去,辨認出進來的是百裏扶桑,他透着黑暗看向床,似乎也辨出床上卧着的那人,動作緩了一些,只開櫃取了一些衣物便要走了。

床上那人一急,恩了一聲,他在門前頓步看了過去,半晌發覺胭脂并未有下一句,以為方才一聲是夢喃,舉步便踏出了門,誰知聽見背後哐當一聲響,月光正有幾段入窗,胭脂雙腿被小褥絆倒,半個身子滾在白月光裏。

百裏扶桑沉吟半響:“這一去雖然是半月之久,但你也不必行此大禮。”

胭脂打了個噴嚏,坐正身子,“帶上我吧。”

“不帶,太危險。”

“公子怎知道我如今這個處境不危險,若你回來之後發現我不見了呢?”

百裏扶桑想了想:“不見就不見。”

她鄭重其事的店頭,走過他身邊往院門處走,“說的也是,生死無關,我現在就走。”

“站住。”胭脂站住了,他走過她身邊,不悅道:“既然要跟來就裝聾作啞一個字都不許說,分毫不離的跟着我,哪裏都不能去,這一路上有些不平靜,再有人受難,你不能插手去救,否則我任你生死,聽見了嗎?”回頭看去,她背手站在院中一棵梨樹下,晃着腦袋,笑面如花。

作者有話要說: 我是寫到這一章的時候突然決定讓誰做男一了,因為給他這樣的身份和故事,覺得他注定就要成為女一的選擇,也算是表明我對感情的一個選擇态度吧····希望大家能給大面繼續追下去,希望當這個故事完全鋪開在你們面前時不會失望,這一回寫文沒有再去跟榜了,所以收藏有些不可觀,主要還是因為太忙更新不能定時,二也是因為想慢慢的放松的寫一個故事。

☆、去天山

胭脂深覺,百裏家的公子實在是個內斂的人,她此生從未見過任何一個男子有他這般冰冷如霜的,也不曾見過任何一個男子有他這般容易妥協的。

他答應她同行後,她僅僅帶了兩件衣衫便與他踏上了北上的路途。

彼時起夜雨,京城的雨涼透了人心,胭脂坐在空蕩蕩的馬車中抖了兩抖,推窗看了一眼馬背上的百裏,他未佩戴蓑衣鬥笠,大雨在他的輪廓上折出一層朦胧水霧,鬓角的一絲黑發貼在臉上,随雨水微微彎曲。

他望着前方的士兵,卻在問她:“你在看什麽?”

胭脂剛要開口,卻想起假扮啞女一事,指了指車內。

“不必了,雨片刻就會停,馬車是留給世子的。”

車馬隊一轉,過了幾條寂靜的街,停在皇城正門下,遙遙看城門下一片銀铠光,慕連侯站在人群中央,身邊是數日未見的陸千芊,她今日也換了妝容,挽袖盤發,頗有幾分男子的英姿飒爽。

慕連侯道:“有線報,聽說父皇他根本沒下天山,我看都是國師從中搗鬼,早知他不是省油的燈,不知陳年舊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百裏扶桑調轉馬頭:“那麽此行就不是迎聖駕,而是去接回聖上,上車吧。”

車馬隊重整,往皇城西北方的樹林而去,自慕連侯與陸千芊上車後,胭脂退到馬車內的隔簾後,枕着小包袱半眯着眼,車廂中□□靜,有人似覺得尴尬終于開了口。

慕連侯問:“聽說皇城司也在準備出行,燕南風作為皇城使也在其中。”陸千芊複雜的點了點頭,“我以為他與你成婚在即,他已不會如此□□裸的行動。”

“世子說笑了,如若兩月後我與他成親,他不會成為我的人,我卻會成為他的人,最終我們陸家都可能會被迫為皇後效力。”陸千芊握着茶杯的五指緊了緊,“他如今暗中将陸公府包圍的水洩不通,自然可以說明他的意圖,宮中每走一步都生死攸關,他深謀遠慮又怎會走錯,但說到底我與爹一心向世子,世子明白就好。”

慕連侯點頭,聲音又刻意低下去,“我近來打聽到,皇後娘娘與董妃都遺失了黨羽名冊,這才可解釋為何燕南風與蘇如仕都去了一趟陸公府,恐怕有一半是懷疑太傅偷走了名冊。”

“同時遺失……怎會如此巧合,或許是被人偷了?”

“無論是被偷還是遺失,于他們來說都不是好事,一旦名單被人呈于父皇面前,必定是換來一片殺無赦。”

陸千芊點了點頭,突然擡手揭開身後的隔簾,盯着蜷在狹窄隔間裏大着膽偷聽的人,訓道:“這是哪裏來的下人,竟敢與世子同車,還在偷聽?”

車外面傳來百裏扶桑的聲音:“是我的下人,一個啞女,有什麽不妥當?”

陸千芊掀簾的手擡得高了些,目光中似含鋒芒,将胭脂上下掃視,淺淺一笑:“看起來是個極安穩的人,倒也沒什麽不妥當,莫非是公子用着我家胭脂覺得不錯,才又安了一個丫鬟。”

外頭傳來百裏淡淡一聲:“對。”

慕連侯聞言一愣,盯着車內矮案上的茶壺,胭脂隔着薄薄一層布望着他,不知如何诠釋他現在的神情,不知心頭是掂着一絲安慰還是一絲難過,如今換了皮相,倒也不怕什麽,不怕被追究,不怕被注視,也終于得以置身事外。

她不知怎的,記憶裏似乎将他封存過,許多事慢慢才記起,以至于在什麽都想起來的今天覺得當年的那個自己并不是一個懂得惜福的人。

一路北上走了八日,人煙逐漸稀薄,風景蕭條也沒有盛夏的生動,更可怕的是天漸涼,午後總有幾分初冬的寒冷,所有的人都換上預備登天山的禦寒長衣,只有胭脂裹着兩件薄衫在馬車最後瑟瑟發抖。

慕連侯探頭進來,“你這樣睡下去,只怕是會凍死。”又想起她聽不見,索性将腿上蓋着的羊毛氈蓋在她身上,陸千芊斜眼看着,語氣不輕不重:“讓她下去跟着馬車跑便不會冷了,這一路上她也算是最清閑的,睡了好幾天,哪裏有這樣的下人,太放肆了。”

“但她畢竟是個女孩子。”

“但她畢竟也是個下人,世子想憐惜也需要找對人才是。”她聲音冷厲,“先前聽說世子對我家那個不成體統的宋胭脂倒是很用心,現在她失蹤不見了,莫不是世子又看上這個還不如她的?”

胭脂最終被趕下馬車,慕連侯推開車窗對她做了一個無奈的表情,她沒有回應,雖挺胸卻垂頭跟在馬車後面,身後的年輕士兵好奇的湊上來和她搭話,她不回應只埋頭苦走,連一個表情都不想給。

遠處就是天山了,一座終年的雪山,遙遙一望只見白雪皚皚,不見一絲蔥翠,迎面的風裏已透着冰雪的寒氣,寒風灌入她的四肢百骸,冷到五髒六腑,她的膝蓋從數天前便開始酸疼,早已邁不開腳步,終于落了隊。

百裏扶桑原在隊伍最前方,折返回來正要與慕連侯商議擇哪條道路上山,車簾一揭卻察覺少了一人,待定好登山路後,他平靜的問:“我府上的人呢?”

慕連侯朝窗外做了個眼色,陸千芊淡淡道:“是我讓她下車的。”

“她做了什麽不妥當的事嗎?”

陸千芊身姿坐正,“并沒有。”

車廂內安靜了片刻,百裏扶桑起身出去:“我知道了。”

他重回馬背,反向而去走到隊伍最後,遙遙看見幾百米開外一個姑娘迎風邁步,走的步步艱難,衣衫被風一吹顯出單薄的骨架,他策馬上前低聲喊了一句胭脂,她卻充耳都是風聲,以為幻聽了一句,還未擡首看去,身體一輕,被人抱上馬背,又被冬衣裹在裏面,只露出半顆腦袋,胭脂一時間意識模糊,不知道是誰讓她突然的溫暖,想說兩句感激的話,牙槽卻打顫,眉心脹痛,眼皮也千斤重,恩了兩聲鼻涕就流了下來,片刻就糊裏糊塗睡了過去。

冷,還是冷,她又想起那一次大雪,仿佛是甩不掉的夢噩,只是這一次有一個熟悉的聲音穿透充耳的刀劍厮殺聲,孤寂襯得那聲音低沉溫柔。

她試着回應:“母妃……”一片絨毛鑽進她的喉嚨,她劇烈的咳嗽起來,猛然驚醒。

颠颠簸簸,她人還在馬背上,雙眼被蒙在冬衣中漆黑一片,身子軟綿綿的靠在一人胸口,她伸出頭,遠處天山更巍峨了,而寒風刮的人禁不住閉上眼睛,遠觀車馬隊正在急速向前行,目測天黑前能到達天山腳下。

“胭脂。”百裏扶桑的聲音冷不丁響起,她扭頭看了他一眼,縱然是冷的有些沒精神卻也是個沒精神的俏公子,她回應着恩了一聲。

他問:“你的母妃是誰?”

她心頭一驚,沒料到方才竟在夢外說出口。

他又問:“你是誰?”

她故作輕松,“已經說過了,叫小池。”

他緊鎖馬缰,馬在前行的車隊中停下,聲音陡然下沉:“八王爺之女,名挪字池,小池只是化名,你也不算全然欺騙我,我不怪你,此時此刻你不用回答對或不對,搖頭或者點頭吧。”懷裏一片死寂,她沒有動,僵硬的如同木石,他夾緊馬腹,繼續朝前走,“不回應就當是你點頭了。”

這漫長的一刻胭脂蜷縮成一團,強忍着渾身的顫栗,随後胃裏是一陣陣抽搐的巨痛。

說不出來這是什麽感覺,是被理解還是被看穿,太怕了,不知道下一步會怎樣,她又陷入曾有過的不安,那個被圍死在陸公府一角的夜晚,被背叛的滋味嘗過一次就會讓人肝腸寸斷。

幹脆一點,像殺了宋胭脂一樣殺了他……她被瘋狂的想法吓到,心中是說不出的萬念俱灰,她明明不是這樣的。

她垂下頭黯然道:“求你別喚我慕挪。”

一時間他眼底風沙起又靜,“知道了。”

天色夜了之後,車馬隊繞過凍成鏡面的小河,終于到了天山腳下,縱然天山被傳居有仙人,但縱觀山腳所見之處,依舊是荒無人煙,僅有幾棟破屋,窗門緊閉,似是早無人居,夜裏氣溫陡降,慕連侯不得不下命人馬都在幾棟破屋中度過今夜,明日一早再上山。

破屋的木板門一推即開,屋裏竟有一些衣物糧草,還有一處鋪好的被褥,都是新物件。

慕連侯環視四周确定:“有人來過這裏,是宮中的人。”

百裏扶桑用劍鞘挑開衣物,看到上面一片紫繡盤花紋,“的确是宮中的東西,不知是哪隊人馬先一步到此。”

“莫非已經先一步登上了天山?”

他搖頭,“不對,若是登山,怎會棄下糧草衣物,一定是匆匆離開的。”

陸千芊望了望窗外推測:“莫非是遇到什麽狀況?”

随行的周将軍聞言,立即安排了士兵将幾棟破屋圍的水洩不通,慕連侯制止道:“這裏天寒地凍,也不怕有人圍攻,不要讓将士們頂風一夜,明日我們還需蓄力登山。”周将軍颔首稱是,人便都分頭擠入其他幾間屋。

夜裏的荒野山風呼嘯,這一間屋中只有輕微的呼吸聲與鬼嚎的風聲,唯一睡鋪給了陸千芊,其他男子均合衣靠在一旁,胭脂縮在離窗最遠的角落,除了兩件薄衫,懷裏抱着一團枯草,還是冷,冷的人竟格外精神。

黑暗中誰的眼睛發亮,朝她默默看過來,這便悄然起了身坐在她身側。她不必擡頭已知道是慕連侯。

“你顫抖的太厲害。”他褪下裏衣蓋在她腿上,這裏的冷已然超過所有人的認知,她不願要他褪下的衣,朝一旁挪了挪身子,他一愣,将外衣又蓋上去,自言自語似的,“你是扶桑的人,我肯定不會讓你凍死。”她朝他看了回去,見他目色裏有堅持,越發認為他提起百裏扶桑時,言語中有不适當,但卻一時摸不透道不明那種奇異的感覺。

她望了望屋中其他幾人,呼吸都平緩均勻,她仰起頭,唇覆冷香,靠在他耳邊,用極低極低的聲音喚了一聲世子,慕連侯怔怔,握着她雙肩一時看了看她的臉,将她的手一拽,眼中有話說,一時礙于屋中其他幾人,便帶着她悄然出了破屋,屋外大風淩冽,風中夾雪似夾着刀,一刀刀割在胭脂裸露在外的肌膚上,他們尋了塊巨石躲在逆風處。

“你是胭脂?”

不遠處木屋中沒有動靜,慕連侯這才擡手在她臉皮上重重一捏,滑膩柔軟,分明和人臉一樣,“你失蹤這些天,就是為了易容跟在扶桑身邊?我在宮中尋你好久,以為是誰辨識出你的身份對你下了手,又以為你失足跌進井裏,”他頓了頓,“還好你沒事,真的太好了。”

他的神情專注真誠,話語之間迫不及待,卻對于起因不多問。

原來若是她死了,他會溫柔對待她的人。她吸了吸鼻子,“郡主若是知道世子如此善待她身邊的人,會感激的。”

他默默笑,“我不必她感激,也不要你感激。”默了默,“扶桑是我親信,你跟着他便是跟着我,這個決定很聰明,只不過扶桑只知你是我故人之友,并不知你與八王府的關系,我想勸你還是不要說破。”他話裏似有說不破的它意,胭脂見他神色認真,一時心驚,不知讓百裏扶桑猜透自己的真實身份是對是錯,只得百感交集點了點頭。

二人正預起身回木屋,慕連侯卻突然做了一個傾聽的手勢,風中有聲音,有許多粗喘的聲音,他扭頭看去,看見幾棟木屋四周閃現處無數流螢般綠油油的點,正緩慢靠近,待到高空月斜,大地灑滿銀輝二人才看清四周的是什麽。

慕連侯警惕的拔劍,将胭脂攬入懷中,“別動,是雪狼群。”

☆、狼攻

風卷殘雲過,月出境,将眼前駭人一景照的真切,山腳下幾棟木屋已不知在何時被雪狼群包圍,狼群的數量驚人,不少雪狼銀白的毛上還有暗褐色的血跡,是剛剛獵食的痕跡,而這荒野空無一物,只怕那些血的來歷不容樂觀,并非是來自什麽野物。

雪狼圍住木屋,是因為這裏天寒地凍,一旦有旅人出現方圓百裏內必會覓着木屋駐步,而狡猾的雪狼群就發現了這種規律,将這裏當成暗夜裏的捕獵場,不但如此,狼群甚至知道怎樣不驚擾馬匹,又避開木窗,做到靠近的悄無聲息。

慕連侯帶着胭脂緩緩後退,然而卻被狼王看出意圖,狼群沒有任何交流,卻極有默契,三匹高大的雪狼緩緩挪動位置,阻斷了他們與木屋之間的路,他們被徹底圍死。

更加不妙的是,圍在他們周身的狼群緩緩移動,逼着他們離木屋越來越遠,胭脂心頭大呼不好,卻看那頭,幾條壯狼同時在幾棟木屋門前立起身子,用長爪摩擦門,似乎要模仿人的叩門聲。

這些狼,連人都能模仿。

“他們一時之間不殺我們,是怕我們的叫喊聲驚擾了屋中的人,”胭脂繼續道:“可是木門一旦打開,狼就會吃了我們。”

慕連侯:“我們百來號人難道敵不過這些畜生?”

“世子看看這八方,何止有百來頭狼,一對一我們未必能逃生,何況這裏本來就是它們的天地,它們比你我熟悉荒野,即使逃跑必定會被它們一直追下去,狼的耐性無可比拟,最終只會是我們筋疲力盡而死。”

慕連侯沉默片刻,一心要寧為玉碎,提劍便大膽往狼群裏闖,胭脂見狀一把按住他,沉聲道:“不要輕舉妄動,把劍擲進木屋窗內,會有人明白的。”慕連侯又環顧四周,沒有猶豫,反手将劍投擲出去,只見劍身飛過狼群直刺入黑洞洞的窗,随後是幹脆一聲,似乎被釘在牆上。

短暫的寂靜後,一把極長的劍刺穿門板,正好也刺穿趴在門上的雪狼的腦袋,那條狼嗚呼哀嚎了數聲,終于死去了,狼血的氣味在狼群中散開,四境裏連僅剩的一點窸窣聲也聽不見了,附近的狼散開了一些,唯有其中一匹較小的雪狼大膽上前嗅着劍身,以确認是何物,卻不想那劍鋒猛然一側,劃裂門板朝那狼揮去,正正切掉它半邊嘴,它倒在地上扭曲哀嚎,狼群中騷動不斷,雪狼們呲牙朝着那扇木門低嚎,百裏扶桑的聲音清透的穿過木門,“找準機會,你們快走。”

百裏扶桑擡腳将木門踢碎,轉瞬間狼群撲上前去,屋中傳來陸千芊刺耳的尖叫聲,其他木屋中的士兵聞聲乍然醒來,奮不顧身沖出木屋殺入狼群。

胭脂什麽也未看清,只覺得天地旋轉,畫面再定時人已被慕連侯攬上馬背,他擡手扯下馬缰,駕馬飛馳而出,身後有幾匹大雪狼調頭追來,情急之下難以分辨路,二人只好駕馬朝山路而去。

天山的山路比想象的更加難爬,一路都是凍土,冰滑無比,再加上逐漸有積雪,攀至半山腰時,馬已沒了氣力,但狼的耐性卻不可小窺,二人絲毫不敢懈怠,驅馬一刻不停的往高處去。

“如果我們到了山頂,它們還是窮追不舍呢?”

慕連侯抱住她的手臂緊了緊,想也不想道:“那我們就跳下山。”

胭脂顫了一顫,“要一起死嗎?”然而未等到他的回答,馬不知被雪中什麽絆倒,将二人甩了出去,胭脂的頭重重砸在一顆岩石上,她捂住痛處撥開雪,卻發現那是一顆凍硬的人頭,她大喊着慕連侯,他趕來将積雪中的屍體翻過來,發覺那人已經被凍的面目青黑。

“是董妃的人,看來在山腳木屋中被圍攻的就是他們,看來形勢不妙,多數人都死絕了。”再去看絆倒馬的東西,竟是露出雪地的一條人腿。

天山陡峭,寸步難行,仰頭望去,只見白雪與山頭不見天,然而沒有時間多想,二人在及胸高的積雪中向前攀爬,然而身後沒有動靜了,雪狼徘徊在原地,連地上的落馬都未理會,猶豫片刻便向山下跑,緊接着突然地動山搖,山高處真有一大片積雪翻滾起數十丈高,帶着萬馬奔騰之勢如同山洪一般撲面而下。

慕連侯大驚失色一把抓住胭脂:“是雪流沙!”然而二人的手方才緊緊握在一處,流雪便将他們沖散,她覺得頭重腳輕,身子就像脫缰的野馬在雪流沙中不斷翻滾,口鼻裏全是冰冷的雪,大口呼吸卻什麽也沒吸進去。

昏天暗地,震耳欲聾,她像要死了一般。

等雪流沙平息時,她面朝下被壓在雪層中,四肢疼痛無力,她企圖擡胳膊卻動彈不得。所幸夜間山風的很大,很快将她身上松軟的雪層吹的七七八八,她費力爬了出來仰面躺在雪槽中喘息,腦後涼飕飕的,摸上去有一層冰,待她擺弄下來才知道那是一整塊冰凝結的血水,後腦在跌下馬時撞傷了。

她低聲的喃喃慕連侯,安靜的山路上沒有人回應,除了呼嘯的山風和冰寒的積雪其他一無所有,她心頭彌漫出巨大的恐懼,焦慮擔憂無助害怕,但她已經無法動彈,無能為力。

她不能往山下退因為有虎視眈眈的雪狼群,不能往上山走因為她孤身一人沒有幹糧和襖衣,更不想丢慕連侯不管不顧,躺在雪槽內躲避極致的寒冷似乎是唯一的選擇。

當年的聖上到底是如何攀上天山的?是不是他已經安眠于此?

若真如此,她是不是只要睡下去,就能遇見他,然後将那些年的事都告訴他?

可那又能怎樣呢?

能怎樣呢?

有松動的雪滑到她耳畔,她想睜開眼卻睜不開,只覺得身子一輕被人抱起來,不知多久過去,耳邊沒了風雪聲,只剩下幾串腳步聲。

她的嘴唇動了動,想問來人有沒有救出世子,可是她說不出話。

不遠處有人問:“她怎樣?”

有個聲音回:“不大妙,腦後有一處一指長的傷口,體溫也極低。”

沉默了片刻,“把她給我,我來處理。”她身子又是一輕被人接過去,不知要被丢去何處。

在意識消失之前,她耳邊似乎響起琵琶仙,有風撫在面頰上,是溫柔的,香軟的,有秋日裏暖陽的厚重味道,她睜開眼,原來是重回了孔雀臺,風滿衣袖飄然若仙,她舞姿回旋,擡起頭,望見的是遠方萬裏朝霞。

***

武德元年,慕挪十二歲,譜了一曲琵琶仙,舞了一段敦煌飛天,在大明宮的孔雀臺上輕而易舉為八王府贏得十州之地,堪稱佳話,堪稱傳奇。

但她那時天真爛漫,不知十州能有多廣闊,不知坊間喚她十方郡主是何用意,她不在乎,從來也不在意,從她六歲時被皇太後所喜愛,期間不斷被召見入宮,多年下來,宮中形形色色之人,茂林修竹之院,金碧輝煌之樓宇,天下無雙之珠寶通通都入不了她的眼,她心裏能裝下的只有朔州的父王母妃,家仆裏的玲珑和小林子,還有後院的小犬木頭,或許宮中朝野翻江倒海,江湖綠野風雲變幻,但她周身的日子始終質樸而自我,流水般漫長。

但皇太後喜愛她的機靈與乖巧,喜愛她寫的娟娟小字,喜愛她脫口而出的詩詞,偏愛她圓溜溜的眼睛轉瞬變得彎彎如山巒,她的小日子像深山秘潭在大風裏起了漣漪。

有一年滿丘國使節來訪,皇帝上朝,皇太後垂簾在後,膝上坐着年幼的慕挪,皇帝國師正與使節談論要事,垂簾後傳來皇太後一陣笑聲,大殿上安靜下來,那簾子後的笑聲卻不見停,皇帝無比尴尬,只好咳了幾聲,不起效果,又咳了幾聲,垂簾裏的笑聲淡下去,半響傳來老太太不悅的聲音。

“咳什麽咳,哀家正和孫女兒說話呢,給哀家閉嘴。”

事後滿丘國使節特地攜翡翠團扇求見皇太後,卻見皇太後将價值一座城池的團扇放在慕挪手上,“不是說團扇丢了,這個頂上吧。”

使節瞧着那七八歲的小姑娘生的天真無邪,不住誇贊道:“公主生的冰雪動人!”

慕挪擡起頭來,“我不是公主,只是個郡主。”

“人家瞧你像公主你便是公主了。”老太太扭頭對使節笑道:“不是哀家親孫女兒卻比親孫女兒還親。”

長舌的宮女把此事傳出去後宮中人見了慕挪都百般奉承,偏生她十二分不喜歡,回回入宮都垂頭進去跑着出來。

受寵而不自知,不自知了很多年,加上父王母妃一直囑咐她不要與人親近,以至在宮中毫無玩伴,始終孑孓一人。

這一切是在九歲那年的盛夏中改變的。

在她的記憶裏除了那年漫天的瓢潑大雨之外,還有寧貴妃之死。

那個午後她正在大明宮中依着皇太後吃冰果,一顆果子從湯匙裏掉出去,滾到大殿門前,門外趕來的嬷嬷噗通一聲跪碎了冰果,似乎是疼的淚流滿面。

“啓斌皇太後,寧貴妃她……她死了。”

慕挪擡頭看太後,卻見她心不在焉玩着指甲,“繼續說。”

“寧貴妃她自挂高枝死了。”

“恩,既然宮中每日都死人,有什麽稀奇犯得着你一個奴才來打擾哀家,聽好了,誰再為此事來大明宮,哀家就賞五十個板子吃,還不快走?”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如此冷漠的皇太後,她垂下頭去繼續吃果子。

翌日清晨,有名樂師入宮,在鳳儀亭內擺琴弄樂,她興致勃勃獨自去了,鳳儀亭中早已坐滿對樂理精通一二的皇親國戚,對樂師一再吹捧稱贊,但她聽了兩首曲兒卻覺得極平淡,既聽不出三千沙海的浩蕩,也聽不出冷月深潭的孤寂,不用半晌已經打起瞌睡。

便在瞌睡之間,琴聲愕然而止,鳳儀亭內顯出幾分寂靜,她睜開眼縫,看見亭外長廊上正走來一個少年,身姿挺拔容貌天真,卻一身麻衣面無神色。

亭中不知是誰說了一句:“寧貴妃早逝,世子節哀。”

不知又是誰說了一句:“人死不能複生。”

卻見少年不為話語所動,盤腿坐下,面無表情道:“方才奏的什麽曲,還請樂師繼續吧。”

樂師撥了一段弦,擡頭睹一眼少年的神情,又停下手,惋惜道:“自此後一人獨過,世子一定很難過吧?”

少年起身,往鳳儀亭外走,“母後死後玲珑宮變得無聊,所以才來聽你彈奏一曲,沒想到不過平平。”

慕挪瞪大眼睛,原來寧貴妃是世子的母妃,世子好堅強,死了娘也一滴眼淚都不流,一曲終了,她兀自點了點頭:世子與她對琴樂的品味也是一樣的。

她當日回了一趟大明宮,在回府前向皇太後告別之餘,多嘴說了一句:“孫女兒方才在鳳儀亭看見世子了。”

老太太将手中畫卷放低了些,瞧了她一眼:“有什麽稀奇?自家的堂哥你還沒見過?”

她點了點頭:“沒什麽印象。”

“怪了哀家了,整日把你困在大明宮,自家的兄弟姐妹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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