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八王府從前的時光,想起應許王妃的還恩,想起照顧郡主的日子,想起郡主雖傻卻依賴她,連讨到一口飯也要送到她嘴邊。
“她死了你還落得清閑呢,難道你還養她一輩子不成?再說了八王府都被滅了,她不是郡主了,她算什麽?從頭到尾就是個傻子,死了也好,免得拖累你還拖累我,你不知道宮裏在四處查郡主下落嗎?誰知道被找回去是吉是兇,留着她還會受牽連,你還哭?就知道哭,她死了多好啊。”宋胭脂還在喋喋不休,越說越快。
她望着宋胭脂冷漠的臉,雖流淚卻目色如刀,“你從來不想郡主有多可憐,現在是我們對不起她,你心裏卻只是顧着自己,你從來沒有為旁的人考慮過,你就是盼着我們死。”
宋胭脂從未想到她會頂撞自己,怒氣沖上頭将她推倒在地,“我就是想你們死怎麽了?死成了嗎?你還不是茍活到現在?一個傻子,一個冒充傻子的笨蛋,你們有多大能耐?從前在八王府有你們一席之地,現在可沒有,你還不是和我一樣就是個逃荒的鄉下孩子,你憑什麽一入府就穿玲珑綢緞,出入皇城,還受晉安郡主的破名,就因為你一張臉?我宋胭脂一輩子費勁吃苦,沒人疼沒人愛還要伺候你們?憑什麽?”
她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沖上去将宋胭脂壓在地上,“你這樣的脾性沒人疼是自己作孽,沒人愛也是活該!”
“你敢說我!我殺了你!”宋胭脂氣急攻心,抓起一塊石頭砸在她頭上,兩個人各有各的怨,翻滾撕扯,那一瞬間二人再無從前,再也不記得對方是誰,只像被附身一般,拼命的傷害着對方,直到一方停下……如今經年逝去,她回想一切時渾身顫抖,卻獨獨想不起宋胭脂是怎樣死的,是被她撲倒時撞死在枯井上?還是被她急怒之下掐死的?
不用多辨,她是她害死的。
那時,尚是陸公家丁的段易在院門外偷聽知道了來龍去脈,段易是個貪婪之人,他答應替她保守秘密,條件是将郡主刻了字號的玉佩交給他,讓他上京領賞,而郡主與宋胭脂在他的幫助下被抛下了深井,她的視線順着二人墜落深井也一起停在地下的黑暗中。
那之後發生了一些事,但在她的記憶中又是一片空白,她模糊記得自己是怎麽摸回宋胭脂的寝居又是怎樣将人皮/面具戴在臉上,她只記得某一夜醒來,她從未有過那般的安寧和解脫,或許便是在那一夜,她遺忘了最膽戰心驚的前塵,成了宋胭脂成了郡主,把自己徹底騙了。
她把真相當一夜夢,卻把夢當成了真。
褪去一身塵逅,她終究什麽也不是,不是郡主不是丫鬟,沒有名字沒有家仇,她只是逃荒而來孑孓到此,這世間一切都與她無關了,都不重要了,都可以舍棄了,她可以抛下青袖似野鳥離去,可是避過歲月再回頭,她又是什麽?
慕連侯走進門用手背觸茶碗,粥食已經涼透,門內的人靠在床畔,被褥落在腿上,她雙眼呆呆望着門外的天,視線綿延久遠,對來人的進出沒有反應。
門邊睡着的丫鬟被驚醒,吓得跪下去,他擺擺手示意只問:“她幾日沒進食?”
“有三日了。”
“說過什麽?”她身畔還放着那個木盒。
丫鬟搖頭,“娘娘就像木雕,沒任何反應,水喂到嘴邊也不咽,醒來就盯着門外,幾個時辰不動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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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嘆了口氣,将手邊粥端起,“拿去熱。”他用手指蘸水潤着她的唇,“好歹喝一口水,說一句話也行。”她沒有任何回應,他垂下手,随她視線望着門外,“這雪下了好多天,不知道什麽時候可以停,這些天發生了很多事,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講……”他躊躇半晌,“其實,燕南風是當年父皇的一位貴妃之子,是第一個被封世子的皇子,如今有言家及衆将軍為其佐證,朝中乃至天下竟無人不信,他在位第二日即下令南水北調,開糧倉濟災,天下君臣沒人說他一個不字。”他側身,看見慕挪眸子微動,“他奪位的第一日是發兵來找你……”
“這些天夜裏我總是夢到父皇,他說北有翎人礙于天,大概是想告訴我,我做不了天子,如果我放棄一切你願意陪我浪跡嗎?其實我從來沒祈求你一生之中只有我,我只想從起至落都有你,從生到死都可以是你。”
“有些人從生到死都是一個人。” 她垂頭望着手邊木盒,輕聲道:“連侯,你不是世子。”
屋中靜的沒有回應,只有她擡首時他一個輕輕的點頭,他都知道了,百裏方已将一切告訴他,彼時的他十分平靜,眼中沒有絲毫漣漪起伏。
“你悔嗎?殺了他?”
慕連侯目色一凝,望着她手邊那支木盒,“不悔,我這一生沒有一事是悔的。”
慕挪怔怔望着他,她本想告訴他自己不是郡主,本想靠着他哭一會兒,可那些眼淚和放在唇齒間的話卻被咽回去,她已放棄他,就像他們兩人各自死去。
“聖上請随老夫來,有要事商議。”門外傳來一聲喚,百裏方在屋門外對慕連侯招了一招手,他一時不好多說,只得點頭,棄她而去了。
二人來到一處暗房中對坐,百裏方斟來兩杯熱酒,自己先飲下。
“聖上趁酒熱快喝吧。”
慕連侯嘆道:“事到如今,你不必稱我為聖上。”
百裏方笑了笑,“就想放棄了?到手的東西卻不要?”
慕連侯心中大亂,蹙眉道:“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你已勸夠我也聽夠了,別再說了,皇位不是我的何必要争?”
“無用小兒,你到現在還不知道孰重孰輕,江山和女人哪個更重要你都分不清嗎?”
“即是沒有她,這江山我也不要。”
“你仔細想想她為何一直對你不冷不熱,全是因為她早知你不是世子,她也是個利益熏心的人,既是真的世子喜歡她,她為何要找你這個贗品?”
“你敢偷聽!?”
“偷聽又如何?若不是老夫,你和她現在早死在刀劍下,若不是老夫,你能做這麽多年的世子?你吃盡苦頭受盡謀害,好不容易鼓起勇氣殺了皇後董妃現在卻要放棄?”
慕連侯聞言不住猶豫,他的确不是真的世子,但他為世子多少年,知的是世子的禮,為的是世子的道,也受盡了爾虞我詐,鏟除了無數異己,如今要因真的世子而退讓嗎?要嗎?
他定了定神,道:“但如今你手上兵力如何敵過燕南風?”
“到了如今這個時候用兵只怕是贏不了。”百裏方攤開手掌,掌心是一指長的細瓷瓶,“這是鸠毒,你把它加在郡主的杯中讓她喝下去,一日內她必毒發,再将她帶到皇城下,只要燕南風讓出皇城,就給郡主喂解藥。”
“不行!豈不是要慕挪送命?”
“我自有解藥,只要十日內喂她喝下便不至死,你不想賭一把?”
慕連侯接過鸠毒,疑惑道:“這可行的通?若燕南風是個狠心的人,揮手将你我趕盡殺絕,這一去必定是全軍覆沒。”
百裏方又斟了一酒,笑道:“他的脾性随他言家人,狠不下心的,你且大膽去做。”
作者有話要說: 這篇文沒有申過幾次榜,更沒被選上幾次,大概上過四次都是很弱的榜,三也沒去宣傳過,但還能有幾十個收藏還有親願意認真看我覺得挺幸福的,謝謝。
☆、一人一城
乾波殿外的雨雪被風懸在高處,暗夜中言大将軍身披蓑衣走入後殿,殿中一角尚有幾處燭火,燕南風靠在案上低頭研究文書,一旁言莫抱劍入睡,聞聲卻警惕坐起,見是言大将軍走來便搔鬓一笑,遠遠起身道:“爺爺,你怎麽來了。”
言大将軍擡手示意他繼續睡,便隔案坐下,并不打擾燕南風,直待他擡起頭才開口。
“如何?”
“沒有一事不亂,才理出一似頭緒。”燕南風面有倦色,垂眉将滿膝文書擺放在一旁,突然擡頭道:“找到她了?”
言大将軍只嘴角無奈一笑,“那些不肯臣服的臣子你要如何處理?”
他垂頭繼續整理文書,“放回田野此生不得入京。”
言将軍聞言卻不說話,只将目光停在他面上,他察覺到便擡頭道:“怎麽了?”
他笑了笑,眉梢卻微微蹙着,“我以為你會殺了他們以絕後患,你與你娘很像,和她一樣心 軟。”
燕南風聞言後與他對視半晌,問:“出了什麽事?”
“她來了。”
皇城南門外高風正起,風雪空旋在上空,城牆上緊排着弓箭手,将領遠見燕南風與言将軍、言莫趕來,連忙上前彙報道:“預計來了四萬兵,直接闖開京城城門,如今兩萬兵聚集在眼下,兩萬兵擴散在京城四處,說是半個時辰內不開皇城門他們便連燒京城。”
燕南風腳下加快,探身看去,遠見城門外遠處擺起人牆,人牆外緊排青盾,而在盾牌之外三十丈外擺着一張木椅,椅上坐着一人,她無意識的垂着頭,長發遮住臉,□□的手踝上是大片的青斑,他擡手示意城牆上收箭。
盾牆後傳來百裏方的聲音,“我們将郡主給你送回來了,只是郡主自願服了毒,願意以自身要挾你開城讓位,只要你答應,我不但不焚城,而且會給郡主解藥且将她還給你,一城換一人,這筆交易與你而言不虧吧?”
燕南風垂目望着城下的慕挪,只問,“慕連侯呢?”盾牆後沒有應聲,他笑,“這就是你對待她的方式?”
半晌後人牆後傳出一聲,“是她自願的。”
“你重複一次。”
“是她自願的。”
“再重複。”
慕連侯本是唯諾的心不知怎的充滿怨恨,他大聲道:“她願為我犧牲,願與我一同拿下這江山,你再多問幾次也是一樣的答案!”
城牆下風雪漸大,轉瞬間在慕挪肩上積為厚厚一層,她已經意識不明,不覺冷不覺痛,耳畔呼嘯大風中有人聲,像空谷回聲一陣陣在腦中盤旋,她幾次想擡頭卻沒有氣力,才喝了一杯遞過來的酒,醒來後便看見眼前是皇城厚重的門,門前一片厚重的積雪,突然之間面門湧來一陣旋風,城門大開,一人影孤身踏雪而來,在她面前停住,将她手腕間繩索解開,将她抱了起來。
她将頭輕輕靠在那人身上,想說話舌頭卻是僵硬的。
遠處百裏方見燕南風獨自出城來,終于肯露出半個身子,高聲道:“既你願意出城,便是答應了這筆交易。”見燕南風點頭,他又道:“我要你一個時辰內帶着言家全部離開京城,只要還為我吳國守住邊疆,我們絕不追責,但是此次兵馬器械留下,且要下天下文書,告之天下誰讓你臣服,誰才是最後的君主。”
城牆上衆人聞言一陣騷動,言莫大吼:“我們已經退讓,你們簡直欺人太甚!”
百裏方冷笑道:“不應也成,大不了魚死網破,我一把火燒了京城。”
言大将軍擡手示意衆人冷靜,只道:“既是如此你們也要立下字句,此後不得追蹤追究追查參與此事的幾位将軍,而我言家不去守疆土也不再為朝廷效力,從此天南海北去,這些兵馬留給你即是。”
燕南風道:“解藥呢?”
百裏方示意一小兵卸甲送去,他接下便匆匆灌入慕挪口中,見她藥水難以下喉,垂頭将嘴貼在她唇上,将藥吹下。
百裏方見行事順利,正喜出望外,卻見身側慕連侯目光盯着遠去的燕南風,他氣急敗壞,一把揪住他的衣襟,低聲訓斥:“一個女人就讓你漫不經心,你還有什麽能耐!從此後你若還要惦記着身外之物,我一定不會饒你!”
慕連侯卻将他手狠狠打落:“別碰我。”
這一夜只餘一個時辰,一個時辰內,丢兵卸甲,一個時辰內,拱手讓城。宮人們得知慕連侯要再次為帝便人人自危,有上百宮人跪在乾波殿門外求言家将自己也一并帶走。
言大将軍已去處理各處,還有半個時辰,主事的各大将軍便要與言家從皇城北門撤出,一路向北出京城,大殿外是腳下生風的人群,殿內卻異常安靜。
“大旱的這段時日,京城裏近乎空了也沒幾戶人家,我知道即使他們放火燒掉半個京城,你也不會肯妥協的……” 言莫望了一眼一旁昏睡的慕挪,“值得嗎?”
燕南風正望着殿外風雪,聞言轉過身,“人活一世什麽最重要?”
言莫想了想,“活着。”
燕南風輕輕一笑,“這麽多年運籌帷幄,雖進了這乾波殿,卻不是為自己而進,浮生若夢,回想起來更沒什麽仇可以報,這帝王之位未必是我心中所想,所以既然要走不如為自己走。”
言莫又瞧了一眼慕挪,“你不是為自己,是為別人。”
他笑了笑,“因為這別人,才使我沒有泯滅于衆生之中。”
“她心中有你嗎?”
“我不知道。”
“要是她心中沒你呢?”
燕南風眯眼一笑,“如果花不如不喜歡你,你還喜歡她嗎?”
言莫聞言臉紅了,“這事不要說出去。”
碧之匆匆趕來:“将軍說已經安排好了,現在就去北門,我們離開半個時辰後,南門才會放他們入城,快走吧。”
三人正要動身,卻見慕挪醒來坐了起來,碧之沖上前扶她,“哎呀,你終于醒了,可吓死人了。”
燕南風上前擡手将她額上冷汗擦去,輕聲問:“還疼嗎?”
“你是誰?”慕挪擡頭望着殿中呆住的三人,又問:“你們是誰?”
“你怎麽傻了?才幾十日不見都不認識了?”
“無礙,馬上回家了。”他正要将她橫抱起,她卻掙脫着退到牆角,“你要帶我去哪裏?我是郡主,皇宮就是我家。”
碧之催道:“什麽你家我家,都快來不及了,快走吧!”
燕南風示意二人先行,他将殿門合上,殿內一片昏黃,他走向她,“在青城時段易是我殺的,殺他之前我逼他将一切都告訴我了,我最初并不信,想方設法卻得不到答案,直到那夜在冷宮中,你我共眠,我點燃了知骨香,在你夢中套出了你的話,慕挪,你不用再躲,我已知道你是誰,我知道你替郡主撐起她的名號,也替她一身的疲倦,其實你我很早便見過,那首琵琶仙,你在太樂府隔牆聽到的琵琶曲,是你用一包碎糕點與我換來的。”
只一霎那之間,她的眼中傾出眼淚,卻是抿了抿嘴角,低聲道:“我不認識你,我哪兒也不去。”
燕南風低下頭,将額頭輕輕點在她眉間,牽着她的一只手,等到她的哭泣漸漸平息,才道:“走吧,這個皇宮和你沒有牽絆,你不要留在這裏荒廢一生。”
她卻似乎聽不見,低聲重複同一句話。
言莫趕回來用力敲着殿門,喊道:“快到時辰了,要走了!不能再等了!”說完又跑遠。
大殿內空蕩蕩,只有外面紛擾的餘音,他望了一眼雕欄外的大雪,“好,那我留下,是生是死都陪着你。”
慕挪的哭聲止住了,她擡起頭望着他的眼睛,突然打開了殿門,拉起他的手往南門去,這一路她踏着雪,腳步很輕人很安靜,碧之跟在後面,見她似乎好了,喜道:“郡主只是一時受了點刺激,現在沒事了。”
燕南風卻沒有一絲被安慰,只是死死握住她的手。
南門外車馬已等候,南門按約已合上大半,只餘一人可側身而過,碧之魚貫穿過上了馬車,燕南風剛舉步邁出南門,慕挪不知哪來的氣力瞬間掙脫開他的手,他握的用力,在她手上留下一片紅印。
燕南風迅速轉身想抓住她,卻見她退到他手可觸及的範圍之外,他心中陡然明白。
他按住門身,斥道:“開門!開門!”
門內外衆人均愣住,守兵正猶豫要拉開城門,卻聽慕挪道:“寅時閉門是死令,不能打開。”城門在這一刻停住,只餘了一拳寬,燕南風将手穿過城門一再想碰到她,身後碧之言莫無不上前拉他,唯有言将軍嘆氣不語。
她本想這樣冷漠看着他遠去,卻在視線觸碰之時掉了眼淚。
她伸手卻不敢碰他的手,怕會忍不住跟他走,她擡手一把擦去眼淚,突然露出笑容,輕快道:“我要做一件事,做完這件事我就離開這裏去找你。”
燕南風眼底有淚卻不落,只說:“不,我會去找你,你只要答應我無論在哪裏都要好好活着。”
她點了點頭,被雪嗆出更多眼淚,“如果你找不到我呢?”
他垂眉,再次擡起頭帶着淡淡的笑,“無論你走失多少次,我一定會找到你。”
他們隔着厚重的南門,彼此笑看着,仿佛只是從前無數個道別中的一個,最平靜的一個,大雪中南門緩緩合上,她靜靜站着,直到車馬聲越來越遠再也聽不見,眼淚卻還在流。
她就這樣割斷了最後一個牽挂,這個故事她要親手終結。
☆、鴉殺 上
在慕連侯一生中最重要的畫面便是那日風雪交加,他終于換回皇城,而在皇城南門按約打開時,大風從眼前過,直關入城門,剎那間大雪迷了他的眼,雪中立着一人,是慕挪,她廣袖盈風,長發橫飛,幻夢沉浮。
他未料到她在等他,正如未料那一瞬間會熱淚盈眶,這一刻是窮盡歸途後的救贖。
堅信多年的相識相知終于敵過世間一切半路的牽絆。
他迎上前,她只是擡頭靜靜看着他,竟沒有任何深意,沒有埋怨,沒有憎恨。
這一年多來深宮幾番震蕩,似乎終于在這一日塵埃落定。
燕南風将天下文書綁在快馬腰間送至皇城,他放下了皇城,在那之後言家主将十餘人便杳無音訊,十幾萬言家兵被匆匆留下,百裏方以兵部尚書的身份一一收編,吳國最大的兵權已在他手中,這天下再也無人可撼動。
直到文武百官跪拜膝下,慕連侯依舊不明白,不明白這沉浮之間,自己最終得到了什麽,他扭頭望向慕挪,她是真實的,她在身邊,視線輕又輕,二人相識一笑,卻是在這一笑之間,有些什麽在漸漸失去。
這年大雪後又連下了半月的雨,終于得以救活龜裂已久的大地,荒野中草木重生,逃旱的人也陸續北歸,皇城外的人并不在乎皇城內發生了什麽,君主于他們是遙不可及的觸碰,誰是君主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苛捐雜稅,重要的是日子與銀子。
而于慕挪而言,最好的時光是獨來獨往,每日清晨她從乾波殿走到昌德宮,從禁衛所走到大明宮,從孔雀臺走到太樂府,一路折返,她一點一點一片一片将從前的記憶拾了回來,她記得如何摘了皇太後貴重的牡丹,惹得太後用扇子敲她,又憶起與慕連侯看過北天上的一顆星辰,更記起那年夜游深宮,她在太樂府門外聽到那人的聲音,聽到那曲琵琶仙……
她站在空蕩蕩的宮道上,大風迎面而來,她閉上眼睛,從最初到現在全部回想一便,一切似真似幻,恍若隔世。
她曾渴望痛有人知,樂有人享,也曾以為快要得到這樣一個相伴的人,比如宋胭脂,比如癡傻的郡主,比如慕連侯,比如燕南風和百裏扶桑,可她依舊一人走在來往的路上。
還好不曾得到,才可孑孓一身。
開春的深宮異常冷清,宮中四處都是陌生的面孔,被替代的舊人不知去了哪裏。
她又見了一次陸太傅和陸千芊,陸太傅已辭去了官位,告老還鄉,這次回宮是來取一些遺留宮中的老物件,陸千芊攙扶他同來,三人在路中相遇,相視中點了點頭,便再無多話了。
聽說陸太傅被關押牢中時,慕連侯曾因他的半路不忠想殺他,卻是陸千芊為了救她爹,甘願斷了三根手指,才救下這一條老命,而陸因茵在董妃被慕連侯殺後,早已不知被哪一個仇家所殺。
曾一起說過回家鄉生活的小松,在給她下毒後,不知是死了還是失蹤。
今生相遇,半怨半謝一聲唏噓。
無論是可以一笑的或是相恨的,都已經不在,這座城終于空了。
太樂府新進了一批樂師,在慕連侯娶下樸将軍之女的那一夜,慕挪有幸再耳聞一次千人奏樂,她一心賞樂,目光不曾往新人那處投視一回。婚宴結束的那一夜,她獨自走回宮中,慕連侯卻追上她,說再娶是迫不得已,她當然明白,笑了笑,“我明白,你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回宮時宮牆閉塞,冷落月光鋪滿宮道,像要将她帶去一個盡頭,她繞了數個彎,腳步停停走走,不知不覺站在了太樂府門前,院中傳來一陣陣低沉的蕭聲,如哭似泣,她走到門前,見院中坐着一個樂師,披着一件寬大的袍子,端着一把破舊的竹簫,樂師見她在看便起身請安,她坐在他身後石階上,示意他不要停下。
他吹的很好,只是叫人想哭。
她昂頭望着月亮,說:“今日聖上大婚,你吹悲涼的曲會招來麻煩。”
那樂師停下,望着她點頭,原來是個啞巴。
她點點頭,“吹個歡快的曲子吧。”
樂師換了一曲,是小城集市,是陽春三月,她聽得出神,待曲落地,她還在望着明月發呆,那啞巴樂師看着她有些許錯愕,撕下一片袖布遞上去,慕挪卻沒動,還在解釋:“沒事沒事,我只是想家。”話落時眼淚也落了下來
一月後,樸将軍的女兒便有了身孕,很快被升為皇貴妃。隔壁宮中為慕挪送食的小宮女着急道:“娘娘您也要上點心了,不能叫後來者居上了,她如今算個什麽,肚子裏還不定是世子還是個公主,您可千萬不能灰心,今夜裏就讓聖上來這住下。”
慕挪将塞入口的半截龍須酥□□,笑着點頭,“好的好的。”
夜裏到了時候她又關上院門,去了太樂府,小宮女在門縫偷偷瞧見了,恨鐵不成鋼的跺了跺腳,一咬牙也關上了宮門。
她在太樂府看啞巴樂師做竹簫,他的手藝娴熟手指靈巧,因做工留下的傷口雙手被繃帶緊緊纏着,卻是陌路人之間這一種距離和安靜讓慕挪安心,不多時門外有人在高聲宣喊,竟是慕連侯在找她,啞巴樂師聽見了停下手望向她,她卻不肯應。
深夜回到宮時,慕連侯已等候她多時,他滿面愠怒:“你去哪裏了?為什麽整日不在?”
慕挪風輕雲淡的一笑,“四處走走。”
“走去何處了?”
“四處。”
見她不肯回答,他卻像洩了氣,坐上床沿,“今日我留夜。”
慕挪點點頭,“随便。”
“你不願意。”
她拉簾子的手停住,扭頭望着他,平靜道:“普天之下都是你的,山是你的,水是你,我也是你的。”
“你的心不是。”
她笑了笑,将簾子拉下,隔去最後一條月光,“身與心,如若只能得一個,哪一個重要?得了心卻永世不見,得了身卻空有軀殼,哪一個更可憐?”
屋中是長久的寂靜,直到她躺下,他才走上前卧在她身邊,他抱住她,她的身體卻是僵硬冰冷的,如一塊巨大的磐石,沒有任何回應,是不是心死後人也将死?
春末時鄰國來犯,侵入了吳國西北,百裏方調動兵馬抗敵,卻在迎去的半路逃走了半數兵,最後潰不成型,都說百裏方将言家兵入編後,不但克扣軍饷且待人不仁,想必都不止是傳言。
吳國的心髒——這座宮牆中四處人心顫動,國也岌岌可危。
這樣一個動亂多年的國,就算是亡了又有何稀奇,慕挪總是在想,若是這深宮被異國鐵蹄踏破,他們都死了,一切恩怨情仇也就煙消雲散,下輩子亦不用為還債而相遇,但始終沒等到那一日。
慕連侯時常來,留到後半夜才肯走,很快就引來樸皇貴妃的不滿,她在一個午後登門造訪,她生的媚眼怡情,确實是足夠吸引人,可惜少了幾分端莊自持。
慕挪正在用午膳,見她鞋已進了門,卻不擡頭,繼續喝湯,她卻也不氣,由着幾位宮女扶着坐下。
慕挪偏偏頭,“你擋着光了。”
皇貴妃笑了笑,“對不起。”雖這麽說卻沒有移座的意思。
慕挪擡頭望她一眼,端起湯碗背對她坐在門檻上,幾個宮女發出不可思議的嘆息,似覺得她無禮至極。
“聽聞姐姐與聖上是多年的交情了。”她特把交情二字念的有力。
“你說的對,若不是交情我早死了。”
“但姐姐沒死,卻做了聖上的女人,也是一種莫大的恩賜。”皇貴妃又柔聲道:“其實我并非計較的人,姐姐畢竟是已亡八王爺的遺女,又自行吞藥幫聖上奪下帝位,那麽給你一個位置也不是不可。”
慕挪手上一頓:“自行吞藥?是他告訴你的。”
皇貴妃點頭,“你的甘願奉獻是宮人盡知的,莫非不是嗎?”
在一陣安靜中,慕挪将碗重重放在地上,屋中人均被一聲厲響吓了一跳,慕挪扭頭道:“今日你到底想說什麽?”
“既然姐姐心急我就直言不回了,我勸姐姐不要總想留住聖上,雖我已懷了龍種一時不能伺候聖上,但也不過是十月一眨眼的功夫,若誕下皇子,皇後之位指日可待,姐姐若想日後過得舒坦,如今就要識相一些,若怪也是怪你的肚子不争氣。”
慕挪淡淡:“想必你也知道,我與聖上是同族兄妹,如今這一婚只是聖上任意妄為,我與他從未同床,你的地位不會有人動搖,更犯不着千裏迢迢帶着皇子來警告我。”
皇貴妃面上顏色登時難看:“你還在佯裝什麽?當日聖上圍城,燕南風願用皇城換你性命,你卻執意留下陪着聖上,還敢說不是貪圖權貴?”
慕挪一默。
皇貴妃見她不反駁,便冷笑一聲要走,思前想後心中卻不痛快,補充道:“你大概不知道,聖上早派人去追殺言老将軍和燕南風了,其實有沒有你的獻身,這江山始終會是聖上的,奪天下只一把刀就夠了,別以為自己做了多大的犧牲”
她舉步剛要走,卻被感到肩上吃力,身後慕挪死死按住她,追問:“你說什麽?追殺燕南風?”驚吓中樸皇貴妃退了數步,腳下踩空,帶着兩個宮女一起滾下階梯,當即便抱着肚子哀嚎哭喊,不多時後太醫也趕來了。
索性皇貴妃龍種無恙的消息,樸将軍與百裏方卻執意斷定慕挪有心謀害龍種,應誅九族。
慕連侯聞言大怒,擊案斥罵:“我便是她九族之一,不如連我一起殺!”雖然慕連侯連連反對,但終究壓不過宮中各處輿論,百裏方更是執意要他給慕挪處罰。
幾日後,慕挪正在院中清理枯草,幾位公公立在她身後道:“聖上傳旨,請貴妃娘娘随奴才遷去碧華宮。”
她猜到了,沒有只言片語,披上外衣便随公公們去了,走出門時,卻看見那個啞巴樂師遠遠在路盡望着她,手上握着一把木琵琶,慕挪沖他笑笑,又擺了擺手,就此轉身走遠了。
碧華宮是宮中一處廢宮,歷代受責罰的後宮妃子都被送到此處,據說已死過上百人。
慕挪扭頭四處觀望,猛然覺得眼熟,她走入屋中,見牆上依稀有壁畫,畫的都是舊時的大佛法相,又出門外一角留着一把燒殘的香,這才猛然想起,她來過這裏。
她還叫胭脂時,曾在這裏遇見燕南風,她迷路,他攀在牆頭垂下一只手,将她細細的手腕握住。原來他的親母言皇貴妃當年便是在碧華宮中郁郁而終的。
她靠在牆下,擡手去夠,仿佛想抓住垂下的那只手,卻只碰到風中搖擺的枯草。
☆、鴉殺 下
碧華宮中四處透着入骨寒氣,月在當空卻是滿園清輝,雜草在月影下閃動,風一過是明,又一過是陰。慕挪靠在院中廊亭下,擡首看了看坐在牆上的啞巴樂師,他又來了,他也落入俗套,與萬千宮人一樣好奇她,慕挪第一次認真端詳他的模樣,他實在相貌平平,那件大過身型的外衣總顯得他太瘦。
她坐起身,朝他招招手,他似有些猶豫,正想跳進院中,卻似側耳聽着什麽,起身躍下牆頭消失了。
他一走,院裏似乎更冷了,牆外傳來一陣漸漸清晰的腳步聲,一片燈火由遠至近,随後門響起,慕挪遠遠盯着院門并不打算開。
門外來人沒了耐性,用力拍着門板,喊了起來:“裝什麽聾,開門。”
“不開。”
“皇貴妃讓你開門,你敢不開?”
“為什麽要開。”
門外那人欲要罵卻被制止,皇貴妃的聲音幽幽穿透了門板:“關于言家将的消息,你不想知道嗎?”
慕挪回屋的步子一頓,聲音輕:“什麽消息?”
皇貴妃顯得有些得意,聲音輕飄飄的:“造反的主将全部被擒了,今夜會押送回京。”
門中是一片安靜。
“燕南風就在其中,聽百裏方大人說,天亮後他們會抵達京城,一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