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狼群

北原的騎兵一直是崇關以北最堅韌的一道屏障,只要是在這片孕育了祖先部族的草原上,他們就是不可戰勝的,這也是南朝百年前為何只能占去北原在崇關之內的十餘座城池,不能攻過關外将其滅族的原因。

騎兵在戰時用得最多的計策謀略都是跟狼群學來的,北原男兒大多血氣方剛,孔武精悍,然而即使是部族裏最年輕力壯的勇士也最多只能應對三四匹狼,這是部族裏流傳已久的古訓,假若在野外遇上的群狼數量上了雙,那縱使是有整整一隊騎手也必須謹慎撤離。

古訓源于北原人對生靈的敬畏,更源于他們對狼群的忌憚,狼是草原上最接近人類的生靈,它們陰詭老練,北原自有人跡以來經歷過無數嚴酷天災,期間幾次大旱大雪使得草場枯盡牛羊死絕,唯有狼群始終盤踞一方,同人類一樣繁衍生息,代代相傳。

白馬比蕭然先一步感知到周圍的環境,再桀骜不馴的馬也終究是馬,面對狼群時它和黃羊一樣是被獵食的那一方,兩頭成年健碩的公狼從白馬蹄前攔路截過,獸爪劃過地面揚起沙土草葉,受驚的白馬嘶鳴出聲,撩蹄後仰的幅度在一瞬間就超過了蕭然能駕馭的極限。

斜刺裏殺出來的母狼通體深黑,強健有力的後腿足以支撐它飛身躍起搶在蕭然墜馬的同時一躍而上,狼獸森白的牙齒透着腥臭血氣,蕭然一根脊椎承了全身重量,徹骨的劇痛立刻頂替掉了再次陷入獸群的生理惡寒。

他反手握緊休戈的匕首置于身前竭力一擋,數年苦練習武的底子救了他的命,筋骨沒有因為疼痛而失去行動的能力,全身的肌肉緊繃勉強支撐着他往身側翻滾的動作,在狹長的狼吻即将抵上咽喉的那一刻,蕭然死死握着匕首一橫一別,強行發力的半身拼命壓住了撲在他身上的母狼。

夏日的衣袍單薄寬敞,母狼嘶吼着用力掙紮,夾着泥土的利爪在蕭然身上抓出道道血痕,公狼見狀立刻并肩而上,一頭成年公狼少說也有七八十斤,蕭然右手握着匕首卡在母狼的狼口,左手拼死也只能擋開其中一頭。

這是他第二次被狼獸合圍,比大半年前的那一次要好上一點,他還有一柄從休戈那拿來的匕首,不至于豁出去自己一邊肩頸來阻擋豺狼咬合的動作。

蕭然五指成爪揚起了一大塊草皮狠狠掀開,左側的公狼步子稍頓,滿是土腥味的草葉擋去了它的視線,蕭然以膝支撐,塌腰斜身扼住它毛發濃密的頸間使足力氣往後一掄,錯筋斷骨的疼痛似乎足以使得他左手手骨盡數分崩離析。

青筋自額角蔓去頸間,手背上暴起的經絡昭示着他用了十成十的力氣,公狼被他單手摔出數尺一頭栽在白馬腳邊,踉跄幾步便又能歪斜着身子再次裹挾一陣腥風猙獰撲來。

一切都是發生在電石火光之間的,身下的母狼趁機暴起、沒有被幹擾到的另一頭公狼成功的撕咬上了他的肩頸、白馬發出嘶啞的咴聲、吃多了牧草跑不動的黃羊在其他野狼的利齒下慘叫出生命終結時的聲響。

蕭然甚至都沒覺得疼,他腦海白茫着擡頭看向休戈所在的方向,青筋盤亘的咽喉赤裸着暴露在母狼眼前,他看見休戈放下了手裏那張明明拉滿了弦的弓,時間似乎凝固着停頓了,蕭然握着匕首的手指反射性的松了一下,母狼濕熱的口水和他手心的汗液交織在一起,鎏金的匕首在那一刻突然變得再也不能被他握住了。

……

十四,你放心,你跟他們不一樣,我會待你好的。

十四,你只有替我做成這件事情,我才能站穩腳跟。

十四,我只有你一個,我不會娶妻的,絕不會。

十四,他們是要我的命,我娶她是要自保,只立她做側妃,你相信我,我絕不碰她,待我登基就把她廢了!

十四,父皇有意立我為太子了,你秋獵跟着我去吧,我擔心老五他們會對我不利。

十四——十四!十四你睜眼啊!我命你睜眼啊——!

你不要怪我,你不要怪我…十四——十四——!

蕭然仿佛又回到了那個深秋的獵場,四周的豺狼野獸皆是數日沒有進食,明黃的聖駕龍攆在精鐵圍成的欄場之外,老皇帝撫弄着枯手上的扳指說聽聞淩睿的親随武藝高強,要看他進場一試,他領旨越過鐵欄卻沒能拿到趁手的兵器,那一刻他才明白老皇帝是要他徒手送死,為未來的淩睿清君側。

他看見他的王爺騎在馬上躊躇着拉弓搭箭瞄向內場卻遲遲不發,錦衣華服的景王離無數人夢寐以求的龍椅只剩一步,淩睿的手一直在抖,老皇帝渾濁的眼眸裏藏着君王的狠戾,他記得他在狼口下垂死掙紮了許久,直至全身的力氣耗盡,傷口裏淌出的血液暈濕身下層層枯黃的野草。

那是老皇帝對皇子最後的考驗,淩睿寵幸于他不是秘密,南朝可以姑息一個被主子臨幸的影衛,但絕不能容忍一個偏好男色的君王,這也是老皇帝教會淩睿的最後一樣東西,成王必孤身,相較皇權,任何東西都必然會被舍去。

蕭然親眼看見曾言辭真切許諾于他生生世世的男人終究是在馬背上頹然的放下了那張硬弓,他們之間那種所謂的情感最終只是讓淩睿于心不忍的偏頭側首而已。

他以為休戈是不一樣的,他以為待他極好的北原男人是一個和淩睿截然不同的君王,可此刻的休戈也并沒有射出那根搭在弦上的箭。

蕭然恍然着放棄了抵抗,左右要葬身狼口,既然秋天的時候他就本該死在南朝的獵場,那夏日裏在北原的草場上被撕咬殆盡也不是什麽難以接受的結局。

他合上一雙黯淡無光的眼眸任由匕首脫手,金黃溫暖的陽光沒有再映亮他的眼底,蕭然釋然的迎接自己意想之中的死亡,他甚至都想到了自己的屍體上會開滿那種黃色的小野花,就像他和休戈剛剛騎馬時看到的那些花一樣。

濺在面上的溫熱液體代替了本該出現的劇痛,腥甜的血液染紅他的眼尾和腮邊,蕭然怔怔的落入一個遲來片刻的懷抱,男人寬厚的胸膛和有力的臂彎将他緊緊箍住,他确實是覺不到疼的,因為那匹瞄向他右肩的公狼不知何時已經頭骨碎裂的死在了一旁。

休戈搶過了掉落的匕首,瘋狂撕咬的母狼被男人硬生生用膝蓋壓斷了頸椎,休戈另一只手裏捏着黑鐵鑄成的馬蹬,狼群一見死了同伴就立刻棄了黃羊轉撲向他們,蕭然睜開渙散失焦的眸子卻做不出任何應有的反應,他四肢癱軟着倒在休戈懷裏,眼前只能看見化不開的血霧。

遠處有愈來愈響的馬蹄聲和人聲,覺出不對的族人們紛紛掉頭趕回,骁勇善戰的騎手個個抽刀縱馬飛奔而來,狼群自然知道北原人的厲害但卻不願善罷甘休。

休戈單膝及地緊緊護住懷中的蕭然,他呲出不遜于狼獸的犬齒,喉間滾出可怖之極的低吼,深褐的眼眸被血色掩去大半,他十二歲第一次單獨出獵,豁出大半性命殺得就是一頭成年的母狼,而那狼牙正挂在蕭然頸上,迄今為止只有狼才會讓他三番五次的吃苦頭,但他必将成倍奉還。

利齒穿透的小臂淌着粘稠的血液,他知道蕭然狀況不對也就沒費那個功夫去喊他清醒,撲向蕭然肩頭的公狼是他用手臂擋下的,他棄弓箭扯馬蹬的動作足夠快,這才沒讓蕭然丢了性命。

休戈眼底顯出了罕有的殺意,他是北原臣民的王,更是這片原野的王,他和祖先一樣敬畏長生天下的生靈野獸,但他不容許任何傷害過蕭然的東西活在這片原上。

擲出的匕首迎面紮進了頭狼的腦門,全部沒入的刃身使得血花都沒能四濺出來,疾馳而來的安格沁自馬上抛出長刀,休戈反手抽刀甩開刀鞘,古樸的黑鐵刀身是馬刀慣有的形狀,尋常人需得加長手柄騎在馬上才能堪堪施展開,休戈憑着蠻力将長刀往身側甩開,地上應聲裂開足以絆斷馬蹄的塌陷。

刀刃漆黑如墨,映不出一絲光亮,他将懷中的蕭然交予下馬的安格沁,臂上的血流到了古舊的刀面上,黑鐵上蜿蜒而過一絲猩紅血光,轉瞬便順着刀槽淌滿了刀刃,休戈單手執刀,刃尖垂地,四散開的殺意一時竟止了草原上的風,黑刀破開凝固的空氣帶出暗色光影,他只身沖進狼群揮刀劈砍,獨戰群狼的身形如同降臨人間的殺神。

蕭然能分辨出扶着自己的人不是休戈,安格沁身上有休戈沒有的肉膻味,他昏沉迷茫的半睜着眼睛勉強看清了休戈的身影,狼群凄厲的哀嚎帶起他神經深處的抽痛,蕭然很快就沒了意識,他沒能看到在絕對壓到性的力量面前,狼群的一切戰術與計謀都煙消雲散,最終只能和那些死不瞑目的黃羊一樣橫屍在碧草青青的原上。

蕭然真正醒來時已是晚上,他是驚醒的,夢中的獸齒懸在他咽喉上方,豺狼腥臭的口水滴了他滿臉,大片的血跡混着黑暗如同潮水一樣要将他吞噬殆盡,他費力呼出壓抑的氣音,鹹澀的冷汗随着他猛然起身的動作流進了他的眼睛裏。

他在休戈的帳裏,身下是特意加了薄木板的獸毯,毯邊的木盆裏盛着溫涼幹淨的水,休戈盤膝坐在他身邊,嘴裏正咬着胳膊上來不及打結的紗布。

蕭然睜着澀痛的雙眼連眨眼都忘了,直至休戈索性撇下總也弄不利索的紗布傾身過來将他環住抱緊,男人溫熱踏實的體溫和接二連三的親吻總算是讓他有了些零星的意識。

“背上疼不疼?我找大夫給你看過了,他說骨頭沒事,但也可能看得不準,你要是腰上背上不舒服趕緊跟我說,聽見沒有?蕭然——蕭然——!你聽見沒有?從馬上摔下來不是鬧着玩的!”

休戈托着青年的腰身将他小心環緊,他仍有些許後怕,以至于即使一到能歇腳的地方就抓了三四個大夫來給蕭然看也還是不放心,他不住摩挲着蕭然的脊椎,血色凝結的臂上赫然是一排被咬透皮肉的血窟窿。

然而蕭然卻沒有答他的話,只是如夢初醒一般依靠在他肩上喃喃似的啞聲開口,一雙本該澄明的眼睛渙散晦暗,似是掩藏着太多不能觸及的過往。

“為什麽……你為什麽不拉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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