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子拉了林媚春一把,媚春趁勢上了房頂,孟微冬在外頭站了許久,實在不見動靜,才又進了正房。
孟仁被吓了一跳,今日先是混進來一個不明身份的女子,若此刻遠山堂又進了生人,那自己的管家也做到頭了。
孟微冬見實在問不出什麽來,揮一揮手,放孟仁去了。
他坐在正房裏,房裏燃着燈火,久久不歇。
伊齡賀與林媚春輕手輕腳下了屋頂,青棠拉着範明瑰,“走,今日摸不到東西,明日再來。”
四人轉到小花園裏,青棠抽出鞭子纏在牆上,“你拉着鞭子,我在那頭接着你。”四人中唯有範明瑰不會武功,此刻夜深,從小門房出入已經不可能,唯有全部都翻牆而過。
範明瑰笨拙的去拉鞭子,伊齡賀已經一手抓住鞭子,一手抱着她,“走。”
媚春将孟府摸了個大概,此刻夜深,她也開始辨不清方向,“各處都一樣,我認不清了。”
伊齡賀嘆口氣,“往後門走,跟我來。”
“哎呀,壞了!”
範明瑰低叫一聲,“我的男裝還丢在廁房裏,明日我怎麽進來啊。”
其實已經不止是一套衣裳的問題,範明瑰今日冒充鐘毓,鐘毓又被孟微冬反複提起,即使明日再來,也絕不可能繼續用鐘毓的請柬了。若要進來,只能另想它法。
媚春看她一眼,“我看你明日就別來了,你來了也沒用。”
這還算是句客氣話,不止是沒用,其實還是拖累才對,範明瑰很有些沮喪,“明日你們就不要我了?”
“明日再想辦法。”
伊齡賀開口了,媚春看他一眼,只要是這笨蛋想做的事,少主都會成全她。這到底是為什麽呀,媚春抿着嘴,又打了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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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絲草
顧惟玉在燈下翻看賬冊,這一次南下,除了來同後軍大都督孟微冬賀喜,另外就是藍家的船被扣在淮安府一事,顧家也丢了大把的銀子在裏面,船一日一日的擱着,藍家卻似乎沒有把船要回來的意思。
藍家如今與孟微冬結了親,別說要回來幾條船,就是要包下長江南面的左右航運也是有可能的,但藍家遲遲沒有作為,顧惟玉眼眸掠過,微在藍浦身上停頓了一下。
藍老大如今在江上挂着名頭,其實藍家的事情都落在了家裏幾個女兒手中,藍煙主外,藍河主內,藍溪嫁人,唯有一個藍浦,擱在了自己身邊。
顧惟玉大概能明白藍老大的意思,他是怕萬一孟微冬靠不住,将家中幾個女兒分散開來,将來也好各尋出路。
藍浦完全沉浸在了自家妹妹出嫁的喜悅之中,她在一旁收收撿撿,上竄下跳,“哎呀呀,這衣裳好看嗎,我看來看去,這個好像也不是那麽漂亮,當時買的時候還是挺漂亮的。”說罷,她又嘆一嘆,“哎,聽說一入侯門深似海,藍溪嫁進去,也不知道孟府裏的規矩大不大,要是他們不給藍溪穿這些衣裳怎麽辦。”
寶卷的白眼快要翻到天上去,“我說藍姑娘,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少爺在算賬,你吵就算了,能別晃來晃去嗎,頭都昏了。”
藍浦将她在洛陽買的禮物全部都鋪開,一樣一樣檢查了一遍,嘴裏道:“其實孟微冬這人還不錯,還知道特意邀請我們姐妹四人去孟府裏小住幾天,讓我們團聚,他能這麽想,這人應該也不算太差吧。”
寶卷大眼珠子斜瞥着她,哼哼氣,“您老可知足吧,名滿天下的孟大都督給您做妹夫,天降大喜事,您還挑剔人家的人品?人家沒嫌棄你們一家子都是江湖草莽就不錯了。”
藍浦叉着腰,哼道:“你不知道我妹妹生得好看,給他做妾,便宜他了!”
這話有得了便宜賣乖的嫌疑,這人正在興頭上,寶卷也不戳穿她,只同顧惟玉道:“少爺,咱們這回來了南京,要不要順道去蘇州城拜訪史大人,正好說說史家二少爺船上丢了貨的事?”
顧惟玉阖上賬本,擡眸看了寶卷一眼,“不去。”
寶卷側頭,很是不解,“我們都來了南京城,此去蘇州又不遠,為何不去啊?”
“顧珩的事情二房自己會處理,與咱們無關。”
顧惟玉話說得雲淡風輕,似全然不理會寶卷的提議。顧珩的事說大不大,說笑也不小,這等事情,同陳瑄說一聲,求個人情,別說是史侍郎家的公子,就是世襲的侯爺也要賣漕運總兵官陳瑄三分薄面。寶卷說去蘇州城找史侍郎求個人情,其實法子是好的,無奈......
無奈史侍郎是她的外祖父,去了蘇州城,若是遇見她,又當說些甚麽。
顧惟玉修長的手在自己額邊按了按,大半年時間不見,自己已是他人的丈夫,如何還能與她一個未嫁的小姑娘過從甚密,他有些心慌,卻又無從排解。
“明日你們且跟着我,我保證你們吃好喝好,你們同我一道,也就是藍溪娘家的親戚,斷然沒人敢輕瞧了咱們。”
藍浦還是很講義氣的,她作為女賓出席婚禮,堅持要帶上顧家主仆,她是這麽勸說的,“你們顧家是商家,人家孟微冬是什麽人,若不是藍溪,你們就是一千年也見不上孟大都督一面。如今這樣好的機會,還不随我去孟大都督跟前套交情,此時不去,更待何時?”
這話有理,連寶卷也贊同藍浦的眼界上去了,他說:“和孟大都督結了親家就是不一樣了,草莽女子都曉得通曉情理,真是世易時移,教人刮目相看吶!”
這樣好的機會,顧惟玉卻遲遲不表态,二房已經過來問了好幾次,問他什麽時候動身。顧惟玉心中自有思量,他如今已經不再單純是商戶顧家的公子,他還有另一重身份,漕運總兵官陳瑄的女婿。
他在等岳父大人的答複,若孟微冬與陳瑄之間要有所取舍,他必定是先以陳瑄的利益為重,絕不會繞開泰山大人去與孟大都督論交。
他給陳瑄去了信,陳瑄很快就有了答複,他的答複猶如他本人的風格,粗犷而有分寸,他說:“你小子有心,還知道來問我一聲,總算知道我這岳父老子還活着。孟微冬要納妾,我也聽說了,那小子陰沉的很,你切莫與他走得太近,讨不了便宜。不過他這次還是納妾,你可以去湊個熱鬧,若他是娶妻,你就要注意了。”
話還是只說了一半,常人聽不明白,納妾是喜事,娶妻也是喜事,怎麽就不能一概而論了。
藍浦興高采烈,顧惟玉清隽的眉目瞧她一眼,說:“你兩個姐姐和你爹呢?”
“我爹同藍溪一道,說是明日要送嫁,我大姐沒來,在江上呢。”
“你二姐呢?”
藍浦側過身來,盯着顧惟玉,“你問我二姐做甚麽?”
顧惟玉哪裏會被藍浦套出話來,他手指點點楠木桌面,笑道:“夜深了,藍姑娘還是回房休息,省的明日眼下烏青,就不好看了。”
“我不同你們說了,我要去裝東西,我還沒收拾好呢。”
藍浦風一陣的,瞬息間就不見了蹤影。
藍家攀上了孟微冬,藍老大四個女兒,嫁出去的既不是最為貌美的藍煙,也不是适逢婚齡的藍河,為何是年紀最小的藍溪。顧惟玉想起藍老大一提起老二就一臉驕傲的樣子,不免多想幾層,藍家一直真正做主的,就是藍河。
藍河讓藍溪去孟家做妾,孟微冬權勢鼎盛,這等好事,依照藍河強勢霸道的性子,怎麽會将這樣的好機會給了藍溪,她自己嫁進去不是更為得意嗎?
她自己不去,除非她另有打算,不做妾,難道想做妻?
顧惟玉的額角跳了跳,這藍家的姑娘,真的就敢十拿九穩入主孟宅?顧惟玉起身,同寶卷道:“孟府明日人多,咱們不要久留,送了賀禮就出來。”
孟府有喜。
從破曉開始,虎踞大道上的鞭炮就響個不停,但凡過路的,不管認識不認識,孟府都有喜餅相贈。好些貪玩的孩子,來回的蹿,兜裏的糕餅點心都要裝不下。大家夥樂呵呵的,直到進了吉時,孟府才攔開了過往的路人,說是迎接新人進門。
浣溪閣裏鋪了喜帳,上了紅燭,一切照着大婚的儀式進行,府中衆位夫人們也換上新裝,簪花描眉,迎接這位新晉的姨娘。
季舒換了一套茜色的襖裙,外頭披着潔白無瑕的狐裘,頭上也簪了一整套寶石頭面,前來引路的丫頭見了她,都誇一句,“夫人今日真漂亮!”
這丫頭是來引路的,孟微冬的規矩,進門的都是一樣待,不論大小,只論先後,誰先進門,誰都擔一聲姐姐。那丫頭撐着傘,天上飄着零星的雪粒子,“夫人小心腳下,路滑。”
這是去浣溪閣的路,孟微冬将布置新居的任務給了她,他說,“交給你,我放心。”
季舒當即就笑了,“多謝大都督。”
甚麽交給你我放心,聽真了,無非是一句敲打。若出了什麽差池,也是歸你的。
季舒聽得懂,孟微冬說什麽話,她都聽得懂。
藍家一門草莽,季舒不知道孟微冬和藍家的女子是怎麽勾搭上的,聽說要嫁進來的藍溪才十五歲,十五歲,真是花一般的年紀啊。
自己十五歲時在做甚麽呢,在樹下作詩分茶,在彈琴畫畫,在背着父親讀西廂?莺莺普救寺遇張生,那自己會遇上誰呢?
十五歲時,總有那麽多的绮麗念頭,止也止不住,那大好的年華都似流水,堪堪眨眼功夫,就悄悄淌過了。
經過大庭院時,季舒低頭笑了笑,又進來一個妹妹。看,這寬敞的新院子,聽,那鞭炮放得真響啊!
自己進門的時候是怎樣的呢,季舒有些記不清了。那時候自己好像沒人為自己送嫁,父親閉了門,雖不同人說她一句不是,卻也不再理她了。
她回門的時候,也只是在季府門口站了大半日,季府不開門,她知道,父親就在裏面。
她知道,季冷對她失望了,失望至極。
書香世家的女子,自小讀最傳統的書,習最工整的字,怎麽一夕間,她去做了別家的妾。季冷不想體會,也不能體會,即使孟微冬官居一品。
在季大人看來,孟微冬再風光也不過是一個體面些的武夫罷了。
季舒其實自己也有些失望,她貪慕孟微冬的溫柔,她以為和他日日相守,做一對神仙眷侶比什麽都強。
別人風言風語,她以為只要自己是快活的,別人說什麽又哪裏重要。
她以為,她以為的太多,到後來,真的都變成了以為。
孟微冬很好,可也僅止于此。
他待她好,卻不曾見過他待誰不好。
季舒知道自己是貪心了,原來這份很好還不夠,她想要的,是那份獨一無二。
誰也不能說自己是獨一無二的,做了孟大都督的女人,人人都是一樣的。吃穿用度,他都任憑她們喜歡,即使有人上房揭瓦,孟微冬也只會說,不喜歡這裏,那換一個院子。
孟微冬很大方,可常常是這種毫不在意的大方,讓大家都覺得沒意思。
争寵沒意思,孟微冬從不溺愛哪一位夫人,也不薄待哪一位。
說錢沒意思,孟大都督什麽都不多,就是錢多。誰看上什麽,即使是東瀛的珠子,孟微冬也能搬回來一箱子,總之大家都有,無須争吵。
争權?
那就更沒意思了,大家都是妾,身份沒有高低,誰也壓不了誰。後宅的權利,為的究竟是什麽?
為了打壓對方?為了蠅頭小利?為了房契地契?
孟微冬說,“你們不必争,我給你們備齊了,想要再嫁的,我送你們出府。”
大家都看明白了,也都安分了。
安分是個什麽意思,大家都灰心了。
孟微冬永遠都是那個樣子,待大家都好,卻絕不說愛。
他不會多愛你一分,即使你跟着他,葬送了全部青春。
一個穿丁香色衣裙的女子撐着傘在前頭站着,季舒接過傘,揮開旁邊的丫頭,她走上前去,“段姐姐,你在等我?”
段桃之依舊是那副打扮,她愛穿丁香色的衣裙,不論冬夏,府中來了這等顏色的緞子,大家都是會先将就她的。段桃之頭上簪着一支珠花,珠花上吊着五顆珠子,季舒對她的這身打扮熟得不能再熟,自她進府見過段桃之開始,她就只戴着這根簪子。
“這是給新人的賀禮,我抱恙在身,今日就不便去了,省的過了晦氣。”
段桃之手裏有個小匣子,季舒打開一看,裏頭整整兩層拇指大小的珠子,珠子圓潤,一看便知不是凡品。
“姐姐哪裏話,我看姐姐氣色就很好,哪裏有什麽晦氣。”
季舒也不過幾句客氣話,她知道段桃之是不會去的,段桃之是府裏最舊的舊人,或許還有更舊的,聽說孟微冬做主将兩個自小就伺候他的丫頭嫁了,除去那出嫁的丫頭,段桃之就是最早進府的那一位。
其實季舒有些羨慕她,因為她進府最早,她和孟微冬有過一段無人打擾的好時光,也只有她,稱得上獨享過孟微冬,即使這時光非常短暫。
即便如此,季舒還是羨慕她。
段桃之與後來的官家閨秀都不同,她是個江湖女子,聽說還有些功夫在身上,但季舒也沒見她耍過功夫,從自己認識她那一天,她就成了花已經開敗的模樣。
孟微冬對段桃之還是有些舊情的,季舒看得出來,只是段桃之并不領情。她不與孟微冬接觸,不同他說話,更不會去他跟前獻殷勤。旁人會對孟微冬噓寒問暖,會熬粥做羹湯,會紅袖添香伴君夜讀,段桃之不會。
她說自己是個粗人,做不來這等精致事。
段桃之沒有說謊,她不如季舒念的書多,也不如其他夫人們溫柔小意,她是孟微冬自己從江湖上帶進府中的。說她美,她也不是太美,除了一雙眼睛靈氣些。
她或許曾經是一朵鮮花,可還沒迎風嬌豔,就匆匆敗了。
段桃之撐着傘轉身就走,她身段依然柔軟,腰肢也依舊纖細,季舒捏着小匣子,喚了一聲:“段姐姐!”
段桃之回頭,目光裏有探尋。
“你還愛他嗎?”
季舒也不知道自己為甚麽要這樣問,但她就是想知道,在她自己也成為了舊人的這一天,她想知道段桃之作為一個最舊的人,心裏怎麽想。
段桃之笑了,雪花兒飄落,傘下佳人,展顏一笑。
她說:“好日子不多,妹妹要珍惜。”
段桃之說完就走了,新人變舊人,誰都有那麽一天,誰讓你不是孟微冬心裏的那一個呢。
季舒抿着嘴,突來的寒風夾着雪花刮進了她的嘴唇。她舔了一下雪花,沒甚麽味道,除了太冰。
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段桃之受了傷,選擇相見不如懷念,季舒不甘心,她學富五車、自幼聰敏,她不甘心淪為孟宅後院的一株菟絲草。
藍家姐妹,藍溪,藍河?
她要她們,死。
☆、美人情
吉時。
藍溪是妾,她穿着淺紅的嫁衣進了門,按理說她連正門都走不了,可孟微冬不講究這些,孟府的大門開着,賓客們站在一旁,藍溪就穿着她粉紅的繡鞋跨過了火盆,她進門了。
孟微冬給足了藍溪臉面,他換了喜服,親自在門口站着,新娘子進門口,他伸手去接。新娘子沒蓋大紅的蓋頭,她用一面團扇遮着臉,衆人都鬧着要看新娘子的相貌,藍溪也大方,當下就挪開了團扇,衆人驚呼,天女下凡。
季舒就在人群後頭站着,孟微冬伸手去牽藍溪的那一刻,她其實在想,真夠諷刺的,這新郎官的衣裳,他究竟穿了幾回。
旁人家娶妻熱鬧,納妾低調,還沒見過咱們孟大都督這樣的,把納妾當娶妻辦,季舒嘴角彎了一下,她似乎又聽見什麽輕響。
許久之後,季舒才知道,那是心碎的聲音。
就那麽一下子,心猝不及防的就碎了。
藍溪到底有多美,季舒覺得也沒多美,自己進門的時候,怎麽都要比她美個三分。
後頭站着藍家的三姐妹,季舒一一看過去,藍煙,藍家的長姐,寒玉一般的樣貌,秋水一樣的風姿,季舒瞧見,心裏都打了個頓兒。
這般美人,孟微冬怎麽娶的不是她?
再後頭是藍河,她還是戴着那支白玉簪,季舒眼角撇過,這女人真龌龊啊!瞞着自己的親妹和妹夫有染,還時時戴着妹夫送的簪子,這要讓藍溪知道了,該怎麽面對?
季舒這麽一想,藏在狐裘中的手都有些顫抖,她是激動得顫抖,呵,讓她們姐妹相殘,還有甚麽比這更好的法子嗎?
最好她們兩敗俱傷,即使不行,先除掉其中一個也是好的。季舒原本不怎麽快活的心,忽的開心起來,她笑意盈盈,其他夫人們一臉莫名,她們可沒有這樣的好心情。
最後是藍浦,她跟在藍煙和藍河後頭,幾乎被搶走了全部風頭,誠然她不難看,但與姐妹們站在一處,卻又生生被壓了一籌。
藍浦與藍煙藍河比起來,她是笑的最開心的那一個,妹妹出嫁,嫁得還那麽好,有甚麽值得不開心的呢。
藍煙本來就是冰美人,她話不多,也不常笑,只是站在那裏,就能吸引衆多驚豔的目光。就如此時,孟微冬也略微看了她幾眼。
藍河就在後頭跟着,孟微冬看見她,反倒正了顏色,就如新姑爺見到一個大姨子那般尊敬,還帶着莫名的鄭重。
季舒将幾人的暗湧都瞧在眼底,她簡直快要笑出聲來,這孟府的後院,自今日起,真的要熱鬧了。
範明瑰和霍青棠都穿着丫頭衣裳混在人群裏,新人進門,賓客們都擠在門口,青棠與明瑰對視一眼,兩人繞開人群往後院裏頭走。
媚春則吸取了昨日的教訓,今日裏頭多穿了幾層衣裳,再套上丫鬟服飾,她身材本就豐滿,這麽一穿,竟還顯得有些臃腫。
她們商議好,媚春跟着新人去浣溪閣,明瑰和青棠依然去遠山堂,伊齡賀在那邊接應她們。孟微冬牽着藍溪的手走向浣溪閣,男賓們自覺止步,女客們有些跟着去瞧熱鬧。媚春手裏端着點心花生,有孩子問她,“可有花生酥?”
媚春胡亂抓了一把果子,那孩子又道:“這不是花生酥,你拿錯了。”
孩子聲音稚氣洪亮,媚春又重新抓了一把給他,周圍已經有人看過來,包括孟微冬。
孟府人口并不多,夫人們雖帶着一群丫頭,但來來回回就那幾個,孟微冬其實心裏是有數的。除了那些常見的丫頭,剩餘打雜的丫頭孟微冬瞧見了也會多看一眼,他從千軍萬馬中走出來,多少軍士他都認得,怎會記不清府中穿梭的數十個丫頭。
媚春長相不俗,她皮膚稍黑,身材飽滿,完全不是水鄉女子常有的孱弱姿态,她整張臉英姿勃勃,即便穿着粗淺的衣裳,也壓不住她眉宇間迎風的生氣。
孟微冬将新娘子送進新房,女賓客們起哄,孟微冬彎腰與藍溪飲了一盞交杯酒,又有人說了好些吉利話,孟微冬面帶微笑的聽着,鬧了好一會兒,他才出去。他出去之前,還同藍溪說:“我盡量早些回來。”
衆人大笑,藍浦也笑了,她覺得這個妹夫還不錯。
新娘子房裏站了好些人,媚春端着糖果點心也在裏頭站着,她一雙眼睛四處看,生怕漏過了哪些要緊的地方。
床上?藏不了東西。地上,地上哪有東西?箱籠,可新娘子的東西還沒搬進來呢。
媚春四處看了個遍,恨不能親手将新娘子和孟微冬身上都摸上一摸,也許東西不在別處,其實就在人身上?
伊齡賀動作很快,他伸手敲昏了兩個看守小門的婆子,範明瑰她們輕車熟路,進了院子就直奔遠山堂的正房。正房裏布置簡單,除了桌椅,還有牆壁上的字畫,也沒其他物件。範明瑰四處翻找,下了結論,“不在這裏。”
青棠道:“去書房找。”
青棠蹿進書房,明瑰則進了正房後間的卧室,書房裏古籍字畫頗多,青棠略看了幾眼,她目光一掃,又瞧見一張畫像。
畫中人,正是她的母親。
莫說換了芯子的霍青棠與這位官家千金不熟,若是真正的霍青棠,恐怕與這位史家的姑娘也是不熟的。霍青棠不足兩歲,史氏就去世了,這幼兒何來記憶能記住已經永遠成回憶的人?
霍青棠也不去動那幅畫,她仔細翻找了書房的抽屜,還看了書架上頭的暗格,什麽都沒有。
“你們看,這是什麽?”
範明瑰從孟微冬的卧室裏頭沖出來,她手裏拿着一個雕花木質小匣子,打開一看,裏頭是兩顆朱紅的丹藥。湊近一聞,這丹藥還散發着幽幽的藥香。
霍青棠看了伊齡賀一眼,“只怕就是這個了。”
伊齡賀點頭,“走。”
三人動作已算迅速,可孟微冬是什麽人,這遠山堂又是什麽地方?
孟微冬瞧見媚春心裏已經有數,兼之昨晚那燈下的人影,他出了新房,就讓人圍了遠山堂。此刻遠山堂被圍得似鐵桶一般,範明瑰又不會武功,就算伊齡賀與霍青棠能殺出去,範明瑰也決計是跑不掉的。
外頭腳步聲重,伊齡賀一出來就已經嗅到灰牆外的寒鐵之氣,這是一個蒙古人從小最熟悉的味道,兵刃的生冷鐵鏽味。
範明瑰心下清明,她将霍青棠往伊齡賀身邊一推,“你們翻牆走,我留在這裏,我又沒做壞事,他們能奈我何?”
這話本不錯,可範錫夕怎麽也是蘇州知府,知府大人的閨女擅闖後軍大都督孟微冬府邸,這話若傳出去,範明瑰的閨閣名聲立馬會毀于一旦。
霍青棠将小匣子丢給伊齡賀,“你帶着東西先走,我和她想辦法沖到人群裏去,人那樣多,一時抓不到我們。”
伊齡賀皺着眉頭,“來一個,我殺一個,來一對,我殺一雙,我護送你們走。”
霍青棠冷瞥了他一眼,“胡說八道,雲娘等着這藥丸救命,我們為什麽而來?你我三人不必将性命交代在這裏,你先走,我有辦法脫身。”
伊齡賀殺意已起,他有些猶疑,“真的?”
霍青棠點頭,“真的,我們兩個姑娘,有的是法子,你快走。”青棠已經動手去扯範明瑰的衣裳,“脫了,把這衣裳脫了。”
伊齡賀背過身去,“你做什麽?”
青棠手下不停,“這衣裳不能穿了,他們又不認得我們,我們遮了頭面扭打着出去,想必也沒人敢來勸。”
青棠扯了自己的頭發,她滿頭青絲蓋住臉頰,又丢開丫鬟淡粉色的夾襖,露出雪白的裏衣來,伊齡賀轉過來瞧見,裏面又轉過身去,就這一眼,他就紅了臉。
範明瑰也照着她的樣子,穿件裏衣,又扯亂了頭發,伊齡賀背對着她們,青棠催促一聲,“快走,我們要出去了。”
伊齡賀終于還是捏着盒子飛身上了屋頂,青棠驀然一巴掌就扇在範明瑰臉上,範明瑰被她打了個暈頭轉向,青棠道:“你倒是還手啊!”
明瑰本來心中就驚恐,心中的不安此刻被青棠這一巴掌盡數激了出來,她伸手就去扯青棠的頭發,兩個女人扭打成一團。
外頭的兵士整裝待發,那小門一開,兩個衣裝不整的女人就厮打了出來,一個扯着一個的頭發,破口大罵:“你個潑婦,你敢打我?”
另一個去扯對方的衣裳,她們本就穿着裏衣,這麽一扯,露了對方的半面肚兜出來。這一扯可不得了,露出肚兜的那個怎肯罷休,非要也去扯對方的衣裳。
兩個女人你追我趕,外頭站着的一排兵士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大都督說圍住遠山堂,可沒說要圍住這兩個瘋女人啊!
天氣這樣冷,那兩個女人只穿着一層單衣,在大庭廣衆之下就幹起仗來,扯頭發打架不說,還相互撕扯衣裳,有眼神好的,說一句:“我瞧見像是朵牡丹。”
另一個道:“哪有那顏色的牡丹,我看是葡萄藤。”
有人插嘴,“她皮膚白,那顏色怪好看的。”
兵士都是年輕的男子,乍然見到女子的貼身穿着,其實心中都炸開了花。也有人說:“我都沒看清楚,到底是個什麽顏色?”
“鵝黃色。”
“不是,是淺綠。”
“看錯了,我瞧着是鑲了金邊的紅色。”
“都什麽亂七八糟的,黃的、綠的、紅的都有了,感情你們眼睛都反光是吧,依我看,是豆綠,對,就是豆綠的顏色。”
“什麽是豆綠,綠豆的顏色?”
衆人哄笑,“豆綠都不懂?豆綠是綠色的牡丹,你要沒見過,後花園的花廳裏就有,如今可能還開着呢,你自己個去看。”
為首的兵士叫南濟,他其實早已經羞紅了臉,隊伍中有好些未婚的,可他們都有相好的,唯獨南濟,一直單身一人。他家裏窮困,早前是娶不起媳婦,後來參軍,又沒有時間娶妻生子,方才只那一眼,驚豔他許久。
南濟道:“好了,都站好,不許再讨論這等閑話。”
有老油條道:“方才那娘們好看吧,南濟,你也該找個女人了,明日裏你就跟大都督說,你要找女人成親。”
南濟讀過的書不多,方才的女子,窮盡他的智慧,他也只能說,花容月貌,沉魚落雁。這是他僅有的詞彙,若換做更有格調的說法,那就是貌瑩寒玉、神凝秋水,即使她在這大雪地中衣衫不整頗為狼狽。
很久之後,南濟娶了妻子,他卻再也不能忘那個雪地裏的素白身影,因為再也沒有人能同她一樣美。
☆、愛不疚
霍青棠和範明瑰跑得狼狽,兩人跑到小花園裏,範明瑰歇口氣,“我不行了,跑不動了,哎呀,吓死我了。”
青棠瞧周圍一眼,不遠處就是那日她摸牌的花廳,那裏人來人往,她拉起範明瑰的手,“這裏不安全,來往的人多,走,我們去找媚春。”
林媚春還在新房裏頭站着,不是她不想走,而是她走不開。
新房裏熱鬧得緊,藍家四姐妹都在裏頭,還有一些太太們在裏頭套近乎,那個新夫人似乎也是個自來熟,不一會兒就和大家打成一片,說不完的話題,衣裳首飾開始聊,聊到了太太們的家事,最後竟拉起了媒。
“我家三個姐姐,喏,就是這三個,都是一等一的美人,勞煩各位太太幫忙相看相看,若是成了,我必是要重謝的。”
三姐妹裏最受歡迎的是藍煙,她生的最美,衆太太連連點頭,都信誓旦旦打包票婚嫁之事就包在自己身上了。其次是藍浦,她一直在笑,見妹妹愉快,她也高興,是以一直都在笑。衆太太瞧見,也紛紛表示,藍浦不是問題,這樣的姑娘讨喜。
唯有藍河,冷冰冰的,藍溪去抓她的手,“我二姐很能幹的,又聰明又能幹,哪家娶了她絕對不虧。”
衆位太太面上微笑,心中揣度,這藍家的二姑娘怎麽看着好生奇怪,似乎沒有半分喜氣。
屋裏鬧哄哄的,媚春就在中間端茶遞水,一會兒伺候這個喝茶,一會兒替那個裝果子點心,還要更換屋子裏的霜炭,這麽一會子功夫,她被折騰得精疲力盡。
南濟領着軍士在遠山堂外頭站着,大都督說圍起來,那就一只蒼蠅都不能放過,他們似乎已經全然忘了,方才就有兩個女子從他們面前跑出去了。
孟微冬換了一身衣裳,他轉着掌中的戒指,邁步來了遠山堂。很好,他這鐵桶一般的陣勢,誰來了都別想走。
南濟見了他,行個軍禮,“大都督好。”
後頭的兵士都站直了,“大都督好。”
孟微冬點頭,說:“裏頭的人呢?”
南濟報告:“回大都督,裏頭沒人。”
孟微冬心下詫異,裏頭沒人,難道是自己想錯了?
孟微冬走到小門,朝門房裏頭看了一眼,兩個看門的婆子昏倒在地上,裏面怎麽會沒人?他回頭掃了南濟一眼,這人忠實可靠,他說沒人,這兩個婆子又是怎麽回事。
有人輕聲嘀咕,“旁的人是沒有,倒是有兩個幹仗的女人。”
孟微冬一眼掃向南濟,“哪來的女人?”
衆位兵士都呆住了,他們以為這兩個女人都是大都督的妻妾,不成想大都督要抓的就是這兩名女子。
有一個機靈的道:“她們衣衫單薄,跑不遠,此刻定然藏在花園裏,将各處花園搜一搜,或許就搜出來了。”
那兩個女子是賊?
南濟有些不忍,她們原本就衣衫單薄,寒冬臘月裏,凍壞了怎麽得了,女兒家的身子,尤為矜貴。
孟微冬又瞧他一眼,平日裏那麽牢靠的人,怎麽今日跟丢了魂一樣。
南濟身邊的軍士扯扯他,“快走,大都督生氣了。”南濟垂頭,提了手中兵器,邁步向後花園去了。
孟微冬眼眸微揚,兩個女子?哦,不,算上方才那一個,其實是三個女子才對。
寶卷抱着禮物,顧惟玉交代送上禮品就可告辭,可他們還沒瞧見孟大都督的臉呢,此刻就告辭,豈不是白來一場了。寶卷一直抱着禮物,他想請藍浦幫忙引薦引薦,可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