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寫着以蘇州知府範錫夕為首的衆蘇州府官僚,史侍郎看向史順,這帖子并無特別,無需如此緊張,史順靠近一步,低聲道:“此次同來的還有采買太監何枯。”
史侍郎嘴唇緊抿,何枯就是宋一清的靠山,宋一清不守母孝,這何太監不知又瞧上了蘇州府的哪快肥地,邱荊剛走,他的爪子就伸過來了。史侍郎噤聲不語,史順又道:“是範大人多說了一句,臨清今年木材不夠,他是過來收木材的。”
朝廷在臨清、清江浦和應天府三個地方設了船塢,除了每年朝廷會撥部分款項過去,船只的損耗、修複,還有船塢的工匠都由當地政府負責。
臨清向來資金不算寬裕,朝廷多有貼補,這太監竟然還專程南下購買木材,且不說此舉耗時耗力,就是再将木材運回去也是及其費錢的。
晚間,有小厮給霍青棠提來食盒,霍青棠遞給小厮一封信道:“有勞這位小哥替我把這信寄出去,這是給家裏報平安的。”
那小厮接了信,又道:“大人吩咐了,他今日定要回來得晚,大姑娘不必等他了,早些休息便是。”
霍青棠謝過小厮之後,叫璎珞過來吃飯,璎珞紅腫着眼,明顯是哭過了,霍青棠淡淡道:“這不比在家裏,夜裏沒有點心吃了,過來吃飯,吃過了就去休息。”璎珞張嘴想說些什麽,霍青棠一眼掃過去,有些話不該說就不要說了,璎珞咬着下唇還是過來了。
七裏長堤列畫屏,樓臺隐約柳條青,小小得月樓就隐在水調飛花的野芳浜之中,史侍郎在樓下朝二樓臨窗的雅間看過去,裏面燈火通明,間歇有人影閃過。史順上前一步請史侍郎入樓,史侍郎打了個手勢,史順又退了回去。
差不多一盞茶後,史侍郎方理了理衣擺,緩步上了樓,蘇州知府範錫夕範大人正陪着一個體形富态的中年人喝茶。
範錫夕見史侍郎進來,趕緊起身道:“下官見過巡撫大人。”那富态的中年人慢悠悠起身,道:“都知監何枯見過吏部侍郎銜兼巡撫應天等府史紀冬史大人。”
何枯将史侍郎的官職全稱念了出來,史侍郎點頭笑道:“何大人好,何大人請坐。”範錫夕趕緊給史侍郎和何枯重新上茶,何枯一張肉臉上的小眼睛笑成一條縫,他笑眯眯道:“本監喝過的,就不必再換了,這茶就很好。”
史侍郎接過範錫夕手中的茶,道:“茶陳了、涼了都得換,再喜歡也是要重新換過的,何大人,你說是嗎?”範錫夕滿臉賠笑,一位師爺模樣的中年人道:“得月樓點心做得好,不如衆位大人嘗嘗這裏白案大師傅的手藝?”史侍郎點頭,何枯笑道:“可有小方糕?”那師爺連聲道:“有的,有的,大人稍等。”
伶俐的丫頭們端上來各色糕點,夥計開始唱名:“小方糕、棗泥拉糕、巧果、蟹黃燒賣、糯米三角包,另有船點一份,衆位大人請慢用。”那小方糕蒸的瑩白軟糯,糕上花紋精細,何枯也不客氣,一口一個,一盤糕點八塊小方糕,盡數落入他的口中,其他糕點他卻一動不動。範錫夕看了那師爺一眼,那師爺趕緊下樓去了。
史侍郎夾了一塊蟹黃燒賣,何枯笑道:“九月裏我請史大人去樓外樓吃蟹,舊年我吃蟹吃壞了肚子,今年看見那蟹黃就吃不消了,呵,呵呵......”
何枯說着說着竟笑了起來,範錫夕在一旁聽得變了臉色,史侍郎面不改色吃下了這塊蟹黃燒賣。蘇州同知遞上來一杯茶,說了一句:“吃不下的就不要勉強,凡事要量力而行,吃撐了難受的也是自己,不是旁人。”
蘇州同知,闵夢餘,永樂二十一年進士,出自青州闵家。朝中還有一位官員同出自青州闵家,戶部尚書闵肇爾。闵夢餘的父親正是闵肇的幼弟,闵肇即是闵夢餘的嫡親大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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範錫夕簡直想上去堵了這位的嘴,這位平日裏口無遮攔也就罷了,這個時候還要語不驚人死不休,是不是想把大家都拉下水才肯罷休。史侍郎笑看了闵夢餘一眼,這人又低眉順眼地退到一旁去了。
那師爺又端了一盤小方糕和一盤大方糕上來,何枯徑自把那八塊小方糕全部吃了,那大方糕他還是一口都沒動。師爺和範錫夕交換了一個眼色,那師爺道:“方才廚房說菜都好了,不如上菜吧。”何枯拍拍手,一雙短粗的手被他拍得啪啪響,他笑道:“可有蟲草甫裏鴨?”
師爺這次吸取了經驗,偌大一整只鴨就擺在何枯跟前,何枯也不負衆望,他獨自吃着整只鴨子,将能吃的部位拆解入腹。
史侍郎則将松鼠鳜魚推到範錫夕身前,道:“魚不錯,都嘗嘗。”範錫夕喏喏,闵夢餘又道:“大人,那蝦仁你愛吃嗎?不愛吃的話別浪費了,下官愛吃。”
範錫夕用手戳了闵夢餘一下,史侍郎笑着将一盤春茶蝦仁遞過去,闵夢餘則站起來嬉皮笑臉地去接,史侍郎坐下之時手裏已經多了一樣物件。
何枯拍一拍手,眯着小眼笑道:“本監吃得下就吃得消,本監吃不下也吃不消的動都不會動一口,闵公子方才多慮了。”
範錫夕眼皮一跳,這太監喚闵夢餘闵公子,說明他知道闵夢餘和闵尚書的關系。方才的戲言他等吃幹淨了才還回來,說明他能忍得,這個太監好生難纏。
何枯将鴨架子拆散的骨頭又重新拼湊起來,慢悠悠道:“本監還是只吃肉的,若是遇到了那吃肉又吞骨頭的,才算是真難纏!”
作者有話要說: 男主下一章出沒,這就來了...
☆、公子如玉
史順駕好車,在得月樓外等着史侍郎,烏蓬馬車隐在月色下的楊柳岸邊,五月的天已然熱了起來,河邊上更是招惹蚊蟲,史順從一個大荷包裏拿出一把幹薄荷,燃了以後在馬車裏熏了熏,又垂下車簾子,在車板子上坐好。範錫夕帶着一衆官僚送史侍郎出來,還有一個富态的中年人站在中間,那人略說了幾句,便上了候在門口的一架八擡大轎。說是八擡,一點也不為過,四方各兩人,可不就是八擡。
史侍郎上了馬車,闵夢餘打開扇子,搖了幾下,嘆道:“這位何太監好大的威風,八擡的轎子都坐上了,感情這是把京城那一套風氣都帶到我們這鄉下地方來了。”
範錫夕伸手撥開他的扇子,壓低聲音道:“祖宗,您是祖宗,您可省點心兒吧。這何枯是什麽人你也瞧見了,是好惹的嗎?他在此地留不久,安穩送這位菩薩過了河不就好了,何必要跟他起争執,反倒讓他記恨。”
闵夢餘收起扇子,笑看着範錫夕,範錫夕跺一跺腳,擡腳走了。闵夢餘盯着他的背影,低聲道了一句:“愚人,愚不可及。”
史侍郎一路上沒有說話,史順也不敢過問,走了大半路程,史侍郎才開口問他:“你可曾用飯?”史順道:“回老爺,用過了,方才吃了半只燒雞和一碗面。”史侍郎笑道:“年輕人胃口好,但晚上莫要吃得太過油膩,當心積食。”
見史侍郎起了話頭,史順方道:“老爺,我爹說待三少爺會試過後,他想過來照顧老爺。”史順的父親史秀幼時是史侍郎的書童,如今是史家的大管家,史侍郎南下,他沒有跟着過來,而是留在京師坐鎮,方便看顧史家三少爺史東貞讀書。
史秀想要跟着舊主,車內又沉默了,史順也不敢再說。半晌,史侍郎方道:“叫東星回來,生意的事先放一放,待老三會試過後,再做打算。至于你爹,暫時不要動,在家裏看好二少爺和三少爺,別教他們生出多餘的是非來。”
史侍郎的意思很清楚,他暫時用不上史秀,史順回道:“是的,老爺,我會寫信回去的,老爺放心。”
回了驿站,史侍郎問家裏的仆婦,“兩個丫頭呢?”
仆婦指着小閣樓道:“回老爺,姑娘想是一路勞頓,已經歇下了。”
史侍郎瞧了樓上一眼,道:“都歇了吧,明日着人去看看宅子,兩個丫頭住在外頭始終不方便,若是宅子修葺好了,咱們便盡快搬。”
這頭驿站裏漸漸熄了燈火,蘇州城大街上卻仍有小販叫賣之聲,還有貨郎擔着小玩意四處走動。一擡大轎與一蓋馬車錯身而過,大轎險些撞倒路旁的攤販的小攤,轎子不停,直接大喇喇往前走了。馬車裏傳來一陣悅耳的男聲:“去瞧一眼,看有無傷到人。”
馬車上跳下來一個甚是年輕的小厮,他扶起攤販,又看了一眼地上打碎的小玩意,問道:“十個銅板夠不夠,我把你這打爛的東西買了。”
小販睜大眼,連連點頭,“夠了,盡夠了。”說罷,趕緊蹲下來給小厮包東西,小厮給他十個銅板,攤販将碎掉的碟碗包給他,還送上了一個五彩同心結,嘴裏道:“這是內人的手藝,尚能一看,您莫嫌棄。”
小厮爬上馬車,将一包東西遞過去,道:“少爺,諾,我給他買回來了。”男子輕輕一笑,這笑聲溢出來,聞之仿若雲銷雨霁,霧霭散開,一抹微暖的晴意能透到人心裏去。小厮臉一紅,又遞上五彩同心結,道:“這是那攤販送的,說是送到哪個姑娘手裏,便可情定一生。”
五彩同心結,真是由五色絲線鈎編而成,首尾相連,不見線頭。小厮道:“少爺,你收着吧,這也是人家的一番心意。”
小厮将同心結塞到青年手裏,一直在旁邊安靜坐着的老者輕咳,道:“寶卷,适才可看清了那轎中之人?”
只是這老者年歲已大,半頭華發,蓄着長須,他說起話來卻又甚是清靈,渾不似一位高壽老人該有的嗓音。小厮靈活的眼珠子在清秀的臉上甚是打眼,他瞥着那位老者,怪笑道:“藍浦,你假扮成老太爺的模樣出來與人談生意,若是被老太爺知道了該當如何?”
“你......?”那老人氣急,竟顯出姑娘家的清脆來。
寶卷笑起來:“你什麽你,我什麽我?你又不是我顧家的人,江湖女子,還慣會作态,我看你還是老老實實坐好了,莫要被人瞧出端倪來。”寶卷話不饒人,那女子五指一伸,扣住寶卷肩膀,半笑道:“誰稀罕做你顧家的人,若不是為了我爹的大計,我才不會屈身過來給你家做個丫頭,你還真以為你顧家是什麽豪門大戶不成?”
“我顧家再不濟,你還不是得過來做丫頭,得意什麽?”
寶卷實在牙尖嘴利,那姑娘嘴上功夫不敵,只好手下用力,寶卷被她抓得驚叫起來,“啊!快松開,疼死了,快些松開!”那姑娘露出得意的表情來,只是這一抹得意之色放在一個白須老人的臉上,又顯出一種年長者為老不尊的形貌來,教人看了好生奇怪。
藍浦“哧哧”發笑,她手正要去撕粘在下颌上的白胡子,就聽見那青年道:“爺爺,您小心,馬車颠簸,您坐穩了。”這聲音清和柔軟,又有禮乖順,藍浦差點笑出聲來,說話的青年一記眼色敲過去,藍浦生生将溢出嘴角的笑聲又用力吞了回去。
寶卷反應極快,忙跟着道:“老太爺,您辛苦了,可別睡着了。您再忍忍,馬上就到了。”
藍浦被寶卷拽着手臂,她瞪着那青年,低聲咒罵:“顧惟玉,你好樣的,等到了江上,我叫我爹把你沉屍喂魚。”
這咒罵惹來寶卷不快,他正要回嘴,那青年噙着笑意瞥了寶卷一眼,寶卷喃喃,複又低下了頭。見寶卷吃癟,藍浦更加暢快,嬌笑道:“還以為你們顧家人有多大本事,還不是一張紙片,一戳就破。”
那青年翹起一條腿,饒是坐着,也能看清他錦袍之下的雙腿直而修長。藍浦挑釁般瞧着他,只聽他緩緩道:“藍家衆多女兒,你爹說你本事過人,極力推薦你過來,若是早知道你只會惹是生非,我是怎麽也會要了藍煙過來的。”
“你......?你欺人太甚!我藍家怎麽也是江上一霸,你竟然還想我姐姐過來幫你,她可是我爹的寶貝。”藍浦生了氣,說話愈發不客氣:“顧惟玉,你想得美,想讓我姐姐來給你做丫頭?休想!”
男子也不跟藍浦糾纏,轉而對寶卷道:“寫信給藍老大,叫他領他的寶貝女兒回去,順便計算一下舊年的利息,八月前與今年的數目一道入賬。”
寶卷點頭,男子又道:“藍浦入顧宅一個月又十天,順帶把這四十天的花費一道算算,記了賬,讓她簽字。白紙黑字,省的說我顧家坑了他們。”
藍浦一臉不可置信,恨不能放聲尖叫:“顧惟玉,你無恥!”
那名叫顧惟玉的年輕男子低頭彈了彈他漂亮的手指尖兒,又瞥向藍浦,半笑道:“藍家沒甚麽誠意,這生意不做也罷。”
藍浦恰好與他對視,對方流轉如鳳的美目裏閃出半寸寒光,藍浦心下一驚,這人不是在說笑。藍浦有些讷讷,半晌,她垂下頭,低聲服軟:“顧公子,我錯了。”
顧惟玉并不理會她,寶卷解圍道:“少爺是說笑的,你可省點兒心吧,少爺平日裏最好說話,快別再惹少爺生氣了。”
寶卷又看向顧惟玉,說了一句:“少爺,藍浦知錯了,她不敢了,你原諒她吧。”
顧惟玉似笑非笑的看了寶卷一眼,他眼神劃過藍浦,輕輕吐了幾個字:“下不為例。”
作者有話要說: 我胡漢三又回來啦 ......
☆、寒山書院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洪武年間,寒山寺歸并,古剎白日裏燈火鼎沸,南來北往之人絡繹不絕,是以寒山書院雖取其名,但卻建在蘇州城內,與寒山寺并不在一處。
史侍郎帶着霍青棠到寒山書院的時候,正遇上傅衣淩在講學,他說:“中書省掌承天子之诏旨及中外取旨之事。凡執事官,尚書省自員外郎,門下、中書省自正言,禦史臺自監察禦史,秘書省正字,寺、監自宗正、太常、博士,國子監自正、錄,侍從官待制,帶職官自直秘閣,寄祿官自中散大夫,宗室自防禦使,外任官自提舉官、藩鎮節鎮知州,內命婦自掌計,東宮自庶子以上,除授皆主之。”
霍青棠聽得認真,史侍郎問她:“可明白其義?”
青棠道:“老師所講可是元豐改制?”
史侍郎道:“神宗元豐改制,諸多制度被視為北宋後期及以後制度的關鍵,這一段是關于中書省職能的記載,出自《宋會要》,反映的是元豐改制之後中書省承旨造令,及掌有除授執事官、寄祿官等權力的情況。如今可都明白了?”
青棠笑道:“外祖若是日後致了仕,也要去書院講學才好。”
“丫頭說的是,史大人經綸滿腹,日後桃李滿天下也是使得的。”霍青棠話音才落,傅衣淩已經緩步走了過來。
傅衣淩身形略瘦,又穿着合體的長衫,輕袍緩帶走過來,竟有些世外高人衣袂飄飄之感。他見到史侍郎,笑道:“侍郎大人,傅某這廂有禮了。”
史侍郎笑道:“傅兄客氣了,今日不論其他,我帶這丫頭來給傅兄見禮了。”
霍青棠連忙上前兩步,行禮道:“青棠給傅學士請安。”
傅衣淩站在霍青棠正前方,受了她的全禮。受了全禮,就算是認下了這個學生。史侍郎難得露出笑臉,他拍拍青棠的肩,提點道:“還不快行拜師禮?”
霍青棠複行大禮,定聲道:“學生霍青棠拜見老師。”
傅衣淩仔細瞧了瞧霍青棠,這丫頭一雙眼睛形若銀杏,內有水光,還朝他彎眉笑了笑,不期露出幾分狡黠來。他暗自點頭,是個好胚子,收這麽個學生,不算太壞。他指着裏頭的學生,對青棠道:“這些都是你的同窗,你進去同他們一道,晚一些有老師來教授你們琴藝。”
青棠才走入內,就有人向她招手,那人笑嘻嘻的,還做了士子打扮,瞧仔細了,不是範明瑰是誰。青棠到她身邊坐下,小聲道:“範姐姐,你怎的在這裏,還做出這幅打扮?”
範明瑰“哧哧”的笑,低聲道:“我一早就瞧見你了,只是礙着傅學士在那裏,不好做聲。诶,随你來的那人是誰,我怎的沒見過?”
青棠笑道:“那是我的外祖父,他常年在京城,少來揚州,也難怪你不認得。”
範明瑰瞪大眼睛,奇道:“這就是史家外祖?你跟着史家外祖來了蘇州城,你爹爹呢,他不管你了?”
範家千金問題一個接着一個,青棠笑看着她,反問她:“範姐姐,你還沒答我,你怎的做這幅打扮來了書院,難道還想學那祝英臺女扮男裝考狀元不成?”
範明瑰瞧瞧四周,壓低聲音道:“非也,非也。我是央了我爹爹才進得書院,我娘不讓我出門,她說婚期近了,要讓我在家裏繡嫁妝。我同我爹爹說,我不想繡嫁妝,日後嫁進了京城什麽都不懂,恐會遭人笑話。我爹爹心疼我,怕我受人欺負,才許我男裝進書院,也不會壞了閨譽。我在這裏叫做範明,你可別叫我姐姐,當心露陷了。”
青棠颔首,範錫夕愛惜女兒,一怕她入京後無所依仗,又無人提點,才讓明瑰跟傅衣淩學習京城風貌、官僚禮制,省的她日後分不清輕重,二又怕女兒不事女工,壞了閨閣名聲,才令她換了男裝打扮,也算是為了女兒用心良苦了。
範明瑰本就生的明豔,她又長青棠一歲,如今身量漸成,換了一身打扮,仔細瞧過去,已有俏公子的風流模樣了。只見她面色如玉,唇紅齒白,青棠吃吃一笑,道:“範家公子好,青棠這廂有禮了。”
那頭有其他學生望過來,青棠向他們逐一打招呼,有一個梳着小辮子的青年男子,他冷冰冰瞧了青棠和範明瑰一眼,如今初夏,當下的士子學生們都穿着長衫,頭上或戴郎素帽、或系着六角巾,唯他一人,編着滿頭的辮子。只見他兩耳旁各垂下一縷鞭子,後腦的辮子全部盤于頭頂,以五彩絲縧系之。這發式既不像蒙古人後腦剃發,也不同于當朝男子,他将辮子绾于頭頂,實在怪異之至。青棠向他颔首微笑,那人眼皮略微一擡,又轉過身去了。
“那是伊齡賀,蒙古人,他家裏聽說還是前朝皇室貴胄。”範明瑰輕聲道:“他們家人都在這蘇州城裏哪兒也去不了。诶,他一舉一動都有很多人盯着的,你不要和他亂說話,可知道了?”
前朝貴胄,霍青棠瞧着伊齡賀的背影,這人不同于江南士子們的清瘦文弱,明明年紀尚輕,卻已經隐隐有了一副高大雄健身形,他的長臂将他身上的一件湛藍瀾衣撐起,寬闊的瀾衣都被他穿成了合身的長袍。許是察覺到了有人在背後看他,伊齡賀猛一轉身,正對上青棠的目光,他濃眉下的眼睛大而黑,青棠讷讷一笑,友好道:“你好,我是霍青棠。”
那人又不理她,反倒側目瞧了範明瑰一眼,黑亮的大眼珠子微微閃爍,他抿起薄唇,終是一語不發轉過身去了。伊齡賀這目光好生怪異,似乎......似乎帶着些許期待,期待範明瑰?青棠轉而去瞧明瑰,可咱們範家姑娘正在調試琴弦,對于霍青棠與伊齡賀這一章來回,她竟是連頭也未曾擡過。
書院書閣的小樓上,飄來陣陣茶香,傅衣淩端上一杯茶給史侍郎,“如今這邊都流行飲散茶了,過去的團茶也漸少了些,你試試,海州雲霧。”
茶水泛出清幽的香氣,史侍郎端起茶盞,飲了一口,又将茶杯放在面前的小幾上,笑說了一句:“雲臺山上雲霧茶,瑤臺仙子海州游。”這一句的由來是因海州盛産美人,傅衣淩保養得當的臉上也浮出笑意,“不見空崖多寂寞,仙子采茶和羞走。”
語罷,兩人皆是一笑。傅衣淩道:“來年開春即是會試,三郎如今學業如何了?”
史侍郎嘆一口氣,“我只擔心他将個人得失看得太重,若是失了榜,反倒會誤了自己的前程。”
傅衣淩微微一笑,移開了話題:“三郎的學業甚優,你也不必擔心太過了。倒是聽說聖上最近頻頻召闵大人夜談,可是安南出了甚麽變動?”
戶部掌鹽稅收入、政府契約,永樂帝夜會戶部尚書,即是要用錢,朝廷要用錢者,豈非要興兵了。史紀冬作為戶部侍郎,戶部有無大筆支出他焉能不知?傅衣淩猜測聖上又要發兵安南,史侍郎卻搖搖頭,道:“蒙古人過了克魯倫河,聖上打算再征北漠。”
蒙古人失去政權之時,并不死于社稷,也不行禪讓禮,他們直接回了北邊,奔向了他們最早的來處,原來的草原。這些年來,蒙古政權與大明朝的北疆沿線就未真正平息過。傅衣淩起身,站在小樓欄杆邊,這裏視線最好,能俯瞰整個寒山書院,連哪個學生躲懶藏在哪一棵樹底下都能瞧清楚。
東南院角的一株皂角下,有兩個學生正在那處鬥蛐蛐兒,日頭漸起,那兩人也不嫌熱,只管勾着頭在小瓷罐裏撥弄。外頭有知了鳴蟬,那個穿天水碧錦袍的男孩子想是蹲得累了,他一把撩起長衫,徑自在地上坐下了,露出腳踝上的白襪來。
書院的邊角能瞧得清楚,此一舉的得失卻誰也瞧不清楚。傅衣淩移開目光,在閣樓的欄杆邊來回踱步,複又定住腳步,問道:“朝廷打算派誰領兵?”
甜白盞裏青綠的茶葉漸漸萎縮了,茶水也逐漸開始泛黃,小樓上五月的夏風吹進來,帶着勃勃的生氣。過了良久,方聽見史紀冬回答:“聖上要親征。”
作者有話要說: 永樂二十二年,永樂帝第五次親征北漠,然後......且看下文分解。
☆、錦瑟一曲
教授琴藝的老師進來,衆人焚香淨手,然後安靜坐下,聽老師彈奏一首《豐年》。“此一曲為炎帝扶犁所奏,豐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萬億及秭,意在體現豐收萬物、天地恩賜之美。”彈到尾聲,老師開始開始解說曲目意境。這位老師名叫項仲勉,出自臺州項家,其有一兄在南京禮部任員外郎,是以,項仲勉亦出自書香禮教之家。
待項仲勉一曲彈畢,衆學生們回到自己座位上開始撫琴,有琴藝超群者已能将琴曲操個八分,有略不濟者,也能将琴曲彈出個三四分,唯有霍青棠,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她眉心蹙着,似為難不已。
項仲勉走過來,看着青棠,眉目間盡是鼓勵。接收到老師的眼神,青棠只得擡起手,不過三四個音節,就有人笑出聲來,霍青棠本就厭煩曲樂之聲,被人這一聲笑,立馬罷了手,不再彈奏。項仲勉緩聲問青棠:“過去在家中可有習過琴曲?”
“沒有。”
霍青棠這一聲回答幹脆利落,倒教項仲勉不知如何接話,愣在了那處。“哧”,那笑聲又響了起來,青棠也不作聲,範明瑰一雙美目掃過去,冷哼道:“夏瓷,你笑甚麽?”
前頭有人轉過身來,那少女穿着丁香色的杭綢,臉上敷了薄粉,眉梢勾了青黛,一雙眼睛笑嘻嘻的,将原本有些浮豔的面容又襯得俏皮了些。夏瓷道:“我沒笑什麽,我笑她彈琴一竅不通而已。與你又有什麽幹系?範明,你這是狗拿耗子,盡管閑事。”
“你......你彈得很好嗎?還不全是錯處,做什麽還要嘲笑別人?”範明瑰起身,大有要和那少女一争高下之勢。
夏瓷起身道:“不是我要嘲笑你們,而是你們只配給其他人嘲笑。”她看向霍青棠,道:“你自己說,你這樣的琴藝,說是我們寒山書院的學子,豈不是笑掉外人的大牙,丢盡我們書院的臉?”夏辭這一番話說得義正言辭,其實仔細辨來,又有誇大胡侃的嫌疑。霍青棠還沒做出回應,範明瑰已經接口了,她說:“你待如何?”
“既然來得我們書院,想必這位姑娘也不是小門小戶的女子,那自然自小是習過琴藝的,不若我們比試一局,正好由老師做個見證,輸了的人每日為對方擦琴研磨,期限一個月。”夏瓷風流的眉眼一擡,看向霍青棠,笑道:“怎麽樣?”
霍青棠擡頭望着一直沒有出聲的項仲勉,學生滋事挑釁,老師不應該制止管束麽。她寄希望于項仲勉打消這場賭約,可惜事與願違,項仲勉卻對着她笑了,他問她:“同窗相邀,你可敢應戰?我寒山書院可沒有臨陣脫逃的懦夫。”
末了,這位俊俏老師又補上一句:“女子也一樣。”
霍姑娘是根本不通音律的,當她還是陳七姑娘的時候,腿腳不便,家裏也無人強求她通音律女紅,等到她随母親去了洛陽齊家,齊尚書成日裏帶着她學習水利工事,更無人督促她彈琴繡花了。而霍青棠本身尚武,八分的精力都用在了強身習武一事上,詩書禮樂都得靠邊站。夏瓷這一番比試邀約,自己是輸定了。
青棠吸一口氣,準備直接認輸。範明瑰挑起一雙燦爛的明眸,她拉起霍青棠起身道:“我代霍青棠出戰,只不過要加重懲罰,一個月不夠,三個月為限,怎麽樣?”
一個俏皮書生與一個漂亮少女站在一處,實在是再美麗不過的畫面,夏瓷一看她們架勢,“噗哧”笑出聲來,只聽她哼道:“範明,怎麽哪兒哪兒都有你?我不和你比,如果她要人幫她,你讓她重新找個人代她出戰。
範明瑰皺起彎彎月牙眉頭,不滿道:“你......?”
霍青棠今日第一次來書院,她哪裏能找到人代為出戰,夏瓷不許範明瑰代她,即是明擺着非要與霍青棠争個高低了。學生們都來了興致,紛紛開始談論這一場為期三個月的賭約,項仲勉也一臉含笑的瞧着霍青棠,似乎在等她做出決定。霍青棠深吸一口氣,她看看嘴角緊緊抿着的範明瑰,又瞧瞧身邊已經開始竊竊私語的同窗們,所謂輸人不輸陣,她握了握拳頭,啓聲道:“你說,比哪一曲?”
夏瓷漾出笑意,她彎彎的眼睛将她略輕浮的容貌映襯得可親了一些,見霍青棠應戰,她笑道:“我出題于你不公平,你出題于我也不公平,不如就請老師出題,以示公平,如何?”
項仲勉方才久不吭聲,這時候搭腔倒是快,他微微一笑,竟是很期待這場比試一般,他上前兩步,做沉思狀,開口道:“你們兩位是女學生,考題也不必太難,不如就《雁落平沙》,一曲定勝負,誰先來?”
一陣黃風一陣沙,夏瓷已然坐下了,喧檐宿雀,啼樹栖鴉,鷗鷺水面,雁落平沙。她奏得深得《雁落平沙》精髓,霍青棠雖自身不濟,但還是識得千裏馬的。齊尚書風雅,齊氏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包括霍水仙,亦是個中翹楚。這夏瓷一起音,便知好壞。
學生們都靜悄悄的,只見項仲勉一直臉挂微笑,任誰都聽得出夏瓷精于此道,霍青棠暗自嘆一口氣,這三個月的擦琴磨墨是跑不掉了。想到此處,她頗為無奈的瞧了範明瑰一眼,本來夏瓷只說一個月,偏偏咱們範大小姐給改成了三個月,真正是好心幫了倒忙。
範明瑰接到霍青棠的眼神,撇了撇嘴,又攤開手,頗有無奈的樣子,青棠眼角一橫,似是在說,你害苦我了。兩人在下面擠眉弄眼,學生們都在傾聽夏瓷的琴藝,唯有一人全程注意着範明瑰和青棠的眉目傳情。霍青棠朝身後看過去,又什麽也沒瞧見。
夏瓷彈完尾音,起手收勢,她回首看向霍青棠,道:“到你了。”
青棠慢悠悠擦了擦琴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塵,又作勢調了調琴弦,項仲勉也好笑地望着她,她咳了一咳,清清嗓子,輕聲道:“現在已近午時了,不如我們下午再戰。”
此言一出,其他學生中有人低聲笑了出來,夏瓷擰眉,嗤道:“你又弄什麽鬼,難道你下午就彈得比現在好了不成?”
琴藝不可速成,一兩個時辰絕不可能讓霍青棠取得飛躍進展,青棠看向項仲勉,希望他能幫自己說一句話,就是拖延一下也是好的。誰知項仲勉卻道:“琴藝難以速成,時已近午,不若就由霍青棠為大家奏上一曲,消消大家的疲乏。”
老師都這麽說了,夏瓷附和道:“你還是快彈吧,總之是要丢醜,到下午還是要丢醜,橫豎都要丢醜,做甚麽這般婆婆媽媽的?若你實在彈不好,不如痛快認輸罷了,我也不要你三個月,依舊給我擦琴磨墨一個月便罷。”
夏瓷緊緊相逼,範明瑰一雙燦爛眸子掃向她,叱道:“她都說下午彈了,做甚麽要逼她?我說我代她同你比,你不肯,如今她要下午再彈,你做甚麽也不肯?你是不是看她比你生的漂亮,你便瞧她不順眼了?她即使琴藝不如你,難道你就比她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