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父親不知從哪兒聽人說,聽人說漕運總兵官陳大人...,大概父親也是存了用這姑娘讨好陳總兵的心思。”霍青棠說的一五一十,史侍郎的臉色陰沉得能滴下水來,用煙花女子讨好陳瑄,這是誰的主意?他霍水仙到底還要不要臉,這種混賬話也能同自家女兒說?

“白馬書院在洛陽,你大舅舅讀書不成,如今在濟寧府經商,你小舅舅倒是在白馬書院讀過兩年書,只不過都是多少年前的舊事了,如今物是人非,真要去了洛陽竟是沒人能照應你了。”史侍郎推心置腹,霍青棠笑道:“小舅舅如今可好,明年該給外祖考個狀元回來了。”

史氏有兩個弟弟,大弟弟讀書不成,做生意很是有一套,史家書香門第,史侍郎一時覺得顏面盡失又難以見人。好在史氏的幼弟在讀書上天分驚人,先得案首,再取解元,年紀輕輕,想來是直指來年的會元與狀元而去了。

提起小兒子,史侍郎露出些許笑意:“狀元三年才得一個,竟被你說得好比探囊取物一般容易。你小舅舅尚算聰慧,可天下間聰慧的人太多,你父親當年也是其中佼佼者,不也才點了探花。”

霍青棠抿嘴笑笑,霍水仙這個探花郎能讓他人豔羨半輩子,可史侍郎是正經的狀元出身,一甲頭名,蟾宮折桂時榜眼探花都得排在他後面,殊不知那才能算作是讀書人最高的榮耀。

天色已晚了,張氏進來問史侍郎是否在家裏留宿,史侍郎推卻道:“我本應是直接去蘇州府的,想着青棠丫頭和桂芳在此處,才轉道來看看。你不必忙了,我與史順連夜要走,再隔幾日我抽空再來看你們。”

霍水仙還沒回來,張氏有些諾諾,霍青棠推了推張氏,張氏方回神,道:“不敢誤了大人的事,那我拿些茶水點心給史管事帶在路上可好?”

史侍郎從座位上起身,又看了看霍青棠,斟酌道:“白馬書院雖盛名在外,但寒山書院也是不差的。你若是願意的話,我便托人送你去寒山書院進學,你父親那裏由我去與他說,你看可行?”

☆、鳴柳争春

霍青棠心裏眼裏記挂的都是洛陽城裏的齊家,白馬書院就是她能想到的最好的去處,如今史家外祖橫來一筆,這豈是書院教學哪家強的問題,她的目的地是洛陽城吶!

霍青棠咬着下唇沒有做聲,史尚書卻誤解了她的意思,又講道:“舊年冬天國子監祭酒傅衣淩傅大人致仕回鄉,如今就在寒山書院講學,我與他有些故交,他定是能照應你的。”

史家外祖一片拳拳之心,霍青棠轉念一想,去書院進學總比留在這方寸小宅裏繡花瞎鬧強上不少,也許日後還有機會去洛陽呢。想到此處,霍青棠正了正顏色,鄭重道:“多謝外祖父美意,白馬書院就罷了,青棠就去寒山書院進學。”

史侍郎老感欣慰,他拍拍外孫女的頭道:“你且安心等着我着人來接你即可。你父親的事,我需見了他才好說話,你們都且安心等着罷。”史侍郎點到即止,霍青棠也不再多話,只是恭謹地送外祖離開。張氏周到,不僅送上了熱茶點心,還給史侍郎那蓋烏篷馬車裏添置了兩床被褥,好讓老人家旅途舒适一些。

待史侍郎走後,張氏問霍青棠:“大姑娘,史大人去蘇州府有何要事,怎的走的這樣匆忙?”霍青棠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外祖父沒同我說,只說蝶起這個年紀該好生開蒙了。”

霍青棠将話頭引到自家小弟身上,省的張氏來回揣摩外祖父的來意。

戶部尚書闵肇闵大人今夏就該致仕了,如今已經四月,按道理,接任闵尚書的人選應該早已定下了。可戶部侍郎史紀冬的接任文書還沒下來,也沒聽說吏部奉上新的人選去競逐戶部尚書的職位。在這個當口,史侍郎竟帶着貼身管事無聲無息地去了蘇州,此事任誰都要在心裏悄悄肖想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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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霍蝶起,張氏又開始難受,怎的自家兒子學不成丈夫也半分不操心呢?張氏嘆了一口氣,道:“黃莺被柳絲絲下了毒,你父親親自去鳴柳閣問案拿人去了。”

霍青棠輕哼:“柳絲絲給她下了什麽毒,謀害她什麽了?”

張氏帶了笑意,道:“啞藥,柳絲絲給她下了啞藥,說是想毒啞她。哈!想不到嬌滴滴聲脆脆的黃莺姑娘也有這麽一天,看她被毒啞了還拿什麽去勾人?”

張氏有些幸災樂禍,霍青棠卻覺得有些不對勁,柳絲絲又不是傻了,兩個人正鬧着,就是真要毒害對方也不會挑在這麽一個當口。她追問道:“那黃莺啞了沒有?”

張氏一愣,答道:“聽說那茶黃莺只沾了一點就吐了,那茶帶着苦味,黃莺便指使身邊一個丫頭替她嘗嘗,那丫頭倒是真壞了嗓子。”

霍青棠眼眸垂下,黃莺好手段,用一杯茶将柳絲絲打落谷底,順帶還解決了某些個嘴碎的丫頭,一箭雙雕吶。

“柳絲絲不能出事,夫人不如請張家出面将柳絲絲給贖出來。”

霍青棠建議先把柳絲絲弄出來,看來黃莺還是舍不得鳴柳閣那個富貴窩,如果她真的一心一意要跟着霍水仙,正好可以趁這個機會金盆洗手從良嫁人。

如今看來,黃莺既想要打壓柳絲絲,自己又不肯受這份罪,還是當初那種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作風。她事事都想如自己的意,又不肯多做犧牲,也不怕這樣大的胃口撐壞了她的脾胃!

霍青棠道:“夫人想想,留着柳絲絲給黃莺添堵也是好的,而且下毒謀害什麽的都是黃莺的一面之詞。誰親眼看見柳絲絲去藥鋪買啞藥了,誰親眼看見柳絲絲在茶水裏下毒了?柳絲絲又不是神仙,難不成她能掐會算,算準了黃莺一定要喝那杯茶?這事兒,到最後柳絲絲還是能脫罪的,夫人不如趕緊送個人情過去,兩廂都受益。”

張氏恍然,又帶些疑惑問道:“這麽說來,那啞藥是黃莺自己下的?”

霍青棠微笑,道:“她不是沒啞麽?她要是真狠心把自己弄成啞巴了,我還當真敬她是條漢子。”

張氏贊同無比,連聲道:“蝶起明日還要去夫子那處上課,我先領蝶起回去了。”張氏身邊的月滿扶着張氏領蝶起回張家去了,霍青棠在庭院裏也準備轉身回房,璎珞就站在廊檐下怔怔地看着她。

璎珞一直認為大姑娘雖然莽撞,卻是個正直厚道的姑娘。她将才在回廊下聽了張氏和大姑娘說話,她都快吓傻了,這還是那個橫沖直撞無頭無腦的大姑娘嗎?

“走吧。”霍青棠喚璎珞,璎珞不動。

霍青棠耐着性子又喚她:“夜了,我們回去吧。”

璎珞還是沒有動,霍青棠也不催她,就在她身邊靜悄悄地等着她。璎珞漂亮的臉上有了淚意,她嗫嚅道:“大姑娘怎麽能這麽對老爺,還...,還有夫人,你們...?”

終于還是說出來了!璎珞關心霍水仙,張氏與霍青棠聯合起來挾制他,璎珞為霍水仙說話了。霍青棠想點醒這個丫頭,霍水仙的身邊有張氏和黃莺,張氏是他霍水仙明媒正娶的妻子,黃莺是他霍水仙想敬獻給上峰的法寶,你璎珞一個一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半大丫頭,能纏得過誰?

此事卻不能戳破,即使是璎珞想說破,霍青棠也都只能故作不懂。

璎珞猶想替自家老爺分辯幾句,霍青棠冷冰冰一棒子敲過去:“夫人做什麽與你何幹,你為何要在檐下聽這麽久?這些又不是你的分內事,你這操的是哪門子閑心?”

璎珞憋紅了臉,‘我,我......’,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霍青棠呵斥她:“你什麽你?我那套鞋襪都做好了嗎?成日裏偷懶,快到夏天了,春衫都沒縫出來,以後你就坐在屋裏裁衣裳,不許亂跑!”璎珞一時羞紅了臉手足無措,霍青棠也不理會她,自顧自走了。

柳絲絲與黃莺一案落下帷幕,最後查出來作案的人是黃莺身邊的丫頭,那丫頭恨黃莺對她動辄打罵,氣不過便想毒啞黃莺,誰知竟害了自己,也算是自嘗了惡果罷。

張氏與霍青棠笑嘻嘻地坐在小廳裏聊天,張氏道:“柳絲絲殺回了鳴柳閣,黃莺還要給柳絲絲斟茶賠罪,柳絲絲連潑了黃莺三盞熱茶才松口,說都是好姐妹,誤會一場。”

“聽說那茶杯裏都是燒得滾燙的水,柳絲絲下手一點也不含糊,一杯潑到了黃莺的肩上,一杯從嘴裏噴出來噴到了黃莺的臉上,最後一杯柳絲絲也沒接,黃莺就那麽舉着杯子,舉到最後黃莺自己手酸把茶水給灑了。”

“然後柳絲絲就不樂意了,她說:‘敢情三杯茶,我一杯也沒喝上。’鬧了半晌,鳴柳閣的老鸨子親自端了一杯茶出來,黃莺捧着,柳絲絲倒是沾了一口,然後就逼着黃莺把整杯子滾燙的茶水全喝了,說是什麽‘好姐妹,有福共享,一滴都不許剩,否則就是心不誠...’”

張氏用帕子掩嘴笑道:“柳絲絲着實好樣的,黃莺喝了那杯茶硬是三天都沒開口說話,看她還怎麽念什麽詩啊,唱什麽曲?”

張氏語意泛酸,想來那竹枝詞就如同芒刺一般紮在了她的心坎裏。

霍青棠狀若未聞,張氏又道:“老爺問起史大人的事來,我只推說我是什麽都不知道的,想來老爺還是要細細問大姑娘的。”

霍青棠不語,勾着頭喝蓮子茶,她長長的脖頸上一件飾物也未佩戴,一段雪白肌膚露在陽光裏漾出賽雪欺霜的光彩來。霍青棠擡頭,張氏收回目光,心中揣度,這丫頭生的這樣漂亮,兼之又靠着史侍郎,将來且不知會嫁到何等人家去。

大半個月過去,霍水仙日日不着家,霍青棠也沒等來史侍郎的消息,她直覺出事了。史侍郎不在順天府等待接任闵尚書的位置,卻毫無預兆地去了蘇州府,蘇州府又恰巧換了知府,如今快要進入五月,正值初夏,初夏的蘇州府,發生了什麽事呢。

朝廷下了邸報,原南京兵部尚書兼巡撫應天等府的邱荊邱大人卸任了,邱大人自請告老還鄉,帝允。

原蘇州、淮安知府卷入漕糧貪墨案,二人卸職入京,待審都察院。

霍青棠盯着張氏從霍水仙處拿來的邸報反複琢磨,邱荊與陳七外祖父齊淮是同科,自洪武年間就任職兵部,三朝元老。

永樂十九年朝廷遷都北京的時候,邱大人留任南京兵部,應天巡撫則由南京吏部指派,邱荊當仁不讓地兼任了應天巡撫一職。

蘇州、淮安知府貪墨,邱荊卸任,皆與南京吏部脫不了幹系,永樂帝自來對北方寬泛,經此一役,南邊官僚的日子就愈發難過了。

璎珞拿一封信進來了,霍青棠瞧了璎珞一眼,霍水仙這些日子忙的腳不沾地,璎珞這丫頭最近也連帶着瘦了不少,她原本有些圓潤的臉頰如今竟只剩巴掌兒大了。

霍青棠接過她手上的信,給了她一個笑臉,“今日月滿她們要去逛集市,你也跟着去吧,自己去我匣子裏取二兩銀子,喜歡什麽就買什麽。”

璎珞睜大眼看着自家姑娘,她已經很久沒給過自己笑臉了,璎珞也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麽。霍青棠不欲多說,她揮揮手道:“快去吧,早些回來用飯。”

霍青棠這一揮手,璎珞原本要問自家老爺會不會回來用飯的話也吞了進去。霍青棠掃了一眼璎珞的背影,心中焦急,史侍郎遲遲沒有派人來接她,她可以等,璎珞卻等不得了。一個丫頭對自家老爺的行蹤這麽關心,看在張氏眼裏,她會怎麽想。

霍青棠眯了眯眼,拆開了信。信是蘇州府寄來的,範明瑰在信裏仔細寫了原蘇州知府貪墨一案,順便說了範大人上任後的種種不适,還有對霍青棠的想念,和邀請她去蘇州府做客。

霍青棠坐直了身子,這次貪墨案主要是關于朝廷夏季征收的土地稅,朝廷以糧食征稅,夏季稅有五分之一是小麥和大麥,誰知漕船經過淮安府的時候翻了十船糧食,淮安府為了填補這十船糧食,便私自對過往船只征收貨物通行稅。

貨物通行稅本由地方政府代中央政府征收,朝廷有工部分司郎中收集資金,淮安一地由清江浦工部分司郎中進行征收,再将收入交給淮安府通判保存。

這一過程本與淮安知府沒有絲毫幹系,誰知淮安知府私自對過往船只征貨物稅,稅款沒入工部口袋,淮安知府直接被淮安府通判給檢舉了。工部将這些貨物稅收了庫,土地稅依舊空缺待填,淮安知府首當其沖負了全責。

原蘇州知府的事情更簡單,他只是私自提高了稅率,今年蘇州府夏季稅竟比往年提高了一倍有多,有人告到了應天巡撫那裏,這麽一來,應天巡撫與蘇州知府雙雙都落下了馬。

霍青棠折起信紙,聖上似乎對留都那些高級官吏已經不想忍了,非得一個一個的換了他們,否則憑借這些功将老臣坐擁江南,任誰都于心難安。

作者有話要說: 明朝采用兩都制,南京為留都,北京為首都,南京北京各有一套一模一樣的官僚制度。

随着明帝國步入中後期,南京官僚權力逐漸流失。

作者發現了時間漏洞,略微改動,不影響閱讀,多謝各位體諒!

☆、應天巡撫

邱荊致仕,應天巡撫空缺,南京吏部連上了三道折子請聖上定奪新任應天巡撫人選,折子卻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南京吏部回過味兒來,第四次,南京吏部與北京吏部聯合上書,永樂帝大筆從名單中勾出三個字來,史紀冬。

張氏笑盈盈走進來,連聲道:“恭喜大姑娘,史侍郎新封了應天巡撫,隔幾日就要上任了。”霍青棠請張氏入座,張氏眼睛裏的笑意藏都藏不住,“我就說那日史侍郎怎麽着急趕着要去蘇州,原來是早有預兆要接任應天巡撫了,看我這腦瓜子,想來大姑娘早就想到了罷?”

張氏給霍青棠臉上抹粉,霍青棠搖頭道:“夫人哪裏話,這等事情,誰都是不能未蔔先知的。什麽預兆,皇上不發話,誰說了都不算,對麽?”

霍青棠目光灼灼看向張氏,張氏直覺自己失言,連忙捂嘴道:“看我這嘴,瞎說什麽,我是說早上有喜鵲登門,這是吉兆,吉兆!”

霍青棠給張氏斟上一杯茶,張氏又嘆口氣,“原先聽說聖上要下江南,最近又聽說漠北起了戰事,想來聖上也沒了下江南的心思,你父親這幾日心事也重了許多。”

霍青棠抿了抿嘴角,霍水仙的心事恐怕不止是聖上下江南不成行這麽簡單,聖上不來,那陳瑄定然也不會來了,那黃莺姑娘這燙手山芋是繼續留着還是抛開呢,想必這才是霍水仙最為難的地方。

月滿掀了簾子進來,對着張氏和霍青棠福了一福,道:“夫人,史家太爺過來了。”張氏連忙起身,“快差人叫老爺回來!”月滿應聲去了,璎珞端着一盤點心進來了,張氏手一揮,斥道:“這丫頭,就會添亂,這時候還吃什麽點心!”張氏推開璎珞,急匆匆走了出去,璎珞紅着臉,讷讷不敢言。

霍青棠輕聲道:“把點心裝起來,我們拿去給外祖嘗嘗。”璎珞趕緊去拿食盒,霍青棠暗道,來的正是時候,再拖上幾天,就真的要翻天了。

霍水仙回來的時候,霍青棠正陪着史侍郎聊天,史侍郎正在給外孫女講她母親年輕時的舊事:“你母親最愛去的地方是洛陽,你小舅舅曾在白馬書院進學,我帶着你母親去洛陽看望你小舅舅。那正是牡丹花開的好時節,你母親當時便望着園中枝頭上最大最旺盛的那朵牡丹花說,她此生要嫁最好的兒郎,就比牡丹,國色天香。”

誰曾想,竟選了你父親。史侍郎有些話對着外孫女說不出口,在他看來,霍水仙一副皮囊華麗有餘,卻不堪重用,林林總總都只能算是錦上添花。別說去比牡丹內外皆富麗,就是比無香的海棠都是多有不如的。若真要比,他也只能比那水仙,終日孤芳自賞顧影自憐罷了。

史侍郎說到此處便停下了,霍水仙在門外也止住了腳步,他想到了十三年前的史氏,她并不十分嬌美,卻有一種雍容坦蕩的氣度。她并不似當下一般女子總是遮遮掩掩欲迎還拒,她想要的都會坦誠清楚的說出來,她說自己就是她的夢中之人,亦是她這一生的驕傲。

史氏坦蕩,黃莺亦是如此,她想要的,都會坦坦蕩蕩的說出來。只不過史氏是天之驕女,黃莺不過一可憐人爾,她們自是不能比的。

霍水仙進門,璎珞無端的又紅了臉,霍青棠起身道:“父親。”

自那日與霍水仙不歡而散之後,霍青棠将近月餘沒與霍水仙打過照面,見女兒笑語盈盈的模樣,霍水仙心頭一動,女兒終是繞過了自己悄然長大了。

霍水仙對史侍郎行了一禮,喚了聲:“岳父大人。”

史侍郎擡眼瞟了一眼多年未見的女婿,當年的霍探花,如今的六品小吏。那時旁人都豔羨自己找了一個才貌皆屬上乘的東床快婿,自女兒早逝,這女婿也成了別人家的女婿,聽聞張家還是商家,史侍郎的眉頭不自覺又皺了起來。他略微點點頭,回道:“坐吧。”

霍青棠笑道:“外祖難得來一次,父親陪外祖坐坐,青棠去廚房看看,今日廚房約莫做了松子魚,父親會留在家裏吃飯吧?”

霍水仙眉眼一擡,女兒在岳父面前給自己下套子,他看向史侍郎,史侍郎的薄唇已經緊緊抿到一處了。霍水仙尚要為自己辯解幾句,霍青棠又笑嘻嘻道:“夫人該領着蝶起回來了,也不知蝶起學得如何了,父親可要抽空好好考校考校。”

霍水仙水泠泠的美目瞥過去,霍青棠卻毫無所覺般,笑着出去了。史侍郎冷不防哼道:“你瞧着她作甚?她還是個孩子,你待如何?”

霍青棠在廊下拍了拍手,璎珞小聲道:“姑娘,史家太爺不高興了,你是不是說錯話了?”霍青棠笑眯眯道:“璎珞,你可曾出過揚州城?”

史侍郎開口道:“青棠那孩子說想去白馬書院進學,她說你不同意,我也覺得太遠了,不妥。我便給她找了寒山書院,就在蘇州府,現在寒山書院講學的是傅衣淩傅大人,他的學問你是知道的,青棠過去,你可以放心。”

霍水仙眉眼微垂,史侍郎又道:“孩子大了,也該長些見識,終日關在三尺大的地方繡花又有甚麽意思。當年晗兒也是這麽過來的,你也要學着放寬心。” 史晗便是史侍郎長女、霍青棠生母,霍水仙瞟了一眼窗外園中的大好春光,終是點了頭。

史侍郎頓了一頓,又道:“聖上此番下江南怕是不成行了,陳瑄也已經回京了,你要早做打算。”這是在點醒霍水仙,趕緊和鳴柳閣的那個姑娘斷了聯系,用她來讨好陳瑄是行不通了。

霍水仙一時不語,史侍郎端起茶盞抿了一口獅峰龍井,方道:“淮安、蘇州知府落馬,範錫夕頂了蘇州知府一職,淮安知府倒是空了出來,只是...”

淮安府情況複雜,朝廷在清江浦設有船塢,工部設分司郎中管理船塢之事,內漕每年進貢貢品的黃船也由工部負責。也就是說,淮安府既有朝廷特派官員的監督,又有下層官僚的獨立運作,淮安知府一職并不容易坐安穩。史侍郎并不建議霍水仙挪去淮安做知府,上有工部盤扣,下有船塢要經營,稍有差池,上任淮安知府便是前車之鑒。

霍水仙扯了扯嘴角,頗有些心灰意懶的模樣,他自然知道淮安知府不好做,可那也是個機會,是個從六品爬到正五品的機會。看史侍郎模樣,他是已經替自己放棄這個機會了。

史侍郎話頭一轉:“聖上入夏後身體欠安,還是再等等,等等。”這一句話傳達出了千萬種意思,霍水仙眉眼一跳,他與史侍郎對視一眼,都沒有再說。

張氏着人接了霍蝶起回來,霍水仙笑着伸手去抱兒子,霍蝶起轉身就往霍青棠懷裏鑽,霍水仙伸手摟了個空。霍青棠拍拍霍蝶起的小腦袋,道:“蝶起,去向外祖和父親請安。”

霍蝶起睜着與張氏一般圓溜溜的杏眼兒,對史侍郎道:“蝶起向史家外祖請安。”史侍郎連聲道:“好,好,乖孩子”,還從懷裏摸出一塊赤金的金鎖來,又對張氏道:“上次走得匆忙,這是給孩子的見面禮,你們莫嫌單薄就好。”張氏喏喏,她一雙大眼看向霍水仙,見霍水仙點了頭,她才上前接了史侍郎的禮。

史侍郎又問蝶起:“可曾讀過書了?”蝶起垂着腦袋,細幼的手指捏着腰間的小荷包,霍水仙喝了一聲:“你史家外祖問你可曾讀書,為何不作答?”史侍郎瞧了霍水仙一眼,又對霍蝶起道:“孩子,外祖問你,雲對雨,雪對風,晚照對晴空,下一句是什麽?”

霍蝶起轉身就去抱霍青棠的大腿,霍青棠柔聲道:“快,告訴外祖父,下一句該如何接?咱們蝶起最是聰明,對不對?”霍蝶起嗫喏道:“來鴻,來鴻對去雁,宿鳥對鳴蟲。”

幼兒的聲音輕軟,霍水仙的臉色又好看了些,他跟着道:“三尺劍,六鈞弓,嶺北對江東,下一句該當如何?”

霍水仙瞧着兒子,兒子卻直往女兒身上撲,他正了顏色道:“你年紀雖小,卻也讀書識禮,怎的還如□□孩童一般纏着你家姐姐?”霍蝶起整個人撲在霍青棠裙邊,霍水仙又道:“下一句該當如何?”

人間清暑殿,天上廣寒宮。這兩句話霍蝶起無論如何也接不上來了,小小的孩童緊緊閉着嘴,不肯再說一句話。霍水仙伸手去扯兒子,張氏見狀連忙接口道:“飯擺好了,大家都入席吃飯吧,功課改天考校也不遲。”

張氏特別為史侍郎溫了酒,霍青棠與霍蝶起在外間用飯,張氏留了月滿在內室服侍史侍郎與霍水仙。許是這兩次來張氏都表現得頗為賢惠,史侍郎便贊了一句:“妻賢則家旺,你要惜福。”

霍水仙如水的目光掃了一眼外間的張氏,自己與黃莺的事情,想來是該給個具體的說法了。他正要提起黃莺之事,史侍郎卻截斷了他的話頭:“妻室是妻室,風月歸風月,莫要混為一談。”

史侍郎明擺着不贊同霍水仙與風月女子走得太親近,霍水仙抿下一杯酒,張氏精明,黃莺卻嬌憨。他見過太多聰明女子,世人卻不知懷着三分傻性的女子才是最為難覓的,此間種種,不能與外人說。

史侍郎又提起霍蝶起:“孩子該開蒙了,你的心思也該多分一些給孩子才是。”

霍水仙滿腦子的抑郁與苦悶,幾乎完全忽視了蝶起的教育,今日若不是史侍郎開了個頭,他尚不知兒子連個最基本的《聲韻啓蒙》都念不下來。霍水仙又想起張家大舅子那信誓旦旦的樣子,說是請了名師,蝶起定會受益匪淺。結果不必說,霍水仙垂下眼睑,心道這張家商戶就是商戶,差點兒荒廢了自己的兒子。

霍水仙對張家心有不滿,卻又不能挑明了說出來,就憑他微薄的薪俸,養家都是問題,拿什麽來敬獻上峰。

揚州在漕河上,每年漕糧運輸都要經過揚州府,揚州的知府幾乎是一年一換,最長也沒有超過兩年任期的。可揚州守備倒是長期駐紮在這裏,沒怎麽挪過窩子,可謂是鐵打的守備流水的知府。

揚州守備宋一清,永樂三年同進士出身,原先在淮安府做個執筆師爺,後來不知怎的升成了淮安府通判,再來就成了揚州守備。霍水仙轉眸,這宋一清到揚州府也有五年了,他掌着揚州府的軍務、軍饷和軍糧,朝廷這幾年軍饷寬裕,他應該賺的盆滿缽滿了。想到此處,霍水仙勾起嘴角,史侍郎看了他一眼,橫來一筆:“宋一清的寡母亡了,他沒向朝廷報備,此舉有違祖制。”

誰能不說這是神來之筆,母亡自該回鄉丁憂,宋一清卻隐瞞不報,這不就是天賜的好機會。霍水仙盈盈雙眼泛出光澤,史侍郎哼道:“這揚州城裏處處是機會,你且不知漏過去了多少。”

☆、設宴得月樓

宋一清與宮裏的一個采辦太監是浙江臨海同鄉,那宦官在內廷身居采辦要職,宋一清便在臨海給那太監買了個占地甚大的宅子,還送上了幾房嬌妻美妾,那太監聽說了,甚感歡喜。太監某年回鄉之時就專程接見了宋一清,宋一清還挑選了族中幾個漂亮齊整的孩子說要過繼給那太監延續子嗣,太監門中有了香火,宋一清順利奪下了淮安府通判。

宋一清出身苦寒,歷經十年寒窗苦讀後為了前程,更是搭上了自己家族裏的孩子改姓更名給一個太監做兒子,已經完全抛棄了讀書人的尊嚴和傲骨。他家裏的寡母不願意與他同享這潑天的富貴,指責他敗壞門風,不許他再進家門。宋一清給老母在臨海建了個偌大的宅子,老母親卻獨自一人在舊居清貧度日。

母親品性高潔,宋一清卻孤注一擲攀附宦官,而後母子決裂,這段典故留都吏部中的官員沒有一個不知道的,如今宋一清的老母親逝世,宋一清本該回鄉丁憂三年,霍水仙與他共事多年,也該為其亡母上一炷香才對。

霍水仙茫然活在自己的世界裏,他困苦不堪,終日被上峰的狡詐和下屬的疲怠耗盡了心力,再加上他信息不通暢,如今竟連守備大人家裏的寡母住在何處都不知道,更遑論宋一清故意隐瞞不報了。

史侍郎眉頭皺了皺,這麽多年的低級官吏做下來,霍水仙都沒能磨得堅似利刃,他似乎還是當初那個甫入翰林院的探花郎,心懷遠大,內裏卻單薄的像一張紙。他那點兒淺薄的心事,莫說讓同僚看清,就是他十二歲的女兒也能繞過他,直取眉心。

史侍郎在揚州城待了三日,三日後,霍青棠帶着璎珞與史侍郎一道登上了去蘇州府的馬車。霍水仙帶着張氏與霍蝶起一道送他們出門,霍水仙拿了個小匣子給霍青棠,匣子裏是二十張十兩的銀票,霍青棠伸手接下了。張氏昨日也來過一趟,給了她一張五十兩的銀票,霍青棠微微一笑,這夫妻二人不知是不是說好的,湊齊了是個二百五。

霍水仙目光停留在女兒身上,霍青棠卻低頭去抱跟在她腿邊的霍蝶起,蝶起趴在自家姐姐的肩上,軟軟問道:“大姐姐,你什麽時候能回來,你要出去七日還是一旬,蝶起一旬後是不是就能見到大姐姐了?”

霍青棠眼淚含在眼眶裏,她撇過頭去,不肯讓眼淚掉下來。張氏上前将蝶起拉下來,霍水仙上前一步,想要說點兒什麽,霍青棠轉身便道:“璎珞,日頭大了,咱們還是上車吧。”霍水仙揚起的手還停留在半空中,璎珞咬着嘴唇看了霍水仙一眼,還是跟着霍青棠上了馬車。

史侍郎撩開車簾子,對霍水仙一家道:“回去吧,隔些日子我領青棠回來看你們。”璎珞有些坐立不安,霍青棠看她一眼,輕聲道:“咱們還是要回來的,你坐好,別摔了。”

青蓬馬車晃悠悠走了,霍水仙出衆挺拔的身姿一直伫立在那一叢柳樹之下,惹得路上好些媳婦和大姑娘們竊竊私語。張氏嘆一口氣,勸解他:“大姑娘最多去不過一年兩年,中間還要回來過年的,如今已經六月了,隔不了幾個月,她就回來了。她去的是蘇州府,史侍郎又在蘇州,會照應大姑娘的,兼之蘇州府離揚州不遠,老爺空了也可以去探望大姑娘。”

張氏勸得苦口婆心,霍水仙就這麽站下去也不是辦法,蝶起也站累了。霍水仙望着那再也瞧不見的馬車影子,終是開口道:“回吧。”

蘇州府昌盛,霍青棠一直笑眯眯的,璎珞則沉默地坐在一旁,史侍郎道:“先在驿站歇上幾日,史順在虎丘賃了一處宅子,等那邊收拾好了,咱們再搬過去。”霍青棠連連點頭,璎珞則一聲不吭。

馬車停下,史順在驿站門口等着他們一行幾人,見史侍郎到了,他趕緊迎上來道:“範大人三日前送來的帖子,說要設宴為大人接風,我正愁着大人能不能趕回來,總算能趕上了。”

史侍郎回頭将霍青棠帶過來,道:“一會兒再說,領兩個丫頭去休息。”

霍青棠笑道:“不勞煩史叔了,找個人領我們上去就行了。”史順給霍青棠行了一禮,道:“史順見過大姑娘。”霍青棠連聲道:“不敢、不敢。”

璎珞上前給史順見禮道:“璎珞見過史大管事。”史順沖璎珞點了點頭,又喚來一個小丫頭領着霍青棠二人上了院子裏的小閣樓去了。

史侍郎換了一件寶藍暗紋直綴出來後,對史順道:“帖子呢?”

請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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