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番外:魂是柳綿吹欲碎
她自盡的當晚,我在她的靈前跪了一夜。雖然早就知道她要這麽做,但是我仍然接受不了我在這世上唯一的親人就這麽去了。
我叫青霜,是葉府從人販子手裏買來的丫鬟,從我七歲開始,我就伺候她,一直到她去。我和她一起長大,看着她從葉葳蕤成為柳綿。
在她還叫葉葳蕤的時候,她是京城裏有名的千金,也是京城裏有名的異類。不像別人家的姑娘那樣安靜本分,相反,她是不本分的。她從小就喜歡讀書,每天坐在書房裏聽父親講解諸子百家的名篇,可以徹夜不眠。等她長大了一點,她開始羨慕大公子騎射時的威風,又開始纏着大人教她習武。然而她終究沒有武學的天賦,最後只學會了一些架勢好看的花拳繡腿,不過對付街角的地痞流氓還是可以的。當時她還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功底是沒有功底,只當自己學得很好,于是穿着男裝把街上的小流氓打了個遍。終于有一天,她打了海寧幫幫主的兒子鐘闊,還由此認識了榮軒。這一年,她才十二歲。
在她十四歲之前,她的朋友很少,身邊只有寧王和沈家姑娘。她常年在京城,雖然也喜歡北方的飄雪,但是一直向往江南水鄉的溫潤。終于,在她十四歲那年,她帶着我去了蘇州外祖父家,我還記得出發的那天寧王過來送她。當時,她把手帕扔進了寧王的懷裏,說:“等我回來。”後來,她回來了,但是又走了,因為懷信。
那時候懷信還只是一個做布匹生意的小商販,我曾去過他與他娘子的店鋪,我見過他,我一直都記得他的長相,印象非常深刻,因為他身上沒有生意人的市儈。那時,他的皮膚還不是很粗糙,舉手投足間沒有背負着仇恨的戾氣,如果沒有安瀾與姑娘的沖突,他應該會和安瀾攜手一生吧。如果我沒有見過他,沒有向姑娘講過這位店鋪老板與他的娘子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她應該也不會那麽愧疚。
我至今記得出事當天她的慌亂,我們連夜逃回了京城,她去了城外的妙源觀找到了沈姑娘。那天,我守在門外,只聽見了哭聲。
那件事之後,寧王等到了他的未婚妻回京,但是他始終沒有想到,當日一別竟是一生,二人再見之時早已不是當年模樣。
後來,我随她離開了京城,去了青州。那時,她與榮軒已經是結拜兄妹,便以柳綿的身份入了海寧幫。她是一個聰明人,從老大人那裏聽來的官場套路在幫派裏一樣适用,這時她明白了所有的地方都是一樣的,因為人性總是一個樣子。時間漸漸流逝,在榮軒的幫助下,她在海寧幫的位置越來越穩固,以至于後來打敗鐘闊成為幫主。
五年後,她終于遇見了懷信。在她發現那枚香囊時,所有被塵封的記憶如浪潮般湧來,不複存在的榮耀、相見無期的故人和其他有關葉葳蕤的一切全部在她眼前閃現了一遍。她從馬車上下來,看着昏迷的懷信,慢慢拔出了匕首,匕首在半空中停留片刻,又被收入鞘中。“把他擡到家裏好生照顧。”
“姑娘,他是過來殺你的,你一定要想好。”
“我知道,可是我不能再延續五年前的錯誤了。”
懷信到了柳宅之後,她每天都會去探望一次,看着他傷勢一天天的好轉,她的心裏也坦然了許多。他們的關系越來越近,我在一旁看着,喜憂參半。我一直在想,如果他們中間沒有那麽多的恩恩怨怨,只是她單純地救了他,這兩個人的結局會不會圓滿很多?
“他總有一天會知道的,到時候姑娘打算怎麽辦?”
“青霜,我本來不想與他走得太近的,怕的就是這個。”
“姑娘已經不再想着寧王了吧?”
“寧王······想着有什麽用,我們此生無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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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懷信還是知道了,而且還是他自己撞破的。她迷暈了懷信,把他安置在閨房,自己潛入了懷信的房中。我伺候她更衣時,對她說:“姑娘,老太爺的手下不是好對付的······”
“所以我不能讓他們找到懷信。”
“可是,萬一他們······”
“青霜,我知道我已經留不住懷信這個人,但是我一定要保住他的命。”
我繞到她身後,不讓她看見我流下的眼淚。我知道她的心意已決,再勸都不會有用,便默默給她系好帶子,祈求上天保佑。然而噩耗還是傳來了,我差人去叫霍長老和榮軒,看着她掙紮着吞下解毒丸,用盡全身的力氣吐出昏迷前最後一句話:“讓懷信放心。”我跪在地上,抱着她倒下的身體嚎啕大哭。當榮軒威脅懷信時,我把他們拉開了,其實當時榮軒說的也是我想說的。我是有些怨恨他的,怨恨他不懂她的心思,怨恨他讓她以身犯險。我把她的話轉告了懷信,心裏為她不值。
“青霜姑娘,讓我看看她吧。”
懷信不是一個涼薄的人,他守了她七天,終于等到了她的蘇醒。在這漫長的七天,我不再怨恨他,因為各自都有各自的愛恨情仇,都有各自放不下的包袱。她怨恨安瀾毀了她的一生榮華,他又怎會不怨恨她毀了他與安瀾的安穩歲月呢?我看見他願意照顧她,心裏放心了許多,因為這表示他願意原諒她了。
“姑娘,季少俠是不是會一直留在這裏了?”我如是問。
她披散着頭發,嘴唇發白,臉色依然憔悴。“首先,他二十四了,不算少俠。然後,他不會留在這裏。”
“為什麽?他應該不怨你了。”
“即使我們可以面對彼此了,他也無法面對安瀾。”
“如果他放下了呢?”
“怎麽會輕易放下?”
“就像姑娘對寧王嗎?”
“不是的,寧王還活着,但是安瀾已經死了。”
她放走了懷信。正月十六的早上,她把一支箭射了出去,說完那句“後會有期”就轉身離去,任憑懷信喊她也沒有回頭。她停下腳步,輕輕說了一聲“你也是”,我看見她的眼圈已經泛紅。
“姑娘舍不得他嗎?”
“對。”
“為什麽不留住他呢?”
“因為我想讓他有一個更安穩的生活。”
然而,她的想法還是沒有達成,因為懷信從軍了,再次過上了打打殺殺的生活。懷信寄了好多信過來,她把這些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卻一封也不能回。她曾對懷信說她只能活在青州城,跟她所有的一切也只有在青州城是安全的。她把所有的書信放在一只錦盒裏,小心翼翼地收了起來。在叛軍闖進柳宅時,除了海寧幫幫主的信物,她只拿了那只錦盒從地道逃了出去。
我扮作她的樣子落入了宋忠的手裏,這時我才知道當年被送出去的莺兒輾轉到了宋忠家裏,還做了屋裏人。她為了讨好宋忠,把她在柳宅的事全部告訴了他,包括懷信。懷信率軍攻打青州城的消息傳來,宋忠不知道我是假冒的柳綿,讓我過去勸降。我選擇了絕食,半夢半醒地被挂在城牆上。當我徹底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守在我的身邊,已經和懷信見了面。我心裏為他們高興,相互牽挂了三年的兩個人終于重逢。我躺在床上,問她:“這次他是不是可以留在這裏?”
“怎麽會呢?他現在是朝廷的将軍,如今收複青州城有功,要回朝廷領賞的。”
我回憶起我在城樓上聽到的對話,說:“姑娘,我聽見他說你是很要緊的人。”
“兵不厭詐,你還真信啊?”
“他以為我是你,攻城的時候先把我救下了。”
“即使他知道是你,他也會先救你的。”她說完這些話,不等我反駁,起身走了出去。待她回來時,她與懷信短暫的重逢結束了。她帶着我回了柳宅,坐在我的床邊,說:“青霜,他說我心狠,因為我當着他的面毒死了宋忠。他問我有沒有收到他的信,我說收到了,但是沒有看就燒了。”
我驚愕地看着她,問:“你為什麽這麽說呢?”
“因為他說我心狠。”
“這······你可以解釋啊。”
“有什麽好解釋的?”她停頓了一會兒,眼淚順着臉頰流了下來,說:“我是海寧幫的幫主,江湖聞名的陰險之人。”
懷信回了京城,很快就傳來了他要和沈家姑娘成親的消息。我戰戰兢兢地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她聽完只是微微一笑,說:“他們兩個。”我站在她對面,仔細地觀察着她的神情,什麽都不敢說。“青霜,我是不是有一柄魚腸劍?”
“是。”
“把這個送給他做賀禮吧。”
“是,我這就差人把它找出來。”
“等一等。”她提筆在紙上寫了幾句話塞進了信封,然後找出那只裝着信的錦盒,把這封信放進了錦盒的最底下。她在錦盒上輕撫了幾下,慢慢收回手,說:“連它一起送過去。”
“姑娘······”
“既然他成親了,我與他便再無糾葛,他留給我的這些就還回去吧。既然他說我狠心,我就狠心給他看。去吧。”懷信成親的那天,她鎖上了他曾經住過的客房,再沒有進去過,她不也再提起懷信,就好像這個人不存在一樣。
三年後,新帝登基,下令賜死寧王。消息傳來,她呆坐在椅子上,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她輕輕喚了一聲“六哥”,說:“我要見他一面。”
“姑娘,宮禁森嚴,你怎麽見他?”
“我要見他。”
“姑娘······”
“你別廢話!把榮軒叫來!”
榮軒向來聽她的話,見她如此,只好冒險和她設計一番。她同榮軒進了京城,終于在寧王臨死時與他見了一面。世間對臨死之人是寬容的,在送行面前,所有的宮禁都會網開一面。我跟着她進了囚禁寧王的屋子,門慢慢打開,寧王穿着一件舊蟒袍背對着我們凄然坐在那裏。
“是來殺我的嗎?”寧王的聲音很淡漠,仿佛已經看透了生死。
她摘下兜帽,顫抖着聲音,說:“六哥,是我。”
寧王的背影一滞,他慢慢扭過頭,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他“騰”地一下站起來,手指着她,問道:“你是人是鬼?”
“六哥,我是葳蕤啊,你不認得我了嗎?”
“你······你不是······”
“對不起,我······”她哽咽起來。
“沒關系的,我知道你肯定是有苦衷。”寧王走過來,抱住了她。“你能來看我,讓我知道你還活着就好。”
“六哥,對不起,對不起······”
“不要哭了。我命不久矣,你從這裏離開之後,一定要躲起來,不要讓咱們的聖上知道你還活着。”
“六哥,你當初為什麽要走這一步呢?”
“即使我不走這一步,我也不會活得太長。咱們皇上什麽性情,你還不知道嗎?我死以後,你千萬要保重啊。”
“是。”
寧王放開她,看了看她的頭頂,又端詳着她的臉,問:“你怎麽還沒嫁人?”
“我······”
“有心上人了嗎?”寧王看見她的遲疑,伸手把她的頭發攏到耳後,說:“葳蕤,十一年了,總會有變化的。”
“六哥,無論怎樣,你在我心裏的位置是不可替代的。”
“能聽見這句話,我就知足了。我們此生無緣,只求來世相見吧。”寧王撫過她的臉,“我知道你懂醫術,身上可帶了能送走我的藥?”她瞪大了眼睛注視着寧王,寧王的嘴角漾出一抹笑意,說:“你心裏若還有我,就給我一劑藥,讓我走得體面一點。你是和我們一起長大的,應該知道他的手段。”
她閉上眼睛,淚水撲簌地落下,她睜開雙眼,眼神裏帶着決絕。“我帶了。”她從袖中拿出一包藥粉,死死地攥在手裏。“六哥,我當年殺了人,受了刺激,只能離開你。這件事了結的時候,葉葳蕤已經成了死人。我現在是海寧幫幫主柳綿,就是當年被你麾下宋忠劫持的柳綿,幫季懷信攻城的柳綿。我當年殺的那個婦人就是季懷信的結發妻子,這個女人把我們的人生全部毀了。”
“我早就猜想過你是柳綿,可是一直沒有證據。當一個人足夠了解另一個人時,對方的一點風吹草動,那個人都會感覺到。”寧王牽住她的手,又抱了她一下,再松開時,她手上的藥已經沒有了。
她攤開空空如也的雙手,絕望地注視着寧王,說:“六哥······”
“快走吧,被宮裏的人看見就不好了。快走啊!走!”寧王的臉沉了下來,“青霜,帶她走!”我拉着她往外走,走到門口時,寧王突然喊道:“葳蕤妹妹!”她停下來,回過頭看他。寧王站在原地,他擦掉滑落的淚水,強行扯出一絲笑容,說:“你身子弱,好好照顧自己,別生病了。六哥不能再護着你了,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聽見了嗎?”
她早就哭成了淚人,根本說不出話,只是一味的點頭。我見狀,對寧王行了一個大禮,說:“王爺放心,奴婢一定好好照顧姑娘,不負王爺囑托。”
寧王點點頭,說:“去吧。”
我們連夜離開了京城,她頹廢地坐在馬車上一言不發,那幾天她的眼睛一直都是紅腫的。寧王暴斃的消息和我們一起到了青州城,她再也扛不住了,病倒在床上不省人事。我不知道她在病中夢見了什麽,只知道她一會兒喊“六哥”,一會兒喊“懷信”。在一次哭喊中,她突然睜開眼,起身吐了一口血,又暈了過去。我急得不行,生怕她真的随寧王去了。等她再醒來的時候,她已經清醒了許多,可能是那一口血吐出去的緣故吧。然而,這一次她的身體徹底不好了,終日藥不離口,海寧幫事無巨細全部交由榮軒打理。
有一天,我伺候她吃藥,她靠在床上,問:“青霜,我是不是要死了?”
我倒吸一口涼氣,趕忙說道:“姑娘說什麽呢?”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知道。”
“姑娘,你自己的身體,你自己要好好照顧。我知道你想着六王爺,可是人死不能複生,你忘了王爺臨終的囑咐了嗎?”
“青霜,我夢見懷信了。”
我愣了一下,畢竟三年來沒有提起過他。“夢見他什麽了?”
“我夢見以前他在這裏的日子了。”
不久之後,懷信真的回來了,然而是以冊封使的身份來迎她進宮的。在懷信來的前一天,她已經知道了所有的消息。那一晚,她坐在宅子的藥房裏,按照醫術上的指示,連夜配出了□□。我在旁邊為她點燈,燭光在她的輪廓上描上了一抹暖融融的金色的光。我的眼淚掉在了書上,她擡頭看着我,對我說:“青霜,你哭什麽?”
“姑娘,我求求你,你快逃吧!”
她搖搖頭,拿手帕拭去我臉上的淚,說:“我這一生都在逃,我不想再逃了。明天可能是我最後能見到懷信的機會,我和六哥十一年沒有見面,不能再和他這樣了。青霜,我身體不濟,即使逃出去,也活不了多久。這次的冊封使是懷信,如果他沒有見到我,一定會被皇上怪罪,不如就用我的命換他好好活着。”
“姑娘······”
“青霜,如果你以後還能見到懷信,幫我告訴他,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選擇赴死,也是因為我自己活不了多久,與他無關。”
“姑娘,如果你當時沒說你燒了他的信,你和他是不是就會圓滿一點?”
“在我誤殺了安瀾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這一生都不可能會圓滿了。現在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成全他。”
她終于見到了懷信,我不知道他們在書房說了什麽,只看見懷信出來時抱着她的屍體。
她死後,我像往常守着這個宅子,和懷信一樣,用餘生憑吊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