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學語

安逸平靜的午後時光讓人異常放松,休戈收緊手臂同蕭然依偎在一起小憩了一會,睡醒之後也不願起身,蕭然側着身子蜷在他懷裏,腦袋抵在他的肩窩,烏亮柔軟的發絲同身下的獸毯融為一體,眉梢眼尾似乎還帶着情事留下的紅暈。

休戈眼眸半合仔仔細細的打量着熟睡的青年,在他們初遇的那一年裏,十四歲的蕭然不過是個清瘦俊俏的幹淨少年,眉眼澄明瞳色黑亮,身上還留存着可以感覺到的善良和正直,後來他看見蕭然背手立在錦衣華服的淩睿身後,緊挨着暗紅色的紋龍漆柱,與身邊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休戈不喜歡南朝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并不是祖輩上的恩怨,而是他親眼所見的複雜與陰暗,他篤定南朝那種富麗堂皇下的黑暗是會吃人的,蕭然所處的那個地方更是風口浪尖,他若不想盡辦法帶他離開,蕭然早晚要被吞噬殆盡。

他擁着懷中人又想起了他們兵荒馬亂的初見,玄色短打的少年幹練利落,起落轉承之間行雲流水,出類拔萃的身手沒有一絲多餘的動作,那是南朝喧嚣紛擾的街頭,四目相接的瞬間他的世界裏驟然鴉雀無聲。

休戈就這樣摟着蕭然躺了近兩個時辰,眼睛凝在他身上連移開片刻都舍不得,蕭然側身睡就是因為背上不舒服,即使這樣刻意回避也不行,躺久了還是腰胯泛酸發麻。

他昏昏沉沉的動了動身子,睡得發懵一時間也就沒忍住吃痛的低吟,休戈趕忙低聲問他是哪難受,蕭然眼睛眯開一條縫隙,困意十足的眸子渙散着飄忽了半天,還有零星的水汽蓄在眼底。

“嗯……疼…太軟,背疼……”蕭然喃喃似的吐露出含糊的字句,不知道是困得厲害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他邊說邊往休戈肩窩裏埋,赤裸的身子輕微抖動了一陣繼而蜷得更緊了一些。

幼時師父教他習武要吃夠苦頭才能有所成就,更何況男子漢頂天立地不能喊疼,那會他尚能仗着年歲太小時不時的耍個賴撒個嬌,後來待他如父如兄的劍客師父橫死異鄉,他被人帶進景王府後就再也沒人關心他疼不疼了。

影衛要學的東西比闖蕩江湖的多得多,他練傷骨損筋的苦功,替淩睿擋過數十場暗殺行刺,別人都說南朝的影衛沒有能活到三十歲的,不是為了主子死于非命,就是事成之後被主子除去,就算能逃過這兩劫,也逃不過透支身體的消耗。

以他的年紀和天賦是該在武學上小有所成,但按常理來講,他絕對不該有現在這樣的內功,景王府攬天下奇藥助長功力,他還算是根基資質好的,與他同輩的影衛一共十四個,而今還活着的加上他也只剩四人。

淩睿曾許諾過他是不一樣的,淩睿曾親口說蕭十四總有一天會脫離這個泥潭,哪怕是傷殘病弱,不比往昔,只要等到他淩睿登基為帝的那一天,蕭十四所付出的一切都會得償所願。

蕭然蹙起眉頭往身邊又蹭了蹭,他夢及亂七八糟的往事就不想再睡了,身下莫名舒服了許多,他偎在休戈懷裏睜眼醒來,身下獸皮層疊鋪成的床鋪還是原樣,只是稍微高了一點,他打着呵欠随手一摸,獸毯之下不知何時墊上了一層平整的木板,剛好軟硬适中。

狄安城真要仔細逛少說也得十天半個月,蕭然看出休戈想盡早回到王都,眼下南朝換帝四面楚歌,北原接受了和親的籌碼同意暫時休戰,但局勢總是難以揣測的,淩睿是典型的淩家人,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有變數。

他與休戈在狄安一共歇了兩日,第三天去西城買足了肉幹和奶酒就上了路,休戈再三問他要不要南朝常吃的米面吃食,狄安城裏也有南朝的商販,一袋瑩白潤色的稻米足足要比南朝那邊貴上十倍左右。

蕭然無可奈何的反複跟他強調自己能習慣北原的食物,事實上他這幾日裏因為休息的舒服食欲也好了不少,羊腿羊排來者不拒,總是吃到唇邊染滿亮晶晶的油光。

昭遠是北原的王都,從狄安出發快者七八日,慢者要半個月還多,蕭然騎着白馬跟在休戈身邊,一行族人十分默契的離他們稍遠一些,彼此能看見隐約身形,但絕對聽不到自家王上是怎麽和王妃談情說愛的。

蕭然開始學簡單的北原語了,他在語言上的天賦不好,北原語的發音較之漢話更為特殊,會有些卷舌的音調在裏面,蕭然昨天晚上努力學了半晌休戈也總說他發得不對,非要湊過來把手指頭伸進他嘴裏勾着他的舌頭教他發音。

蕭然心性老實沒有他那麽多心眼,還真的呆呼呼的含着他的指尖認真開口,舌面被指腹壓着摩挲哪能發出什麽正常音調,等他反應過來休戈是占他便宜的時候,男人早就嬉皮笑臉的抽回手指跑去了帳外,利利索索的躲過了他扔去出的墊子。

北原的傳統文字比發音要難許多,随着世代開化逐漸通化文字,即使是在昭遠也能看見些許漢話寫成的東西,只有每年祭祖的時候才會全部使用繁瑣的古老文字。

休戈想先教會他怎麽說再教怎麽寫,左右也不急于一時,反正他是會時刻黏在蕭然身邊的,蕭然學得慢些還能更依賴他一點,他從日常起居裏見到的東西來教,身邊的馬匹、營帳、匕首、奶酒,他都一個個翻譯成北原語說給他聽。

蕭然的确學得慢,睡前學了十個,睡一晚上再起來大概只能記住六七個,休戈耐性的好得很,在蕭然提出要學北原語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滿足了,蕭然願意為了他來融入一個陌生的國度部族,只此一點就足以他欣喜個一年半載。

陽光和暖,原野繁茂,有風低低掠過草尖帶起萬頃碧波,駿馬在主人的牽引下沿着一條隐秘的道路小跑前行,這是北原祖先累積數年的開拓出來的,能繞開水泡、沼澤、枯萎的荒地,只有最優秀的騎手才能記準這條蜿蜒曲折的路線。

蕭然穩穩的坐在馬背上,他已經算是個合格的騎手了,白馬的名字以北原語發音是恰斯,翻譯成漢話是雪,它是冬日出生一身雪白所以就起了這個名字,蕭然俯身拍了拍馬脖子一連叫了幾次都沒得到回應,大概是嫌他發音不準叫起來不好聽,白馬故意慢下腳步用力甩了甩後蹄。

休戈笑得險些嗆了一口奶酒,蕭然言語間還透着生澀和僵硬,學不來北原那種語調和語氣,他擰緊酒囊蓋子讓黑馬慢下一點等着蕭然跟上,他又教了一遍正确的發音,話音剛落白馬就屁颠颠的跑過來打了一聲響鼻。

“好,好,下一個,下一個——我們不學這個了——”休戈努力忍住笑意歪着身子去蕭然臉上偷了個香,野花三五成簇的點綴在原上,蕭然繃着嘴角和馬較勁的模樣實在是讓他心癢,“其格,其——格——,不過這個你不用會說,這詞應該是我來稱呼你的。”

休戈褐眸一眨隐去些許狡黠,蕭然扭頭有些不解的看向他,他放好酒囊再豎起兩個拇指對着一彎,非常地道的做了個簡單易懂的南朝民間手勢,是專門拿來形容兩個人好上了那種關系的。

蕭然神色一僵立馬紅了耳朵尖,他從休戈面上那種賤兮兮的得意就能體會明白這個詞什麽意思,他與休戈上下分明,私底下用個丈夫稱呼妻子的稱謂實屬正常,更何況休戈早就命族人臣民只能稱他蕭公子,外人面前給他留足了尊重和面子,這些天裏他遇見的每一個北原人都畢恭畢敬的用漢話稱他蕭公子,禮數周全得甚至要比對待休戈還要認真,沒有半點怠慢的意思。

蕭然半羞半臊,但他不得不承認委身給休戈并沒有什麽違和或恥辱,休戈是他最向往的那種同性,拉弓縱馬馳騁疆場,他遠在南朝也知道北原的國君年少繼位,八年以來征戰殺伐統一部族,戰功赫赫宛若數百年前為北原擴土開疆的第一代君王。

蕭然薄唇一抿繃緊了腰背冷聲讓他教下一個,披散的長發遮去他耳尖蔓去頸間的紅暈,休戈無賴似的讓黑馬一個勁的往白馬身邊靠,半邊身子黏糊糊的貼着他的手臂,拖着長音一連喊了他好幾聲其格,最終惹得蕭然忍無可忍的擡手薅着他的領子狠狠往下一拽。

他們又行了小半日的路途,蕭然這回沒管什麽尊卑身份,他一路都賭氣似的騎在休戈前頭,駿馬撒歡似的跑着,風吹原野草葉低垂,遠處的山包離他們不過兩三裏,原野平緩視野寬敞,能看見一小群黃羊聚在那吃草。

前日的羊腿讓蕭然大快朵頤,要論羊肉的品質自然是野生的黃羊最好,休戈輕夾馬腹追上蕭然,賠笑似的讨好着問他一會要不要再吃一次羊腿。

蕭然幾乎是反射性的勒馬停下,野味的吸引力瞬間勝過了理智的思考,他看向休戈指着的方向,右後方的山包下頭羊群聚簇,每一只看上去都頗為豐腴。

休戈看蕭然有興趣就取了馬鞍上挂着的長弓和箭囊,箭囊裏有五根羽箭,以他的箭術射只羊實在是綽綽有餘,他背弓拿箭調轉馬頭讓蕭然在原地等着,狩獵者的天性在不經意間留露出來,他自小就馳騁原野,再快的黃羊也逃不過他的弓箭。

蕭然莫名的覺出一些別扭,興許是剛剛那個稱呼作祟,他總覺得休戈這樣待他雖然很好,但實在是有些被輕視的感覺。

如今的生活沒有先前那麽多拘束,蕭然漸漸放開了一些,他不等休戈囑咐完就夾緊馬腹從他身邊超了過去,順帶着側身彎腰伸手一攬,轉瞬之間就搶了他靴側的匕首。

白馬四蹄騰空頃刻躍出數米,蕭然低頭俯身衣袍紛飛,披散的長發随風仰起,狼牙當胸被吹出細微脆響,手中鎏金的玄鐵匕首映出秋水冷光。

這才是蕭然該有的樣子,肆意張揚少年郎,休戈笑着看他氣勢洶洶的搶在自己前頭飛奔出去,黃羊看上去綿軟憨态,實際上十分警覺而且還是奔跑的好手,休戈拿下長弓催促黑馬趕緊跟上,打算趁着羊群被蕭然吓散的功夫搭箭射上一只,順帶着還能看到蕭然錯愕羞惱的可愛模樣。

一切如他所料,蕭然沒跑出一裏羊群就聽到了聲響四散逃去,休戈拉起長音滿是笑意的又喊了他一聲其格,骨節分明的手指握上弓身正準備要壓下羽箭拉弦。

變故是一瞬間的事情,蕭然經過的草叢忽然變了随風搖曳的方向,休戈指骨頓僵面上的笑容驟然凝固,十餘道深灰色的身影自羊群四周閃電般的竄出圍堵,那是被驚起的狼群,蕭然貿然一搶,剛好同黃羊一樣落進了埋伏已久的包圍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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