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04
北原的殿君和尋常後妃不同,休戈予給蕭然的遠不止一個伴侶的身份。
君者,坐擁江山,當享萬人之上。
可蕭然卻極少動用這份特殊的權力。
他被休戈養得愈發慵懶,他幾乎不參與議事廳中議政議事的早朝,偶然去了也是睡眼惺忪的窩在休戈身邊剝栗子,後來他們有了阿斯爾,他便一心盯着北原未來的君王練武習字,壓根不會再去議事廳裏陪休戈同甘共苦看折子。
更何況近些年來,天下平順,鮮有戰亂,休戈這一個正八經的一國之君都沒有殺伐果決的機會,他這個整日忙着教子的殿君就更沒有鋒芒畢露的必要。
蕭然只有在每年冬日祭前後才會像個正八經的殿君,雪山中的祭祀、昭遠城門的高臺、各國使臣的迎來送往、各家部族的年禮打點,他都能應付的滴水不漏。
可這些事情說到底還是雜七雜八的閑事,即便他做得再好,旁人也只當他謹慎仔細,絕不會将他與一個位及國君的身份畫上等號。
穆沁之前從未見過蕭然的真容。
在北原臣民口中流傳的蕭然是個溫潤和氣的瘦削公子,所以他自然将蕭然和那些娴靜溫柔的南朝女子聯想到了一處。
蕭然的殺氣和怒意讓他始料未及,他滿臉愕然的呆滞了一陣,而那些行動迅速的侍衛則證明了蕭然絕不是跟他鬧着玩的。
他神色複雜的看向了近在咫尺的蕭然,挾着篝火熱氣的夏風灼得人心頭發燥,離他不遠的營房裏,那些領命的侍衛正将他的族人悉數帶出營帳。
墜馬的穆薩爾還提着沒穿好的褲子就被侍衛從營房裏“請”了出來,負責給穆薩爾敷藥的醫官全無什麽醫者仁心之說,連膏藥都未給他除淨便背起藥箱快步離開,不再理會分毫。
“殿君。我只是要見王上,扈達部與昭遠世代交好,我此次來也并非冒犯,你這麽做——”
穆沁喉結一頓,風将篝火燃燒的灰燼吹進了他眼裏,模糊了他的視線。
負手立在他身前的蕭然面無表情,他忍着刺痛啞聲開口,不得不擺出部族之間千絲萬縷的那一套說辭,可蕭然根本不吃他這一套。
“休戈一路奔波,回來總要休息,不見也就不見了,若真是有什麽要事,你可以去狄安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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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然極少在人前直呼休戈名諱,休戈平日裏不修邊幅,少有君王的架子,他總是能維護就多維護一點,但是眼下,他不想再這麽做了。
蕭然像是個看守領地的雄獸一樣露出了自己的獠牙,他将“休戈”這個兩個字咬得格外清晰,他目光森然的仰起腦袋和穆沁對視,垂在他肩頭的一縷黑發夾帶着卷曲的褐色發絲,那是休戈同他結發的印證,也是他最有力的一張底牌。
——他是北原的殿君,他和休戈一樣是北原的君王。
休戈此次過崇關之前,特意将國中方印與虎符全數交予他手,單論起身份高低,即便是身為王族血親的塔拉也要對他俯首稱臣。
所以他有權利将扈達部直接遣走,甚至不需要為此給出任何理由。
這是休戈予給他的,在北原的國土上,他不用顧忌大局,更不用為了所謂的和氣去忍氣吞聲。
何淼淼剛入北原宗室那會,朝中曾有人憤憤不平的給休戈上書,後來阿斯爾入宮為儲君,蕭然一個人攪得北原王室摻進了兩個毫無關系的血親,縱使北原民風再怎麽開放,也難以教所有人心服口服。
他是這一切的衆矢之的,他曾被那幾個上了年歲的老爺子堵在書房裏耳提面命,足足待了兩個時辰也脫不開身。
休戈在這件事情上格外蠻橫,休戈下朝之後得知了情況,立刻說一不二的當場翻臉。
蕭然是被休戈硬闖進書房裏扛出去的,那幾個看着休戈長大的老爺子氣得痛心疾首,最後還是塔拉出面,才勉強哄得那些人安生下來。
“所以,閣下請吧。營中諸事繁多,我就不送了”,蕭然沉下語調,緩緩開口。
他眉眼間透着罕見的淩厲,瘦長的指骨在背後緊攥成拳。
蕭然挺直了脊背,尤為坦然的接收着穆沁的憤怒,他知道自己這麽做可能真會攪得扈達部同昭遠離心離德,可他不會再像以前那樣瞻前顧後了。
他不需要母儀天下,不需要忍辱負重,更不需要為大局做出什麽犧牲,有休戈在,他只需去做他想做的。
他是休戈的愛人,他有權利捍衛自己的領地,縱使穆沁再怎麽情深意重都與他無關,休戈只能是他一個人的,誰都別想來分一杯羹。
“——殿君!”
見蕭然如此,穆沁頸間繃出了幾道青筋,他梗着脖頸從牙縫裏擠出一聲低吼,可這并不是出于氣惱,而是出于一種帶着懼意的無可奈何。
此時此刻的蕭然絕不會和什麽溫潤如玉挂上關系,穆沁被蕭然這一雙眼睛看得背後發寒,僵持之間,他竟做不出更多的辯駁。
“不走!我們不走——我哥哥是扈達的族長!連王上都不敢這麽對我們!”
穆沁進退兩難的功夫,被侍衛帶出營帳的穆薩爾張牙舞爪的對上了蕭然。
他打小就驕縱慣了,受得不半分委屈,這回他先是被蕭然吓得墜馬,又被深得海力斯親傳的醫官按着治傷,正憋了一肚子氣沒處撒。
“你一個南人!到底憑什麽在這指手畫腳!!”
少年人氣急的叫罵聒噪不堪,蕭然側過身子皺眉反應了好一會才勉強弄清穆薩爾到底在罵些什麽。
自休戈收複崇關之後,有不少北原人和南朝人頻繁來往崇關內外,更有甚者還直接遷居異地,開門立戶。
所謂的南北之別早已淪為舊話,蕭然已經很久沒聽過這種說法了,這會聽到居然還有一點陌生。
“殿君,他不是有意冒犯——”
“哥!你幹什麽低三下四!!他根本就不是我們北原人!你看他這樣!王上怕不是瞎了——”
穆薩爾年少氣盛,最是肆無忌憚的時候,穆沁忙着伸手去摟他歪歪斜斜的小身板,沒能騰出手來去捂他的嘴。
但這世上總是有能攔得住穆薩爾的東西。
極為特殊的铮鳴聲在穆薩爾話音将落未落的時候驟然響起,他踉踉跄跄的呼吸一滞,即将脫口而出的字眼突然梗在了喉頭。
那是近百柄刀劍同時出鞘的聲音,整整齊齊的從營地四周席卷而來,直震得人頭皮發麻。
而終于啃完羊腿的白狼也舔着利爪撐起了身軀,它在刀刃的反光之中踱步而過,慢慢悠悠的停在了蕭然身邊。
快過崇關的時候,休戈連着打了四五個噴嚏。
陪了他數年的黑馬極為嫌棄的偏過了頸子,使勁甩了甩已經打了結的鬓毛。
工事艱辛,休戈歸心似箭,一刻都未耽誤,他連捯饬自己都沒空就更沒心思打理愛駒,至于跟他同行的阿斯爾則早就曬成了一只小黑猴子。
數月相思,終于只剩最後的數十裏。
連夜奔波的黑馬不見絲毫疲态,再次提速之前,它還能故意撩得阿斯爾一臉塵土。
帶着青草味的夏風是北原人最熟悉的氣味,休戈沒有笑話兒子的閑心,他深吸了一口氣,抓穩缰繩伏低身形,盡可能的為黑馬減少阻力。
這種穩妥到極致的姿态本不算英武,可長生天的眷寵永遠不會旁落他人。
阿斯爾盯着父親的背影看直了眼,夏日炎熱,休戈換了一身輕便的敞懷夏裝,那輕薄的衣料被勁風帶得紛飛作響,就像是原上最威風凜凜的戰旗
只可惜,休戈這種令人崇拜的模樣從來都不會維持太久。
一刻鐘之後,熟悉的營房漸漸在地平線處露出了真容,已經氣喘籲籲的阿斯爾手忙腳亂的提前勒馬,搶在休戈氣沉丹田之前捂住了耳朵,而跟在他身後的其他騎手也紛紛習以為常的效仿。
“然然——然然!然然——我回來了!”
聲徹原野,鳥獸俱散。
落在哨崗頂端看熱鬧的獵鷹爪下一滑,險些被自己的老朋友生生震下來。
“王上!王上!等等!”
“王上!——王上!”
區區幾個侍衛根本攔不住休戈,滾鞍下馬的休戈就像是上了發條的假人,只會目的明确的往前沖。
“走走走,都走!有事明天再說!”
蕭然的帳房近在咫尺,休戈大步流星,心如擂鼓,滿腦子都是小別勝新婚的那點情趣,壓根聽不進去身邊人正在叽叽喳喳的說着什麽。
他只當是有什麽繁瑣的政事等着他處理,于是他沖得格外快,情急之間,他還直接上手,左右開弓的拎開了兩個最墨跡的侍衛。
“不是,王上!王上你等等,等等!”
“等什麽等!這事兒能等嗎?!”
牧區的營地一共就那麽大點,而且帳子多空地小,人再一紮堆就更是顯得擁擠。
休戈靠着一番歪理,理不直氣也壯的擺脫了忠心耿耿的侍衛,橫沖直撞的擠過了簇擁的人群。他這一顆心已經全部飛去蕭然身上了,所以他壓根就沒去思考為什麽本該繁忙的牧民正成群結隊的湊在一起。
等到一頭紮進人堆裏頭,休戈才赫然覺出不對。
刻意圍出的空地像極了北原最傳統的角鬥場地,觀衆的歡呼聲也代表着這絕對不是一場打發時間的對陣。
休戈推開最前邊的牧民擠去場地中心,赤手空拳的搏鬥極為巧合的終結在了這一刻,他眼見着被扯開了衣袍的瘦削青年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柔韌性将對手貫倒在地,而這位正拿雙腿絞着對手脖子的勝者不是蕭然還能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