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四

在記憶中,明珠谷的生活又艱苦又奢華,當然,這奢華只是與日常的匮乏相比較而言。先說說艱辛與匮乏吧,這些情形比較簡單,天底下唯有貧乏困苦是比較單調一致的,而享樂奢華則變幻出萬萬千千種旖旎風情,難以一一道來。

明珠谷如同一處世外桃源,本就坐落于深山之中的谷地腹心,再加上當年追随晉王李定國逃入谷中的皆是大明仁人志士及各行各業的人尖兒,經過這麽多能人的多年經營,加以布設機關,這谷地已經固若金湯,而且,如果沒有明珠谷核心長老引見的話,外人休說潛入谷內,哪怕剛剛侵入明珠谷方圓百裏之內,便會被暗哨探知,若身份可疑的話,要麽被派駐在外的秘密護衛巧妙地勸離,要麽被不着痕跡的除掉。

過去,當我觸碰到明珠谷寧靜祥和下的血腥時,我的心中充滿了疑惑與憤怒,有一次,我鬥膽趁最疼我的師傅樊離很高興的時候,向他詢問,為何師傅們這麽害怕外人發現明珠谷,而且,還這般“心狠手辣”,樊師傅頓時笑容斂去,神情嚴峻得怕人,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你還小,終有一日你會懂得,明珠谷是我大明最後的希望,也是我大明最後的故土,只要明珠谷還在,只要能夠護得太子和你的周全,大明就不會亡!”

我被樊師傅的嚴肅吓得不敢調皮,吐着舌頭吃吃道,“豬哥哥是太子,自然最重要了,別把我扯進去啊,我這麽貪玩兒任性,只會給光複大明添亂,我怎麽也成最後希望的一份子了呀?”

樊師傅一時語塞,臉漲得微紅,半晌,對天拱了拱手,正色道,“易歡,你是先帝遺诏定下的太子妃,你與太子本是一體,只有你們夫婦同心同德,齊心協力,我們光複大明才有指望!”

“哎呀,什麽夫婦啊,樊師傅亂講話,羞死人了……”我捂着臉跑開了。

我人雖跑開了,但各位師傅和谷中衆人的絮絮叨叨依然回蕩在心間,“夫為妻綱,易歡,你對太子,應敬他重他,事事聽從他……”

“易歡,你與太子雖然年齡尚小,還未成婚,但你是大明未來的太子妃,這般怠惰頑劣,成什麽樣子,莫要日後落人笑柄!”

“易歡,你你你,不聽從太子的吩咐已經很逾格了,你居然還欺負他!罰你面壁思過三個時辰!”

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當年師傅們不是這樣百般約束我,逼迫我的話,我對朱慈煊的感情也許不會這般波折。長年累月的教誨牽絆,只讓我的心越來越不安分,離朱慈煊越來越遠,雖然他對我百般呵護,千般依順,但只要被師傅們一唠叨,我對他那瞬息的愛意便蕩然無存,變成煩悶厭棄。

扪心自問,過去的我并非不喜歡他,只不過,對于師傅們強加的種種束縛,我不敢反抗,便将心中的郁郁怒氣一股腦都傾給了朱慈煊。一日複一日,欺負他,變成了我最心愛的壞習慣。看着他無可奈何甚至快要落淚的模樣,我便将他假想成某一個剛剛訓斥過我的師傅,心裏覺得暢快無比。

重回過去之後,我好似變得喜歡懷舊了,只要扯起一縷思緒,便止不住的思量下去。

明珠谷雖然經過師傅們和衆多能人的苦心經營,但畢竟只是小小谷地,物産并不豐富,而且,為了免于引起外界注意,谷內與其他反清基地的聯系也降低到了最低限度,雖然有太子和晉王等皇族貴人,但卻極少接受其他複明基地的供奉,谷內的生活主要靠自給自足,因此,谷內尋常人的日常生活起居幾乎和農人沒什麽兩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只不過還要增添很多習武操練加固防衛等繁雜事務。

飲食非常簡樸,如果沒有打來野味的話,很多人甚至只有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沾到葷腥。衣服之類的,雖然衆人逃難時也攜帶了一些細軟絲綢,但經過這許多年,也消耗殆盡,各家基本上都要養蠶種麻,自己紡織布匹來用。

一般人家不用說了,哪怕如葉默聲、樊姐姐這般師傅們的子女兼重要弟子,及笄之後每月也不過區區兩吊錢的零用,可謂是一個錯錢也不敢花,也不能花,不過是應急買點兒零碎物件而已。雖然谷中總會派高手暗暗打劫官銀或罪大惡極的富戶,但師傅們把掠來的財富看得很緊,都積存下來作為反清複明招兵買馬的經費,除非萬不得已絕不動用。而這萬不得已的情形,便有一大半與我和朱慈煊相關了。

與匮乏艱辛相比對的,便是我和朱慈煊兩人的奢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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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六位師傅之外,還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他就是前朝內庖的大總管,當年號稱“天下第一廚”的朱師傅,他本不姓朱,但先皇賜他國姓之後,人們便漸漸忘卻了他的本姓,而時時尊稱他為朱大廚。

谷裏的孩子們,人人都盼望過節,因為只有過節的那一天,明珠谷大擺流水宴,朱大廚才會為全谷男女老少烹調出幾百品美味佳肴,讓大家吃得能夠足足回味一年光景。其他的時間裏,朱大廚與谷中其他人一樣,除了一宗大事之外,便忙于各類與他的絕世廚藝絕無關聯的勞役及雜事。這宗大事不是別的,便是我和朱慈煊的一日三餐。

我記得很清楚,七歲那年,我結束了颠沛流離的生活,随着師傅樊離一家來到了明珠谷。就在這一年,晉王李定國也将太子朱慈煊迎回了明珠谷。

我們倆剛一見面,誰都不好意思先說話的時候,表情嚴峻的晉王便在廟堂內的衆人面前宣讀了先皇遺诏,定下了我和朱慈煊的婚事。

他含着淚讀完遺诏後,将我和朱慈煊的手疊在一起,定定地看着我們,那眼神讓我從心裏犯怵,吓得我越發什麽話都不敢說,身子也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我怕他,在我的心裏,慈祥的樊離師傅才應該是父親,而這個以勇武和冷酷聞名于世的晉王并不是,也不應該是。

他俯下身子,目中流露出一絲溫情,那鷹隼般的眸子終于落下了兩行熱淚,顫聲說,“你們倆就是我大明最後的希望,你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必要攜手一世,夫婦齊心,反清複明!我等誓死效忠太子與太子妃,鞠躬盡瘁,不畏萬難,複我大明,至死方休!”

衆人皆眼含熱淚,跪伏在我和朱慈煊身旁,齊聲祝禱。那一聲聲“至死方休”,喊得我心驚膽戰,戰栗不已,朱慈煊雖然與我同歲,但甚是鎮靜,以為我因為寒冷而發抖,便馬上解下鬥篷披在我身上。

照顧我,愛護我,于他,自與我初見之日起便成為一件順其自然的事情。從第一眼瞥見我,他的目中便滿是溫煦的暖意,令我如行走于陽春三月的明媚中,自在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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