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折柳

懷信穿着一身铠甲坐在馬背上,擡起頭望着懸挂在大門正上方的牌匾。“柳宅”二字赫然映入眼簾,他移開目光,回頭掃視身後一隊整裝待發的人馬,暗暗咬了咬牙,翻身從馬背上躍下,走進大門。柳宅的家仆伫立兩側,一路目送着他進了書房。從六年前他進了柳宅,書房的門就不曾打開,裏面的人或喜或悲,他無從知曉,只記得當門打開時,那個人波瀾不驚的眼。手停在半空中,懷信遲疑片刻,心中籌謀了一番,方才推門走了進去。

“你來了。”柳綿的聲音如一顆石子砸在平靜的湖面上,激起懷信心中的一道道漣漪。柳綿将茶慢慢倒入白釉杯中,說:“好久不見。”待杯中茶水已滿,她輕輕放下茶壺,擡頭看向懷信。

這一刻,懷信知道徹底來不及了。沈岳死後的第二天,懷信再一次被召入宮中。這時,新帝已經有了十足的把握,已經拟好了納葉葳蕤為貴妃的聖旨,任命懷信為欽差大臣,迎葉葳蕤入宮。他還記得他跪在地上,新帝對他說:“葉葳蕤若是從則作罷,不從則就地□□。”如今,他見到了葉葳蕤,也就是柳綿,再想起新帝冰冷的聲音,不由得悲從中來。事已至此,他只能争取柳綿能妥協一回,至少能保住她這條命。“你怎麽不逃?”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你讓我逃,我逃到哪去呢?”柳綿身着白衣白裙,淩風出塵的氣韻如瑤池仙子一般,襯着氤氲的霧氣缭繞看起來愈加虛幻。“我逃了十一年了,不想再逃了,不如你坐下來,我們敘敘舊吧。”

“柳綿,你是有心胸、顧大局的人。為了海寧幫,你就妥協一次吧。”

“你就跟我說實話吧,咱們皇上給你的密旨是什麽?是不是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懷信終于擡頭看了她一眼,但是馬上又扭過頭去,他不想讓柳綿看見他已經紅了眼眶。“皇上說,如果你不随我進宮,就讓我将你就地□□。”

“要殺就殺吧。如今,新帝登基,我葉家遭人暗算,我自己活在這世上也沒什麽意思了。”柳綿将目光轉移到懷信別在腰間的魚腸劍上,說:“這把劍你用着應該很順手吧?用我送你的劍殺了我,也算是物盡其用了。”柳綿擡眼看着懷信,問道:“懷信,你恨我嗎?”

“什麽?”

“你恨我嗎?我殺了你的結發妻子和未出世的孩子,你恨我嗎?”

“不恨。”

“你養傷的那段時間,我一直瞞着這件事,還騙你,你恨我嗎?”

“不恨。”

“我總是戲弄你,你恨我嗎?”

“我不會因為這些事恨你。我只問你一件事,我在邊關的那三年給你寫的信,你明明是看了的,可是你為什麽說把它們燒了?為什麽又在我成親那天送過去?你為什麽對我這麽狠心?”

“事到如今,你還是說我狠心。在你眼裏,我從來就是一個蛇蠍心腸的狠毒之人。你只看到我責罰家仆,卻看不到我心寒。你只看到我對莺兒無情,卻看不到因為她口無遮攔險些害了我。你只看到我虐殺宋忠,卻看不到他差點把青霜折磨死。你總是這樣,只會同情弱者,譴責強者,而不知道弱者為什麽弱,強者又為什麽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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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究是我不懂你。”懷信嘆息一聲,說:“柳綿,你且跟我走,在路上我們再從長計議。你信我,我一定保你周全。即使你不能逃,進了宮,貴妃之位也是個好歸宿。你是個女兒家······”

“你糊塗!”柳綿拍案而起,“進了宮,我只能是葉葳蕤!我一輩子都離不開皇宮那個牢籠!我會死在那裏,爛在那裏,變成宮牆裏衆多怨鬼中的一個!你保全我?你以為你是誰?你敢在朝堂替我說一句話,你我就是結黨營私,到時候我們都得死!”屋裏的氣氛突然緊張起來,兩人相顧無言,都緊繃着臉。柳綿緩緩坐下,待情緒平靜了一些,方才開口:“懷信,殺了我吧。”說完,柳綿莞爾一笑,笑得甚是坦然。

懷信看着她的笑,終于控制不住,淚水又流了下來。他再次扭過頭,不去看柳綿,這是他第一次在笑中感受到了悲傷。

“你別哭呀。放心,這次你刺我多疼,我都不會生你的氣,我也不會再耍詐把你放倒。只是,我還沒來得及把新的發帶給你,三年前就應該給你。你自己去你當年住的房裏拿,就在那個抽屜裏······”柳綿臉上再沒了笑容,淚水漸漸淹沒了她的雙眸,順着臉頰流了下來。“青霜跟了我十幾年,你殺了我不要緊······”

“柳綿!”懷信一聲低吼打斷了她,“你不是狠心的人,我也不是!”懷信在臉上抹了一下,說:“我怎麽可能殺了我一直挂念的人?柳綿,事到如今,我只希望你能好好地活下來。”

“好。那我就不為難你了。”柳綿端起茶一飲而盡,“走吧。”

懷信長籲了一口氣,趕忙讓開路,躬身說道:“貴妃娘娘請。”

“別叫我貴妃娘娘,我不是。”柳綿一步一步地走向門口,突然,腳下一軟摔到了門上,身子順着門慢慢滑下來,逐漸癱軟在地上,一口血跟着嗆了出來。

懷信蹲在她身前,雙手因為驚懼而不停地顫抖。他伸手抓住柳綿的肩膀,喊道:“柳綿!你怎麽了?”他想起來她剛才喝的那杯茶,一切便明白了,可還是不甘心地質問道:“是不是那杯茶?是不是?”

柳綿含淚看着懷信,咧嘴笑了,口中的鮮紅讓這個笑容看上去又恐怖又悲涼。“從一開始,我就沒打算活着出去。撐到現在,只是為了再見你一面。抱歉,這次,我又要先走一步了。”

“柳綿,不怕,我這就帶你看大夫去,你撐住。”說着,懷信就要抱她起來。

柳綿死死抓住他的胳膊,說:“草包!我是以必死的決心配的藥,你覺得我會留轉圜的餘地嗎?懷信,我知道你的處境。我說過,我不會為難你。等我去了,你就拿我的屍體交差就好。我知道你膽子小,不喜歡見血。可是,最後還是讓你看着我死,死相也不好,這事你別怨我。我這一輩子都用來了結咱倆的恩怨,最後,別讓我留下遺憾。”

“不要!柳綿,我帶你走,我們一起逃出去!”

柳綿又咳出幾口血來,氣息越來越微弱,她用盡力氣扯出最後一絲微笑:“懷信,我不成了,你一定要好好的······”柳綿嘔出最後一口血,慢慢閉上了眼睛,一頭歪倒在他的懷裏。

“柳綿,你醒醒·····”懷信緊緊抱着柳綿,“柳綿,你快醒醒,你醒過來我就帶你離開這裏,然後再帶你去邊關看看,我們不入宮,不入宮······”淚水漸漸模糊了懷信的視線,懷信把額頭抵在柳綿的額頭上,從喉嚨裏擠出聲音來:“我不做官了,也不做沈家的女婿,回來陪你,我還做你的賬房先生。只要你醒過來,我幹什麽都好。柳綿,你聽見了嗎?”這是他第一次離柳綿這麽近,可是已經感受不到她的氣息。柳綿逐漸消退的體溫也讓他不得不接受二人已經是天人永隔,結束了所有的生離死別。懷信端詳着柳綿的臉,拿出方巾拭去了柳綿嘴邊的血跡,随後試圖抱她出去。柳綿很輕,可是懷信試了三次才将她抱起來。懷信橫抱着柳綿,一步一步地往外走。這條路他走了無數次,每一次都嫌長,只有這次他希望這條路是無窮無盡的。即使有盡頭,也是通向別處,那個地方應該是柳綿讀過的桃花源,或者是能夠讓彼此相忘的遙遠江湖,只要不是朝廷就好。到了門口,他停了下來,低頭看看柳綿,才邁了出去。

“季将軍,您再不出來老奴只能下令放箭了。”随行的太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葉葳蕤死了?”

“她自盡了。現在海寧幫只剩了一群烏合之衆,請皇上放心吧。”

太監使了個眼色,斜刺裏随即走過來一位太醫上前摸了摸柳綿的脈象,又探一探氣息,才點點頭确認她已經死了。“這葉葳蕤真是福薄,好不容易逃過了那個逆賊,皇上要納她為妃又不肯,居然為了這幫江湖散人自盡,哎······”

懷信抱着柳綿呆立在原地,癡癡地望着柳府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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