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番外四③

北原軍中戰力最高的騎兵人人善使馬刀,但休戈慣用的這柄黑鐵馬刀卻是獨一無二的,除了他之外,沒有第二個人能用。

常見的馬刀純粹為了馬戰而設計,刀面寬背薄刃,騎手揮刀時主要依靠馬匹沖擊的速度,刀刃方便劈砍,像塔拉這樣的個中高手,一刀下去能将敵軍和馬匹的兩顆腦袋一并砍下來。

休戈這柄刀則完全不一樣,它介于斬馬刀和馬刀之間,長度比普通的馬刀長出一截,刃口和刀背同斬馬刀一樣厚重勢沉,但使用起來又和馬刀的路數一樣,不加手柄,只是單純的握在掌中劈砍。

很多人說休戈能用這柄刀依仗的是天生神力,畢竟換做旁人來怕是連扛都扛不動,但事實上,蕭然從跟他第一次切磋交手的時候就明白,休戈是有蠻力不假,但蠻力根本不是最重要的那個因素。

鴉黑的馬刀被休戈提在手中,無光的刃口垂至青磚鋪成的地面,還是他們第一次比武的那塊空地,只是那些曾經龜裂的青石磚早就被換了。

四周的牆頭和房頂蹲了不少侍衛,他們中的大多數都被蕭然提點過,南北武學有異,蕭然幼年跟随劍客學得是最正統的武學心法,故而日子一長,北原宮城裏的侍衛們或多或少都學跟蕭然學了點溜牆頭竄屋頂的功夫。

自崇關一戰後,蕭然很少再動武,平日裏最多在寝殿的院子裏舒展一下拳腳活動筋骨,刀是給阿斯爾開蒙的時候才重新撿起來的。

阿斯爾站在空地邊緣看着自己兩個父親執刀相對,他敏感的察覺到天地間的風似乎靜止了,來自雪山的寒意慢慢充盈這處宮苑,這是屬于休戈的氣勢,純黑的馬刀裹挾着令人腿軟的威壓。

這柄刀既不是古刀也不是名器,除去材質和形狀特殊之外沒有任何值得一提的地方,它之所以會有這麽強烈的森嚴刀氣,只是因為休戈用這柄刀斬殺過數不清的敵人。

阿斯爾的掌心和後脊開始緩緩滲出冷汗,他本以為蕭然會用那對相同材質的雙刀,這樣至少可以在兵器上和休戈勉強打個平手,可他怎麽都想不到,蕭然用得是居然屬于他的那柄馬刀。

專門用來給他開蒙的馬刀和休戈的刀形狀類似,因為只是拿來練功的,所以這柄刀還是個半成品,一沒有鍛淨黑鐵裏的雜質,二沒有開刃修整,他平日裏拿來練功還好,真要是拿去同休戈對上,恐怕連根棒槌都比不上。

阿斯爾曾聽很多人說起過蕭然同休戈的那一戰,蕭然持雙刀,不避不守,騰空而上揮刀下劈,以雷霆萬鈞的氣勢同休戈硬碰硬,招式起落之間大開大合,刃口相撞崩裂出點點火星,煞氣逼人的戰意在起先的幾十招內能将休戈完完全全的壓制住,盡管那一戰蕭然最終敗了,可蕭然還是依靠這份一往無前的淩厲令當天在場的所有人心甘情願的折服。

然而,所有人都很清楚那一戰是沒有辦法重現的,因為蕭然的筋骨和武力早已打了折扣。

阿斯爾緊抿雙唇十指緊攥,他眼前的這一戰由休戈的進攻開場,凝固的氣氛被刀鋒劈開,休戈完全沒有半分手軟的意思,刃口撕裂空氣發出喑啞嘶鳴,這分明是足以劈開城牆的招式,任誰都不可能接不下這一刀。

就在他心髒提到嗓子眼,眼看着就要沖上去擋刀的時候,一直雙手持刀的蕭然才有了動作,與當年以戰止戰的硬氣打法截然不同,蕭然選擇的是撤步後退。

蕭然橫過刀刃擋與身前,右手緊攥刀柄左手移去刀面做以支撐,一柄破城斬敵的馬刀在他手中演化為盾,蕭然撤步沉腰延緩一步接下休戈氣勢洶洶的劈砍,刀面相撞的震蕩聲轟得圍觀者個個心頭直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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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被激起的煙塵緩緩飄散,阿斯爾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雙眼,無暇的青石磚自蕭然腳下往四周碎裂開來,細密的裂縫看似雜亂卻分布均勻。

蕭然身前的刀非但沒有絲毫破損,而且還結結實實的擋住了休戈刃口,而蕭然自己更是從頭到腳都毫發無損,連背上披散的長發都仍舊是妥帖柔順的模樣。

蕭然和休戈誰都沒給兒子慢慢消化的機會,這大抵就是男人之間最受本能趨勢的劣性根,即使是老夫老妻恩愛數年,一朝刀鋒相對也都難以自持。

骨子裏的好戰只會被愛情渲染的更為熱切,武力層面上的征服永遠是最露骨的欲望所在,休戈幾乎是立刻就攻了第二招,他轉腕橫掃,長刀直直沖着蕭然柔韌窄瘦的腰間而去。

蕭然是鷹,無論何種境地都能振翅高飛的鷹,他在休戈變招的同時将長刀紮于地面當做依仗,馬靴包裹的小腿精瘦有力,他生生踩過休戈的刀面騰空而起,避刀刃借刀勢,靈活到極致的身法甚至還可以支撐在他半空中僅憑腰力蹬上休戈的肩頭。

兩招過後,阿斯爾總算明白了為什麽在比試之前休戈會按着他的腦袋告誡他不許眨眼,蕭然的每一招每一式都令人不可置信,蕭然從頭到尾都沒有主動攻過一次,竟然也沒有落得下風。

馬刀相撞的聲音層出不窮,休戈的刀法狠戾迅疾,揮舞的刀刃化作重影包裹兩個人的打鬥的身形,長到誇張的馬刀在他手中就如同那柄鎏金短匕,進刀撤刀進退自如。

休戈之所以敢跟蕭然打得這麽瘋也是因為這點,他用刀用得足夠靈巧,假若蕭然有哪一式躲不過,他是肯定能及時收刀停手的。

收放自如才是使用這柄刀的要訣,蕭然教阿斯爾心法是有這個考慮,但也不全是,以阿斯爾目前的能力肯定是沒有辦法徹底領悟這一點的,對于一個天生怪力的小孩子來說,想要學會控制必須要花費經年累月的功夫,蕭然真正着急的是阿斯爾這種一往無前的和他當年如出一轍的沖勁。

蕭然再次提刀側身,矮身撤步先緩再擋,休戈的刀法被他這種慢半拍的招架延緩了許多,他用餘光瞥向杵在邊上的兒子,小孩目瞪口呆的表情讓他隐隐有些頭疼,阿斯爾在某種程度上着實有些死心眼,根本不像休戈那麽聰明。

蕭然有分心的精力,休戈卻完全沒有,他壓根就懶得管孩子看沒看懂,蕭然心疼孩子所以打算認認真真的教,他才沒有那份閑心。此時此刻他眼裏全是蕭然俊逸的身法和柔韌的窄腰。

休戈又進一刀,氣勢更兇的一記刀斬拉回了蕭然全部的注意力,他是享受這一刻的,這麽多年過去,蕭然心境有變武功也随之轉變,他喜歡蕭然這種周全又不失氣焰的打法,更喜歡這套打法背後的深意。

他的刀撞上蕭然的刀,刃口迸裂四落的火星在他心尖灼出撩人的癢意,同先前的那一戰截然不同,雖然當年那場比試他也跟蕭然打得酣暢淋漓,可當沸騰的血氣冷卻消退後,他擁着昏睡的蕭然在殿裏待了一整個下午,心裏只有滿腔憤恨和苦澀之極的憐惜。

曾經的蕭然不守只攻,膽量十足的打法雖然英勇驚人,但那卻是一種十成十的不要命的打法,他憎恨那些教蕭然功夫的人,但凡曾有一人教過蕭然怎麽保全己身,蕭然就不會落得滿身的傷病。

眼下這一場才是他打得最舒服的一場仗,蕭然沒有當年的淩厲好戰,也打不出當年的氣勢,可他心頭火熱的燥意不降反漲,蕭然或化解他的攻勢,或借他的刀勢而起,既毫發無損又能掌控局面,明明是近在咫尺易如反掌,他卻始終沒法将眼前的愛人徹底征服。

蕭然這樣的打法永遠不可能制敵取勝,但也不可能落入敵手,休戈手上打得越憋屈心裏就越舒爽,避而不攻的蕭然仍然有一閃而過的鋒芒,即使只有短暫一瞬也足以讓他淪陷其中。

休戈目光亮得驚人,他自正面連連強攻而上,蕭然自知扛不住他這種力道,于是便雙手緊握刀柄反複揮砍阻擋,每次都是一觸即分。

他毫不猶豫的将蕭然逼至角落,長刀再次揮下的時候蕭然避無可避,沒見過世面的阿斯爾驚叫出聲,于是蕭然踩上牆磚飛身而起的美景因為這聲叫嚷而打了折扣,休戈眼皮一抽只想反手去給兒子嘴裏塞塊抹布。

蕭然和休戈打足了兩刻鐘,誰也沒輸誰也沒贏,盡管休戈全程都占盡上風,但他的刀卻沒能碰到蕭然的半根頭發。

房頂和牆頭看戲的侍衛極其具有眼力見的四下散去,蕭然面色泛紅,額間也有細汗,他收刀之後立刻走去阿斯爾身邊戳了戳他的腮幫子問他看沒看懂,完全沒有理會恨不得将他立刻按倒在地的休戈。

阿斯爾張着嘴結巴了半天,他看得似懂非懂,好像是領會到了什麽但又一知半解,他皺起初見硬朗的五官擰緊眉頭,即使被休戈拎着領子晃了半天也吐不出一個字。

“……看不懂就自己想,什麽時候想明白什麽時候吃飯。”

阿斯爾這副模樣在蕭然的意料之中,小孩子開竅前那一段總是最艱難的,他硬下心腸使勁捏了捏兒子的小臉蛋,難得冷面無情的撂下了這麽一句話。

有蕭然這句話,休戈立馬光明正大的扔了阿斯爾在那處空地冥思苦想,他扛起蕭然喜滋滋的往寝殿跑,等到關上殿門打算半點正事的時候,蕭然摟着他的頸子膩乎上來,盡管也有那麽點意思,但卻顯露了不少疲态。

休戈心思一橫,強行勒令擡頭的小兄弟偃旗息鼓,他扔了手裏的脂膏抱着蕭然去泡了半個時辰的熱水澡,又仔仔細細的幫他把渾身的筋骨統統按揉開來。

殿裏地龍燒得旺,蕭然從池子裏出來穿身亵衣都不會着涼,他披了休戈的袍子,過大的衣擺一路遮去腿間,方便的連褲子都不用穿。

他屈膝坐在休戈懷裏眉眼半合,犯着困的跟休戈商議兒子要是還想不明白可怎麽辦。

“不至于那麽笨,實在不行明年就把他扔給伊爾特,帶去軍營裏待兩年就懂了。”

休戈一邊幫蕭然擦頭一邊忍不住去吻蕭然的後脊,他覺得自己簡直是是個稱職無比的父親,就算溫香暖玉在懷,他也還能認認真真的讨論兒子的教育問題。

“只能這樣了…….王叔還說他像你,根本不像。”

蕭然嘆了口氣順着休戈的示意仰過腦袋,休戈替他擦頭的時候總會順便按按他的頭皮,自阿斯爾到北原之後他就一直有點思慮過重,畢竟他不是只給自己養兒子,而是還要給北原的無數臣民養出來一個合格的儲君。

眼下的确沒有更好的辦法了,軍營苦悶,他不舍得讓兒子這麽小就去,所以只能寄希望于阿斯爾自己能把這個坎過了。

入夜之後膳房炖了牛腩,送飯的巴布照休戈的指令,特意端着砂鍋從冥思苦想的阿斯爾面前溜達了一圈,炖煮入味的牛腩香氣撲鼻,這是阿斯爾最喜歡的吃食,巴布從他身邊走過一圈,他饞得險些連口水都控制不住。

巴布将晚飯送至寝殿,休戈陪蕭然吃過晚飯早早睡下,蕭然畢竟白日裏消耗的體力太多,再怎麽記挂兒子也有點扛不住,他很快就蜷在獸毯上犯起了困,硬撐着不想睡得時候被休戈按着腦袋揉了好幾下。

蕭然總歸是扛不住休戈的安撫,他蹭着休戈的掌心合眼入睡,又一刻之後,白狼跨過門檻從起身的休戈擦肩而過,一人一狼交換過眼神,休戈大步走去殿外提點兒子,白狼懶洋洋的卧去他身側替他壓住了薄毯一角。

休戈遠遠就見兒子正抱着蕭然用過的那柄刀坐在地上垂着腦袋發愁,他走過去對着兒子的發旋擡手一戳,等阿斯爾鼓着腮幫子擡頭瞪他,他才撩起袍角大大咧咧的蹲了下去,“都到這個份上了還不懂啊?你不會真的那麽笨吧?”

“.…..不是,我不是不懂——!!阿爹的打法我能看得懂,但是,我,我不明白。”阿斯爾騰出一只手揉了揉發頂,他能明白蕭然這套心法的精湛之處,可他不理解自己為什麽要學這種無法取勝的打法,“贏不了也輸不了,就沒有用了啊……”

“是不能贏也不會輸,但是你阿爹沒有受傷,如果今天換個人跟我打,換個比你阿爹還厲害的都做不到這一點,這怎麽能叫沒有用,你跟人打架不怕受傷不怕死啊?”

“不怕啊!我們北原人都不——”阿斯爾瞪着圓溜溜的大眼睛,脖子一梗腦袋一揚說得大義凜然,只是他這份豪情壯志還沒說完就被休戈一巴掌扇回了肚子裏。

“不怕個屁!崽子,你記住了,領兵打仗面對敵人要無畏無懼這沒錯,但是只有傻子才不怕死。”

休戈扇在阿斯爾的後背上,手掌落下的聲音聽着大了點,但力道其實不重,比他爹當年扇他的時候溫柔多了。

他也曾這麽勇往直前舍生忘死,帶着年歲相仿的一群半大少年深追別國奸細,險些落入陷阱,回營之後他爹扇他一下不夠解氣,差點扒了他的褲子把他按在軍營正中當着所有人的面痛揍一頓。

“你阿爹教你的目的就是要你怕死,你必須要惜命,不光是你一個人的,還有你身邊所有人的命,只有活着你才能護住你的疆土,只有你的臣民都活着,你才能配得上一個君王的名頭。”

休戈很少這麽肅穆認真的和阿斯爾說話,月光下他的目光深邃幽遠,仿佛穿過了千百年的歲月,這是每一任北原國君代代相傳的教誨,世人常說北原人骁勇善戰一往無前,但事實上每一任國君所秉承的都是這樣一個道理。

“當年南朝占我崇關,祖輩中不缺你這樣滿腔血氣視死如歸的,但是如果當年的國君像你這樣不怕死悶頭上,那北原早就亡國滅種了。”

休戈其實原本不急着讓兒子早早懂得這些治國的道理,他有把握能讓北原穩定百年,但這是蕭然的想法,所以他肯定會依着蕭然的苦心來。

“算了,說得深了你也不懂,這麽跟你講,你是王儲,有朝一日要上戰場保護臣民,所以你阿爹和我教你練武練刀。同時,你也是我們的兒子,我們不想看着你受傷喪命,所以你阿爹教你保命的心法,雖然用起來不太厲害,但是能保你周全,你不缺胳膊少腿,你阿爹才能睡上踏實覺。這回懂了嗎?”

休戈拿過阿斯爾抱着的馬刀放去一邊,他捧起兒子小臉狠狠揉搓了一頓,難得這麽語重心長的說一長串話。

在阿斯爾的記憶裏,這是休戈唯一一次跟他心平氣和的講這麽多,這個道理他受用了一輩子,在休戈和蕭然無法繼續陪在他身邊的時候,他也仍舊遵守照做。

後來時光悠悠而過,他從宗族裏領養了一個王族的小崽子教他習武習刀,他教小崽子的第一樣東西,就是這套蕭然教給他的心法。

此刻的阿斯爾的确不懂大局和國事,他只能聽懂了休戈最後這段話,但也足夠了,蕭然最本質的意圖就是為了讓他學會保全自己。

阿斯爾撐着地面站起,他杵在休戈面前再次憋紅了眼眶,冒紅的小鼻尖努力吸溜着鼻涕,他仰起帶着淚痕的臉蛋用力點了點頭,垂在身側的拳頭握得極緊,骨節處甚至泛起了青白的跡象。

休戈平日裏對兒子沒正形,但終究還是心疼的,他見不得一貫皮糙肉厚的小崽子這麽哭,于是只能用力揉了兩下兒子亂蓬蓬頭發,一邊揉還一邊腹诽這跟孩兒他爹的手感差遠了,“行了,懂了就完了,哭什麽哭,憋回去。”

阿斯爾被揉得頭暈目眩,本就是個內疚了太久的小孩子,這種時候自然是沒辦法控制情緒,他罕見的對着休戈一癟嘴,原本就帶着哭音的哽咽一時間愈發明顯,“爹……爹,我錯了,我錯了…我知道錯了……我,我…我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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