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給侍郎大人瞧瞧。”
有師爺取上來蘇州城內商戶記錄簿,裏頭最近的商戶變更還是三年之前的報備,如今已是永樂二十二年,上頭倒是好生記錄了永樂十九年的些許變動。城內販售紙筆的閱微齋新添了瓷器生意,飯館四球齋更名為春意鬧,史侍郎仔仔細細看了一遍,方道:“着人去走訪城裏每一家商戶,重新記錄備案。此間開始,略有變動,都要到府衙備案。”
範錫夕連連點頭,“是的,下官即時着人去辦。”
史侍郎點頭,道:“門店商戶固然要錄事,還有走街串巷的貨郎小販們也不要漏下了,他們亦是要錄下的。還有各家客棧、貨棧,都不要漏下。先統統登記一遍,至于各家産業如何,如何納稅,日後再做商讨。”
語罷,史侍郎方道:“不知這蘇州城內可有善音律的樂師,我想找個教授琴藝的師傅,範大人可有好的人選推薦一二?”
史侍郎說起了閑事,範錫夕才算呼出一口氣,今日才過午時,這位新任巡撫史大人不去他的巡撫衙門,不請自來進了府衙,鬧得府衙裏好一陣雞飛狗跳。這位大人也不說別的,來了就開始問今年的商稅漕糧,果真是戶部侍郎,到哪裏都不忘關心糧稅問題。要找琴樂師傅,且不知找來何用。
範錫夕松下緊繃的肩膀,史侍郎又略過了公事,他才張嘴問道:“不知大人找樂師所為何事?”這位戶部侍郎史大人狀元郎出身,理應六藝一樣不差,總不會這把年紀方才想起要習琴吧?
史侍郎面色凝重,範錫夕一看史侍郎面色不佳,知道自己又說錯了話,上峰說要琴師便找個琴師好了,自己多個甚麽嘴?範錫夕亡羊補牢道:“蘇州城內有幾個琴師甚是有名,不知大人想找個什麽樣的琴師?”
史侍郎嘆一口氣,眉目不展,只道:“家裏的孫女頑劣,六藝不通,只想給她找個好的先生教教她,也無需每日授課,每旬去個三四天也就夠了。”他看向範錫夕,“可有這樣的先生?”
範錫夕的腦子裏連續轉了好幾圈,史紀冬的孫女?據他所知,這位史大人有兩個兒子,大的在做生意,小的便是早早名聲在外的解元郎,兩子都沒成親,何來孫女?
史家,史家的兒子,史家的女兒?範錫夕猛然醒過來,霍水仙可不就是史侍郎的女婿麽?那他口中的孫女豈不就是霍青棠那丫頭?範錫夕終于将史侍郎與身邊同僚的關系串聯起來,霍水仙自永樂十二年調入揚州府,這揚州同知一做就是十年,他已然忘記了這位同在揚州多年的同僚的靠山就是當朝戶部侍郎史紀冬史大人。
說起霍青棠,這丫頭也甚是命苦,早早就失了母親,父親如何慈愛,也代替不了母親。霍水仙後來又續娶了張家的女兒,那張家一家子人精,想必張氏也不是個好相與的,霍青棠不識六藝,也就想得通了。
給霍青棠找個教琴的師傅,這事不難。難就難在,史侍郎本身就是狀元郎,君子六藝肯定一樣不差,這丫頭的父親又是當朝探花郎,霍水仙的雅致風流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這丫頭要教,到底要找個什麽樣的人才能教得讓這家人滿意?這一家子都是清貴人物,琴藝亦都是個中高手,要是請個老師回來反倒有所不如,那才真是贻笑大方了。
這一番思慮下來,範錫夕竟是左右為難,遲遲下不了決定。忽聞後面有輕咳的聲音,他扭頭一看,瞧見闵夢餘年輕含笑的臉。闵夢餘?這人進士出身,出自青州闵家,其大伯闵肇貴為六部尚書,又和史侍郎同在戶部,即使教的不好,想來史侍郎也說不出甚麽來。畢竟闵尚書在前頭還壓着史侍郎一頭,就是看在尚書大人的面子上,史侍郎也不會見這人的怪。
範錫夕左想右想,明裏暗裏都是闵夢餘最為合适。打定了主意,他才道:“這蘇州城裏名師不少,但都不如我們這位同知大人彈得好,我們這位闵大人,他盛名在外,真是後生可畏,後生可畏啊!”
範錫夕此一番簡直唱作俱佳,似遇見了驚天奇才般稱贊不已。史侍郎瞧向闵夢餘,闵夢餘低頭作揖,道:“範大人謬贊,下官不才,讓侍郎大人見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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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闵家哥哥
闵夢餘初見霍青棠就是在這樣一個午後黃昏,穿着緋紅衣裙的小姑娘滿臉笑容的踏進了虎丘旁的一座宅院裏,庭院中初夏的風光正好,這個大眼睛姑娘杏仁般的瞳仁裏倒影着整院的好風景,牆上的青蘿,院角的香樟,還有那幾株盈袖的皂角,清風滿懷、夕陽錦繡,都影影綽綽映在了她的眼眸子裏。多年以後,任闵夢餘再遇見何種女子,都忘不了那一日的霍青棠,她如沐春風般走近了他的視野裏,熠熠生輝,從此再不能忘。
虎丘旁賃來的宅子已經修葺完畢,衙門的事情談好之後,史侍郎直接帶着咱們年輕的闵大人回了宅子。這宅子坐北朝南,正向着一爿青翠小山景,真是處處好風光。大好的風光裏,闵夢餘迎來了他視線中的另一抹明媚,霍家的大姑娘,霍青棠。
這位大眼睛姑娘不知遇見了什麽喜事,自庭院中走來,就笑容燦爛,直到邁進了花廳,還在笑。青棠将裙擺一扯,低頭邁進了花廳,然後同她後頭的丫頭道:“璎珞,外祖許是還沒回來,你去問問史順,外祖今日是否回來用飯?”
璎珞應聲去了,大眼睛丫頭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仰頭就要往嘴裏灌,她似是全然沒有看見四季錦屏旁的闵夢餘。這四季錦屏有一人高,繡屏上繡有四季美景,有青翠綠竹,也有蒼勁青松,闵夢餘就站在錦屏斜後方,她卻根本不朝屏風這頭瞧,自顧自的飲茶休息。闵夢餘在她後頭輕輕一哼,哼的那丫頭迅速從椅子上起身,又站定不動了。
霍青棠起身,她背對着闵夢餘,闵夢餘向她走近幾步,霍青棠轉身就向來人的肩頭抓過去,闵夢餘翩翩公子,又不知青棠深淺,只擡手輕輕去捉青棠手腕,霍青棠順勢将闵夢餘右臂往後一扯,只聽見一處脆響,“砰”,脫臼了。
右邊臂膀吊在了肩頭旁,闵夢餘疼得冷“嗤”一聲,霍青棠水汪汪的大眼睛與闵夢餘輕皺的眉頭撞到一處,兩人面面相觑。璎珞與史順走進來,史順道:“闵公子,大姑娘,老爺說可以開飯了,飯都擺好了。”璎珞接口:“姑娘,那位是闵家公子,是老爺請回來教授姑娘琴藝的先生。”
霍青棠一眼瞧向闵夢餘,闵夢餘側臉向她笑了笑,悶聲說了一句:“姑娘好武藝,改日再向姑娘讨教。今日能否先找個大夫來替闵某接骨,闵某感激不盡。”闵夢餘說話戲谑又調侃,霍青棠臉一紅,連聲道:“抱歉,抱歉啊,我先前不知道,真的抱歉啊!”她又看向璎珞,喊道:“快去找個接骨的大夫來,我将闵公子的手臂抓脫臼了。”璎珞茫然,呆在那處,青棠連聲催促:“你倒是快去啊,他疼得很!”
史順反應過來,連忙往外走,招呼小厮去請大夫,自己又去了史侍郎書房。璎珞急道:“快扶闵家公子坐下,我去打水給公子拭汗。”
霍青棠這才朝闵夢餘臉上看過去,他臉色青白,額上有密密麻麻的浮汗,見璎珞出去了,青棠連聲道歉:“闵家哥哥,對不起啊,真的對不起,我不是有意下重手的,我見你還手,還以為你......”
闵夢餘揚唇一笑,蒼白的頰邊笑出了三分痞氣,低聲道:“無妨,卸一只手臂換回來一個妹妹,就是真斷了,也是值得的。”
這樣輕浮的調情之語,換作旁人說起來,那人一定是個登徒浪子。偏偏闵夢餘說起來,自成一番情态,竟能讓人嗅出幾分情真意切來。霍青棠瞧他一眼,這人眼珠子裏盡是笑意,他在說笑話逗她呢。霍青棠回他:“闵家哥哥,你得休息好些天,這些日子便不能彈琴了,對吧?”
這丫頭在跟他讨價還價呢,明明是不想學琴,偏偏還裝作是關心他的身體,真真是聰明極了。闵夢餘笑道:“你彈琴,我聽着就是,不相妨的。”
兩人一來一往,闵夢餘寸步不讓,青棠暗自嘆一口氣,這廂真是躲不過去了。她決定最後一搏,誠懇道:“闵家哥哥,你還是養兩天傷吧,等端午過後再來,行嗎?”
闵夢餘勾起嘴唇,他點點頭,答應道:“明日開始,我下衙便來。”
這人軟硬不吃,霍青棠擰眉,“你......?”
璎珞端了熱水進來,大夫也過來了,花廳裏各人進進出出,熱鬧的很。折騰了好一陣,大夫先是接骨,又是開藥方,又是交待種種忌諱,形形種種,史順都在旁邊聽着,不敢漏掉大夫的只言片語。
送走了大夫,史侍郎才站到了花廳裏,他不發一言盯着霍青棠看,看得青棠手腳都不知道怎麽擺放了,才緩緩開口:“跟闵家公子道歉。”
青棠預向闵夢餘行大禮,闵夢餘連聲解釋:“此番是我與霍姑娘切磋武藝,是我技不如人,拳腳本無眼,怪不得霍姑娘。”
史侍郎也不知聽進去了幾分,只對着青棠道:“你母親是個敢作敢為的女子,她這一生都順着自己的心意而活,你肖像她,這很好。但天下間萬事萬物都有規制,若是過于随心,不知大義,那便也不得自在。你如此只顧自己喜惡,厭琴便棄學,厭家而求遠,你仗着自己年紀小,且有三分小聰明,便意圖将他人都盤弄于鼓掌。青棠,你托大了。”
霍青棠厭惡揚州霍宅,不喜歡張氏與黃莺的那點子小算盤,覺得揚州府方寸小地,她滿心滿意挂念着洛陽的齊尚書一家,她從心底沒有接受自己已成霍家女的事實,她甚至覺得霍水仙心智軟弱,不會有大作為。她挑撥史侍郎與霍水仙的關系,借此邁出揚州城,尋機北上洛陽。此間種種,她從未與人坦誠過她的心意,她以為自己掩藏得很好,暗埋于心,萬無一失。
史侍郎一把挑破她膚淺的心思,霍青棠有些臉紅,也有些愧疚,她心裏住着陳七,可活着的是霍青棠。若換做是霍青棠回魂在了齊府,那外祖該如何,母親又該如何,若他們發覺自家女兒與自己離心離德,他們會不會心如刀絞。思及此處,霍青棠抿着嘴唇,雙膝一跪,沉沉道:“外祖,青棠知錯了,青棠不該自作聰明,傷了父親和外祖的心,青棠日後會聽話受教,外祖莫要生氣傷心,青棠會省事的。”
史侍郎其實時有自責,若不是他記恨霍水仙,何至于十三年來對親生的外孫女不管不問,以至于這丫頭變成了這般狹隘又自大的模樣。早知如此,他無論如何也要早些把這丫頭接到京城裏去教養的,霍水仙不頂事,張氏是繼母,又是商家女,如何能管教好半大的丫頭。青棠這麽一跪,她說話擲地有聲,史侍郎心道,甚好,這孩子聰慧,心眼不壞,還有教養的餘地。
青棠在地上跪了有一盞茶時分,屋裏已經燃了燈,少女緋紅的衣裙襯着柔白光潔的肌膚,她微垂着頭,露出頸部姣好的線條,乍一看,就似一只快要蛻變的白天鵝。史侍郎一直站着,也沒有說話,闵夢餘想要勸解幾句,他朝霍青棠看了一眼,正瞥見她的長脖子,還有她的側臉,她目光堅定,穩如磐石,仿佛剎那之間,下午那個漂漂亮亮的靈動小姑娘就要成為一只鳳鳥,只待風起時,便要翺翔九天。
闵夢餘不說話了,這樣的時刻,說什麽都是多餘。滴漏裏的沙緩緩的流,闵夢餘坐在椅子上,霍青棠筆直的跪着,史侍郎站着,三人都一語不發。史侍郎也不動彈,霍青棠端直的跪着,闵夢餘就瞧着她,她的目光越來越清明,寫着無數的堅定。多年之後,闵夢餘方覺出這一刻,他的棠妹妹長大了。就在這一刻,就在這一天,甚至可以說,事情因他而起,她為他長大了。他見證過她的狂妄,她的随性,也見證了,她的蛻變。
後來記起來,霍青棠這一跪,足足兩個時辰。闵夢餘坐着沒有動,史侍郎站着沒有動,霍青棠跪着,更沒有動。花廳外頭的璎珞幾番要進來求情,都被史順攔在了外頭,“別動,老爺教養大姑娘,哪裏有你我說話的餘地?”
璎珞急的要哭出來,這裏已經不是揚州府,沒有霍水仙的溺愛,沒有張氏的和稀泥,誰都沒有,一個能幫忙說句話的人都沒有。璎珞越想越着急,終于掩面哭了出來,“小姐是大病了一場的,她如今已經很好了,換了她以前的性子,肯定是要大鬧起來的,小姐這番不會是病糊塗了吧?”璎珞言語惹來史順不滿,他低聲叱道:“胡說什麽?大姑娘當如何,豈容你我置喙?快住口,越發沒有規矩了!”
整整兩個時辰過去,史侍郎方移動腳步,低下頭對霍青棠道:“這是闵家公子,照年紀,你可喚他一聲哥哥。明日他便會來教授你琴藝,能學多少,全看你自己了。”
青棠起身,她跪得太久,身子一晃,闵夢餘伸出一手來扶,青棠脆聲道:“闵家哥哥好,霍青棠這廂有禮了。”
史侍郎也不多說,直接邁步出去了,闵夢餘一擡頭似乎瞥見史侍郎沖他們二人瞧了一眼,目光欣慰,似還帶着某種意味不明的笑意。
“闵家哥哥?”霍青棠喚發愣的闵夢餘。
不為師,要為兄。不說是師傅,要稱哥哥,怎的這樣介紹?
史侍郎那老懷欣慰的一眼瞬時讓闵夢餘豁然開朗,原來侍郎大人讓他在這兒坐着,竟是在這兒等着他呢。瞧了人家家裏的家事,那人家家裏的人呢,也一并瞧了罷。
作者有話要說: 誰要指天發誓不再愛別人 ...
☆、死生由我
五月初四日。
“小姐,你好好休息,史順說今天會替你去書院告假。”
“小姐,你別動,我給你揉揉,這淤青要揉散開來才行,有點疼,你忍着。”璎珞手放在霍青棠膝蓋處,手上用力,惹來青棠一聲怪叫:“啊呀,行了,行了,別揉了,昨晚上不是已經揉了半晌了,今天已經無事了。”
璎珞替青棠揉完膝蓋,又替她更衣,接着去廚房端了粥和點心過來,兩人慢悠悠磨蹭一番,都已經接近午時了。霍青棠問璎珞,“你去把我那小匣子拿過來,我看看我有多少錢。”
小匣子還有一個鎖頭,璎珞鄭重其事的打開匣子,裏頭稀疏躺着幾個二兩的銀元寶,裏面還有一個是絞斷了的,霍青棠眉頭微微皺起,問璎珞:“還有嗎?這裏頭連二十兩銀子都不到,我還有甚麽值錢物件沒有?”
璎珞阖上匣子,回道:“小姐,你不記得了?你每次上街都要帶上十多兩銀子,也沒見買回來什麽東西,大半都賞給街頭的乞兒了。上一次你去鬧鳴柳閣,手頭上五十兩銀子給了一個說是要賣身救父的,那丫頭一去了就再也沒回來,這些你都不記得了?”末了,璎珞又添了一句:“這麽個使法兒,多少錢也不剩下幾個了。”
原來的霍青棠很有些俠義心腸,見不得別人受苦,偏又分不清真乞丐和假混子,上一回鳴柳閣門口的賣身救父的那對父女,就是揚州城中新來的混子,一般人都不會理他們,偏巧讓他們遇上了霍青棠。那一次霍青棠被霍水仙打了一巴掌不說,還被混子诳去了五十兩銀子,這事後來把霍青棠氣的夠嗆,嚷着要去找那對父女算賬。誰知霍水仙回來後棍打了她一頓,再醒來就是陳七了,當日的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
霍青棠嘆一口氣,從腰上取下一個荷包,裏頭裝着張氏和霍水仙合給的二百五十兩銀票,她原本是打算花在刀刃上的,既然原主這麽不聚財,她就賭這一把,輸贏都認了。何況,她已經瞧好了,鳳艒是快船,一定能殺出初賽的,就按一兌九的賠率,這一把就能贏回來二千二百百五十兩銀子,手頭上也寬松不少了。
太陽升到了高處,青棠問璎珞:“你去問問史順,外祖是否回來用飯?”
沒一會兒,璎珞就回來了,後頭還跟着兩個人,璎珞回話:“史順說大人今日中午和晚上都有宴席,不回來用飯,請小姐自行安排即可。”
說罷,又後退兩步,露出後頭跟着的人來,那人還穿着男裝,戴着書生帽,璎珞笑道:“範家姑娘來探望小姐了,午時了,不如留下來用道便飯?”
範明瑰連連點頭,“用飯,用飯,你們去安排吧。”又朝伶俐看了一眼,道:“你去幫忙,幫璎珞看看,她忙不過來。”
伶俐跟着璎珞出去了,範明瑰方急急走過來,道:“昨日項仲勉說今日上午是棋藝課,你上午又沒去,他還說笑話,說你厭惡他,不肯再上他的課了。本是句笑話,夏瓷還聽真了,捏住不放,說你琴棋書畫,一竅不通。”
項仲勉身挑琴和棋兩藝,想要避開他的課基本是不可能的,除非換家書院。青棠笑道:“他說玩笑話,我是腿疼了,才了告假,沒事。”
範明瑰趕緊去摸霍青棠的腿,只道:“我瞧瞧,哪裏傷了,為什麽疼?我給你揉揉,還疼不疼?”
兩人鬧成一氣,半晌,範明瑰道:“明日端陽,書院說今日下午和明日都休假,不必上課。你別四處走動了,只管安心休息。”
霍青棠拿出方才那個荷包,道:“你同範夫人說好了嗎?”範明瑰先是嘆出一口氣,又搖搖頭,接着趴在桌上,幾番動作,惹來青棠憂心詢問:“範夫人怎麽說,她是不是不同意?”
範明瑰慢悠悠擡起頭來,忽的将霍青棠一抱,大笑道:“我娘給了我一千兩銀子,說死生由我,輸了也好,贏了也罷,都不管我,她說我的嫁妝,我自己做主。”兩人緊緊抱在一起,闵夢餘在門口輕輕一咳,霍家妹妹和一個書生摟抱,着實有些,呃......不妥。
青棠瞧見闵夢餘,笑道:“闵家哥哥,來,我替你介紹,這是範家姐姐,蘇州知府之女,範明瑰。”闵夢餘淺淺一笑,緩步走進來,朝明瑰道:“範姑娘好,在下闵夢餘。”
範明瑰松開青棠,頗有些不好意思,小聲道:“闵公子好,我方才......”
闵夢餘笑看着她們,只道:“無妨,只是二位姑娘的笑聲着實太大了些,可別吓壞了下人。”
霍青棠笑道:“是範姐姐今日遇到了高興的事情,闵家哥哥莫笑我們。”
璎珞将飯擺在了花廳裏,伶俐過來喚他們吃飯,霍青棠一起身險些摔倒,範明瑰沒留意她,闵夢餘趕緊伸出一臂來,“當心,膝蓋可還疼,慢慢走。”
霍青棠俏皮一笑,道:“多謝闵家哥哥。”
兩人四目相接,會心一笑。範明瑰正好回頭,瞧見他二人頗有默契的一笑,這一笑,竟笑的她心中一跳,怎麽這二人在一處,竟像是相識已久,顯得自己像個外人一般。她轉過頭去,暗自琢磨,定要問問青棠,他們是什麽時候對上眼的。
璎珞給他們三人一人盛了一碗湯,霍青棠夾了點心給範明瑰,又夾了獅子頭給闵夢餘,三人首次共席倒也樂趣橫生。飯畢,三人在花廳飲茶,青棠瞧了一眼角落的沙漏,開口道:“走,時候到了,咱們去天香樓。”
“闵公子......他也去?”範明瑰瞧向闵夢餘,神色間有些猶豫。
霍青棠臉一擡,笑吟吟望向闵夢餘,問道:“闵家哥哥,我與範姐姐要去天香樓,你去嗎?”
“二位姑娘相邀,莫敢不從。”闵夢餘起身,笑道:“那就走吧。”
馬車停在天香樓門口,範明瑰邁步就往裏頭走,霍青棠喊住她:“範姐姐,等等。”
天香樓形制是個半環形,兩頭成犄角之勢,若要看船,船自東向西行,東邊包廂可看結果,若要看船只開航的情況,則在西邊看得更清楚。霍青棠心中來回掂量,闵夢餘攙起她,放低聲音道:“兩頭都是坐滿了人的,中間或許有幾個空間,別看了,先進去吧。”
霍青棠訝異擡起頭,對上闵夢餘含着笑意的臉,和他清明清澈的眼睛,她有些不确定,“你知道我在看什麽?”
闵夢餘扶着她,低聲叮囑:“你膝蓋受損,不宜久站,咱們進去再說。”
“嗯?”
這一聲淺含着些許嘆息之音,霍青棠沒有捕捉到這嘆息裏頭的含義,她一意孤行,只道:“闵家哥哥,你別理我,我都看好了,肯定能贏的。”
天香樓裏時時都是熱鬧的,杏姑抱着琵琶在哼唱,她爹今天在說一出《群英會》,中間的包廂內,寶卷送上最新消息:“那抱着琵琶的女子名叫杏姑,在天香樓有整整八年了,若是要賭船,直接找她即可。我跟了她一路,沒發現她手頭上的賬本子,只聽客人直接跟她說,她便寫了回條給客人,并不曾見她自己記賬。或許是她記性特別好,不需要記賬?”
藍浦搖頭,哼道:“不對,她不看賬,難道她後頭的東家也不看賬?我昨晚上瞧見她進了虎丘将軍巷裏的一個小宅子,一個多時辰才出來,裏頭深得很,我險些沒繞出來。等我找到她的時候,裏頭都散了,我倒是瞧見了那天轎子裏頭的那個胖太監。”她想了一想,肯定道:“沒錯,就是那個胖太監,八擡大轎裏頭的那一個,不會錯的。還有一個臉熟的,似是間茶樓的老板,咱們去他店裏吃過飯的,那人尖尖臉,瘦的很,下颌上有道疤。”
她低頭想了一陣,複又道:“我記起來是哪一家了,是得月樓對門的春意鬧,對,就是春意鬧,我說他家的點心不如得月樓好吃,那老板還出來說話了的。”
顧惟玉舒展漂亮的手指輕敲窗臺,太監何枯,春意鬧酒樓的老板,天香樓杏姑,此間一串,他們豈不就是賭船的背後莊家。杏姑不寫賬本,因為她自己就是莊家,她接下單子,其中賠率幾何,她自己心裏一清二楚,何必再寫賬本落人口實。
他一雙美目朝杏姑父女看過去,正好瞧見昨日的那個書生,還有,他後頭的那位官家小姐,今日倒是個好日子,該來的、不該來的,通通都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作者開了新文,分了心,各位看官見諒。
☆、晚坐天香樓
果真東西兩頭都沒有了廂房,小二帶着霍青棠三人到中間一個空着的廂房坐下,太湖上将要行船的船只已經齊聚在了湖面上,十八艘船一字排開,範明瑰握着腰帶上的荷包,指甲微微顫抖。霍青棠則在她身旁道:“沒事的,我都看好了,你別怕。”
夕陽西下,大片的紅雲滾滾,晚霞似錦鋪開來,範明瑰握着荷包,定聲道:“生死由我,與人無尤。”
闵夢餘瞧她二人作态,似是要奔赴疆場一般,兩個姑娘的手緊緊握在一起。只差執手相看淚眼,他輕輕一咳,插話道:“二位姑娘,能否聽闵某一言?”
範明瑰的眼睛裏似乎泛出淚花,她別過頭去,霍青棠嘆一口氣,道:“闵家哥哥,想來你已經知道我們要做甚麽了,這一舉勢在必行,你莫要阻攔我們。”
這丫頭片子的話甚是好笑,誰要阻攔她們了,闵夢餘依樣學着青棠嘆了一口氣:“二位姑娘,能否與在下說說你們欲買哪一只船,在下雖不才,對船只也是略懂一二的。”
聞言,範明瑰也不哭了,轉過身來,直愣愣瞧着闵夢餘,開口道:“真的?闵家哥哥莫诓我們,我們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們過去萬萬是不曾賭過的。”她一急,嘴裏也不喚闵夢餘闵公子了,也換成了闵家哥哥。
闵夢餘燦爛一笑,又帶了三分痞氣,哼道:“二位姑娘哥哥都叫了,我豈能不管你們,誰都能不管,妹妹卻是萬萬不能不管的。” 範明瑰破涕為笑,拉着霍青棠連聲道:“這個哥哥認得好,我又沾了你的光了,青棠,你就是我的貴人,時時都能沾你的光。”
“好了,二位姑娘可以告訴在下你們有何打算了嗎,在下洗耳恭聽。”
霍青棠瞧窗外一眼,太湖上的龍舟都已經在船尾插上了旗幟,她指着插有鳳凰旗的鳳艒艦道:“鳳艒是快船,肯定能角逐進決賽,賠率一兌九,我想押鳳艒。”
闵夢餘走過來,瞧着湖面上這些或新或舊的船只,笑問她:“篾舫一兌十四,為何不壓篾舫?我看篾舫也能進決賽。”霍青棠揚起眼眸,驚奇道:“闵家哥哥,篾舫是仿制朝廷黃船的快艦,但制式并不太好,我覺得鳳艒一定能殺出重圍。”
“既然是賭,就賭賠率最高那一只,篾舫年年表現平平,今年來了新的莊家,或許莊家胃口大,能吞下篾舫也說不準。”闵夢餘并非信口胡說,往年蘇州城裏的賭船可沒來何枯這個大太監,他掌管用度采買,身家定然豐厚,既然他摻和了進來,肯定是在背後坐莊大撈一把,他想撈錢,自己就讓他吐出一口肥肉來。
顧惟玉的手指從窗臺上移開來,輕笑道:“壓鳳艒,一萬兩。”
藍浦接過銀票,找杏姑去了,半刻後,藍浦拿了一張回條上來,回道:“那杏姑說了,賠率變了,鳳艒昨日還是一兌九,現在變成一兌六了,降了三成有餘,咱們今日才買,虧了。”
寶卷瞪着一雙大眼,嗤道:“他們怎的不去搶錢,朝令夕改,還想不想做生意了。少爺,這一日之間,咱們就虧了三萬兩銀子,這可如何是好?”
顧惟玉捏起回條收好,淺淺一笑,也不回答,只道:“你只管坐好吃好,餓不死你。”
杏姑抱着琵琶走上了三樓東側最邊上的一間廂房,杏姑一動,藍浦就跟了上去。廂房裏有個穿着朱紅色錦袍的瘦子,那人下颌上正有一道疤,此人正是春意鬧酒樓的大東家關絲絲。世人只知春意鬧是他關大老爺産業,卻沒幾個人知道這太湖邊上的天香樓也是他關家的産業,就是城中最受追捧做筆墨瓷器生意的閱微齋也一樣是他關大老爺的家當,他幽幽一嘆,他身家豐厚得能買下半個蘇州城了。又要到一年一度的賽龍舟了,每年這個時刻,就是他關大老爺最高興的日子,年年都有那麽多蠢貨自己将錢送上來,這不,又來了一個。
接到了大單,杏姑便會親自來一趟,以便他們随時調整策略,杏姑奉上一萬兩銀票,笑道:“黃龍形勢雖說不如舊年,還是最賺錢的那一只,喏,這一萬兩買鳳艒,不如讓鳳艒出局,徹底讓他們打水漂算了。”
關絲絲關大老爺笑眯眯的盯着那張銀票,“一萬兩?喲,出手不凡吶,讓人家空手而歸總是不太好,不,鳳艒要出線,且初賽要以最快的速度出線。鳳艒初賽先得了第一,那還怕他們決賽不押寶?這一萬兩雖好,後頭的才是真好。”說罷,他複又幽幽一嘆:“這一番總能夠将得月樓買下來,他們也風光太久了,是時候給我春意鬧讓位了。哼!”
杏姑點頭,又道:“那何大人那邊,怎麽分成?”
關絲絲細長幹瘦的手指撫過下颌上的那道疤,眯起眼睛道:“胖太監有的是錢,虧了找他,至于賺多少,誰又說得清呢。”
下頭愈發熱鬧了,杏姑抱着琵琶退了出去,藍浦輕巧躲開,末了,她又瞧了裏頭的那位關大老爺一眼。藍浦下了樓梯,她沒瞧見天香樓外面的屋檐勾角上還藏着一個人,那人聽了半天後,輕巧的翻進了二樓最東側的那間廂房。
黑衣人身姿潇灑輕盈,她沖着裏頭的少年咧嘴一笑,露出幾顆白牙:“少主,媚春聽得很清楚,關絲絲那厮親口說要讓鳳艒艦進決賽,而且是以最快的速度出列。”
二樓東側坐着一個少年,恰巧就在關大老爺廂房的正底下,少年的打扮很是奇怪,他穿着色彩濃烈的一身衣裳,衣服本身是羅蘭紫,兩邊袖口又添了一圈圈的翠綠色,這種配色,真是奇特無比。少年的頭上編了辮子,他又把滿頭辮子束成了一個髻,還用一根筷子粗的金簪固定住,任誰見了他,都止不住多瞧兩眼。
附在勾角處的是一個姑娘,那姑娘穿着夜行衣,勾勒出豐滿有度的好身材,少年聽了她的回話,倒了一杯茶,又往裏頭添了一點醋,一口飲下。林媚春咧嘴一笑,附在少年耳邊嘀嘀咕咕幾句,少年濃眉下有一對耀若星河的明眸,他仰頭瞧了樓上一眼,冷冰冰道:“他該死,死之前先給我把吞下去的吐出來。”
那姑娘也學着他仰着頭,瞧着樓頂上,聽少年說完話,她轉身就要往門外跑,少年冷喝一聲:“去哪裏?”林媚春又是一笑,“少主,我肚子餓了。”
少年丢給媚春一個包袱,“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