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19)
浦進了那後院就沒出來,可真是急死他了。
寶卷去送禮品,遲遲不歸,顧惟玉心中了然,禮到即可,今日非要見孟微冬的面,也只會是強人所難。別說是他們,就是藍浦自己要和孟微冬多說幾句閑話,恐怕都是不能的。
顧惟玉招來一個小丫頭,那小丫頭想是太忙,直接回了句:“廁房在那頭,公子若不認路,再問其他人即可。”說罷,那丫頭就急急忙忙走開了。
顧惟玉起身,伸手取了自己的大氅,朝那丫頭指的方向尋過去。
丫頭們都太忙,走路像帶風,顧惟玉只得自己摸索,多走了幾步,卻愈發錯的遠了。那頭養着一池荷花,亭亭玉立含苞待放的荷花,這分明是寒冬臘月,荷花怎麽能開在冬日裏?
這似乎已經到垂花門,再往裏走,就是內院了,他停了腳步,又瞧見不遠處有個花房,都說南京城孟府常年花繁似錦,顧惟玉攏了攏身上的大氅,轉身去了那垂花門旁邊的花房。
“青棠,我真的走不動了,不如我在此處等你,你去找媚春。”
範明瑰唇色已經凍得發青,霍青棠也沒比她好多少,兩人都穿着單衣,又要避開人,走到這二門附近,着實繞了很多彎路。
青棠指着不遠處的垂花門,“快走,出了二門,我們就能出去了。”
是的,後花園裏不安全,除了人來人往的仆婦小厮,還有孟微冬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他們很快就會來搜,花園裏頭是最不安全的。青棠拉着明瑰,“走,先出二門,再随便找個地方藏起來,不能躲在這裏。”
範明瑰是真的走不動了,青棠拉着她,“快看,就在前頭,堅持一下。”
垂花門确實就在前頭,可已經晚了,霍青棠已經瞧見了那些兵士的身影,她低聲道:“跑,往垂花門外頭跑。”
範明瑰覺得自己回光返照了,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向着不遠處的垂花門迅速沖過去,快得就像一道白色的光。
霍青棠卻已經不能這麽跑了,兵士們都已經圍了上來,她若是還這樣跑,只會被人捉住當靶子打。
青棠彎了腰,慢慢向垂花門移動,到了,就快到了。
一個華麗的身影站在那裏,是孟微冬,孟大都督親自站在了二門的關口。他不相信,兩個衣衫單薄的女子能公然跑到前院去,她們肯定還在後花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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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棠皺着眉頭,這哪裏還有藏身的地方,她目光一轉,瞧見垂花門旁邊的小花房,雖說躲進去也不頂事,好歹能躲一時是一時罷。青棠貓着身子,縮進了那溫暖如春的花房裏。
這是春日才有的蘭草,這種蘭草喜陰、忌幹燥,顧惟玉一樣一樣看過去,顧家的金玉交章已經養得金貴,但在這孟府裏,處處都是異景。
霍青棠縮進小花房,她這一路跑來,已經耗盡了力氣,室內溫暖,她不自覺嘆息一聲,顧惟玉轉身,只瞧見一個衣衫單薄的女子躲在牆角,滿是疲憊。
青棠有些累了,她似乎在滿屋子的花香中聞見了他的味道,青棠眼睛垂着,嘴裏默念:“天竺雲煙。”
那香味偏偏愈發明顯,她猛地睜開雙眼,“惟玉哥哥,是你嗎?”
那女子原先垂着頭,顧惟玉沒瞧清她的相貌,恍惚聽她說,“天竺雲煙。”
顧惟玉又走近兩步,那女子忽的擡頭,許久不見的臉,就這麽猝不及防映在了眼簾。
她怎麽這般狼狽,顧惟玉扯下自己的大氅,她卻哭了,她說:“惟玉哥哥,真的是你嗎?”
顧惟玉心中一動,想伸手摟住面前的女子,他終是将大氅蓋在了這女子身上,話語有禮又疏離,“霍姑娘,你怎麽了?”
這是他的味道,分明就是他的味道,天竺雲煙,惟玉哥哥,你真的不認識我了?
她想說,“惟玉哥哥,即使我換了身份,我也還是記得你,你怎麽可以先忘記我了?”
霍青棠悲從心來,眼淚還沒來得及滾下,口中已經吐出一口血來。
☆、溫柔意
外頭有頻繁響起的腳步聲,霍青棠擡眼看了眉目清冷的顧惟玉一眼,她将他的大氅扯開,聲音凄涼又有些悲壯,“無妨,他們在找我,顧公子不必多慮。”
她站起來,潔白的裏衣已經亂得不成樣子,她還沖他笑了笑,推門就要出去。
顧惟玉長臂一伸,一手就将她拽了回來,他聲音好聽得很,“你要做甚麽?”
她的惟玉哥哥問她要做甚麽。
霍青棠開始發笑,明明在笑,豆大的眼淚卻滴滴落在顧惟玉精致的手背上,這眼淚灼人得很,顧惟玉慢慢圈住霍青棠肩膀,“青棠,我娶妻了。”
問錢塘佳麗誰邊?
且莫說詩家:白傅坡仙。
勝會華誕,江潮鼓吹,天竺雲煙。
那柳外青樓畫船,
在西湖蘇小門前,歌舞留連。
栖越吞吳,付與忘言。
霍青棠的眼淚愈發止不住,“我知道,陳大人家的七姑娘,你娶了她,是不是?”
這注定是一場沒有結局的愛戀,一個是已經娶妻的商戶,一個是當朝戶部侍郎家的小姐,顧惟玉撇開頭,他彎腰撿起被她扯開的大氅,“霍姑娘,我帶你出去。”
還是這樣,他還是叫她霍姑娘。
霍青棠搖搖頭,“不用了,孟微冬在找我,你帶着我出不去,你走罷。”
屋子裏溫度凍結成冰,這溫暖的花房,霍青棠背後全是寒意,蝕骨的寒意。
她累了,很累了。
霍青棠癱倒在花房的地上,南濟正好推門進來,低頭就看見了那個絕美的姑娘,她眼角還挂着淚。南濟嘆口氣,“那頭有個小門可以直接出府,跟我來。”
南濟領他們走到一堵灰牆下,顧惟玉抱着霍青棠,南濟打開一扇小門,“外頭就是後巷,你們走吧。”
顧惟玉也不啰嗦,點頭致謝後就迅速走了。南濟鎖門,回頭看了那花房一眼,“只當你從來沒有來過。”
“霍青棠,你在哪裏,你自己回來吧,我想去洛陽,我要去找我自己的父母,你回你的身子,我回我的世界,好嗎?”
霍青棠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她夢見了原先的霍青棠,那個生機勃勃的霍青棠,她穿着緋紅的衣裙,手裏還握着一根鞭子,說話也是惡狠狠的,“陳七,你個軟蛋!你憑什麽不想活了?我想活着,可我死了。你呢?你過去是個殘廢不也過得好生生的,你現在有我這麽漂亮,你還變得聰明了,怎麽可以就不活了?你說!”
“你教我怎麽說,你明明都知道,我愛的人不認識我了,他不認識我了!”
這個霍青棠沖那個嚷了幾句,那個霍青棠卻提着鞭子“吃吃”地笑,“陳七,他不認得你,你就讓他重新認識你啊!為什麽要去死呢,你死了,我也死了,難道你舍得讓他摟着你的牌位過一世嗎?”
“我......”
“你什麽你,你不出來了吧?你愛他,便讓他也愛你。你現在比過去的我還漂亮,我瞧着你也挺聰明,為什麽一心求死,這是傻人才做的事情。你別死,你好好活着,你要是死了,我爹和我外公該有多傷心啊!”
紅裙的霍青棠走遠了,她說:“你好好活着,替我活着,把我們兩個人死掉的都要活回來,我在那頭看着你,祝福你!”
霍青棠身上滾燙,嘴裏還念念有詞,什麽陳七霍青棠的,顧惟玉拂開她額間的亂發,耳朵又靠近了些,聽她在說些什麽。
她說:“惟玉哥哥,我很想你。”
顧惟玉撇開頭去,他的睫毛很長,若是仔細去看,就能發現他眼中暈染着通紅的濕氣。
範明瑰憋着一口氣跑出了垂花門,她回頭一看,青棠又不見了,此刻回過神來,她又有些後怕。天氣滴水就能成冰,她早就凍僵了,此刻她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又朝前面跑了幾步,她側眼一看,那處不是廁房嗎?
有個地方躲躲就好,她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直接朝那廁房裏鑽。丫頭們都急匆匆的不成形,範明瑰躲進那小隔間裏嘆了一口氣,她方貼着小木板靠一靠,就聽見那邊說話,“我聽說後花園封住了,大都督親自下令的,現在裏頭的客人都出不來呢。”
外頭顯然還站着一個在等裏頭那個,外頭那個說:“那咱們能進去嗎,裏頭好些丫頭都得了賞錢,聽說新來的夫人很大方,見人就賞。”
“咱們進不去,裏頭的也出不來,孟管家說了,咱們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旁的不用理。”
範明瑰咬着嘴唇,這天殺的孟微冬真夠狠毒的,先是逼得自己一個弱女子穿着裏衣四處逃竄,如今又封了內院,現在想要回去找青棠都不能了。範明瑰恨意滿腔,全然忘了自己是進來做賊才落得如此下場。
外頭那個許是等急了,催了一句,“你好了沒有?”
裏頭那個說,“還不行,我肚子疼,我......”
外頭那個跺腳,“那我不等你了,今兒客人多,我不能出來太久。”
裏頭那個倒是通情達理,“那你先過去,我一會兒就來。”
範明瑰低頭一看,那人的腳真的不在了,她心一橫,推門進了隔壁,裏頭有響動,不多時,裏頭就出來了一個沒梳頭的丫頭。
其實經過剛剛的奔襲,範明瑰早已沒了力氣,只是她太冷,此刻見到另一個落單的丫頭,心生勇氣,搶了人家的一套衣裳,那丫頭被她塞了嘴巴,還在廁所裏蹲着呢。
明瑰嘆一口氣,“昨日才嫌棄這粗布衣裳不頂事,今日就拼命搶了這麽一套衣裳,真是風水輪流轉吶。她拍拍手,摸了一下頭發,發覺自己的頭發還亂披着,又瞧不見自己的樣子,想必真是難看極了罷。
再往前頭走,穿過這長廊,就到正門了,範明瑰垂着頭,頭發又遮着臉,路過的人無一不多看她幾眼。孟仁已經不在正門口,明瑰眼珠子轉轉,快速朝大門口走去,腳才要跨出這高聳的門檻,就有人問:“哪房的丫頭,門牌呢?”
範明瑰又哪裏有什麽門牌,她正要裝作沒聽見強沖出去,可這孟府朱門,跑不出幾步就要被人強捉回來。
也不知是不是她平日裏戲文看多了,一時間就開始抽抽搭搭,“今日大都督娶新夫人,我們夫人不高興了,大冬日的非要吃楊梅,可這天氣哪裏有楊梅,她便讓奴婢去買。奴婢争了幾句,又争不過,只得出門去買楊梅,敢問您是否知道何處有楊梅賣?”
妻妾争風吃醋,禍及池魚。
明瑰的頭發亂七八糟,衣裳也不齊整,今日又逢喜事,那門房揮手,“楊梅是沒有的,你給你們夫人買點糖果糕點倒是有的,快些去,早些回來。”
這是放行了,範明瑰散着頭發,還不忘行了個禮,才跨出這比尋常人家都高出一截的門檻。明瑰腳下不敢停,越走越快,直到撞進一個人的視線裏。
闵夢餘替伯父闵尚書上了禮,原本聽聞孟府後宅奇花異草,風流稀珍名揚江南,他還沒進去看一眼,就聽說孟大都督封了後院,一時間許進不許出。
大喜的日子,封了花園,任何人想一想,都知道孟府後園出了事。闵夢餘不想問這種熱鬧,他送上禮品,就告辭出來了。
南京城還是比蘇州多了三分熱鬧、七分莊重,可惜青棠沒能跟着一道出來,不然也好看看這當時皇城,巍巍風範。
闵夢餘就在孟府臨街閑逛,有個披頭散發的女子行色匆匆,粗粗一看,她似乎是孟府的丫頭,再看一眼,闵夢餘疾步走過去,擋在了她的身前。
前頭有人,範明瑰側身避過,她往左邊走,那人還是在前頭,明瑰擡頭,“你......”
闵夢餘盯着她,範明瑰由驚轉喜,“闵家......”
闵家哥哥還沒叫出口,闵夢餘就除下身上鴉青的大氅蓋在了範明瑰身上,這遲來的溫暖一到,範明瑰快要哭出來,“闵家哥哥,我......”
後頭有士兵列隊而過,範明瑰緊張得就要逃竄,闵夢餘将她往懷裏一帶,“鎮定些。”他的聲音低低的,範明瑰擡頭,正好看見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真好看。
周圍都是士兵們的軍靴來往之聲,範明瑰咬着嘴唇,這是不是來抓她的。
範明瑰正要說話,闵夢餘就将範明瑰抱緊了,“低頭,別怕。”
範明瑰靠在闵夢餘的肩上,他說什麽,別怕!
他的聲音真好聽。
作者有話要說: 有讀者反複會問,作者到底死哪裏去了,作者其實在吐血創作,各位莫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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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個現言,大家可以賞臉嗎?《怪我未夠登對》
☆、人間浸沒
顧惟玉抱着霍青棠回了客棧,老板瞧見,連聲來問:“哎喲,這位姑娘怎麽了?”顧惟玉腳下不停,回一聲:“備水。”
霍青棠身子燒得滾燙,顧惟玉用大氅裹着她,隔着這樣厚的大氅,他都能感受她身上駭人的溫度。
進了門,他将她放到床上,起身給她蓋被子,她卻捉住他的袖子,嘴裏含混不清,“惟玉哥哥,你不管我了?”
外頭小二敲門,“客官,您要的熱水。”
顧惟玉起身,她卻還拉着他的袖子不放,顧惟玉低聲嘆息,“我馬上回來。”
她眼睛還閉着,又問了一句:“馬上是多久?”
外頭又敲了一聲,“客官?”
顧惟玉輕輕拉開她的手,開了門,小二送上笑臉,道:“我幫客官把水提進去?”
屋裏頭有散漫的暖意,又有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小二探頭朝裏頭看了一眼,“您有客人?”
城中總有出來私會的男女,小二瞧了顧惟玉一眼,這樣漂亮的公子,不知又和哪戶的女子在外頭偷歡。
顧惟玉身影一動,攔住了店小二探尋的目光,他丢出二兩的銀錠子,“水不夠,再來些。”
那小二接住銀子,連連點頭,“好的,馬上來,客官稍等。”
小二只提來了一小桶熱水,他扭頭就要走,嘴裏還問了句:“客官是要泡澡?這天氣冷,是要暖暖。”說罷,還給了顧惟玉一個‘你什麽都不必說,我都懂’的眼神。
顧惟玉提了水進門,他将水倒進銅盆裏,伸手去扯打挂在木架上的布巾子,手伸過去,又回頭去尋了一梭細布來,他摸了摸,柔軟合适,才将細布沉進了熱水裏。
霍青棠的呼吸斷斷續續的,顧惟玉伸手拂開她額上的發,用擰幹的細布巾子輕輕擦了擦,他手勢很輕,生怕一個不小心,弄疼了她。
“惟玉哥哥,你要守着她過一輩子嗎?”她在呓語。
顧惟玉回答了,“哪個她?”
“惟玉哥哥,你心裏喜歡的人是誰?”她問得很有章法。
顧惟玉笑了笑,若不是此刻她着實不好,他險些就要以為面前這姑娘是在裝病了。
“惟玉哥哥,我喜歡的人是你。”
顧惟玉頓了頓,他手指頭有輕微的顫抖,洛陽城誰人不知,顧家大公子的手最穩。顧大公子打算盤穩,什麽情況下都不會出錯。顧大公子對一雙手極為看重,保養得比女人還精細。聽說顧大公子每日還用羊奶潤手,總之顧大公子的手,價值千金。
他們說得都不錯,顧惟玉的一雙手,從來不做閑雜事。
外頭又起敲門聲,這次那小二提來了整整六桶水,連桶也比方才的小木桶大上一倍,小二送上笑臉,“我幫客官提進去?”
“我自己來吧。”
小二點頭走了,顧惟玉伸手去提門口的水桶,來回三趟,才将六桶水都提進了屋子。
屏風後頭有個沐浴的地方,顧惟玉将水都灌入澡盆,他拍了拍霍青棠,“霍姑娘,後頭有熱水,你泡一泡會舒服些。”
霍青棠不期揮開他的手,嚷道:“我不是霍姑娘,我是......”
我是誰?
聲音又漸漸低下去了。
顧惟玉手上用力,将霍青棠橫抱起來,“霍姑娘,你受了寒,這水有些燙,你忍一忍。”
澡盆裏頭裝的是沸騰的滾水,即便在外頭涼了稍許,用來泡澡也是極為滾燙的。霍青棠身上就穿着已經髒兮兮的裏衣,顧惟玉将她放在澡盆邊上,又彎腰替她除了鞋子,霍青棠朝後頭一靠,直接掉進了澡盆裏。
顧惟玉已經轉身出去了,“霍姑娘,你洗好了叫我,我出去替你買件換洗衣裳。”
顧惟玉其實就守在房間門口,他沒有上街,丢她一個人在裏頭,他不放心。
他不敢走得太遠,也不能靠她太近。他們二人,隔着天塹。
他匆匆出來,不想聽見她說:“水太燙了”,不想聽見她說:“你陪我”。
這些話,她可以說,他卻不能聽。
顧惟玉一直站在外頭,直到小二上樓,“客官,店鋪裏頭成衣樣子就那幾件,我都給買回來了,您看合适不合适?”
店小二手上偌大一個油紙包裹,小二道:“客官喝什麽茶,裏頭的姑娘喝什麽茶,本店新來了粵梅香,我去給客官端上來?”
裏頭的姑娘?
他在外頭站得太久,全然忘了裏頭的霍青棠,這麽久了,水該涼了吧。他揮揮手,小二下去了。
他推開房門,裏頭一絲聲音都沒有。
顧惟玉無端的有些心慌,他快步走到屏風後頭,“青棠?”
水已微涼,方才升騰的熱氣已經散盡,霍青棠沉在水深沒膝的澡盆子裏,一動也不動。
她就在裏頭躺着,水中連她呼吸的氣泡也沒有。
“青棠。”
她眉目姣好,平日裏妍麗英氣的大眼睛緊緊閉着,顧惟玉的心沉沉地跳,一下一下,沉重得他也快不能動。
顧惟玉彎腰去抱沉浸在浴桶中的女子,這寬大的浴桶又太深,他只得俯身彎腰一只手去拉她手臂。
不想水中的女子反倒抓了他的手,将他拽得跌了進來。
“噗通”,兩人在幽深的浴桶中交疊,這水明明已經失了溫度,顧惟玉卻只覺得胸口灼熱。這水是熱的,自己的胸口是熱的,連同身下的女子冰涼的身軀也是熱的。
他稍微移了移,“青棠?”
霍青棠在水中睜開一雙桃花眸,她眸中偏偏又帶着血色,這麽一呼吸,浴桶中沉重的不再溫熱的水就開始汩汩的起泡。
顧惟玉挪出手臂去托霍青棠的頭,“來,起來。”
霍青棠一雙眼睛木木的,“你寧願在我死了以後懷念我,也不願意在我活着的時候看我一眼。”
顧惟玉一臂托着她的肩膀,另一手去抱她,“來,起來,聽話。”
霍青棠濕漉漉的從顧惟玉懷中爬起來,她扶着浴桶的邊沿,又似笑了笑,“惟玉哥哥,多謝你。”
她衣衫盡濕,顧惟玉起身拉她手臂,“聽話,去換件衣裳”,手才觸及她肩膀,霍青棠就回頭了,他正好瞧見她胸口上淺綠的牡丹花,金玉交章。
這牡丹花産自洛陽,并且只産于顧家。
她如何會識得金玉交章?
顧惟玉眉頭皺了皺,霍青棠低頭笑一笑,不知是在笑自己的狼狽,還是在笑自己失了大家小姐的風度一意孤行的要愛他。
一桶冰涼的水橫在二人面前,霍青棠身上的裏衣已經泡的不成樣子,或許是沾了灰塵,或許是在花園中東躲西藏的時候沾了什麽草木枯枝,她領口處竟還橫着一片枯敗的樹葉子。
顧惟玉往前走兩步,身手去摘她脖頸間的枯葉,枯葉也沾着水,和那領口緊緊黏在一起,顧惟玉一手并沒有摘下來。
葉子泡了水,不肯與衣裳分開,那是什麽,魚水之歡?
霍青棠自己去扯衣裳,這布料久泡之下,貼在人身上,霍青棠這麽一扯,又貼的愈發緊了。
霍青棠自己去扯身上的濕衣裳,這衣裳腰間的結扣綁在一處,被水一浸,成了死結。
她本就頭昏腦脹,站着已經氣虛,當下用力一扯,繩結斷成兩截,衣裳洞開。衣裳扯開的同時,霍青棠就在那面翠竹屏風邊緩緩滑了下去。
“當心!”
顧惟玉一手抄過去,他的手又抖了。這是顧家大公子一日之內的第二次手抖,顧惟玉側開眼睛,拉下了懷中人濕漉漉的髒兮兮的隔在他們二人之間的那一件貼身的裏衣。
那本不該顯露于人前的一件大家閨秀的裏衣就這麽縮在了一間客棧的澡盆子裏,起起伏伏,複又不見。
他雙手将她抱起來,她背上的骨頭有些膈人,她瘦了。
初見她時,她神氣滿滿,她說她若是拿不到錢,那天香樓的父女倆也讨不到好。
那時的她,驕傲得很。
就像,就像遠方懸崖上帶刺的野薔薇,自顧自美麗。
顧惟玉尋了一件比較輕薄的桃紅綢衣過來,“來,穿上。”
她穿着他買的桃花一般濃豔的裏衣,霍青棠咬着牙齒,眼角又有淚滴。
有溫柔手指拂開她眼角淚痕,“別哭,哭得多了,會傷眼睛。”
顧惟玉往外頭走,“想吃什麽,我叫廚房端上來。”
他永遠都是那麽溫柔,從前是,現在也是。霍青棠一手抓住顧惟玉的手臂,“我......”
顧惟玉回眸看着她,“怎麽了?”
霍青棠不知何處生來一股蠻力,她生生将一尺開外的顧惟玉拽了回來,顧惟玉被她一扯,兩人貼面相對。
青棠個子不低,她一擡頭,就能對上顧惟玉極為漂亮的薄唇。
“你......”
話音還沒完全吐出來,霍青棠已經湊上去封住了他的唇。
她吻技生硬,紅唇中的氣息卻熱烈香暖,她急急去探索他的氣溫,連着人也向他又靠近了一步。
顧惟玉腦中似煙花盛放,他已經忘了面前女子是何身份,明明是個燙手山芋,自己怎麽還不推她出去。
霍青棠并不娴熟,全憑着一腔熱情想要留住他,留住她的惟玉哥哥。她心裏清楚,此番一別,便再也無相見之日。他娶了陳七的牌位,自己将來會成為他人婦,她和惟玉哥哥之間怎麽會變成了這個樣子,她不甘心。
他沒有反應。
霍青棠雖不曾與男人肌膚相親過,但他不曾回應,她明白了,瞬息之間,她心如死灰。
她正欲要離開他的唇,他便吻了她。
他一雙鳳目落在她灰敗的眼神裏,“來,我教你。”
他的唇印上她的,他似乎舔了舔她,霍青棠一陣酥麻,伸手去推他。他卻捉了她手,放在自己的腰上,“像這樣......”
輕攏慢撚抹複挑,是的,他吻得纏纏綿綿,細密得讓她透不過氣來,他的舌尖追着她的,直到她避無可避。
深吻過後,青棠避開他的唇舌,眼神掃向外頭,天色是不是晚了,外頭的廊上是不是亮了燈?
霍青棠神思飄遠,他将她的臉勾回來,“專心一點,嗯?”
戲詞裏說,半窗幽夢微茫,歌罷錢塘,賦罷高唐。
風入羅帷,爽入疏棂,月照紗窗。
飄渺見梨花淡妝,依稀聞蘭麝餘香。
喚起思量,待不思量,怎不思量。
此刻便是涼風吹入羅帷,皓月當空,有情人在身旁,霍青棠圈着顧惟玉的腰,“惟玉哥哥,你別再推開我了”,她一雙杏眼紅通通的,“好嗎?”
“我就那麽好?”
顧惟玉将懷中女子摟緊,下巴在她青絲上久久摩挲,他的嗓音向來好聽,此刻更是抹上一撫疏懶迷情氣息,“我就那麽好,嗯?”
這嘆息滴滴落在霍青棠的心坎上,懷中的女子用力點頭,她用力點頭,“惟玉哥哥,我不嫁人,我等你。”
他吻吻她的發鬓,應了一句,“好。”
“客官,您的飯菜來了。”那小二又在外頭敲門,熱騰騰的吃食擺了一桌子,小二看了穿着銀紅襖裙的霍青棠一眼,随即退下去了。
桌上擺着當歸紅棗炖粳米粥,還有百合烏雞湯,那邊放了三四樣糕點,似還有個八寶鴨蒸糯米飯,青棠伸手去夾糯米飯,顧惟玉已經将粥遞了過來,“糯米不易消化,吃這個。”
青棠嘆一口氣,“我不能吃甜。”
顧惟玉鳳眸輕睨這個小女子一眼,青棠低頭一看,他端來的是一碗白粥,哪裏又是那當回紅棗粳米。顧惟玉道:“骊大師說你餘毒慢慢會消,還沒好嗎?”
霍青棠迅速回嘴,“沒有。”
聞言,顧惟玉點點頭,“那就喝白粥,這碗太濃,我叫小二上一碗稀的。”
青棠瞟着桌上的八寶飯,又看了看自己的白粥,她嘟嘟嘴,“嗯。”
顧惟玉不放過她,“嗯什麽?”
青棠癟癟嘴,“好了。”
顧惟玉似不明白,“誰好了?”
青棠大眼睛瞪着他,“我好了,我可以吃甜,我要吃八寶飯行不行?”
顧惟玉手下不停,替青棠夾了一筷子魚,又将刺都挑了出來,“吃魚。”
霍青棠聲音又大了一點,“我說我要吃八寶飯!”
顧惟玉眉角挑了挑,狀若罔聞,“嗯,先吃魚。”
青棠将筷子往桌上一擱,顧惟玉擡眼,青棠扭開頭,顧惟玉輕聲說了一句,“過來。”
過來就過來,青棠站到他面前,心道,你不讓我吃,我不吃了。
顧惟玉手往她腰間一圈,青棠就坐在了他的腿上,他一手端着湯,一手喂到了她跟前,“你受了寒,糯米不好消化,當心晚上胃疼。來,喝湯。”
青棠頭次坐在人家身上,很是有些不自在,不自覺的挪了挪,顧惟玉偏偏還低聲一笑,“別動。”
青棠臉色一紅,有些惱怒地瞪着他,顧惟玉倒是頗有耐心地端着湯,湯滾滾的熱氣往上頭蹿,青棠側目一看,他的手指已經通紅。
“快點放下來,燙不燙,你的手......”
顧惟玉照舊端着那一盅湯,喂到青棠嘴邊,“來。”
青棠低頭喝了一口,顧惟玉第二口又喂了過來,青棠搖頭,“不要了。”
顧惟玉看着她,“不好喝嗎?”
青棠眼中又有淚花,顧惟玉擱下手中湯碗,從袖中抽出一方錦帕,“怎麽了?”
青棠不期摟住他脖子,“惟玉哥哥,......”
顧惟玉白皙修長的手撫在懷中人的背上,還有三年,只需三年,三年之後,他們之間或許就登對了。
他的聲音柔軟又溫情,“別哭,你什麽都不需要做,等我來就好。”
浣溪閣裏。
媚春忙忙碌碌,新房裏的人都換了幾批,怎麽還沒等到少主和她們出來。媚春瞅見空檔,出了新房,想要去遠山堂看看。
一個穿深紫貂裘的人站在門口,“姑娘哪裏去?”
媚春猛地擡頭,孟微冬的臉就在陽光下微笑,“把孔雀膽還回來,我不追究你們。”
事情生變,孟微冬明明在笑,媚春又覺得這陽光刺來,似要将她萬刃穿心。
作者有話要說: 讀者說讓作者努力更新,作者會的,諸位寬心 ....
眼前這一章就很艱難,作者熬了幾個晚上琢磨出來的,雖不是寫得好的要上天
其實作者很糾結男主對女主應該是個嘛态度
原稿是男主冷冰冰把女主推開了
後來想想,還是抓一把糖,諸位,甜嗎?
☆、如花美眷
藍溪盤腿坐在新床上,藍煙碰碰她的腿,“快放下來,像什麽樣子?”
藍家大小姐無論何時都是優雅的,她渾不似江湖女子,若不是确實生長于江上,混跡在漕幫,就憑藍煙的氣度長相,比那西廂中的莺莺還要婉轉和美上幾分。
藍溪抓住她的手,“大姐,你怎麽來了,我還以為你不來了。”藍浦也點頭,“大姐,爹爹說你走不開,你怎的......”
藍煙笑笑,伸手将穿着藍溪粉裙下的兩條小腿抓下來,“坐好了,日後可不是在家裏,時時都要注意儀态。”她又将藍溪的衣衫整了整,“我怎麽能不來,妹妹要嫁人,我是一定要來的。”
“不止是藍溪,還有你,和你,你們成親,我都是要到的。”
藍煙目光掃過藍浦和藍河,臉上帶着盈盈的笑。
“那你呢?”藍溪口無遮攔,“大姐你呢,你不嫁人了?”
藍河目光轉向藍浦,“顧惟玉在哪裏?”
“哎呀,顧大哥也來了?”藍溪笑的頗為狹促,彎彎的眼睛看向藍煙。
藍浦哼一聲,“我方才見寶卷了,寶卷也說沒看見他家少爺,不知道顧大公子哪兒去了。”
藍河今日統共也沒說幾句話,藍溪一生最重要的日子,她卻像是在神游方外。
此番話題轉到藍煙和顧惟玉身上來,她才開口多說兩句,“顧惟玉給陳瑄做了女婿,我看他也不是自由身,你要是嫁他,恐怕還要過陳瑄那一關。”
藍浦仰頭一嘆,也不知在嘆誰。
藍溪接口:“顧大哥真可憐,還要娶個死人進門。”
屋裏只剩個添炭的丫頭,藍溪揮揮手,“你先出去,有事我自會叫你。”
那丫頭一走,藍河便招呼姐姐們,“你們坐,随意坐,站了這許久,都累了吧。桌上有點心,你們自己吃,我不招呼你們了,我不能下床。”
藍浦笑道:“真的長大了,都會招呼我們了。不過新房可不能随意坐,就好比你這床,外人就是不能坐的。”
藍溪笑笑,“沒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