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橫漂
向來自诩美貌、自負大方的斯鷺,生生被林風眠看得不好意思了。
身體從冰冷之中回暖,熱騰騰的姜湯進入體內,熱氣蒸騰到了臉上,弄得她小臉紅撲撲的,她轉移話題道:“你房間訂好沒?”
林風眠這麽風塵仆仆地趕過來,自然是毫無準備。
“那你等會就跟着我走吧,我住的賓館應該還有空房間。”斯鷺理智回來了一些,“你怎麽想起來找我的?”
這一條街上鋪子已經關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了亂糟糟的各色霓虹燈還有髒兮兮的大街。林風眠看了看外面,覺得她的問題問得有些莫名其妙,你從我身邊消失了,我可不就該來找你麽?
“你為什麽不接我電話,也不回我短信?”
這時候斯鷺才想起來哥哥囑托自己的話,有些尴尬地找借口:“我被他們強制性打發過來拍戲,每天忙着拍戲沒辦法拿到手機,可能就錯過了吧。每天我收工也很晚,怕打擾到你就沒有回。”
林風眠是來找她的不是來追責的,對她明顯敷衍的借口也沒有太多想法,只是很自然地接受了。
“對了你現在那個精神好一些了嗎?每天還失眠嗎?”斯鷺見他神色疲倦,也不知是旅途奔波還是抑郁症使然,自然是有些擔心。
“吳醫生說我現在好很多了,我也覺得自己身體好了很多,應該很快就能完全好了。”林風眠提到這個也是完全不避諱,很輕松愉悅地跟她分享自己的病情,十分坦然。
原來快好了啊……看他的狀态也比一遇到時的黑白結界好多了。斯鷺這才放了心,悄悄思忖着哥哥那些話純粹是吓自己呢吧?林風眠哪兒有那麽嚴重,看起來就悶了點,沒人覺得他有什麽問題啊。不過也能理解,哥哥向來希望自己能踏踏實實地,當然不想讓自己跟一個精神上有問題的人來往過密。
回賓館的時候遇見了個劇組的化妝師,她跟斯鷺打了招呼以後好奇地看了一眼林風眠,那種了然又略帶鄙視的眼神讓他一下子止住了腳步。
這不是一個普通的賓館,這裏住着整個劇組,人多口雜三人成虎,林風眠不了解娛樂圈是如何傾軋對手,踩人上位的,只知道自己就這樣跟着她回來,會對她的名聲有着怎樣惡劣的影響。
“你上去吧,我還有事兒先回去了。”林風眠将她的板凳和包遞給她,轉身便走,弄得斯鷺一頭霧水莫名其妙,這人怎麽了?忽然犯什麽軸呢?
她順手就拉住了他的胳膊,一臉着急:“幹嘛呀你能有什麽急事兒啊?要去住哪兒啊?”
看她為自己着想,林風眠破天荒地翹了翹嘴角,捏了捏她的手指,也不多解釋,只是說:“你回吧,不用管我。”
無奈的斯鷺只能目送他單薄的背影融在這夜色裏……
一個人走在黑暗之中的林風眠也并未覺得害怕,仿佛天生就是活在這種黑暗中。他身上已經沒什麽錢了,就算是住最差的賓館一晚上也要七十以上,他覺得沒必要花這個錢,随便找個地方呆一晚上就行。路旁有一家網吧,他背着包走進去,昏暗的網吧裏竟然黑壓壓的都坐滿了人,空氣之中彌漫着嗆人的煙味和濃郁的泡面味,做在前臺的老板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話,頭也不擡:“包夜十塊錢。”
這裏的氣味令人作嘔,螞蟻一樣密集的人也給人壓抑得感覺,唯一的好處可能就是因為主機的不停運轉和人多呼出二氧化碳多,所以比外面要暖和不少。聽到坐在電腦前打游戲的那些人不斷發出的咒罵聲,林風眠又回到了剛剛呆的自助銀行,至少安靜。
夜已經很深了,霧霭沉沉。陰冷的寒風卷席着街道上的垃圾不停向前滾動,被揚起的灰塵落向四方。自助銀行雖然玻璃門是關着的,但依舊抵禦不了寒風的侵襲。林風眠坐在冰涼的地板上,歪頭看着外面那輪并不明朗的月亮。
這裏就是橫店,全球最大的影視基地,被外國雜志稱為“東方好萊塢”的地方。這裏拍攝了上千部影視劇,這裏最不缺的就是明星,白天路邊停着的保姆車,埋伏在周圍的小粉絲,挂滿了老板與明星合影的飯店,處處都是大明星的痕跡。這裏更不缺的就是像斯鷺那樣自帶冷板凳的小角色,跟劇組呆倆月最後也不一定能有兩小時的鏡頭。吃着大鍋菜一樣的盒飯,與群衆演員共用的化妝師,每天一會兒下水一會挨打,一會哭求一會狂笑,沒辦法抱怨什麽,因為大家都這樣。在娛樂圈既然沒有成為金字塔的上層,那就理所當然地被人踩在腳下當墊腳石,做光鮮亮麗主角背後的背景板。多少人在此苦苦掙紮然後放棄了,多少人在這默默奮鬥上去了,不管勝敗,這裏都是必經之路。
而林風眠親眼見她那樣受苦,忽然迸發出一種強烈的渴望,希望她成功,希望她像那個女主演一樣,有粉絲等着、有助理陪着、有導演哄着,他的手指摩挲着在包裏放久了被卷了角的練習本:這些歌,真能幫到她嗎?
深夜的自助銀行是這個城市最不安全的地方,搶劫案頻發,不過無所謂了,他沒什麽可搶的。
困倦的林風眠隐隐聽到路上有掃地的唰唰聲,随即就聽到叩門的聲音。淩晨四點多,天還黑黢黢的,一個穿着棉襖,頭上包着圍巾的環衛工人打開門問他:“小夥子你怎麽就在這裏睡啦?”
見他迷瞪着雙眼不回答,這五十多的女人立刻善心大發,可憐道:“你這孩子在這呆一晚可不得凍着,前面走兩條路就有一家肯德基還沒關門,你去那裏暖和暖和吧。”
世上竟有這樣不符合邏輯的消費觀,面對一百塊一碗的姜茶價也不還地掏錢,七十塊錢的住宿卻住不起。
世上竟有這樣奇怪的一個人,希望幫她一夜成名鮮花滿地,卻忘了自己貧困交加在寒冷的街邊枯坐一晚。
他叫林風眠。
回到北京後,當務之急是找一份兼職,談戀愛是需要花錢的。
林風眠學歷不高,找工作限制挺大的,也不曉得自己能做些什麽,到餐廳給人端盤子倒是不錯。他站在一間裝潢得很有情調的西餐廳門口,看着外面貼的招聘啓事,終于走了進去。
對于抑郁症患者來說,多接觸人多與人交流,甚至是多做一些體力勞動都有利于病情的恢複,然而對于一個店長來說,鋸嘴的悶葫蘆來當服務員,當真是不合适。換上餐廳的工作西服的林風眠俊朗高挑,雖然依舊有些萎靡不振的樣子,但是他的面色蒼白和氣質符合時下小姑娘的口味。甚至有來餐廳吃飯的小姑娘議論說他像漫畫裏的吸血鬼王子,纖細、蒼白、冰冷。
她們特地叫來林風眠,問他:“帥哥,這幾個牛排哪個更好吃?”這其實只是搭讪的小手段而已,要是擱旁人身上,就算是不知道也會随便點一個,被問原因就推說個人口味好了。然而林風眠卻不說假話,直愣愣地說,“不知道,我沒有吃過。”
小姑娘也被他說得一愣,笑嘻嘻地跟他套近乎:“沒吃過我們可以請你啊。”
他依舊像是一根電線杆似的杵在那,冷着一張臉不解風情道:“不用了,你們吃吧。”
留下倆上帝風中淩亂。
神出鬼沒的老板娘看見了這一幕,覺得這人甚是有趣,猜想他必定是附近哪家學校出來做兼職的酷酷大學生,這麽引小女孩喜歡。
“我沒有上過大學。”這是他說的第一句話。
“坐在那彈鋼琴時薪多少?”這是他說的第二句話。
老板娘齊霁是一個二十八歲的女孩,她本打算出嫁,婚事卻臨時黃了,便用父母給自己的嫁妝開了這家西餐廳。家境優越熱愛浪漫的她自己是一個攝影愛好者,雇了個店長,平時自己就跟着一群同好去各地采風拍片。她最愛有故事的人了,但想從林風眠嘴裏挖出點過往還真是難于上青天。她大筆一揮,林風眠時薪漲了六倍,只需要晚上來這裏彈鋼琴就好。
從未在衆人面前演奏的他第一次坐在餐廳高處的鋼琴前時,腦袋是一片空白的。像是拍攝好的電影在播放時斷了片,烤好了的烤鴨不會片……他一個人坐在那将近半小時,幸而賓客和其他服務員并未注意到他的異樣,只有他一個人默默掙紮。最後他合上幹擾自己的曲譜,閉上雙眼,想象自己又回到了那間空蕩蕩的教室,斯鷺站在一旁随意地說着話。
好想她。
她現在在幹什麽?還被一直被導演罵嗎?還要不要被潑冷水?有沒有人給她送熱湯?就在這些念頭紛紛擾擾的時候,他已經撫平了內心的焦躁和恐懼,雙手終于再次觸碰黑白鍵。
一曲旋律激越高昂的《克羅地亞狂想曲》從他的指尖流瀉而出。激烈的音律和節奏感引人入勝,仿佛将人帶到戰後的克羅地亞,滿地的灰燼和鮮血,灰色和恐懼籠罩了整個城市,悲痛、憂郁又帶着堅強和希望。然而就在這戰火肆虐的焦土上,盛開了一朵白色小花,它在這血雨腥風中成長,就算無人呵護無人澆灌,它依舊破土而出。它要忘掉哀痛,忽略艱難險阻,只要還有土壤,就要活下去!
餐廳裏有人聽到此音樂停下用餐看向他,一個年輕的男人閉着眼睛在彈奏、欣賞着自己的音樂。有的不太懂音樂的客人也跟着激動起來:這個是什麽曲子?不是節奏大師裏面的麽?好熟悉!在外面聽還是這麽讓人亢奮!
站在一旁的老板娘齊霁看着他昂揚又陶醉的姿态,忽然明白了,不必贅述自己以前遭受多少創傷,只要還有明天,只要還有希望,他就永遠還在。她舉起了自己相機,鏡頭中的他氣質卓絕,卻穿了一身服務員的衣服,當真影響畫面和諧感。
他應該穿更漂亮的衣服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家眠哥這奇怪的消費觀呦,不過沒關系以後錢反正老婆管,老婆可會花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