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抵京即刻斬首,不求狠只求快,你是宮中最後知道的,世人都說你既愛聖上也愛他,是你權衡利弊後貪戀權貴才選了聖上,如今是不是又悔又痛心?”

院外響起瑟瑟聲,不知是枯葉還是腳步聲,她立在空落落的院中,立了很久,直到地上的月光如潮水般急褪,直到天将要亮了。

她輕輕擡起腳回到宮中,從枕下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袱,而冰冷的身子也在拂曉中拾回一絲力量,她違抗禁令離開廢宮,迎着微風往乾波宮去了。

在夜晚死去的皇城還未全然複蘇,乾波宮大門敞開着,中央已然擺好一張酒案,慕連侯正對門飲酒,他聞聲擡頭與她對視,是在等着她。

“我知道你會來。”他已飲酒多時,已經醉了,酒壺一傾,酒沿着案沿流在他鞋上,“是我讓她去告訴你的,我不打算瞞你。”

她走近與他隔案對坐,将那小小的灰布包放在案上,慕連侯垂眸看了一眼,卻笑了。

“你來的很是時候,我一直在想你,沒想到今日你我成夫妻,我卻不多想你,每次我清醒時想起你,都怕,怕你恨我怨我,只有今日醉了,才不懼那些擔憂,我們已經很久沒有好好說話了……”他将酒壺中的酒直接灌入喉,辛辣的味道刺激的他雙目一陣酸疼。

而她靜靜看着他,一句話也沒有。

他斟一杯酒推到她面前,“這些日子,宮中始終定不下,人心惶惶,有人未到歲數卻告老還鄉,有人一夜便攜家離去,無論他們表面做的多麽禮待,背後都說我是無用的君主,他們也沒錯,我是無用。

大旱之後西南饑荒,我想放糧,可百裏方不讓開國倉,臣子們應了,我也應了,我連一個人也無法撼動,怎麽撼動一個國家,沒有兵權的傀儡,怎會有用?”他垂頭下,雙手在案上握拳,卻似總握不,“我曾經以為做了帝王就會一世幸福無憂,原來不是的,在這裏并不快樂,我不是真正的儲君,甚至連慕家人也不是,少年時我曾恨宮中所有的人,恨皇祖母,恨父親,恨母親,恨無人在意我,可如今……如今都不恨了,他們與我無緣,是我不配,我失去的都是報應,都是我應得,而真正的父親為謀機關算盡,我也無話可說。”他垂頭笑着,“只是可憐,下了黃泉見了母親卻不能相識,既是相識她又信嗎,即便是信了也同樣是無話可說,我身邊已經空無一人了。”

他擡頭,“我以為站在高處,所有人都會看見我,都會好好的看我,可從前真心看我的,一直只有你。”他問:“你是不是也覺得我不配這個帝位?”

她搖頭。

他終有一絲笑意:“恩,有你一言足矣。”他将手放在灰布包上,他知道裏面是什麽,卻是接受,心滿意足一笑。

她低聲問:“你是何時知道的?”

“有一天夜裏,在你的枕下摸到的。”他問:“你不怕我會恨你嗎?”

“恨吧,你我相恨就兩不相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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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瘋狂被摧毀的八王府,因瘋狂被殺的無辜之人,一一從眼前過。

那片懸在枝頭的枯葉,落了。

他擡頭看她,這一望從她眼中望見經年景象,那時宮牆還高,二月風過,杏花開的正盛,她靠在他背後,少年依稀有嘆聲,似笑似嬉,陽春白雪間,還不知世上有一物叫做愁,過了今日還有明日,過了今年還有明年,是最好的時候,而今回想,那些依稀的話語再也留不住,他們之間是怎樣遺忘的,已經找不回理由,唯有時間搬指可數。

她的手在顫抖,他卻将她的手托住,讓她一點點打開那布包,裏面是一包宣紙,已經破了,灑出白色的斷腸散。

他握住酒杯,眼淚如點落了滿案,卻還是笑着,眼底是徹底的死灰。

她小心的吐息,眼淚悄無聲息掉在杯中,杯底是一層斷腸散。

“若是見了我親母,我要說什麽好?”杯中的酒已經斟滿,他又問:“我要說什麽好?”

“問一聲好便好了。”

他點點頭,見她将餘下的斷腸散放入另一杯中,便将那杯酒取來放在自己面前,不讓她再碰,只喃喃說:“你說得對,只問一聲好便好。”

偌大的宮中,再無一絲聲音。

酒下肚像刀鋒劃過喉頭,酸苦在胸腔中翻湧,又似有烈火燒傷喉頭。

“我已經對世間一切都失望,在腦中搜羅萬千始終只有你,但我很早便知道你心中沒有我,我做了太多錯的事,又下了太多錯的決定,如今我已經一人站在浪頭風口,無處可去。這結局還不差,有你來送我,比我所想的更有尊嚴,更堅定。

我已習慣一人走,你不必來陪我,多年後你若來了,我會去迎你,望還是那棵杏樹,還是那個年頭,到了那時候,好好的,将你餘生的故事告訴我,我會……很高興。”

他身形如一片随風擺動的枯葉,搖擺不定之間落在她身邊,頭輕輕靠在她肩頭,口中的血湧了出來,将她半臂長袖染得血紅。

他再也沒說一個字,靜靜的再無了聲息,像是日落明日還會醒來。

他們少年時的故事,終于在他走後于這世間消失,再也不複存在。他一直想問的,關于她的愛,她一直想問,關于她的恨,從開始到最後,從最後到永久,再也沒有了答案。誰也沒有錯,不怪這一生落錯了人家,也不怪這一生嗤笑怒罵,只是世事造人終于走到這一步。

她将他抱在懷中,眼淚從眼底流向喉頭,涼透了她半邊身子。

記憶中鳳儀臺下的雨終于在多年後的這一刻停了,她回首再望,眼前是空蕩蕩的人世。

或許她這一生也該到此為止。

門外有宮女路過,見眼前景象尖叫着跑了出去,她仿若才醒來,見天已經亮,聽見城外押送犯人入京的號角,便伸手握住桌上另一盞空杯,斷腸散還在杯底靜等着,她斟上酒回望靜靜睡去的慕連侯,正要仰頭一飲而盡,卻被突然闖入的人将杯打落。

啞巴樂師立在她身邊,将她手腕死死握住,“別犯傻,你這是做什麽?”

她怔怔望着他,不敢相信卻不得不信,樂師将面具揭下,卻是燕南風的臉,他不過是臉色蒼白,模樣有些憔悴,卻還是不久前的模樣,他竟一直潛藏在她身邊。

“來不及解釋,離開這裏再說。”燕南風拉起她飛奔向南門,又問:“為什麽尋死?你要為他殉情?”

大風中搖曳的枝頭突然斷了,她哭出聲,聽不清自己在說什麽,只覺得渾身顫抖。

“我以為你死了。”

燕南風微微一頓,回頭看她,“你想和我一起死?”

“恩。”

他轉身将她抱起,腳下生風,踏牆而出,“好不容易活到現在,你我都不能這麽容易死。”

無論怎樣躲避,君王被毒殺的消息還是如火燒遍整個皇城,前路已經被官兵堵截,燕南風單手抽出腰間劍,一手抱緊她腰間,迎面擊潰官兵,逃離中,刀劍觸地,一路飛出火光,身後卻又有新的皇城司窮追不舍。

燕南風安慰她:“不用擔心,他們那兩招追捕的本事還是我教的,一時還追不上。”話語間二人又是翻身越過幾處樓宇,不遠處就是南門。

“南門外已有人在等我們,一旦出了南門我們一路往西,直到吳國邊境,那裏有安生的地方。”

“其他人呢?不是都被抓了?”

“正有人趕往刑場救人,不必擔心。”

不久後,遠處果然傳來劫刑場的騷亂聲,慕挪終安下心,緊緊環住他的脖子,這一刻她做夢也未曾想到,今日并非是自己的終日,還有希望在。

眼前便是南門了,南門下與南牆上早已是等待他二人的步兵與弓箭手,怎知還未有一箭發出,便從牆外飛來無數耙鈎将弓箭手一一拉下城牆,燕南風以一劍一人殺出血路,雖有傷卻都是皮肉傷,清理了眼前的人,二人與門外的人一起合力打開南門。

門外除了隐藏在樹林中的人外,還有兩匹馬,其中一匹上坐着一人,慕挪這一望卻是呆住,又喜又驚且悵然,百裏扶桑還活着,正在眼前,她感慨萬分,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只擡手握住他垂下的一只手。

他笑道:“一時不知怎麽和你解釋,先離開這裏再說。”

三人正欲上馬離去,卻突然從南門中飛來一支金鈎箭,箭尾纏着一根細而韌的長繩,箭生生朝着慕挪而去,卻被燕南風側身擋住,從他肩頭直直穿過,他被箭拽下馬,重重摔在地上。

三人回頭望去,只見門中立着一個巨大的木質器械,而繩子的另一頭牢牢定在器械上,百裏方紅着眼勢要将燕南風拉入南門,百裏扶桑與慕挪連忙下馬,用刀劍砍擊繩索,卻沒料到繩索堅如隕鐵,根本不斷,燕南風起身拉住二人,腳後發力,忍受着劇痛直到金鈎箭從肩膀抽離,他血流不止,很快染紅三人的衣服。

百裏方還在朝這邊放箭,見始終不中,便半瘋半癫的沖出城門:“你這個妖女!你殺了他,我早知你會害死我的兒,我要殺了你這個孽畜替他報仇!”

跟在他身後的守兵們因他平日為人狠毒,又見他已神志不清均棄兵卸甲,不願上前為他賣命。

燕南風本要拉着二人離開,百裏扶桑卻執意從燕南風手中奪過劍,他上前以劍鋒相迎,三招之內從百裏方手中将劍擊下,又擡臂削去他半邊散發,百裏方沖上來抓住他衣襟,語無倫次的罵着。

百裏扶桑只以一句回:“夠了,你這一生造的孽夠了。”

眼前曾為父的百裏方聽到這一句,卻如聞鐘磬,突然醒來,他抱住百裏扶桑哭得像個淚人,久久不能平息。

慕挪眼見這一幕,卻是姚立風中雙目垂淚,回想昨日種種,數不清的恩怨,看不盡的因果,還有曾說一路走下去的人,都在這一刻煙消雲散,但這結局是好是壞?看似最完滿的結局,卻沒有一人不是傷痕累累,縱然過了今日有明日,過了今年有明年,在無窮無盡的下半生中他們真的能将一切忘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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