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媽媽的木盒
01
鄭家和趙家一直算是本地的名門望族,兩家的祖屋占據了全村風水最好的地方。屋子都很大,也頗有氣派。
相較而言,姜檸家的祖屋就是走典型的婉約派路線了。姜家只有一個小小的院子,但收拾得典雅別致,院中還有一鑒方塘。姜檸雖不懂建築學派,但總有一種感覺——這裏的韓式風格并不那麽濃烈,反倒有一種家鄉的江南小鎮的水墨氣息。
冬季本應萬物蕭索,祖屋也長年無人居住,但奇怪的是,院中竟仍有不少開得正盛的花卉和欣欣向榮的綠植。
走進屋,屋內也沒有明顯的落灰。姜檸甚至發現冰箱裏居然放着不少新鮮的蔬菜和水果。
這屋子不像沒人打理的樣子。
姜檸一邊開始收拾行李,一邊忍不住好奇地問道:“外婆,你有專門請人打掃衛生,管理這裏的花花草草嗎?”
外婆仿佛沒有聽見,繼續埋頭把行李箱裏的換洗衣服拿出來。
姜檸早已經習慣了外婆不時的選擇性“失聰”,更習慣了不追問,也和外婆一樣埋着頭整理行李。
外婆突然說:“你媽媽有花錢雇人管理這裏,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來打掃衛生和修剪花草。”
姜檸手上的動作一頓。
難得聽見外婆這樣開誠布公地提起自己的母親,姜檸卻不知道怎麽接話好。
沉默了許久,她淡淡地吐出了幾個字:“哦,這樣啊。”
姜檸曾經考慮過無數次,找個合适的機會向外婆問問母親的事情。
母親的童年,母親和父親的婚姻,母親把自己留在中國的原因,現在又是懷着什麽樣的心情把自己接回來。
什麽事情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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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事情都想知道。
可是現在,外婆好不容易展示出了不排斥的姿态,問話的機會來了,姜檸卻不知道說什麽好。
她只好嘻嘻笑起來,擺出一派天真的樣子。
“外婆,我去看看外面,好像池塘裏還有魚呢。”說着一蹦一跳地跑出了門。
小院的小池塘裏,紅色的鯉魚很不怕人,一見姜檸反倒嘩地一下湧過來乞食。
姜檸看着塘中自己淺淺的倒影。
媽媽的事情也好,允浩的事情也好。
你啊,真的是……
真的是……
姜檸揪下一片無辜的樹葉,投向池塘中心。
為什麽不敢面對。
為什麽不敢問呢。
到老家的前三天,各家人祭祖的祭祖,見親友的見親友,忙得不可開交。
在這三天裏,除了大年初一一行人一起在趙家一起吃了一頓五谷飯,各家的孩子就沒有見過面。
并不是連孩子都忙得一刻脫不了身,而是在那日微妙的氣氛下,連趙恩菲都似乎沒有氣力在短暫的休憩時間去纏着允浩叫Oppa了。
按照往年的慣例,到了第三天下午,家長們多要回城去上班,而孩子們則會留在鄉下陪着老人家,直到學校的假期結束。
姜檸外婆不需要上班,姜檸又喜歡這個山清水秀的所在,便也準備在這兒待到開學。
多日不見允浩和智慧他們,姜檸确實感覺有些寂寞。
小孩子不記仇,何況他們還只是無端端地鬧鬧小別扭,姜檸心中早就沒有任何芥蒂。
可是她不知道如何去開口。
允浩家和趙承彬家都在村子的另一頭,她想過去找他們,可是卻邁不開腿。
并沒有什麽真的矛盾,可正因為如此,卻連借口道歉都不能。
日子變得愈發綿長緩慢。
02
在這綿長緩慢的日子裏,初見故鄉的姜檸拿出了研究者的精神,用自己的方式開始慢慢探索這個母親長大的地方。
院中的這塊土地,就是她腳下的那小小的方寸之間的土地,媽媽肯定也踩過。
自己睡的這張床,是媽媽睡過的。夜裏的時候,媽媽是不是也會像姜檸一樣,睜着眼睛出神地盯着天花板,是不是也能聽見屋外不知是什麽的蟲子在鳴叫。
因為母親在這裏生活過,姜檸覺得周遭一切普通的東西都變得不平凡起來。
樓梯上的幾條細微的刻痕,牆上的幾個褪色的字。每一樣東西,姜檸都忍不住悄悄地摸一下。
媽媽應該碰過這些地方。姜檸總是這樣想。
她一直以為自己對母親是充滿了怨恨的,但是身處于此,她卻驚訝地發現自己的內心竟生出漫天的溫柔。
媽媽在這裏生活過。
姜檸心中有酸楚,有欣慰,但是卻提不起她一直自以為的怨恨。
她甚至為此有些沮喪。
各方面做事都不夠果斷,連在怨恨一個人這件事情上都還是如此。
但這份沮喪轉眼就被她內心其他更為複雜的情緒所掩埋。
夜裏睡覺的時候,她都會忍不住仔細地,輕輕地,摸一摸床。
她的動作小心輕柔,又有些偷偷摸摸,仿佛擔心被誰發現。
可是。明明就根本不會有人推門而入。
姜檸感受不到自己有多麽悲苦,但淚水卻不知何時開始,在黑夜裏無聲地流淌。
外婆每日和鄰居老奶奶們敘舊聊天,一起做打糕和泡菜,似乎有意不打擾姜檸,讓姜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
雖然沒有解釋任何關于母親的事情,但外婆給了姜檸一個木箱子。
“這是你媽媽小時候的東西。”姜檸從來沒見過外婆那樣溫柔的目光,“就像你這麽大的時候。”
姜檸鄭重其事地把木箱子藏在床底下,每天夜裏都會偷偷地翻一遍。
沒有日記本,也沒有其他太特別的東西。
多是一些小女孩的瑣碎。
姜檸不知道,母親和外婆的關系一直不怎麽好。
外婆早年喪偶,一直對母親管教極嚴,但不想卻起了反作用。
姜檸的母親從小就不愛念書,十幾歲就自作主張地辍學去了漢城打工,氣得姜檸外婆要和她斷絕關系。但不曾想,上天甚是眷顧她。姜檸的母親誤打誤撞地進了一個劇組,長得漂亮又能吃苦,加上運氣加持,等姜檸外婆再見到自己的女兒的時候,竟是在大街小巷的大幅廣告牌上。
“初代的國民妖精”。“光州的驕傲”。
昔日任性的叛逆少女榮歸故裏。
姜檸的外婆彼時正在光州的一家中餐館工作。大批的記者對她圍追堵截,追問她和自己女兒是不是不和。
外婆昂起頭,一半真心,一半嘴硬:“我女兒是我最大的驕傲。”
但母女和睦的美好場景并沒有持續太久。
姜檸的母親與中餐館老板的兒子,也就是姜檸的父親迅速地墜入了愛河。
而中餐館的老板已經厭倦了在異國漂泊的日子,準備舉家回中國。
一個在事業上蒸蒸日上的女性,面對緋聞的标準姿态是抵死不認。
但是姜檸的母親本就不是一個“标準的"女藝人。她活得比一般人都還要任性恣意。
姜檸母親當機立斷地決定放棄在韓國的事業,與中餐館老板的兒子閃婚,去沖擊未知的中國市場。
她一直堅持沒有簽約公司,倒是來去無牽挂。
這樣的女星,放在哪個時代,都有些驚世駭俗。
母女二人的戰争再次一觸即發。
“丁彩鏡,你要是現在敢嫁人,我就真的不再有你這個女兒。”
姜檸外婆不是第一次說要斷絕母女關系。但是丁彩鏡知道這回她不是說說而已。
但她從來不是會服軟的人。
丁彩鏡沖動之下,把自己在老家的所有東西統統搬到院子裏,點了一把火。
“我的人生我自己會負責。以後,你不用再為我操心了。”
而十年裏,姜檸外婆也真的遵守了自己當時撂下的狠話。
“好,我就當你死了。”
母女兩個人太像。
如果姜檸能早一點知道這一切,她也就能更好地理解為什麽外婆明明是愛自己的,卻一直沒有像別的老人家那般對孫輩展現出濃烈的深情。
姜檸的出生,長大,姜檸外婆心中都能預料到,但确實一無所知。
數月之前,外婆忽然收到姜檸父親去世的消息,以及丁彩鏡要把姜檸接到韓國來的消息。
不是商量,只是看似懇求的通知。
通知她這個外婆将要接受一個陌生的外孫女。
丁彩鏡還是那個我行我素的女兒。
可丁彩鏡近年打給姜檸外婆的錢,外婆一直沒動。她老了,也依舊還是那個強硬的母親。
最終是丁彩鏡的一句話卻讓她接受了姜檸。
不是那句多年未聽見的“媽媽”。而是丁彩鏡說,“孩子已經沒有父親了,她至少是需要一個母親的。”
她丁彩鏡也是需要一個母親的。
無論如何,都需要。
她現在還不能把姜檸帶回家,所以希望自己的母親能幫自己盡母親的責任。
母親是永遠犟不過自己親愛的女兒的。
姜檸和丁彩鏡越長越像。外婆有時候都不敢多看自己的小外孫女。
與自己的女兒相比,外孫女的性子中和了姜家的特點,顯然更為平和。而且爺爺奶奶的家教看來也不差,小女孩也甚為乖巧。
但是外婆還是時常能在姜檸眼中看到和姜檸母親一般執拗的味道。
在某些方面,本質上還是一樣性子的人。
只是一個張揚得恨不得昭告天下自己能把天攪翻,一個卻用乖巧的外表藏好了自己對外物的不在意。
都是下定了決心,就不會聽別人的話的人。
整個木盒子裏,要說最特別的東西,就是一張小小的照片了。
照片上的丁彩鏡不過十三四歲,眉眼漸漸長開,很美,還透出一股子尋常少女沒有的英氣。
背面是少女丁彩鏡用藍色鋼筆寫給自己的話。
姜檸跪在房間的地板上裏,在臺燈下一遍一遍地看照片,看十幾歲的媽媽寫下的話。
“丁彩鏡,你要成為自己人生的主宰!要記住,你是會發光的!”
中二氣十足,卻一個字一個字地,滲進姜檸的心中。
你要成為自己人生的主宰。
你是會發光的。
屋外夜色沉沉,不時傳來悠長的蟲鳴。
屋內暖煦的燈光下,纖弱的少女穿着睡衣,靜坐在地板上。
她把那張舊年的照片放在自己的心口,仿佛能從那兒汲取莫名的力量。
你要成為自己人生的主宰。
你是會發光。
姜檸。
作者有話要說:
先要去準備期末考啦。還有一堆東西要“預習”。等我度過考試周後再見(つ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