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

一愣,人家都這麽說了,自己何必還多事,他點頭笑道:“那就好,新年新氣象,姑娘保重身體,以後也需小心謹慎,莫要受傷了。”

青棠略一點頭,轉身出去了。

璎珞跟了上去,林媚春睃了一眼這年青大夫,叽哩哇啦一大堆,說甚麽呢。她轉頭去看伊齡賀,伊齡賀則回頭看蘇頌藻,說:“有時候遇見了,未必是緣分,可能也只是過客。”

伊齡賀一襲深黑大氅伴随霍家姑娘淡青的身影消失在藥鋪門口,蘇頌藻長嘆了一口氣,這蘇家藥鋪明亮卻陳舊,或許真的容不下那樣光鮮的奢美之物?

霍家的姑娘,城裏有幾個霍家,想來這标致丫頭就是守備大人的獨女,霍青棠。

蘇老頭從後頭瞟了自己兒子一眼,他搖搖頭,心道:有些話幸好沒說,有些喜訊幸好沒報,有時候時機不對,事情稍有變故,喜訊都成了泥沼,陷得人不能翻身。

蘇老頭打個哈欠,在裏頭嚷一聲:“幺兒,今天初一,咱們爺倆中午吃什麽?”

蘇頌藻回神,“父親,廚房熬了雞湯,您餓不餓,要不要先吃一碗雞湯面墊墊?”

“那就這樣,你幾時回書院讀書?”

“回父親,兒子預備十五之前回去,正好給老師帶上節禮。”

......

離蘇家藥鋪已遠,外頭天色沉沉,璎珞瞧一眼天上,“要下雪了。”

媚春偏着頭,“你們這些深閨女子,下雨要打傘,下雪也要打傘,連出了太陽都要打傘,你們不嫌麻煩的嗎?”

後頭伊齡賀問霍青棠,“張家的事你預備如何解決?”

青棠道:“父親剛剛升官,此刻不管是和離還是休妻,都于仕途不利。而且,張士洋也不會允許她妹妹被休棄回家。”

伊齡賀揚起濃眉,“你幾時回蘇州,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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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頭林媚春回頭“哧哧”笑,“霍姑娘,你看看我家少主,他哪兒都不去,一天不見你都不行。”

青棠手藏在鬥篷裏,她說:“黃莺肚子裏還懷着孩子,上次父親發作了一回,也不提安排黃莺進門的事了,但黃莺不除,我回了蘇州心裏也不安穩。”

伊齡賀低頭看她,“你想如何?”

前頭是揚州城最大的酒樓太平樓,媚春回頭說一句:“少主,霍姑娘,咱們去吃飯吧,這忙了半天,肚子都餓了。”

青棠點頭,“那就進去罷。”

幾人進了太平樓,小二迎上來,“幾位客官是大堂還是包廂?”

媚春将小二一橫,說:“自然是包廂,這堂中冷飕飕的,誰要坐?”

小二忙賠笑,“好的,幾位,樓上請。不過這幾日是過年,包廂稍微貴一些,廚房也不出多的菜,只得幾種桌席,有八兩銀子一桌的,有十兩一桌的,這兩種菜是一樣的,就酒水有些不同。客官若想吃平價些的,最次的也只得五兩銀子一桌的。”

媚春一眼掃過去,“你啰啰嗦嗦半天,是怕我們沒錢付賬?”

小二忙道:“小的不是這個意思,客官誤會了,只是這幾日規矩有些不同,小的必須先把規矩說清楚,省的客官到時候有什麽不滿意,反而鬧出甚麽不愉快來。”

媚春揮手,“知道了,你只管帶進去,菜要新鮮的,酒水要熱的,別的就不說了。”

小二将四人往二樓左拐第一間裏引,“幾位就這頭坐,要幾兩銀子的席面,小的立馬去辦。”

媚春嘟着嘴,“就最貴的,你們既然敢這樣要價,也要看看值不值這麽多銀子?”

“客官放心,包君滿意。”小二折身,關門下去了。

廂房裏鋪了地龍,屏風旁還燃着上好的熏香,璎珞在霍青棠身後站着,沒有入座。林媚春瞥她一眼,“你倒是坐呀。”

霍青棠指着身邊凳子,“今兒沒有主仆,都是朋友,你坐下罷。”

璎珞依舊站着,林媚春起身将她往自己身邊一扯,“你坐我這兒,讓他們去說話。”

外頭小二敲門,端了茶水進來,“各位好,這是十兩的席面,茶是咱們掌櫃的免費贈送,換做平日裏,這龍井都要二兩銀子一壺的。”

“用細茗置茶瓯,以沸湯點之,名為撮泡。”小二拿了個紫砂壺,說:“茶壺以砂着為上,蓋既不奪香,又無熟湯氣。”小二自己念念叨叨,又給座下四人一人倒了一杯茶,說:“各位想是沒見過這種壺,這紫砂是京裏傳來的,說順天府的貴人們如今都用這個喝茶。”

璎珞與媚春對視一眼,媚春笑道:“你倒是知道的不少,你說是京裏傳來的,難道還去過京裏不成?”

媚春本是逗弄這位小二哥,他出口能成文,凡事還能說出個一二三,也算是做生意的一把好手了。媚春話一出口,那位小二哥就道:“小的雖沒去過京裏,卻是聽京裏來的一位貴人說的,他說京中的貴人們都棄用馬車,改為坐轎,還有這散茶,大官人們都喜歡這種紫砂壺。”

媚春還要再說,青棠已經接口:“不知是哪位貴人,懂的這樣多,教人好生景仰。”

那小二哥神秘一笑,他壓低了聲音,“各位也知道,咱們知府大人過不幾日任期就到了,這位就是從京城過來接替知府大人位置的,說是從順天府直接過來的,不是咱們南邊人。”

青棠道:“小二哥如何知道他不是從南直隸調任過來的?”

“他呀......”

那小二哥頭一低,說:“那位大人前幾日就到了揚州城,與咱們南邊的都不通氣,你知道咱們守備霍大人吧,霍大人就是正經的南邊官員,在這揚州城不說多,也呆了十年有餘了。唉,那位新來的,根本與霍大人說不到一塊兒去,滿嘴閉嘴都是北邊如何,北京城裏如何,完全不提這邊的事兒。”

小二想了一想,又說,“那日同行的還有一位宮裏來的采買太監,也說是個官兒,同霍大人亦是不合,倒是同那位新知府很是健談,兩人直說山東怎麽了,北京城又有甚麽新鮮玩意,說揚州鄉下地方,總之瞎子都瞧得出來,他們是北邊人,與咱們不是一道的。”

青棠還要再問,小二哥回神一般,“哎呀,光顧着說話,酒菜還沒上,各位稍等,馬上來。”小二下樓去了,青棠同伊齡賀對視一眼,伊齡賀撇嘴,“你爹管不着漕河上的事,知府能管。”

媚春聽得莫名其妙,“甚麽知府,甚麽漕河,少主,你說什麽呢?”

席面還不錯,松子魚,東坡肘子,八寶鴨,大冬天裏,竟然還有一盤河蝦。小二哥又拿了小爐子和酒壺,說:“酒在裏頭溫着,客官若還有其他吩咐,叫小的一聲就行。”

青棠拿了個二兩的小元寶出來,“大過年的,辛苦小二哥了。”

“姑娘,這......”

小二也不傻,在這太平樓他也見過不少人,要說見識也不算太短,這樣大方的主兒,又無欲無求的,真是少見。他說:“不知小的有什麽能幫姑娘的?”

青棠笑,“小二哥再說說,那日幾位大人席間都聊了些什麽。”

“嗯......”小二捏着小元寶,想了片刻,道:“其實也沒什麽,那位新來的知府姓毛,好像聽說是叫毛溪。這位毛大人是從北京城來的,聽說過去是在北京戶部做個員外郎,但他賬算得好,上頭便将他外放幾年,說回去也好接着算賬。”

伊齡賀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道:“這是他自己說的?”

小二點頭,“嗯,那位毛大人就是這麽說的,說揚州府也在漕河上,聖上要治理稅務,上頭的人便推薦他過來,他說他別的不行,就是算賬行。”

青棠道:“那位宮裏來的太監與毛大人說了甚麽?”

小二停了一瞬,說:“那位太監胖胖的,臉面也是笑嘻嘻的,看上去甚為和氣,他說‘奉了宮裏的旨意,專程為臨清買木材,臨清船塢的木頭不夠,這一趟走得勞累,但宮裏發下的任務,又不敢不從。’”小二頭一歪,竟将那太監聲調學得十分相像。

青棠問:“還有呢?”

小二想了想,說:“也沒別的了,那日許多大人都在,每人說個一兩句,也沒個章法。不過那位太監單點了毛大人,說‘日後還要多多仰仗毛知府,尤其是這河上的事情,毛大人是最精通的’。”

媚春哼一句:“人家現任知府不是還沒走嗎,怎麽就毛知府的叫起來了,真不要臉!”

銅壺‘滋滋’響,小二拿布擦了擦外頭的水汽,說:“可不是,那日霍大人都坐不住了,人家兩個說得熱鬧,根本就沒同咱們霍大人搭話。他們說到末了,才聽那太監說了一句,‘霍大人好相貌,比咱們宮裏最頂尖的人才也差不了多少!’”

小二嗤一聲:“你們聽聽,這是什麽話,這不是拿霍大人與他們宮裏的太監相比嗎,真是欺人太甚!”

☆、漕上風光

永樂二十二年, 太子高熾登基, 今年已是洪熙元年,在百官為永樂帝守制之後, 霍水仙原定年初迎黃莺過門,不想後頭又鬧出黃莺與張士洋合夥謀害霍青棠的事情來。他的心情很糟糕,這事不僅涉及自己的親女, 還有張氏與自己大舅哥牽涉其中, 最關鍵的是,黃莺也扯在裏頭。

霍水仙這幾日鬓邊都暗暗生了幾縷白發,他喜歡黃莺不假, 但他不能容忍黃莺謀害自己的女兒,只是如今他亦不知道能把黃莺怎麽辦,畢竟黃莺也有了身孕。

霍水仙在書房裏來回地走,他需要有人同他商量此事, 如何能安撫女兒的心,最好又将黃莺保全下來。霍水仙提了筆,他想來想去, 最後決定還是将這一樁與史侍郎說一說,畢竟青棠與自己是血親, 與侍郎大人亦是血親,這血濃于水的關系, 史侍郎定沒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他才寫了原委,小厮漁石在門外道:“老爺,門口有人遞了帖子, 說是京城來的,專程來拜訪老爺。”

正月裏,霍水仙換了一件待客的衣裳,他才走到花廳,就瞧見了那位京城來的胖太監,何枯。

何枯年紀其實不輕,一張臉圓圓的,身形也胖,瞧見霍水仙就開始笑,倒顯得年輕不少。他說:“守備大人好呀,何某人不請自到,守備大人千萬莫怪。”

霍水仙過去是個同知,上頭一直有知府和守備一同壓着,根本就與更上一層的人打不着交道。此刻四品太監何枯到訪,他還是拿不起官腔,只說:“不知何大人突然到訪,所為何事?”

何枯一雙眼睛笑嘻嘻的,他眼睛落在身姿如松的霍水仙身上,“新年裏,何某專程來拜訪一回,霍大人不必如此緊張。”他眼珠子轉了轉,又說:“霍大人如今官運亨通,妻族又是揚州府一方大戶,怎的還蝸居這小小宅院,豈不是與霍大人身份不符?”

霍水仙一直為外官,與宦官衙門的人幾乎說不上話,他招呼人上茶,回道:“霍某家中人口不豐,住在此處,足矣。”

何枯在這頭坐了半晌,與霍水仙閑聊,一直沒說到正題上,他抿一口茶,又瞥霍水仙神色,不見有不耐煩。

又過了大半個時辰,茶都換了兩回,何枯還坐着,霍水仙也陪他坐着,并不見急促。

何枯輕輕一咳,道:“霍大人如今任守備,大人也知道,何某出宮為皇家辦事,這回自江南采買木材回京,再将木材從京師運往臨清,如今河水冰凍不化,等開春再動身,這一來一回,起碼要個小半年。”

這是進了正題,霍水仙也回了神,當下一板一眼道:“的确如此,如今漕河北上一段河水冰封,大人的木材恐怕要趕在開春之後及夏汛之前下河,如此才能盡快送達。”

何枯放下茶盞,他起了身,後頭随從送上一個小匣子,他說:“這是瘦西湖旁的一處宅子,那裏寬敞,裏頭也還算标致,何某特意将那處買了下來贈與霍大人,這是房契。”

霍水仙起身,道:“何大人這是做甚麽,無功不受祿,下官斷沒有收何大人禮的道理。”

何枯揮手,屋裏那個随從退了出去,霍水仙又瞧一眼當值的丫頭,那丫頭也是機靈,輕手輕腳退了出去,還掩上了門。

何枯道:“霍大人應當知道,這成批的木頭如今就擱置在揚州碼頭,一日一日的,等到下河的那一天,都是要交稅的。”

霍水仙為人雖然軟弱不剛,但他腦子不蠢,何枯一開口,他已經大概明白這位內廷太監的來意。他說:“何大人的意思,下官也明白個一二分,但檢查站收稅有專人管理,知府派幾人,另有工部分司郎中監督,何大人若是想省下這批木材的貨物通行稅,恐怕是行不通。”

朝廷在漕河上設了檢查站,阻攔過往所有私船,并且派專人征收貨物稅。征收實物稅的貨物包括:木材、竹子、鑄鐵、石灰、麻、煤,還有桐油。而何枯的船裏,就是木材。

何枯圓臉微微笑,“霍大人講規矩,在下也懂規矩,不過這貨物稅是針對私船,何某人為朝廷辦事,船也都是工部的船,于公于私,都不應該征收這貨物稅才是。”

他頓一頓,“霍大人,在下說得可有道理?”

何枯歪說一氣,工部在臨清、濟寧、徐州、夏鎮、揚州、南旺和清江浦都分設了機構,專程征收工部所需的實物稅,收稅的官員也由工部尚書直接任命,這貨物通行稅稅收一事,幾乎與地方官扯不上關系。若說有關系,也只得地方通判保管賬冊這一單而已。

這何枯明知故犯,工部在揚州征實物稅,另有戶部沿着河道征稅,是為運河通行稅。揚州既在運河又在漕河上,兩者在揚州皆有交集,何枯想要将稅避過去,無異于癡人說夢。

霍水仙嘆口氣,他說:“何大人既然知道規矩,也應該知道漕河上貨物通行稅是受漕運總督大人直接管轄的,收據和賬簿都由他簽發,收據和賬簿的所有頁碼也要蓋上總督大人的官印才有效,何大人若要說情,說也應該說到陳瑄陳大人那裏去才對。再者,漕河稅事一項,款項票據都是由通判保存的,完全不經由在下的手。”

霍水仙又看一眼何枯,“何大人有所求,在下理應相幫,無奈在下官職低微,又不理漕事,減免稅事這一樁,實在是有心無力,望何大人見諒。”

在漕河和位于江南的運河地帶,必有水路通行稅,漕河從南京到北京,明廷将漕河分成五段征稅,若有運載能力為一百石的船只,每過一段,就要按照政府票據繳納十貫錢。例如這種運載能力為一百石的船只,在京城與留都之間不停的航行,就要繳納五十貫銅錢的貨物稅。

此種通行稅并不管貨物的價值幾何,完全根據船只的運載能力來征收稅款。照何枯此次購買木材的重量,以及他托運木材所用工部快船的制式,這一路通過漕河的主要河段,除開必須繳納實物稅的收稅站和一些可以兌換成銀兩繳納的收稅站,何枯這一批木材需要繳納的通行稅起碼價值原有貨物價值的兩成。

何枯仔細盤算了這筆生意,現下買個宅子不過千兩銀錢,而這批木頭只要下水,就避不過去的要交稅抽份和繳納船鈔,要下漕河,揚州收稅站就是第一站。

他本想打點那位新來的那位毛知府,誰知毛溪精于算計,就像那糞坑的石頭,又臭又硬,他腦子一動,便将主意打到這位靠着岳丈吃飯的揚州府守備身上來了。

何枯将木匣子放在桌上,笑得客氣又豪氣,“霍大人坦誠,何某人也不是那不知好歹之人,這宅子,就當何某人給大人的見面禮。日後若有需要,霍大人盡管開口,只要是何某人能力所到之處,定會想辦法會成全大人。”

何枯真的将房契丢在了霍家的桌上,霍水仙在廳裏坐着,又站起來在廳裏來回踱步兩圈。

半刻之後,他招來小厮,說:“你将這匣子原樣給何大人送回去,就說無功不受祿,這禮太重,霍某人沒有能幫忙的地方,受之有愧。”

霍水仙身邊的小厮叫漁石,年紀很輕,正是風流愛僑的時候,他拿着匣子一出門口,就撞到了新來的丫頭,蘆荟。

蘆荟腰肢一擺,細長的眉眼往漁石身上一睃,道:“去哪兒?”

這聲音細細的,有些輕佻,說不上不正經,但也絕說不上正經。漁石摟着匣子,勾着頭,“不去哪兒,大人吩咐了事情,我出去一趟。”

蘆荟摸出一張帕子,大冬天的,她拉了拉小襖的領口,“哎呀,我這裏起了個包,你幫我瞧瞧。”

漁石沒動,蘆荟拉了漁石的手,“癢得緊,快幫人家瞧瞧。”

漁石剛擡起頭,蘆荟手往他跟前一伸,“快給我瞧瞧,匣子裏有什麽好東西。”

“別動,那是大人......”

兩人一來一回間,匣子開了,裏頭輕飄飄落出來一張紙,紙落到雪地上,沾濕了一角。漁石連忙撿起來,“壞事了,這是要還給何公公的,這下濕了,怎麽是好?”

蘆荟纖腰一甩,背過身去,“我可甚麽都沒瞧見,天知道你怎麽把東西弄掉了,你等着大人打你板子吧。”說罷,竟一扭一扭走遠了。

漁石捏着一張濕了一角的房契,那頭月滿就來了,“喲,這是作甚,站在這裏,你是要出啊,還是要進吶?”

見是月滿來了,漁石苦着一張臉,“月滿姐姐,我将大人要還給何公公的房契弄濕了。”月滿往前頭一湊,“看你這小臉,苦瓜似得,要滴水了。來,我瞧瞧,甚麽房契?”

月滿睃了匣子內的房契一眼,道:“無事,你到屋裏停上幾刻鐘,這紙就幹了。”

......

“漁石轉頭回了屋子,月滿在園子裏站了一息,扭頭就往外頭去了。”

霍青棠手裏拿着一本書,璎珞坐在那頭做針線,石榴道:“姑娘,婢子覺得月滿有些不對勁,怎麽見了漁石的東西,轉頭就往外跑。婢子覺得,她是不是......”

璎珞在那頭道:“月滿興許是外頭有人了。疊翠和她同吃同住,說月滿做了男人裏衣,還有襪子,都是送了人的。”

石榴在青棠身後站着,“姑娘,婢子去跟月滿一回就知道她怎麽回事了,還有上次,蝶起小少爺房裏失火,婢子也覺得奇怪得很,大家都醒了,怎麽只得月滿一個人在睡覺。”石榴捏着手帕,咬牙道:“姑娘說瞧見了放火的丫頭,不如咱們把屋裏的丫頭都聚起來,挨個拷問。”

璎珞在那頭剪了線頭,又拿起繡繃,道:“這個法子失火當天就該用,無奈咱們府裏沒個話事的,太太又那樣,咱們姑娘還未出嫁,管起自家宅院,于理不合。”

石榴嘆息,“就是這個理兒。咱們姑娘還是個姑娘,總不能越俎代庖,奪了太太的權,這要傳出去,還不知外頭要把姑娘編排成甚麽樣子。照我說,拷問府裏的丫頭還不夠,應該把張家的丫頭都拉出來溜溜,到時候就知道張家是人是鬼了。”

石榴有些不忿,她家姑娘說月滿有問題,她便日日盯着月滿,果真今天就瞧出毛病來了。先是一個蘆荟惹了禍,再來一個月滿打圓場,這一來一回的,說她們不是一夥兒,誰信吶?

青棠放下書,從窗中看了外頭一眼,道:“他說得不錯,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石榴腦子慢一拍,直接問道,“姑娘,哪個他呀?”

青棠臉上有些淡淡的笑意,璎珞瞥見,又看向那個裝衣裳的箱籠,說:“打斷皮肉連着筋,姑娘考慮清楚。”

青棠與璎珞就似在打啞謎,石榴臉一偏,“璎珞姐姐,什麽斬草除根,大姑娘在說誰啊?”

☆、買命的錢

月滿一出霍宅, 就被人跟上了, 媚春腳下穿着鳧皮小靴子,腳步輕快地跟着月滿。月滿也沒去多遠, 從霍家的巷子裏穿到另一條小巷子,最後在張家綢緞莊的一家小鋪子停住了。

張家在揚州有許多綢緞鋪子,在最旺的太平樓旁邊有鋪子, 在瘦西湖旁有鋪子, 在次一點的城郊有鋪子,最令張士洋滿意的是,在全城太太媳婦的心中有一間鋪子。

是的, 說到布料,說到最新的花式和最貼近南直隸的形制裁剪,到張家綢緞莊來問一聲,總能得到答案。

張士洋就在他的一間小店鋪裏坐着, 這鋪子地面兒不好,與風景不搭邊,與權貴們的住處也不搭邊, 唯一的好處就是旁邊臨着兩家吃食店,那裏頭的東西都是好東西, 傳承上百年,據說前朝的一任國師八思巴就是這裏的常客, 他尤其愛吃一種馬奶混着雞蛋制成的點心。張士洋也愛吃這種點心,他一度覺得自己與八思巴的智慧不相上下,如果他的出身再好一點, 或許今日他也是入朝封侯的命。

隔壁老店實在老舊,改朝換代已經太久,隔壁店裏還能找出來幾樣蒙古人用過的東西來,例如蒙古人所信奉的‘在馬背上得天下’的精巧馬鞍。張士洋也曾經想将隔壁店裏挂在牆上的馬鞍買下來,再轉手賣出去,遇上懂行的行家,或許還能賺上一筆。不過隔壁的老頭子不肯賣。

張士洋坐在後院,舀一口點心到嘴裏,綢緞鋪的後院與隔壁店的後院相鄰,他翹着腿瞧點心鋪那老頭的孫子,那小子不是個成氣的,成日裏浪蕩在鳴柳閣,将來遲早要将他祖上的家業敗壞個精光,到時候那套馬鞍絕對是他張士洋的囊中之物。

張士洋想得深遠,此刻不僅想到了隔壁的馬鞍,還想到以後如果将隔壁店鋪買下來,留住人家的廚子,自己或許還能将這一樣點心吃食發揚光大。往裏頭混點燕窩沫子,加上些許裝飾,再翻上幾倍價格,也是條來錢的道子。

“老爺。”

月滿從前頭走道穿進來了,張士洋伸出手,“你來啦?”

月滿穿着粉紅的坎子,仔細一看,坎子包邊還是緞面的,她拉住張士洋的手,笑道:“老爺又在這裏坐着,準備偷師隔壁的手藝?”

“調皮!”張士洋沖月滿笑,笑得還挺溫柔,媚春在小院子的廊檐上勾着,瞧見張士洋和月滿之間的媚眼流轉,差點生出一身雞皮疙瘩。

月滿站在張士洋身後,替他揉肩,“老爺,今日有人去拜訪過霍水仙,還拿着一張房契,是瘦西湖邊上的,宅子三進,算下來要千兩銀。不過霍水仙沒要,不知道甚麽原因,霍水仙又讓漁石給人家退回去了。”

張士洋拉月滿的手,“你就是聰明!”

月滿往張士洋身後一靠,“老爺哪裏話,老爺才是真聰明,那日家裏起火,老爺連霍蝶起一同燒了,誰也懷疑不到老爺身上來。”

張士洋仰頭看了月滿一眼,“你回去吧,好生照看太太。”

月滿亦是識趣,彎身低聲道:“婢子多嘴,老爺不要生氣,婢子好不容易出來一回,還請老爺憐惜。”

月滿說了軟話,張士洋腿腳不便,他将粉衫的丫頭往自己懷裏一扯,“今日不甚方便,改日再好生補償你。”

“老爺真壞!”

......

“後頭就是一些唧唧歪歪的廢話,甚麽‘我好想你啊”,甚麽“盯住霍水仙啊”,就是這些了。”

媚春一杯熱茶倒進嘴裏,道:“差點凍死我,他們在屋裏卿卿我我,我在外頭倒梁上吹冷風,少主,我說......”

伊齡賀手指敲在桌面上,他側目看霍青棠,“殺不殺?”

媚春跟了月滿三回,只要她出了霍家,媚春就跟着她,看她去做什麽事,又見了什麽人,結果三次都是去與張士洋約會。

快要到元宵,青棠想同霍水仙辭行,也沒尋到機會。更兼之霍宅裏養了一群張家的狗,青棠此刻要走,也有些猶豫。石榴在家裏收撿行囊,她是打算要回蘇州去的。璎珞跟着霍青棠出來,聽伊齡賀開口便問‘殺不殺’。

青棠沒有做聲。

殺了張士洋?這并不是最好的選擇,張家財力雄厚,至少可以支持霍水仙再進一步後所需要的來回打點。

霍水仙已經升任至揚州府五品守備,在州府衙內已經升無可升,他文官出身,将來若要升官,必會回京,然後入六部。

進了六部,上峰一層層,要往上爬,錢財是最不能少的,張士洋就是霍水仙身邊最忠誠的銀庫。

霍青棠有她的顧慮,霍水仙還這樣年輕,憑借他的才貌學識,爬上去只是早晚的事情,此刻折戟張士洋,其實是得不償失的。

伊齡賀等待霍青棠的答複,而霍青棠顧慮重重,若以大局想,張士洋是不能動的,即使他虎視眈眈,想要蠶食霍家。

“姑娘......”

璎珞開口,話說一半,又停了。

媚春撇嘴,“你有話倒是說呀,咿咿呀呀的,急死人了。”

青棠擡頭,道:“你說。”

璎珞在青棠身後站着,她雙手疊在一處,目光平靜,說話亦是緩慢,她說:“大姑娘,婢子以為,張家舅爺雖不能死,但他可以病,可以殘。”

“反正面部或身體有殘缺之人不能入朝為官,就算張家舅爺将來想花錢捐官,或者丢開老爺單幹,咱們也可趁此刻斬了他的機會,不要給他留後路。如此一來,張家的就還是霍家的,只要太太一天還在,張家就必須依附老爺,依附霍家。”

青棠沒有吭聲,伊齡賀瞧了璎珞一眼,停了片刻,媚春率先拍手叫好,“璎珞,好呀你,你深藏不露啊!廢了張士洋這樣的主意你都想得出來,啧啧,将來是要幹大事的人呀!”

伊齡賀道:“索性讓他做長久的瘸子,他也就安分了。”

青棠看了璎珞一眼,璎珞目光裏一絲波動都沒有,似乎剛剛只是在策劃一件與她毫無關系的閑事。青棠站起身來,道:“就如璎珞所說,廢了張士洋。還有張氏,讓她病得更重一點,人不要死,但也不要好起來了。”

媚春拍手,“那好,我這就去辦,然後我們就回蘇州去,揚州這地兒,沒啥子意思,還是蘇州好玩兒。”

青棠嘆氣,“還有黃莺,黃莺懷着孩子,殺不得,碰不得,但也留不得。”

璎珞擡起頭,“大姑娘,婢子以為,黃莺自有對手。”

霍青棠睜開一雙大眼睛,看着璎珞,問了句奇怪的話:“是不是真的?”

璎珞微微一笑,“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大姑娘試試不就知道了。”

兩主仆說話似打啞謎,伊齡賀直接拍了一張銀票在桌上,媚春呲牙,“少主,這桌飯八兩錢,用不上這麽大張的銀票。”

璎珞看青棠,伊齡賀道:“你別看她,她沒錢,你們要将柳花魁贖出來,只怕比霍大人當初贖黃莺還要貴。”

伊齡賀将銀票遞給璎珞,“收着吧,盡早去做。讓柳絲絲與黃莺纏在一處的确是好方法,不管柳絲絲是不是心儀霍大人,兩個知根知底的女人在一處,誰都占不到便宜。不過不知道霍大人怎麽想,還有會不會對霍大人将來的仕途有影響,這些都未可知。”

媚春手一拍,“好呀,原來你們在說這個,你們要将柳絲絲接出來,那柳絲絲願意嗎?”

璎珞低頭,嘴角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麽。

霍青棠截了話頭:“這個方法治标不治本,但只要熬過黃莺生産,以後就好說了。”她将銀票拿在手裏,同伊齡賀道:“我先拿着,日後還你。”

伊齡賀笑了笑,“此事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讓誰去說動柳絲絲,這才是最關鍵的。”

媚春‘吃吃’笑,“那還能誰去,肯定是霍大人去啊,柳絲絲心一軟,保不齊馬上就答應了。”

青棠搖頭,“讓鳴柳閣的老鸨子去,我父親不宜直接出面,柳絲絲見了他,會以為我父親得隴望蜀,反而生出厭惡的想法來。”

伊齡賀點頭,“花魁都是驕傲的,有黃莺在前,霍大人現在又去表白心意,柳絲絲未必買賬。兼且,霍大人未必對柳絲絲有意思,這樣一來,興許會壞事。”

媚春咧嘴,“少主,你很懂女人?”

青棠湊過去,在媚春耳朵裏低語了幾句,媚春連連點頭,“這個主意好,那我們就這樣。”

等青棠說完,林媚春揚起眉毛,笑道:“霍姑娘制不了黃莺,那咱們就找一個能制她的,這是不是就叫‘以毒攻毒’?”

☆、漫天要價

揚州府富庶, 自打都是流水的知府, 知府的任期就沒有超過兩年的。正月十一,新任知府毛溪到任, 揚州衆多同僚為上一任知府齊疏朗送別,送別宴地點就定在鳴柳閣。

齊疏朗升官了,他五品的知府做完, 要升任南京都察院右佥都禦使一職, 下屬們客氣話不斷,唯有霍水仙坐在齊疏朗身側,沒有說話。他有些傷感, 尤記得去年春日,通判範錫夕調任蘇州府,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

守備霍大人的沉默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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