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了我們這些錢不要了,您呢,這天香樓又該如何呢,您說是不是這個理?您這天香樓名聲毀了,您和杏姑在這蘇州城又何以立足,這些您想必都明白,不然您也不會誠心來與我們談,對嗎?”

查木喬擡眼瞧了面前這個小姑娘一眼,她一雙眼睛水汪汪的,還有一對卧蠶,真正灼灼桃花面,滢滢美人尖,清泉點绛唇,雲卧江月邊。如今年紀小,假以時日,且不知還要長成何等标致模樣。查木喬似岔開了神,霍青棠伸出三根手指,笑道:“查東家,我們也不與你為難,三十,如何?”

查木喬不知神游去了何處,風動,心動。

“铮”。杏姑将琵琶往霍青棠面前一橫。

琵琶弦斷,斷弦竟要崩過霍青棠右邊臉頰,顧惟玉一把扯着霍青棠後退兩步,堪堪躲過杏姑琵琶那一根斷弦。斷弦空彈,發出銀瓶乍破水漿迸裂的驚心之音。

顧惟玉清隽眉眼掃過霍青棠右頰,望向杏姑,半笑不笑:“先前三十可兌,現在四十,一分不少。”

“你......哼,她自己不當心,怪得誰?”

“四十一。”

“想得美......”

“四十二。”

杏姑每多狡辯一句,顧惟玉就多擡一分,杏姑擰眉道:“我哪裏傷了她,她哪裏傷了?”

“四十三。”

顧惟玉完全不理會杏姑說了甚麽。

霍青棠被顧惟玉擋在身後,“惟玉哥哥”,她喉間微動,顧惟玉回頭瞧了她一眼,聲音和緩輕柔:“傷到沒有?若是傷到了,可就不是這個數了。”

眼前的人是她訂了婚的夫君,他是顧惟玉,是她陳七瘸着一條腿時漫漫少年光陰裏唯一的玩伴啊!惟玉哥哥,洛陽的牡丹可都開了?

霍青棠眼眶驀然一紅,險些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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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齡賀一直冷眼瞧着霍青棠和查木喬,杏姑那臭婆娘動手時他就準備将那把爛琵琶給砸了,這陰陽怪氣的男人倒是手快,還曉得拉開她。她這頭又怎麽了,無端端的,怎麽又哭了。

青棠喉間發出細微的抽泣之聲,顧惟玉再回頭就只瞧見那個滿頭小辮子男人的背影,伊齡賀完完全全将霍青棠護在了身前,他問她:“你哭甚麽,是不是吓到了?”

霍青棠眉間蹙着,有股子說不出來的愁意。她很想問問她的惟玉哥哥,齊氏怎麽樣了,外祖父如今又如何了,還有外祖母崔氏,他們都好嗎?陳七不孝,讓他們白發人送黑發人,陳七不孝啊!

乍見故人,還是舊日訂了婚的夫君,如果陳七未死,今日他們已經是夫婦了。霍青棠的腦子裏雜念無數,心思百轉千回,無奈萬般話語卻一句也說不出口,只化作汩汩眼淚流個不停,直要哭迷了眼。見她這般哭泣方法,伊齡賀從袖中掏出一方桃色絲帕,他直接擦到霍青棠臉上,唬她:“沒出息,哭甚?”

杏姑與顧惟玉兩廂對峙着,伊齡賀轉過身去,一把抽下杏姑手中琵琶,杏姑伸手去奪,伊齡賀重重一巴掌抽在杏姑右臉上,杏姑沒來得及吭聲,伊齡賀就将那斷弦的琵琶一把丢出了窗口。這一連動作快得迅雷不及掩耳,琵琶木質,三樓丢下去哪裏還有好的,杏姑一聲尖叫:“不要!”

“不要,不要啊!那是他送給我的,是他送給我的!啊,啊!我殺了你!”

杏姑大有和伊齡賀拼命之勢,查木喬回過神來,他一手扯住杏姑手腕,一手又給了她一巴掌,“瘋夠了沒有?”

杏姑哭着蹲下來,喃喃自語:“那是你送給我的,是你送給我的,我八歲那年,你撿我回來的時候,你送給我的,你記不記得,啊?”

查木喬冷硬着臉,杏姑半跪在地上摟着他的腰,她仰着頭,哭哭笑笑:“你說呀,你還記不記得?你說我長大了,要我嫁人,我說我要嫁給你,你不同意,我說我走遠一點,你也不同意,查木喬,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我該怎麽辦啊?”

“這天香樓是你的産業嗎,是關絲絲的,不是你的,查木喬,這裏,還有那裏,都不是你的。你知道嗎,這所有的都不是你的。啊,只有我,只有我杏姑是你的,查木喬,只有我是你的。”

查木喬一把将杏姑掀到地上,“逆女,閉嘴。”

“哈,哈哈,關絲絲是不是要笑死了,你肯出來當冤大頭,他是不是要笑死了?啊,你說呀!還有那個胖太監,那死胖子才輸了三十萬兩就跑了,人都找不到了,沒錢充什麽大頭蒜,我呸!這蘇州城多少有錢人,怎麽我們就那麽倒黴,他們贏了錢就跑,憑什麽我們來賠錢,憑什麽啊?”

一場賭局讨債的情形轉成了一出養父與養女之間悲情苦楚的人間慘劇,霍青棠紅腫着眼睛,不知在為自己傷心還是為杏姑與查木喬之間愛而不得而傷心。

伊齡賀滿臉不耐煩,顧惟玉彈一彈手指,輕笑道:“二位苦也訴完了,不如趕緊兌了錢大家也好散了,時間晚了,打擾二位休息倒是顧某的罪過了。”

杏姑從地上站起來,查木喬看她一眼,嘆一口氣道:“去吧。”

整整兩包袱的銀票,其中還夾着伊齡賀的五百兩黃金,顧惟玉笑道:“這位姑娘的賬最好算,兩萬一千五百兩,翻四十三番,應給她九十二萬四千五百兩。”說罷,顧惟玉撿起九張十萬兩的銀票,又撿起兩萬四千五百兩給她,霍青棠從顧惟玉手中接過銀票,說了一句:“多謝。”

顧惟玉又道:“我的也好算,六萬兩兌出來是二百五十八萬兩,加上壓篾舫的一百四十萬兩,不多不少,三百九十八萬兩。”

杏姑手上握着四十張十萬兩的銀票,查木喬接過來遞給顧惟玉,顧惟玉笑道:“兩位倒是好手段,這麽一哭一鬧,就抹去了大把銀子,顧某受教了。”說罷,他還找回兩萬兩,又笑:“二位也莫要訴苦,中赤艦者唯有我們三人,幾位東家無論如何也是賺的,這銀錢賺得就散得,有去才有來,二位說可是這個道理?”

伊齡賀十八萬兩銀子壓赤艦,按一兌四十三也要兌回來七百七十四萬兩銀子,如照最初的賠率,那應該是整九百萬兩,查木喬将銀票帶着金子一同奉上,問了一句:“敢問公子高姓?”

霍青棠擡眼瞧着伊齡賀,伊齡賀卻沖她一笑,霍青棠從來只見過這人冷口冷面,他此刻驟然一笑,又低頭道:“走,我送你回家。”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我的收藏我,謝謝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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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煙雨

外頭噼噼啪啪下起小雨來。

出得雅間,大堂已經熄了燈,整個天香樓內空無一人,只餘下廊上的幾盞風燈随風搖搖晃晃。霍青棠腳下一絆,差點從樓梯上摔下去,伊齡賀一手攙起她手臂,冷嗤一聲:“怎麽,賭了一場船,天香樓如今連燈火都燃不起了?”

青棠提着長裙,回頭問查木喬:“敢問查掌櫃,我家中的丫頭去了哪裏?”

“天香樓到了結業時間,自然就清場關門了,姑娘要找家中的丫頭最好回家找,這裏頭沒人。我看姑娘的眼睛挺大的,怎麽姑娘既瞧不見路也瞧不見人,難道是個睜眼瞎?”

杏姑上來就不冷不熱刺了幾句,伊齡賀本托扶着霍青棠手臂,霍青棠低着頭下樓梯,杏姑又冷不防拽住伊齡賀,伊齡賀被她拉得頓住腳步,樓梯上黑黝黝的,霍青棠腳下踩空,兀自往樓下蹿去。伊齡賀被杏姑扯住,拉她不及,一雙沉穩有力的手及時圈住霍青棠的纖腰,那人輕聲道:“當心。”

顧惟玉身上天竺雲煙的香味幽幽流連在他與霍青棠之間,江潮鼓吹,天竺雲煙。這香産自錢塘蟾宮坊,香坊所制香料千金難尋,有傳蟾宮賣香除了看金,還要買方附帶制香原料,以香換香,如此方可。

當年顧惟玉用顧家獨養的金玉交章牡丹花去錢塘換回了一小箱子香料,那點香料被洛陽風雅之士擡至天價,顧惟玉狠狠賺了一筆。

顧家是商戶,他顧惟玉又是其中的佼佼者,陳七下嫁顧家幾乎震驚了整個洛陽城,齊尚書家的寶貝姑娘要嫁進從商的顧家了,顧家何德何能,竟能娶了三品漕運總兵官陳家的嫡小姐回去。陳七知道,自己一腿有疾,惟玉哥哥豐神俊朗,單從形貌上自己是配不上他的。

病者多憂。陳七因常年腿疾而比常人敏感多思,關于這場婚事,若是顧惟玉有一絲絲不滿意,她是絕不會硬要嫁給他的。陳七明白,有些事情是騙不了人的,例如顧惟玉看她的眼神,她的惟玉哥哥沒有嫌棄她,從沒有過。

霍青棠擡眼望向顧惟玉,目光中帶着不自知的思念與牽挂,顧惟玉被這小姑娘的目光瞧得心中一跳,她怎麽這樣瞧着自己。兩人不過初次見面,她這一眼,就似,就似他們已經認識了許多年,到如今冤家分離天涯,綠楊堪系馬!

雨下大了,外頭的潮氣從窗口湧進來,卷着灰塵和陣陣沉悶的土腥氣,沾着濕氣的冷風将燈又吹滅兩盞。

顧惟玉松開霍青棠,給出疏離淺淡笑意:“樓梯濕氣重,姑娘當心。”

伊齡賀被杏姑扯住,他不耐煩道:“又怎的了,你還想把錢要回去不成?”

“賠我琵琶,你摔了我吃飯的家夥,快把琵琶賠給我。”

伊齡賀從腰間摸出一個金元寶塞到杏姑手裏,問她:“夠不夠?”

杏姑手一揚,金元寶順着樓梯叮叮咚咚滾下去,下頭也不知有沒有人,元寶滾停了,杏姑冷笑道:“不夠,當然不夠,這琵琶随我八年,不知賺回來多少個這樣的小元寶,這位公子想這樣就賠了,可真是說笑話。”

伊齡賀眼角的寒風掃過杏姑,他又拿出兩個,“夠不夠?”

三個五十兩的金元寶,買多少琵琶都夠了,百年香樟、黃花梨木、銀絲紫檀或沉水木制的琵琶,都能尋回來了。杏姑照舊将金元寶丢下樓梯,元寶咕嚕咕嚕的滾,也不知滾到了何處。顧惟玉回頭瞧了杏姑一眼,輕笑道:“姑娘莫不是想借這幾個元寶将我們都摔成殘廢?我們拿一回錢,難道還要斷只胳膊缺條腿才能走出去?”

伊齡賀又拿出兩張十萬兩的銀票,銀票輕飄飄的,杏姑扔也扔不遠,伊齡賀瞥她一眼,“可夠了?”

杏姑撚着兩張銀票,顧惟玉又是一笑,他說:“若是姑娘還不滿意,不若将這銀票交給在下,在下定能給姑娘尋回來一把同樣的琵琶,在下保證,絕對同姑娘丢了的那把一模一樣。”

顧惟玉這話明裏暗裏譏諷杏姑不知足,一把琵琶,找世間最好的名匠定制,也是用不了這麽多錢的。杏姑總算沒有再将銀票丢出去,伊齡賀見她收了銀票,才哼道:“那幾個金元寶留着買你天香樓此時的燈火,把燈都燃起來,你們這生意做的也是越發沒有趣味了。”

樓中驟然明亮,查木喬站在一樓大廳裏,霍青棠回頭看了杏姑一眼,沒人知道查老板是什麽時候下樓的,或者說,這天香樓其實還有別的樓梯。杏姑一個翻身,穩穩跳到二樓,再一晃,她也站在了大堂裏。

“鹞子翻身。”

伊齡賀冷笑:“怎的,今日我們三人出不去這天香樓了?”

查木喬卻是輕巧一笑,只道:“不敢,老漢和小女恭送三位貴客。”

天香樓本身就是個半環,樓梯則建成螺旋狀盤伏在酒樓正中央,查木喬雙手一拍,樓梯板隔空一翻,這樓梯原來是一階一階隔開的,踏板隔層翻過來,中間縫隙大得能掉下人去。顧惟玉腳下的踏板翻轉,他直直往下跌去。

霍青棠抽出臂上冰藍披帛一頭卷在闌幹上,她扯着絲帛另一頭,跳下去抓顧惟玉的手,柔軟的絲帛毫無根基的飄蕩半空中,霍青棠拉着顧惟玉的手腕借着慣性将他往二樓一送,自己則困在了懸空的樓梯空隙之間。

冰藍的絲帛扯着藍衣的霍青棠在半空中游蕩漂浮,亮如白晝的中堂裏,伊齡賀一腳踩着闌幹飛身跳下去,抄起霍青棠穩穩落在二層閣樓上。他濃眉深目冷峻成一道斧劈的遠山,冷聲叱道:“犯甚麽蠢,傷到哪裏了?”

窗外雨聲漣漣,闌幹上的冰藍絲帛依舊随風飄蕩。大堂裏的查木喬笑道:“三位好本事,我天香樓要閉門了,三位這就請吧。”

語罷,天香樓一樓所有的門窗都緊閉了,還連着釘死的木條。二樓窗口的風和雨滾在一處卷進來,霍青棠與伊齡賀對視一眼,伊齡賀道:“我帶你下去。”

霍青棠看向顧惟玉,伊齡賀瞟向那個陰陽怪氣的男人,又道:“那個誰,你過來,我們從窗戶跳下去,我接着你。”

顧惟玉又笑了,他看向查木喬,笑道:“查老板,什麽價碼?”

查木喬拍手稱贊,自顧自笑了起來,直道:“這位公子是個明白人,查某人就喜歡和公子這樣的人交朋友。嗯,既然我們交了朋友,那就給個朋友價格。”他伸出一根手指,“怎麽樣,查某這個價格夠公道了吧?”

伊齡賀探出頭往樓下一看,外頭黑漆漆的,烏雲卷着雷雨,一道閃電劈過,照亮了窗戶下方密密麻麻的鐵藜,下頭織成了一張刺網,一腳踩下去,非死即傷。

“怎麽樣,各位考慮得如何?”

顧惟玉看向霍青棠,征詢她的意見,霍青棠深吸一口氣,這錢果然不是這麽好拿的。伊齡賀手一揚,丢出一沓銀票,銀票散落在大堂下方,杏姑一張一張拾起來,整整四十張。杏姑沖查木喬點頭,伊齡賀哼一句:“蠅營狗茍,丢人現眼。下雨了,餘下的買件蓑衣。”

大門打開,杏姑捧了蓑衣出來,伊齡賀将蓑衣遞給霍青棠,低聲道:“走,我送你回去。”伊齡賀吹了一聲口哨,一匹黑色駿馬從風雨中奔馳而來,馬兒極為靈性的抖了抖身上的水,又用晶亮的眼睛看向伊齡賀,伊齡賀翻身上馬,低頭向霍青棠伸出手,“來,上馬。”

霍青棠騎在馬上,回頭看向顧惟玉,顧惟玉向她笑了一笑,駿馬揚蹄遠去,踏碎了夜空中冰涼的雨幕。霍青棠眼下有淚,她喃喃一句:“惟玉哥哥,你好嗎?”

虎丘旁的宅子門口挂着的燈籠忽隐忽滅,璎珞提着大燈籠站在門口,見到霍青棠,她“哇”的哭出來,然後又見到淋了透濕的伊齡賀,趕緊抹了眼淚,連聲道:“姑娘回來了,這位公子,裏面請吧。”

伊齡賀瞧了霍青棠一眼,只道:“快回去吧。”

駿馬聰慧,伊齡賀矯健,霍青棠還沒道一聲謝,馬兒已經載着伊齡賀照原路返回了。

璎珞為霍青棠撐起傘,低聲道:“我們原本是等着姑娘的,後來闵公子家裏來了人,也不知說了什麽,闵公子就送了範家小姐回去。後來天香樓攆人了,我說我要等着姑娘,天香樓說什麽也不讓,我沒辦法,只好回來請史總管幫忙,結果一回來,史總管和大人都還沒回來。我就在門口等着他們,所幸姑娘先回來了,這下可好了。”

回到房裏,霍青棠除下蓑衣,問璎珞:“史順有話帶回來嗎?”

璎珞手下忙個不停,先端了一盞熱茶上來,又拿了幹帕子給霍青棠擦臉,只道:“沒有,沒有話傳回來,什麽也沒聽說,闵家公子走得那樣急,也不知道究竟出了什麽事。”

璎珞問霍青棠:“姑娘,天香樓到底怎麽了,怎麽把我們都攆了出來,你在裏頭和他們說些什麽?”

天香樓這番處事,當真是霸道得很,“嗤”,霍青棠打了一個噴嚏。璎珞連連催促霍青棠沐浴更衣:“姑娘,裏頭有熱水,可別着涼了,一會兒就早些休息。”

待青棠更衣出來,璎珞忙忙碌碌,又是給霍青棠鋪床,又是給她絞頭發,霍青棠則一語不發,她想起顧惟玉,惟玉哥哥到蘇州城做甚麽來了?

“洛陽的牡丹花該開了。”

璎珞道:“姑娘,你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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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臂當車

闵大人下獄了。

聖上要北征,戶部尚書闵肇當着滿朝文武百官駁了永樂帝的面兒,帝說:“征調糧食到北方前線,百費仰給。”

闵大人回:“聖上如今再征北漠,出征士兵一十八萬名,戰馬九萬匹,如此下來,需要軍饷三百二十四萬兩,糧食一百零八萬石,戰馬飼料則需九十七萬石和二萬萬捆草料,如此消耗,朝廷一時無法供應,聖上三思。”

帝曰:“糧倉中所剩幾何。”

闵大人回:“自永樂十九年新春遷都北京,南京城變成了朝廷的後方組織,遷都三年有餘,運輸到宮廷和宗人府已有大量的食用糧食,舊歲至今,南方已經運糧無數,其中去了殼的大米就有二十一萬石有餘,各處所費頗多,糧倉中不剩幾何。”

帝曰:“宣倉場侍郎。”

戶部設有許多糧倉,以便統計漕糧收入,北京及其附近的糧倉是由一名戶部侍郎管理負責。永樂帝宣召的倉場侍郎,即為管理糧倉和征稅的官員。戶部侍郎史紀冬赴任應天巡撫後,戶部尚書闵肇親自負責糧倉管理。

永樂帝召詢倉場侍郎,闵大人又上前道:“臣下即為糧倉管理者,現有臨清、德州、徐州、淮安幾處糧倉都在臣的轄下。”

永樂帝被闵肇弄得失笑,他望向漕運總兵官陳瑄,陳瑄上前一步,回道:“禀聖上,漕糧押送回京之後,接收人正是闵肇闵大人。漕糧重要,此一樁确是由闵大人親理。”

陳瑄話音剛落,闵肇就接口道:“現京師及其附近糧倉存有糧食二百三十萬石,其中四萬石是文官及國子監教師的俸給,八萬六千石是給宮廷勞動苦力、廚師和工匠的報酬,還有三十九萬三千石要分運到前線衛所,剩餘不到二百萬石是要分發給京師附近衛戍的軍隊,若是聖上執意北征,朝廷只有這不到二百萬石的糧食可用,人馬合在一處矣,若需其他,再無更多了。”

此言一出,兵部蘇星賦便走了出來,看着闵肇,半笑不笑,只道:“闵大人可知遼東情況?遼東買一弓二兩,一矢五六分,更無買處。至于衣甲、撒袋、鞍辔、皮繩諸物,日日裝束,時時追逐,補綻縫破,無事不貴。每見軍士賠辦器物,典賣行囊,身無寸棉,教人心如刀割,而恨不能以身代也。”

兵部尚書蘇星賦,此人原為都察院左副都禦使,永樂遷都後,官員大量變遷,原兵部尚書邱荊留任南京,蘇星賦随上北京,調任兵部。其父蘇敏之在洪武年間居銀臺通政使高位,惠帝時,通政使司改為通政寺,通政使改通政卿,蘇敏之卸任。

蘇星賦家底豐厚,兼之仕途順風順水,哪裏知曉底層軍士苦處,這一番言語偏又言之鑿鑿情真意切,直教人深感出征将士苦痛。這人年不過四旬,姿态昂揚,形貌出衆,列于一衆發須皆白的高階官員中甚是打眼,闵肇說朝廷不寬裕,他就指摘闵肇不體諒兵士遠征辛苦,戶部對上兵部,大鬼打架,小鬼瞧熱鬧,一時間,滿朝文武形色各異。

闵肇看蘇星賦一眼,轉而對永樂帝道:“如今人口較之洪武時耗損,而征稅如舊。然每年長江下游都有二十餘萬石白糧運到北京,白糧運到北京的過程極為昂貴,只是為宮廷提供糧食和酒水一項,就要耗費一百六十萬石大米,南方人民實已苦累。若是需要冬裝,還需由南方運送棉花和布匹過來才能分配給前線部隊,另則,馬匹所食用草料也需從南京運來,長途運載,十束在船,十壞六七。”

永樂帝不語。

闵肇再勸:“出征北漠,負擔日重,百姓勞苦,望聖上體恤。”

衆人沉默。

漕運總兵官陳瑄上前道:“上一次征讨蒙古,長江以南九府交了三百萬石稅糧到河南,支持軍隊作戰,漕糧運到地方,減損三成。現海運方閉,一應用度都倚仗河運,今年五月水漲,入了六月,恐有水患,那麽船只運載之物都有翻船損毀的危險,望聖上三思。”

蘇星賦接而言道:“蒙古人私自渡克魯倫河,如何說?”

闵肇出驚人之語:“克魯倫河本就是蒙古人領地,何來私自渡河一說。”

滿堂寂靜。

無人再說一句話,闵大人觸碰聖上逆鱗,不知他如何收場。

永樂帝蒼老又鋒利有如鷹隼一樣的利眸掃向同樣年事已高的闵尚書,尚書大人竟還坦蕩望回去,永樂帝指着大理寺卿,留下一句:“胡言誤國,擾亂民心,壓入大理寺候審。”

戶部尚書闵肇入罪大理寺。

範明瑰唉聲嘆氣,一直問:“闵家哥哥怎麽辦,聖上會不會連誅啊?”

霍青棠思緒飄得很遠,齊尚書說:“人于自然,奮力一抗無異于螳臂當車。”

她想,自然之力難以相搏,君臣之力,亦是一樣的。

今日傅衣淩講學,講到制書,他說:“紙以麻為上,藤次之,用此為輕重之辨,麻紙又有白、黃之分,白麻重于黃麻。唐時,白麻為翰林學士所用,黃麻為中書舍人用。到宋時,翰林學士拟建儲、将相拜罷和大诏令,是以,宋白麻為翰林掌草制書的代稱,亦可看成拜受将相的‘制書’。”

傅衣淩道:“今制不複以紙辨,號為白麻者,亦池州楮紙耳。”

“都明白了嗎?”衆人皆點頭。

傅衣淩手指點在範明瑰案桌上,問她:“唐宋時‘白麻’為何?”

範明瑰一臉茫然,傅衣淩笑看着她,範明瑰手下扯扯霍青棠衣擺,霍青棠嘆一口氣,起身道:“老師,青棠認為,‘白麻’為唐宋官員中最高等級的體現,在高位者以擁之為榮,而該得未得者,則為憾。”

傅衣淩笑笑,點頭道:“很好。”

夏瓷一雙涼飕飕的眼睛又望過來,霍青棠也不瞧她,只對範明瑰道:“只此一次,知道了嗎?”

“好了,下午是蹴鞠課,過幾日書院和大正書院有一場蹴鞠賽,今日便會角逐出參賽人選,各位同學努力吧。”

傅衣淩眼神掠過霍青棠和範明瑰二人,又微微嘆息,才緩步出去了。

璎珞和伶俐提了食盒進來,四人坐在一處說說笑笑,伊齡賀從她們身邊走過去,範明瑰叫他:“诶,大辮子,你會去蹴鞠賽嗎?”

伊齡賀冷冰冰瞥她一眼,回道:“不去。”

霍青棠從食盒中取出一碟蝦餃,蝦餃透明飽滿新鮮誘人,霍青棠笑道:“這是我在家自己琢磨出來的,外頭沒有賣的,你嘗嘗?”

伊齡賀側目看着她,濃眉下的深目寫着不信兩個字,霍青棠托着白瓷碟子,遞給他一雙筷子,笑看着他:“喏,嘗嘗”,他接過筷子,夾起一個放進嘴裏,霍青棠道:“怎麽樣,還不錯吧?”

“尚可。”伊齡賀放下筷子,留下兩個字就走了。

伶俐沒有見過他,同璎珞低聲道:“那人好生奇怪,頭發梳的奇怪,衣裳也奇怪,顏色那樣鮮豔,和旁人都不同的。”

璎珞是見過伊齡賀的,她笑伶俐見識短,伶俐只道:“那人好生冰冷,看了教人害怕。”

兩個丫頭嘀嘀咕咕的,她們都沒瞧見伊齡賀離開時嘴角不期然彎起,陽光下,英雄少年莞爾一笑,耀目極了。

飯畢,璎珞和伶俐去了旁的地方休息,青棠拿出一個錢袋來,裏頭裝着九十多萬兩的銀票,她拿了四十三萬兩給範明瑰,道:“喏,賭赤艦贏了,不過天香樓不肯賠五十,只給了四十三,都在這裏了。”

範明瑰的眼珠子都要掉出來,只差驚叫:“天吶,天吶,這麽多錢,怎麽這麽多錢......”霍青棠一把拽住她,低聲道:“別嚷,錢收好了,嚷甚麽!”

範明瑰将四張十萬兩的銀票小心收進荷包,又看向霍青棠,抿着嘴,快要哭出來,顫抖半天才說清楚:“這......這三萬兩當我的謝禮,你別嫌少,我讓我娘給你繡十八條裙子,行嗎?”

她将三萬兩的銀票塞進了霍青棠的衣袖中,說話語無倫次:“我讓我娘認你做女兒,我姨母在京城,我讓她也給你看一門好親事,比我的還好,行不行?青棠,我謝謝你,真的,謝謝你,我......”

範明瑰要哭出來,直嚷嚷:“青棠,你收着吧,別嫌少,好嗎?”

霍青棠拍拍她的肩膀,柔聲道:“好,快別哭了,教人家看見啦。我收下了,感謝範公子厚賜,小女子不敢辭,嗯?”

範明瑰又是哭又是笑,直道:“青棠,你是我的貴人,是我一輩子的貴人,我都不知道怎麽報答你,我給你打一對牡丹簪花吧,很大的牡丹,好嗎?”

霍青棠笑道:“好,牡丹,盛放的牡丹,最好是一叢牡丹,赤金的。”

兩人笑起來,霍青棠卻徒然想起陳七去世的那一天。黃河分了流,在改道南去前橫沖直撞,濟寧以北的幾條溪流分了叉,齊尚書在高處考慮把幾條溪流集合起來,自臨清而北,會衛河,沿着衛河自然北上。

那一段水道是蒙古人修建的,年久失修,陳七站在溪流交彙處測試水流,溪流潺潺,卻在交彙口猛然相撞,再回頭,溪流淌平了,陳七跌倒在水裏。陳七本一條腿有疾,溪水拍過來,她腳下不穩,不期頭部撞在了小溪邊的礁石上,再也沒醒過來。

那一日,陳七穿着豆綠的衣裙,耳上還有一對玉墜子,顧家獨養的牡丹花,金玉交章。

☆、烈日密雲

“今日蹴鞠角逐賽,五日之後,寒山書院對戰大正書院,書院将遴選出十一人首輪出賽,另選五人備賽,書院所有同學都可報名參賽,男女皆可。”

項仲勉除下了他的寬袍,穿着一身灰色的麻制短打輕裝上陣,腰間系着荼色的腰帶,腰帶上隐隐泛着銀光,仔細一瞧,腰帶竟是用銀絲絞了邊的。霍青棠眸光掃過這位愛俏的老師,正好被夏瓷撞見,夏瓷輕薄的唇角又勾起莫名的笑容,似在嘲笑霍青棠偷看俊俏男人。

同學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項仲勉站在當中,安排道:“各位同學莫要着急報名,大家列隊在此處站好,我會先做一輪甄選。”

寒山書院入學費用不菲,加之擇生嚴格,是以全院學生人數加起來不過半百,除開幾個姑娘,大致剩下四十餘位男學生。這些男學生裏還有體弱的,有不愛蹴鞠的,這麽一減,還餘下二十來位搶着要上陣的,項仲勉眯着眼睛,掃過這二十多人,就是不做決定。

範明瑰頭上戴着帽子,坐在院子角落的一株香樟下,直道:“熱死了,熱死了,還不快快決選出來作罷,這都多久了,怎麽還一位都沒選出來。”

午時的太陽烈的很,樹蔭下有鳴蟬,範明瑰雙頰紅通通的,恨不能除下帽子解開領口散涼,霍青棠瞥項仲勉一眼,看他根本沒有動靜,只好對範明瑰道:“你去裏頭坐吧,今天有解暑的酸梅湯和八寶茶,裏頭也涼快一些。”範明瑰瞧見茶廳裏頭的夏瓷,翻了個白眼,哼道:“那惡婆娘在裏頭,我不進去,我就在外面坐着。”

也不知項仲勉在甄選甚麽,烈日當空,他也不說話,那二十多名男學生也只能在蹴鞠場裏站着,頭上連塊遮擋都沒有。午時要過去了,未時一刻,那二十多人只剩下稀稀拉拉十餘人,有熬不住進去喝涼茶的,有等得煩躁不已的,這暴曬的一個時辰,項仲勉一個人都沒選出來。

最終餘下十六人,十一人首發,五人備選,正好組成蹴鞠隊出戰。霍青棠呼出一口氣,範明瑰嘆道:“人數正好,不多不少,真是好的不得了。”

話剛說完,那十六人裏頭就倒下了兩個,項仲勉彎腰查看,只道:“沒事,熱暈過去了。”有人将那兩位男學生扶進了茶房,給他們喂了茶水,不多時,他二人就悠悠轉醒了。範明瑰瞧見場上的十四人,嘆道:“差兩人應該也沒關系吧,十一個首發,三個備選,盡夠了。”

項仲勉總算發話了,他說:“你們分成兩組,兩兩對陣,進球多的那一組進首發,另一組待定。”

甄選了一個時辰的蹴鞠隊終于出爐了,女孩子們都圍了上來,還有書院的灑掃、小厮和丫頭們都湊過去看比賽。範明瑰站在角落裏,哼一聲:“咱們書院的人都體弱病嬌的,你快來看,那人跑得好慢,青棠,你看,他跑得比我還慢。”

日頭又偏了一些,大半個時辰過去,兩組人都毫無進展,一個進球也無。項仲勉正要宣布:“到此為止”,一個男同學利索了一把,一腳踢進去了一個。雙方的戰果顯然都不理想,項仲勉指着進球方道:“這一組七人入選,其他人稍作歇息,咱們待會兒再來。”

周圍的人一片靜寂,大正書院傲視蘇州城所有的書院許久,若論斤兩,唯有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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