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芍藥花姑娘
01
陽光明媚的午後，鄭家的大院子裏。
院中的一棵近百年的大樹下，一位須發灰白的老人家正拿着毛筆悠然地練字。
歷史上，韓國受中華文化的影響深遠。時至今日，許多韓國的老人家依舊能夠讀、寫漢字。
允浩的爺爺就是這樣一位韓國人。舊年将盡，新年伊始之時，鄭爺爺會親自書寫春聯。鄭家老宅的各個房間，甚至過道走廊上，都能看見鄭爺爺裝裱好的書法作品。
平日裏興致來了，鄭爺爺也會在院中的樹蔭下支好書桌，鋪開宣紙，筆走龍蛇一番。
而回鄉過寒假的允浩，也不是第一次這樣站在一邊，做一個乖巧的磨墨小書童了。
但今日這個小書童，很明顯地有些心不在焉。
爺爺很快地就注意到了這一點。他頓住手中的筆，微笑着轉向自己心愛的孫子：“允浩，來，爺爺考考你。看看爺爺紙上寫的是什麽？”
雖然從小到大從爺爺這兒聽過不少類似于“謙讓的中國皇帝皇袍加身”的故事，但允浩認不得幾個漢字。他瞥了一眼面前的白紙黑字，為難又誠實地搖了搖頭。
爺爺本來就沒期待他認出來，只是笑意更深地又問了一句：“那你知道你自己臉上寫了什麽嗎？”
“我臉上？”允浩一愣，接着下意識地拿手背去擦臉，“沒有啊。”
爺爺終于大笑出聲：“傻小子，你臉上寫了四個字——悶悶不樂。”
允浩想要否認，但一看爺爺一副了然的神情。想來姜還是老的辣，自己什麽都瞞不了他，也就不做争辯，只是無奈地苦笑了一笑。
呵，這傻小子竟然會苦笑了。爺爺有一絲驚訝。但驚訝之中又帶着莫名的欣慰。
小子長大了，看來真的是有心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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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放下毛筆，坐在一邊的藤椅上，對磨墨小書童揮了揮手讓他也坐下：“說說吧，是怎麽一回事情。”
其實個中緣由，爺爺早也猜到了三分。
這個年紀的男孩子，煩惱的事情也就那麽幾樣，學習、兄弟，以及，女孩子。
爺爺從來不用擔心允浩的成績，也知道他在學校的受歡迎程度，所以，這小子大概是開始因為女孩子煩惱了。
而且十有八九，就是因為那個，在幾家人一起吃五谷飯的時候，允浩一直忍不住偷偷看，但是從始至終，卻都沒有同她講一句話的女孩子。
允浩的臉上不僅僅寫了悶悶不樂，在比他吃了不知道多多少鹽的爺爺眼中，允浩其他的小情緒也在臉上一目了然。
但是爺爺還是想聽允浩親口說一說。
畢竟，年輕時候的那一段段，略帶迷惘的小時光，離爺爺已經很遙遠，很遙遠了。
允浩大人模樣一般，微微皺了皺眉頭，文绉绉地說道：“可我也不知，該從何說起。”
爺爺望了望眼前的桌子。
桌上的筆跡未幹透，散發出怡人的墨香。
今日謄寫的是《論語》的子罕篇。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爺爺慈愛地笑道：“那就從這兒說起吧。”
02
一開始，說起姜檸，說起自己對姜檸的感覺，說起自己看到姜檸和趙承彬在一塊兒的感覺，允浩心中仍是有幾分羞澀和忐忑。
允浩感覺很茫然。雖然他自己甚至都察覺不到自己的茫然。
爺爺曾經是一名優秀的檢察官，并不是特別溫和的性子。雖然退休的這些年裏，他養性修身，漸漸變得鋒芒不露，慈祥可親。但允浩知道爺爺很不喜歡，一個男孩子因為一點小事就絮絮叨叨。
男孩子在困苦的情況下都不能抱怨、落淚。
男人的眼淚，只能在欣喜的時候流，只能為了心愛的人流。
這幾乎是鄭家一代一代不成文的家訓。
所以，在斷斷續續地說完少年心事的時候，允浩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害怕爺爺訓責，就加了一句：“對不起，爺爺，我知道這些只是很小的事情，我作為一個男人不應該為了這種事情就表現得很煩惱。”
鄭爺爺聽見自己乳臭未幹的孫子說“作為一個男人”，覺得有點好笑，但又覺得非常自豪。
他站起身，走到允浩身邊，溫柔地拍了拍他的腦袋。
爺爺仿佛有很多話想說，但卻眼望着遠處，陷入了久久的、溫和的沉默。
院子的另一頭，金燦燦的迎春花已經開始嬉鬧。
再過三個月，一旁蕭條的芍藥花也會開了。
允浩知道，爺爺的目光并沒有被迎春所吸引。
爺爺一直都最喜歡芍藥花，哪怕它的花期尚未到。
允浩不知道爺爺為什麽沉默，但他也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爺爺剛才跟自己解釋了“逝者如斯夫”的意思。
時光如流水，一去不複回。
但其實，單薄的時光并無什麽可以珍惜的。
舍不得，割不下，忘不掉的，從來都是時光洪流帶走的人。
爺爺終于開口了，他說，這怎麽能算是小事情呢。
對自己好兄弟的友情，和對一個美麗的姑娘的感情，永遠都是一個人最重要的感情。
爺爺說，允浩，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許多年前，在光州的鄉下，有一個美麗的姑娘。她最喜歡芍藥花，她家的小院子裏也種滿了芍藥花。
在隔壁的一個村子裏，有兩個相差一歲的年輕人。
他們從小一起讀書，一起玩耍，雖然從未像演義小說裏那樣裏向天結拜，但是彼此都認定是了對方會是一生的好兄弟。
可是，那一年。他十九歲，他二十歲的那一年。
機緣巧合下，兩個年輕人先後見到了那個美麗的芍藥花姑娘。
美好的一見鐘情，因為多了一人，而變得尴尬而殘酷。
兩個年輕人的兄弟情義第一次面對破裂的危險。
姑娘心中并非沒有中意之人。
只是那個年代，禮教仍嚴，許多女孩子的身心都不能屬于同一個人。
二十歲的年輕人已經在光州安定下來。立業後便要成家。他開誠布公地通知自己的好兄弟，他将會在芍藥花開的季節去提親。
十九歲的年輕人本來定好在兩個月後前往漢城求學，聽說這個消息心慌意亂，只恨不得跪在父母面前要求留在光州，随便找份糊口的工作。
父母自然不會同意。十九歲的年輕人，做了他一生中最大膽的冒險。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芍藥花姑娘拒絕了跟他浪跡天涯的提議……
允浩一直全神貫注于故事，聽到此處，不由蹙眉發問：“因為芍藥花姑娘喜歡的是另外一個年輕人嗎？”
爺爺搖搖頭：“不是的。芍藥花姑娘一見鐘情的是這個年輕人。”
允浩思考了一會兒，又問道：“那，是因為，芍藥花姑娘怕私奔以後，她會跟着年輕人吃苦嗎？”
爺爺笑了，和藹地摸了摸允浩的腦袋：“不是的。孩子，你現在只知喜歡。等你長大以後，真的懂得了愛情，你就會知道，真的愛情來了，只要和愛人在一起，就不會吃苦。”
允浩似懂非懂地，緩緩地眨了眨眼睛，等爺爺繼續說下去。
爺爺的目光看向幽藍的天空，仿佛在回想上輩子的事情一般。
“芍藥花姑娘不跟年輕人離開，因為她深愛着年輕人。”
“她知道年輕人有着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她愛的也正是這樣一個，有理想、有追求的他。”
“如果他們就此私奔了，一開始肯定是因為能日夜相守而感覺幸福。但是，年輕人原本只是一個需要靠父母出資求學的人。如果就此離開，他或許就再也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
“唯一比較幸運的是，——當然，對另一個年輕人而言就是不幸了——家裏人并沒有逼着芍藥花姑娘接受年長一些的年輕人的提親。”
“雖然兩個年輕人因為這件事起初有一些尴尬，但因為兩個人對芍藥花姑娘的愛情都是純真的，并且都是在堂堂正正地競争，沒有耍陰謀詭計，最後兩個人都還是好兄弟。”
“年長的年輕人也漸漸收拾好了心情，最後娶了一個同樣美麗善良的姑娘。他們的友誼持續了一生，直到一個人去世，另一個人還是每年都會去墓地探望他。”
午後的風被冬天的太陽吹得暖洋洋的，溫柔地拂過。
百年老樹投射下的斑駁樹影搖搖晃晃，仿佛也因為爺爺講的故事，而沉浸在不可名狀的情緒說。
允浩仿佛明白了一些事情，但是內心的困惑又似乎沒有減少。
爺爺看着孫子認真的模樣，笑呵呵地又拍了拍他的頭：“傻小子，你長大以後，自然慢慢就會懂的。”
沒有人可以靠聽故事和道理，就真的了解自己的人生。
“那麽，後來呢？”允浩忍不住仰起臉問道。
爺爺有些故意地答非所問：“後來？後來，十九歲的年輕人就按計劃去求學了。”
允浩正想搖頭說他想知道的不是一個人的後來，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那麽，那個年輕人和芍藥花姑娘的後來怎麽樣了呢？”
不用轉身，允浩就知道是姜檸來了。
事實上，允浩也沒有回頭。
好多天沒見，轉個頭就可以看到，但允浩卻突然不知道該怎麽回頭看她。
和姜檸一樣，他也想過很多次。
道歉不對，接受道歉也不對。
那，若無其事？不，明明有點什麽事。允浩心裏也不太能接受這樣稀裏糊塗的若無其事。
允浩有點懊惱。真是，自己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小氣？
在短短的幾秒鐘內，站在一旁的爺爺又目睹了允浩在自己臉上唰唰地“寫”了一整首長詩。
爺爺有點想笑。
這個小子天生早慧，在長輩面前總是做出一副少年老成的乖巧模樣，大人們聊起他來都是啧啧稱贊懂事識大體，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
爺爺一直秉持着男孩子要堅毅平和的教育理念，但到這個年紀總結過去，覺得自己似乎把兒子教得太嚴肅了點。
所以看到自己的孫子露出這樣小男孩鬧別扭的一面，爺爺反倒覺得有點開心，有點有趣。
爺爺招呼姜檸：“姜檸來了。”
姜檸懷抱着一個大大的密封的保溫碗，在院門口躊躇了一小會兒，終于慢騰騰地走過去。
“爺爺，我外婆熬了紅豆湯，讓我送給你們吃。”
爺爺笑着道謝，開始收拾桌上的筆墨紙硯，允浩自然地也想去幫忙。
爺爺故意趕他：“你別管這裏，還不快把姜檸的碗接過來。”
心中依舊有些別扭，但兩個孩子最終還是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一起，坐在了那棵百年老樹斑駁的光影裏。
剛坐穩放好碗筷，兩個孩子幾乎是異口同聲:“後來呢？”
雖然依舊小孩子氣地故意不和對方進行直接的眼神交流，但這樣細微的默契讓兩個孩子都感到歡喜。
慢慢地，允浩可以感覺到，身邊的姜檸說話的時候在刻意控制自己不要笑出來。
姜檸也能感覺到，允浩一直挺得僵直的背慢慢松弛下來。
爺爺專心致志地喝着紅豆湯，裝作對兩個孩子的小心思渾然不覺。
後來。
小孩子總愛問後來。
爺爺放下碗，看着遠處迎春花邊的空地，露出了微笑：“後來……”
03
暮色初上。
老樹投下的斑駁漸漸變淺，消失。
聽爺爺講了一下午故事，收拾好碗筷，姜檸得回家了。
“允浩。”姜檸把那個大大的保溫碗抱在胸前，目光有些游離，“今天外婆和我各自要給你家和趙承彬家送紅豆湯……”
“嗯……”允浩還沒明白姜檸的意思，只是嗯了一聲以示回應。
姜檸的眼神更加游離，臉上現出不易察覺的紅色：“我說我要給你們家送，讓外婆給趙承彬他們送。”
“嗯……嗯？”
允浩的眼睛亮了。
姜檸說完，就迅速轉身跑了。
看着姜檸的背影，允浩忍不住傻笑。
這個女孩，或許就是自己的芍藥花姑娘。
當然，又或許不是。
允浩還不到十九歲。他無法确定。
況且，許多人早就過了十九歲。終其一生，也沒有确定。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中間斷更了三個星期……謝謝沒有取消收藏的你。
這幾天事情超級多，要過個兩三天才會空閑下來。
但記得自己說聖誕節要回來更新的，雖然沒多少收藏還是要履行諾言。
好久不寫，感覺沒有手感了……
請包涵。看文愉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