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29)
擋不了下屬們的熱情,齊知府升官是好事, 斷沒有念念不舍流淚嗟嘆的道理。霍水仙端起酒杯,同身邊官運極好的齊疏朗道:“下官先祝齊大人高升都察院右佥都禦使,日後承蒙齊大人關照, 下官不勝感激。”
齊疏朗笑了,笑得有些暧昧, 霍水仙飲下自己杯中酒,并沒有留意齊疏朗臉上那種喜慶中帶點好笑的神色。他說:“下官先敬齊大人一杯, 這一杯再敬大人,感謝大人在揚州城對霍某的照料,下官先幹為敬。”
霍水仙自己已經喝下兩杯酒, 後頭有執筆的師爺笑,“霍大人這是不舍齊大人啊,不若霍大人随齊大人一道過去,也省的霍大人如此糾結。”
霍水仙皮相好看,膚色白皙,在燈下一看,類近女子,這師爺玩笑一開,鳴柳閣包廂裏倒酒的女子倒‘叽叽’笑了起來,那神态似在笑話霍齊二人有甚麽不可說的私情。
霍水仙低着頭,沒瞧見後頭那女子的眼神,齊疏朗倒是一眼瞥過去,眼神刮人。
後頭的女子手執酒壺坐在霍水仙和齊疏朗之間,被齊疏朗的眼神這麽一刮,她手一抖,酒水就潑在了霍水仙的衣袍上。那女子站起來,連聲道歉:“小女子知錯,兩位大人恕罪!”
那邊有人打趣她:“你分明是潑了霍大人,又沒得罪齊大人,為何要說兩位大人恕罪,要說抱歉也應當只同霍大人一人說,姑娘說是也不是?”
讀書人就是這樣愛咬字眼子,那女子手帕在霍水仙身上胡亂擦了幾下,她越擦越用力,反倒把霍水仙深藍衣袍上的酒印子抹開了。
“你走開些,換個人來,笨手笨腳。”齊疏朗自己從袖中掏出一塊手帕,在霍水仙袍上擦了擦。
那女子受了齊疏朗的斥責,紅着一張臉,低頭道:“小女子知錯,小女子這就禀告媽媽,換個伶俐的過來。”
人讨一口飯吃,這女子若此刻出去,禀了鳴柳閣的老鸨子自己得罪了齊霍兩位大人,不出明日,立馬便會受到教訓。
霍水仙道:“罷了,一點子酒水,不妨事,你若是無事,過去彈首琵琶為衆位大人助興。”
霍水仙慷慨解圍,齊疏朗沖他笑,“霍大人心地好,就是過于良善了些。”他看那女子一眼,“愣着作甚,還不快去?”
其實歡場中鮮少有呆頭呆腦之人,那女子也并不懼怕霍水仙,但她害怕齊疏朗。這位齊大人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威嚴得很,并非是耽于溫柔鄉的謙謙君子。她挑起琵琶,才要撥弄琴弦,外頭就傳來噼噼啪啪的聲響,又似吵架,又似打鬥。
“啪”,門被推開了,一人跌在地上,衆人往地上一看,穿青綠小襖的柳絲絲匍在地上,她後頭是穿鵝黃立領衫加茜紅長裙的黃莺。黃莺身後還有一個丫頭,她攔着黃莺,“黃莺姑娘,請你放尊重些。”
這丫頭是芳兒,也就是跟着柳絲絲的丫頭,黃莺冷笑,“放尊重些?我看你還是讓柳絲絲放尊重些的好!”
Advertisement
她抄起門內小桌上的一個酒壺就往柳絲絲身上砸,口中道:“好呀,趁我大着肚子,你就勾搭我男人,你說,你是甚麽時候存了這心?”
酒壺砸的有些歪,落在了柳絲絲腿邊,柳絲絲半撲在地上,壺裏的酒水正好濺濕了她一對繡了淺黃水仙花的鞋。黃莺蹲下來,一把掀開柳絲絲的裙子,“各位瞧瞧,柳絲絲腳上穿的是甚麽鞋,她為何要繡水仙花?各位大人替我評評理,我才有了身孕,這賤人便想勾搭我家老爺,她的丫頭還叫我放尊重,這到底是誰要放尊重些?”
昔日鳴柳閣的花魁黃莺來砸場子,老鸨子與她有舊誼,不好攔她,只在跟後頭道:“小姑奶奶,您大着肚子,還是請回吧!”
衆人都看向霍水仙,貌似這又是一樁風流債,柳絲絲半撲着,裙角還濕了一片,有人去扶她,柳絲絲一擡頭,對上霍水仙溫柔的臉。
黃莺在旁邊叱道:“姓霍的,你不要臉!”
霍水仙去拉柳絲絲手臂,黃莺驀地坐到地上,哭了起來,“霍水仙,你不要臉,你當初怎麽同我說的,你說你絕不會納妾,你說你心儀我,你說你不會再瞧其他女人一眼。這才幾天,你就和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勾搭上了,早知如此,我絕不會随你出來,她喜歡你,就讓她替你生孩子去好了!”
黃莺哭的厲害,柳絲絲推開霍水仙的手,道:“霍大人,我無妨的,你先帶黃莺回去罷。”
霍水仙又去捉坐在地上撒潑的黃莺,黃莺如今懷了孕,比過去豐腴不少,霍水仙力氣用得不大,這一下,沒有拉起來。霍水仙一脫手,黃莺竟又跌坐在地上。
“哧哧”,屋裏有人笑出來,黃莺紅着臉,擡頭一瞧,瞧見芳兒拉了柳絲絲起身,嘴角還有沒來得及抹去的笑意。
黃莺抿着嘴,就着霍水仙的手站起來,擡手就給了柳絲絲一巴掌,說:“你給我記着,不該你想的,想都不要想!上回我打你,今日我還打你,這一回你記不住,我就多打你幾回,打到你記住為止!”
柳絲絲峨眉遠黛,妝容遠比今日之黃莺細致得多,她一彎眼睛裏泛出水光來。
黃莺冷笑,“山桃紅花滿上頭,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侬愁?竹枝詞?我呸!”
黃莺将一張粉紅的薛濤箋丢在柳絲絲臉上,“思.春?情詩?姓柳的,你也配?”
柳絲絲委屈帶水的眼睛瞟過霍水仙,然後重重一巴掌劈在自己身後的丫頭芳兒身上,問:“是你拿出去的?”
芳兒也要哭出來,“沒有,婢子沒有,真的不是婢子,姑娘饒命啊!”
黃莺扯住柳絲絲衣袍,“好了,別做戲了,寫了就寫了,還裝甚麽貞潔烈女?不過就是個窯子裏賣笑的,你裝給誰看?”
柳絲絲眼淚落下來,她本就纖瘦,燈火之下,美人垂淚,更添風流。
霍水仙看柳絲絲,柳絲絲低頭撿起黃莺丢在地上的小箋,道:“霍大人見笑了,小女子玩笑之作,大人莫要見怪。”
“好好好,霍大人英雄少年足風流,這鳴柳雙絕都拜倒在霍大人衣袍下了,倒教下官好生豔羨吶!”
已經有同僚開始打趣霍水仙,更有人起哄:“快叫媽媽上來,咱們柳姑娘也想跟霍大人去了,叫媽媽開個價錢來。”
老鸨子總是能在最适當的時候現身,方才打鬧哭喊成一堆,不見她人,此刻說起銀子,她便立時站在了廂房門口。“霍大人喜歡,我也不多說,絲絲跟我這麽些年,我也想她有個好的歸宿。”她伸出一個巴掌,“我也不多要,五千兩,絲絲今晚就跟着霍大人回去。”
老鸨子确實沒有獅子大張口漫天要價,柳絲絲正當紅,她張口說五千銀,并不算為難霍水仙,的确有存了好心送柳絲絲一個歸宿的意思。可霍水仙身家本就不豐厚,此刻出來吃個酒,身上根本沒有五千銀錢。即使他拿得出來五千兩,就這樣領了柳絲絲回去,也似乎太輕率了些。
霍水仙沒有說話,屋子有片刻安靜,柳絲絲捏着帕子,也不做作,她說:“媽媽快莫說玩笑話,霍大人哪裏對我有意思,咱們還是快些出去,不要擾了衆位大人的興致。”
誰人能說柳絲絲不知情不識趣,她看了霍水仙一眼,霍水仙也在看她,柳絲絲笑一笑,道:“霍大人好生坐着,絲絲先告退了。”
美人要走,那頭有人不依了,嚷道:“媽媽的價格太貴,霍大人有些猶豫。看看人家這郎有情妾有意的樣子,媽媽不妨做個好人,将價格再壓一壓,可好?”
那老鸨子睃了柳絲絲微微發紅的臉一眼,笑道:“那好,送佛送到西,我今兒吃醉了酒,就做一回好人,你們日後千萬要給我買兩壇子酒水過來,當我作大媒感謝。”
那小吏又笑,“媽媽快說,預備如何?”
老鸨子伸出三根手指,“三千銀,不能再少了,絲絲她在這揚州城裏,多少人喜歡,遠的不說,就說京城來的那位何公公,都願意五百兩買絲絲一晚上......”
那小吏笑,“媽媽貪財貪得好沒道理,這公公如何能買柳姑娘一夜,媽媽自家的女兒,未免也太狠心了些。”
小吏一說,大家都笑了,屋裏氣氛緩和不少,唯獨黃莺鐵着一張臉,她盯着柳絲絲,“你別白費工夫了,老爺沒錢。即便有錢,也不會替你贖身,你這樣的,只配睡太監。”黃莺平時嬌滴滴的聲音涼下來,竟有點陰森森的味道。
外頭冷風透過窗戶,又吹開幔帳,拂到柳絲絲臉上來。柳絲絲輕眉蹙着,發絲也亂了,碎發落在頰邊,霍水仙心中一動,幾乎立時要答應老鸨子将柳絲絲贖出來。
後頭齊疏朗拿出三張銀票,說:“媽媽立字據吧,柳姑娘今日便随霍大人走。”
三張千兩面額的銀票落在老鸨子手裏,柳絲絲去看霍水仙,霍水仙又去看齊疏朗,咱們的齊大人道:“霍兄惜福,美人易得,真心人難得,黃柳二位姑娘好比娥皇女英,心都是向着霍兄的。”
先前那個鼓動生事的小吏開始拍手,“今日雙喜臨門,齊大人高升為一喜,霍大人與柳姑娘結成良緣為一喜,來來來,咱們共同舉杯,恭賀齊霍二位大人同遇人生大喜!”
燭火搖曳,霍青棠坐在屋裏,璎珞自外頭回來,沖青棠點頭,說:“姑娘,成了。”
霍青棠在燈下低頭一笑,道:“好了,過幾日咱們就同父親辭行,回蘇州去。”
璎珞拿出餘下的銀票,“姑娘,伊公子給了一萬兩,咱們給了芳兒五百兩,又給了那執筆小吏五百兩,鳴柳閣的老鸨子收了三千兩,這餘下六千兩......”
霍青棠揚起頭,露出修長的脖頸來,她笑,“明日柳絲絲就該登門了,餘下的當作紅封給她,就說是咱們賀她大喜的禮錢,她會做的。”
“嗯。”璎珞收好銀票,下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揚州篇章接近尾聲,下面預告蘇州篇,事件大概為範明瑰出嫁。
略微說一說,揚州篇為什麽有些沉悶,沒有打怪升級的快感,因為霍水仙這個人的基調在這裏。
作者畫了一個時間軸,在同一時間段的不同空間裏發生什麽事,事件相互聯系,然後交叉。我大抵是按照時間軸裏的線索寫的,應該不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永樂帝死後,洪熙皇帝繼位,他的任期極為短暫,只有10個月的皇帝壽命。洪熙元年五月,明朝又會迎來新的皇帝,宣宗。
大家用時間線索來閱讀,便于捕捉信息。各位讀者不要擔心作者瘋了,開始瞎糊弄,不會的。作者的腦子還是在轉動的,并不會敷衍,嗯。
突然間好想給自己點個贊,這書快要奔向30萬字了,歷史奇跡。
☆、洪熙元年
永樂二十二年過完, 永樂年就成了舊歷, 張士洋非常懷念業已結束的永樂年間,因為自永樂帝薨後, 他就開始倒黴了。
原本張大老爺興致勃勃的與蘇州府的關老爺勾搭上了,并輕易算計了外甥女霍青棠的婚事,不知道出于甚麽原因, 霍水仙反悔不同意了。張士洋與蘇州關絲絲的聯姻黃了, 即将到手的那幾塊蘇州府鬧市的地皮也黃了。
年底的時候,他被霍青棠那丫頭算計,腳瘸了月餘, 大夫說養着,以後慢慢會養好的。一口氣還沒順下,他張大老爺又怎會吃虧,除夕之夜, 他暗戳戳送了霍宅兩把小火。其實那小火苗串起來也死不了人,因為他早就備好了人手在霍宅外頭等着救火。
一切的算計都是好生生的,偏偏實施起來就是那麽不如人意。
新帝登基次年, 改年號。
今年已經是洪熙元年,張士洋的運道更差了。他在正月裏杵着拐杖就在自家門口摔了一跤, 好死不死全身的重量都壓在自己那條受了傷的腿上,找大夫來看, 說是坐斷了腿骨,這傷上加傷,怕是難養了。
張士洋擰着眉頭, 他拍出一錠五十兩的銀子,“治,給我好好治,治好了再賞!”
屋子裏站了三個大夫,三人面面相觑,兩個年老的搖頭,“張老爺還是靜養為上,莫要四處走動,養上一年半載,走動是無礙的,只是......”
張士洋哼一聲:“只是甚麽?”
年老的大夫經驗夠,話說一半,點到為止。還餘下一個年輕點的,他說:“只是張老爺這腿日後恐怕要坡,走路會一瘸一拐,或許以後要撐拐杖才能行動。”
這是實話,天大的實話。
三位大夫無人肯拿張士洋拍在桌上的銀子,都是道一聲‘張老爺好生養着,我等隔幾日再來’。說罷,就都走了。
張士洋喪氣得很,他只是在自家門口摔了一跤,門檻子外頭是有些浮冰沒鏟幹淨,但他是一腳踩穩了的,不知怎麽會摔成這個樣子,又怎麽會自己坐斷了自己的腿。
正月的天氣,張士洋腳疼,心裏更躁郁,因為月滿傳了消息過來,霍水仙要納妾了。
張氏還被霍水仙關着,這個時候納妾,張士洋打發月滿去與黃莺套近乎,讓黃莺開口求求霍水仙,最好把張氏放出來。
月滿去尋了黃莺,黃莺卻冷冰冰的,不止沒要張家的銀子,還冷笑連連,“張家的找錯了,這事兒找不到我身上來,都滾遠一點,莫要惹我......”
說來說去,黃莺都只得這一句,“滾遠一點,莫要惹我。”
張士洋自己的腿腳不便,月滿又套不出消息來,直到正月十五那一天,霍家進了新的妾室,張氏出來喝了一杯茶,張家才知道霍水仙的妾室所謂何人。不是黃莺,不是旁人,正是鳴柳閣裏的當家花旦、揚州城最有身價的花魁娘子柳絲絲柳姑娘。
揚州城裏誰人不知鳴柳閣裏最紅的黃莺姑娘洗手從良跟了霍守備,大家都只等着國喪過去,守備大人迎接黃莺進門。結果人算不如天算,國喪确實過去了,守備大人的确也要納妾了,可是新人卻換了人,黃莺成了柳絲絲。
這是洪熙元年開年以來最新奇的新鮮事兒,聽說柳姑娘到霍宅的那一日,揚州府守備霍大人特意迎出門将柳絲絲抱下了轎子。
咱們許多年不納妾的守備大人還特意換了沾紅的衣裳,柳絲絲則拿一把團扇遮面,兩人都是俏模樣,簡直是襄王神女,男才女貌,登對極了。
柳絲絲脫了平日裏的翠綠衫,換上了一身茜紅的小襖配同色長裙,她捏着團扇,盈盈身姿往張氏面前一站的時候,張氏心裏打了個突突,還特意往對方的小腹上掃了幾眼。心道,黃莺的月份也該出懷了,怎麽今日看上去腰都細了一圈。
芳兒端了茶過來,柳絲絲接過,她輕輕跪下,素手一動,俏生生說了句:“太太喝茶。”
張氏端着茶杯,瞧見柳絲絲臉的時候,那手指顫抖得快摔了杯子。還是月滿在旁邊兜了一回,月滿替張氏托着茶杯,說:“太太不是給新姨娘準備了禮物,這就賞了姨娘吧。”
張氏抿了一口茶,根本不在意茶水滾燙,她擡頭去瞧霍水仙,卻只見霍水仙含笑的臉。張氏拿出一個紅封,紅封上頭還擺着一只赤金的鳳镯。她遞過去,“今日看來,禮薄了,妹妹不要見怪,來日我再給妹妹補上。”
镯子只得一只,不是一對。柳絲絲瞧了一眼,輕輕笑:“太太哪裏話,別說這禮不薄,即便太太甚麽都不賞,也是使得的。”
柳絲絲雙手接了張氏的賞,身邊已經有人扶她起來,柳絲絲對上霍水仙溫柔含笑的眼,霍水仙拿了一個紅封給她,又給她套上另一只赤金镯子,嘴裏說:“鳳凰,鳳凰,本該就是一對的。”
......
“你們是沒瞧見,太太簡直要咬碎了牙......” 芳兒在霍青棠房裏,講得繪聲繪色。
石榴在那邊‘哧哧’笑,道:“太太也真是的,送人龍鳳镯,哪有只送一只的,若是送簪子,倒也沒甚麽。”
芳兒嗤道:“這還有甚麽,太太肯定是故意的,故意膈應我家姑娘呗。”語罷,她又搖頭,“錯了,錯了,她不是膈應我家姑娘,她是想膈應黃莺。我跟你們說,你們是沒瞧見,張氏見到我家姑娘的臉,那茶差點沒潑到地上,她呀,真是受驚了......”
石榴端了茶水過來,璎珞一直在霍青棠身後站着,一聲未吭。
青棠笑看着芳兒,“來,喝茶。”
芳兒笑嘻嘻的,“大姑娘,我家姑娘說了,她日後懂得投桃報李,大姑娘只管放心,這宅子她替大姑娘看着,日後......”
青棠低頭一笑,道:“如今該改口了,柳姨娘是聰明人,青棠很放心。”
霍青棠一雙威嚴有光的大眼睛掃過芳兒,芳兒臉一紅,立馬連聲道:“是的,婢子錯了,是柳姨娘,婢子說錯了,大姑娘莫怪!”
青棠看了璎珞一眼,璎珞從袖中取出一個紅封,她遞給芳兒,“這是大姑娘給柳姨娘的賀禮,太太病了,姨娘新進門,有些規矩不懂,大姑娘先跟姨娘通個氣兒,省得姨娘日後想岔了。飯吃錯了肚子疼,事情做錯了可就不好收拾了。”
柳絲絲進門之前,已經打聽過霍宅的事情,這璎珞本身是霍青棠的貼身丫頭,過去很是得寵,還跟着霍大姑娘一同去了蘇州,可見是個重要的。但不知什麽原因,璎珞後來跟着張氏又折回了揚州城,等于從霍家姑娘的房裏出來,成了張氏的人。
後來張氏也沒有薄待她,她回了揚州之後,掌管霍蝶起的起居,也是有幾分臉面的。年末的時候,大姑娘從蘇州回來過年,璎珞也跟着回了大姑娘身邊。看樣子,大姑娘還是舍不得璎珞。
這些都是芳兒從廚房的嫂子那裏聽來的,方才璎珞與霍大姑娘連聲連氣,璎珞一開口,芳兒眼睛就朝她多看了幾眼。
璎珞很漂亮,這種漂亮不同于霍家大姑娘那種眉眼間就奪人眼球的霸道的漂亮,璎珞是那種溫柔中有柔韌的漂亮。
芳兒多看她幾眼,就想起了鳴柳閣過去的一位紅姑娘,看着溫柔,實則倔強。那位姑娘正當紅的時候,非要贖身,跟着一個書生跑了。
後頭聽說那書生無甚麽出息,反倒要将那姑娘賣了換錢。最後也不知那姑娘怎麽樣了,有人說見她投江了。
芳兒見了璎珞,就想起那個姑娘,也不知是甚麽原因,或許是因為她們二人的眉宇中都透着半點輕愁。柳絲絲和鳴柳閣的老鸨子都說過,有了這點愁的人,想不開。
芳兒由此及彼,想得老遠。璎珞道:“柳姑娘先進了門,過不了多久,黃莺姑娘也是要進門的。”
芳兒從遠思回過神來,回道:“嗯,我家姑娘......我家姨娘特意遣婢子來問一聲,大姑娘是個甚麽意思?”
青棠側目,璎珞說:“大姑娘覺得柳姨娘能幹,能幫着理家是最好的。太太病了,無事的話就讓太太養病,不要讓太太多思多慮,壞了身體。至于黃莺姑娘進門做姨娘,那她也是排在柳姨娘後頭的,先後有序,柳姨娘是大的,既要有威嚴,也要有胸襟,等黃莺平安産下子嗣,柳姨娘也是功德一件了。”
芳兒笑,“大姑娘真是爽快。我家姨娘說了,黃莺姑娘的孩子該生就生,家裏子嗣不豐,誰生下孩子都是好事,這點大姑娘不必憂心。至于太太,我家姨娘說她心裏有數,大姑娘也不必擔心張家,我家姨娘會看着張家那位舅爺的。”
青棠點頭,“既然柳姨娘都懂,那就不多說了,來日父親加官進爵,柳姨娘的好日子還在後頭。”
芳兒從塌上起身,她握着紅封,彎腰道:“那婢子先回去了,大姑娘若有事吩咐,随時可以着人來喚。”
石榴為芳兒打簾子,“芳姐姐慢走。”
青棠亦從榻上起身,璎珞過去扶她,說:“張家舅爺摔斷了腳骨,怕是難好了。”
霍青棠擡起頭,眼睛裏有光,“貪饕邀利,害人害己。”
璎珞手指動了動,低聲道:“門口潑了一勺桐油,如果摔得不夠重,媚春姑娘還有後手。”
“你恨張家?”
璎珞垂了眉眼,“婢子不敢。”
作者有話要說: 下一章咱們上男主...我都想他了 ......
☆、春又來
正月十五。
霍青棠端着一碗棗泥熬成的點心進霍水仙書房的時候, 柳絲絲正在替霍水仙點燈, 他們二人在燈下相視一笑,露出幾分才子佳人紅袖添香的韻致來。
青棠敲門, “父親”,又看向柳絲絲,“柳姨娘好。”
柳絲絲側目, 風流體态迎了過去, “大姑娘來了,快,裏面坐。”
霍水仙氣色很好, 他穿湛藍的錦袍,袍子上滾着藏青的毛邊,他擱下手中的筆,望向自己女兒, 用眼神詢問她。青棠邁步進來,将點心擱在桌上,“父親嘗嘗, 這是璎珞新制的點心。”
棗泥軟糯,霍水仙吃了一口, 眉眼含笑,“找爹爹有事?”
柳絲絲在一旁道:“大姑娘, 書院幾時開課,姨娘給大姑娘書院的先生備了幾樣節禮,大姑娘要不要先去瞧瞧, 若是不滿意,咱們再添幾樣。”
霍青棠看向柳絲絲,“多謝柳姨娘,青棠此行正是來向父親和姨娘辭行的。”
霍水仙擡起頭,“青棠,爹爹預備......”
霍水仙預備在揚州替女兒尋一家書院,他上次寫給史侍郎的家書中也提及了此事,只是還沒等到史侍郎的回複,女兒就來同自己辭行了。
霍水仙望着霍青棠,“青棠不願意與爹爹在一處?”
此話方出,柳絲絲就‘吃吃’的笑,“老爺哪裏話,大姑娘慢慢大了,哪能整日與老爺在一處?”她捂着嘴輕輕笑,又低聲道:“大姑娘是姑娘家,姑娘家以後總是要嫁人的,日後許了婆家,哪裏還有今日這麽安逸。如今大姑娘想去蘇州府讀書,這是好事,兼且侍郎大人也一道在蘇州,老爺還有甚麽不放心的......”
柳絲絲這一番又是勸,又是哄,霍水仙終于嘆氣,“那好,你預備幾時動身,我着人送你過去。”
霍青棠道:“多謝父親,青棠預備這幾日就動身。”說罷,她看了柳絲絲一眼,眼睛裏有微微笑意。
在石榴忙着收拾瑣碎雜物、柳絲絲忙着準備節禮又替青棠打點行裝的時候,史順來了。
史順來的時候,石榴正好在廚房幫忙,璎珞則在院中與月滿說話,月滿說:“你既然随大姑娘去了,往後就不要使小性子,且安心跟着大姑娘,只會有好的前程。”
璎珞只是笑,“月滿姐姐心善。”
月滿拉了璎珞的手,“不知這柳姨娘是甚麽時候與老爺......”
話才說半截,月滿就去睃璎珞的臉,璎珞淡笑,“主家的事情,我不清楚。再者,我随着大姑娘,月滿姐姐随着太太,照理說月滿姐姐應該更清楚才是啊。”
璎珞的手從月滿掌中滑了出來,月滿亦是笑,“等黃莺姑娘也進了門,家裏就熱鬧咯......”
兩個得寵的掌事丫頭在院子裏站着,做些雜事的小丫頭們都不敢靠近,一個端着炭盆子的小丫頭從園中小徑上走過,月滿回頭将那丫頭一叱:“望甚麽?”
那丫頭許是太過慌張,低頭走快了兩步,又撞到了漁石身上,漁石身子輕巧一側,“弄什麽鬼?”
漁石身後還跟着一個人,那丫頭端着炭盆子,盆中銀炭早已燒成灰,也不知她怎麽的沒站穩,盆中的炭灰徑自潑灑到漁石身後那人的腳下。
漁石将那丫頭一提,“你瘋了不成?”
那丫頭端着黃銅的盆子,羸弱的眉眼一擡,驚恐地望着漁石,“我......我不是......”
漁石叱道:“甚麽你不是,你不是甚麽?你弄髒了史管家的鞋,還不快給史管家擦幹淨!”
那頭起了風波,月滿與璎珞一同望過去,月滿穿着粉色鑲毛邊的坎子,璎珞則穿着鵝黃的小襖襯寶藍長裙,裙面堪堪蓋過腳。月滿瞧見史順,她略停了一停,“這人好生眼熟,似在哪裏見過的。”
史順的目光停在了璎珞身上,導致那個小丫頭低頭給他擦鞋,他也沒察覺。
月滿輕輕哼,“喲,好大的架子。”
璎珞不看月滿,朝史順走了過去,史順也一直盯着她,如今的璎珞已然不像當初的丫頭,反倒像個,像個姨太太。
璎珞一動,月滿也動了,漁石笑道:“璎珞姐姐好,月滿姐姐好。”
月滿睃漁石,“家裏來了客人,也不曉得介紹介紹。”
漁石站到史順身側,“這是......”
“這是侍郎大人家的管家。”璎珞頭微微垂,輕聲道。
漁石也笑,“是的,這是咱們侍郎大人家的大管家,特意來接大姑娘回蘇州的。”
月滿聞言,眉頭一挑,“我說怎麽這麽眼熟呢,原來是來過咱們宅子的。”她移步往旁邊一讓,指着張氏的居處,“史管家,這邊請,老爺去了府衙還沒回來,太太倒是在家......”
後頭芳兒站在廊下,道:“這樣冷的天氣,幾位哥哥姐姐都不要站着了,我家姨娘在花廳設了座,說請史家管家和大姑娘一道喝茶。”
月滿本想拉着史順往張氏那邊倒,順便告霍水仙一把,說她寵妾滅妻。
結果張氏還沒出馬,又被柳絲絲截了胡,月滿眼睛一彎,笑道:“那不打擾史管家喝茶。史管家難得來一回,我這就去與太太說,說侍郎大人着人來看望她了。”
璎珞看了史順一眼,說:“史管家,這邊請。”
璎珞看史順的這一眼平平常常,說話的語氣也平平常常,史順卻無端的有些失望,難道璎珞真的入了霍宅做個姨娘,這本是應該預見的事情,那自己又失望甚麽呢。
柳絲絲在花廳裏設了座,小幾上擺了茶水和果脯,芳兒領了史順過來,柳絲絲側了身子,道:“史管家自蘇州府遠道而來,辛苦了。此刻老爺還未下衙,史管家先坐着,大姑娘馬上就過來了。”
柳絲絲樣貌出衆,待人親和有禮,史順心裏做了一個評估。他從衣袍裏取了個小匣子出來,道:“姨娘好,這是我家老爺給霍大人和姨娘的禮,裏頭是一方硯臺,姨娘莫嫌棄。”
“史管家哪裏話,侍郎大人一番心意,妾感激都來不及,哪裏敢嫌棄。”柳絲絲雙手接了匣子,“妾無禮,先替我家老爺收下了。”
史順點頭,柳絲絲指着茶座,“史管家坐吧,外頭天氣冷,史管家一路過來也是勞累。”
史順就着下首的方向坐了,芳兒過去斟茶,說:“大姑娘方才傳了話,她馬上就過來。”史順才端起杯子,就聽見柳絲絲的聲音,“大姑娘來了,來,裏面坐。”
霍青棠的臉映在花廳正門,史順起身道:“姑娘好。”
後頭的石榴湊過來,“石榴給史管家請安。”
石榴這一來,屋裏的人都笑了。
青棠也笑,她拍拍石榴,石榴從袖中拿出一個紅封來,“史管家倒是會選日子,正好趕上元宵節後,我家姑娘說了,若是再過幾日,這紅封過了年,可就不算數了。”
史順微微彎腰,“那就多謝姑娘賞賜了。”
花廳裏密密麻麻站了一票子的人,有漁石與芳兒,有柳絲絲與璎珞,還有當值鎖門的小丫頭,霍青棠一來,還跟着石榴,這麽一串子的人杵在這兒,簡直要擠滿了原本就不寬敞的花廳。柳絲絲道:“老爺快下衙了,漁石出去迎迎,廚房今日做什麽菜,芳兒随我去瞧瞧。”她又掃了衆人一眼,“餘下的不要偷懶,院子裏的雪掃了嗎?”
柳姨娘這麽一吆喝,廳中人少了大半,唯獨剩下霍青棠璎珞石榴主仆三人,青棠指着椅子,“坐吧。”
史順跟着青棠坐下了,道:“霍大人新娶了妾,後頭又聽說換了人,老爺着我來問問,怎麽回事。再者,霍大人給老爺去了信,說大姑娘要留在揚州讀書,這是第二樁,老爺讓我來問問大姑娘的意思。”
青棠道:“原本是應該迎黃莺過門,但黃莺做錯了事,父親生她的氣,恰巧柳姨娘與父親遇上了,父親喜歡柳姨娘,便納她進了門。黃莺有身孕,也會進門的,只是遲一步而已。我還是想去蘇州城讀書,我與父親也說好了,不日便可動身。”
史順看石榴,石榴點頭,“大姑娘原本決定是這幾日就動身的,史管家既然來了,那就更好了。”
史順說:“老爺說了,姑娘願意在哪裏讀書,都随姑娘的意思,揚州也好,蘇州也好,這些不必争論。只是也不必要生出嫌隙來,就得不償失了。”
青棠低頭抿一口茶,“嗯,這個我曉得,父親若是非要我留在揚州的話,我也不會逆他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