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一回見你就被你扯斷了手,今日差點又重來一回
又姓溫,保不齊是他了。”
“破不喇馬嵬驿舍,冷清清佛堂倒斜,一代紅顏為君絕,千秋遺恨滴羅巾血。半行字是薄命的碑碣,一掊土是斷腸墓穴,再無人過荒涼野。嗳莽天涯,誰吊梨花榭?可憐那抱悲怨的孤魂,只伴着嗚咽咽的鵑聲冷啼月......”
溫黛青的嗓子悠悠揚揚細細密密從帷帳中傳出來,範夫人怒極,“反了還,我去叫老爺,看看他這請的甚麽戲班子,甚麽戲班子......”
......
範夫人跺腳而去,媚春嘆氣,“何苦呢。”
青棠側目,“甚麽?”
後頭一個紫袍男子立在月光下,他對着霍青棠身影,說:“雲娘,你可願随我進京,我雖不才,讓你衣食無憂,護你安穩到老總是可以的。”
說罷,就是微微的嘆息聲。
霍青棠僵住了,她今日穿水紅的長裙,此刻又套着範明瑰茜紅的鬥篷,雲娘今日穿着水紅銀紅配大紅的衣裳,這人想是将自己與雲娘認錯了。她正要轉身,媚春一把捉住她的手,青棠看林媚春,媚春沖她搖頭。
霍青棠站着沒有動,林媚春一把轉過身去,瞧見裴墀白淨清俊的臉。
裴墀說:“你父親的病,并非完全不能醫治,你若是放心不下他,咱們帶他一道入京。就這回,咱們一道走,好嗎?”
作者有話要說: 預告,女主即将面臨黑化,若有不适者,請自己調試頻道。
另,此章節文本中長生殿唱詞均取自《長生殿》。
☆、認錯了
裴墀紫袍玉帶, 就在廊下站着, 林媚春狹促一笑,“這不是裴家世子爺嗎, 我方才聽說您叫雲娘随您入京,方才風大,也不知我是不是聽錯了?”
紅衣紅裙的女孩子一動不動, 裴墀說:“你沒聽錯。我想讓雲娘随我進京, 我尋人替她父親看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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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這又是為什麽呢?我長這麽大,從未聽說過哪家侯府是開善堂的,雲娘她無錢無勢, 還有一個生病的老爹,世子這麽大方,是要做起聖人來了?”媚春口齒清楚,說起俏皮話來, 也是不依不饒。
紫袍的男子走近一步,他也不理會雲娘,只同霍青棠的背影道:“雲娘, 你是知道的,你我之間論嫁娶, 那是不可能的。若是你一定要個名分,我......”
霍青棠低下了頭, 裴墀伸手去夠女孩子的背,“那一晚,你我之間。我們......”
男人的手就要觸到霍青棠肩膀, 林媚春去攔裴墀的手,“世子爺,請您放尊重點。”
男人已經抓了前頭女孩子的手臂,霍青棠緩緩轉過身來,她擡起一雙無悲無喜的眼睛,聲音平平淡淡,“世子爺,我想您認錯人了。”
......
自然是認錯人了,裴墀被林媚春迷惑,錯将霍青棠當雲娘。林媚春同伊齡賀嘀嘀咕咕的時候,道:“少主,您聽聽,這是什麽屁話,沒有名分,跟他上京?上京做甚麽,當小妾,當丫鬟,還是在後院柴房砍柴啊?”
院子裏咿咿呀呀已經要開唱了,伊齡賀看了霍青棠一眼,“甚麽時候的事?”
媚春嗤道:“甚麽什麽時候的事情,就方才啊,方才在院子裏,我都親耳聽見的呀!”
青棠道:“裴墀與雲娘之事,雲娘吃了虧,因裴墀的身份,他們是絕無可能的。但雲娘并不曾同我們說起此事,想必她不想讓我們知道,若我們強行要管,也只會兩敗俱傷。”
伊齡賀點頭,“照雲娘的出身,給裴家世子做妾都是勉強,他們強行湊做一對,只會後患無窮。”
霍青棠與伊齡賀的對話,就事論事,毫無偏幫雲娘的感情色彩,媚春在旁邊聽着,起身嚷嚷:“少主,霍姑娘,你們甚麽意思,裴墀睡了雲娘,你們就讓她被裴家那個不要臉的給白睡了?”
所幸外頭鑼鼓喧嚣,外人也只見一個長辮子姑娘站起來嚷了幾句,又聽不真切她到底在嚷甚麽。伊齡賀冷瞧了眼林媚春一眼,叱道:“閉嘴!”
媚春緊緊抿着嘴,面向戲臺子,一言也不發了。
才說起雲娘,好半天不見人的雲娘就出現了,她一身紅裝,自夜風中奔襲而來。女孩子臉色紅彤彤的,她定定站在霍青棠跟前,媚春瞧見她,正要說話,就聽見響亮的一巴掌。
“啪!”
雲娘一巴掌狠狠落在霍青棠臉上,她說:“姓霍的,你沒有良心,你沒有良心!”
兩個紅衣紅裙的女孩子對峙而立,一個穿銀紅的坎子配着大紅的長裙,一個是水紅的裙子裹着茜紅的鬥篷,兩人互相看着對方,夜風一吹,堂中的風燈都倏的一晃,晃得人眼花。
這頭角落裏有響動,最先瞧見的是夏瓷,穿黃衫粉裙的女孩子跑過來一把推開雲娘,“有病啊你,幹嘛打人,你說,你幹嘛打她?”
霍青棠瞧夏瓷,夏瓷沖她笑,她說:“霍青棠,你不是會武功嗎,幹嘛不還手?”
說罷,夏瓷猛地一巴掌狠狠抽在雲娘臉上,“雖然霍青棠有時候是挺讓人讨厭的,但我不喜歡有人動手打她,我現在覺得你也挺讨厭的,我就要打你!”
雲娘一雙眼睛裏全是眼淚,濕熱的眼淚一簌一簌從她眉眼裏掉下來,她說:“早知道是這樣,我就不會告訴你,我就不會告訴你......”
林媚春撇嘴,“甚麽亂七八糟的,甚麽不會告訴青棠,你也沒告訴我們啊,你和那個......”
雲娘抓着霍青棠鬥篷,一手往她喉間抓去,伊齡賀拉住雲娘,擡手就是一個過肩摔。
一人跌倒在地上,激起風中一陣吹了又散的塵土。雲娘撲在地上,冷眼瞧着霍青棠,“果然,你就是這個樣子,從來都是這個樣子,算計來,算計去,從來都不會漏了任何一樣。你是冷血的,天生冷血的!”
這頭鬧開了,幾個小婢領着範夫人過來,範夫人瞧着匍在地上的雲娘,立馬蹲下扶她,“我的老天爺,你們這是做甚麽,這是吵架了?快別吵了,這可得擔心死我啊,這會兒明瑰都該知道了,她要是見到你們這個樣子,豈不是要傷心了?”
範夫人瞧青棠,說:“棠丫頭,你是個好孩子,同伯母說說,你這是怎麽了?”
青棠不語,嘴唇抿得緊緊的。
雲娘斜眼睨她,“是不是做了虧心事,不敢說了?敢做不敢當的懦夫!好呀,你不說,我替你說,各位知道嗎,她是霍......”
雲娘一開口,伊齡賀就是一巴掌劈下來,方才夏瓷打雲娘,聲音聽着脆,力氣卻不大。此刻伊齡賀手起手落,沾衣不帶風,就這麽一個耳刮子,雲娘癱軟在範夫人懷裏,暈過去了。
十六扇面的美人屏風撤開了,裏頭的貴人們都望了過來,坐在席位正中間的裴家世子眉眼不虞,盯着範夫人手中昏過去的女子。
“呵,呵呵,範大人府上熱鬧啊,這小姑娘們鬧矛盾,竟還這樣激烈,真是少見啊,少見......”說話的是南直隸都察院一個佥都禦使,他盯着那淩亂的席面,說:“咱們見了不要緊,世子爺見了恐怕不太好,範大人要當心了,當心了呀......”
範錫夕臉色通紅,他瞟那頭的範夫人,眉眼都皺在一處,範夫人低着頭,招來兩個小丫頭,“扶雲姑娘去休息,你們照看好她。”
“是”,兩個小婢一左一右攙着雲娘走了。
範夫人看霍青棠,“能不能告訴伯母,這究竟是怎麽回事?”範夫人腦子嗡嗡叫,今日一整天,就沒個安穩時刻,她捏着帕子,揉揉頭上穴位,“青棠,你跟伯母過來一趟,伯母有話同你說。”
霍青棠定定在這頭站着,她說:“範家伯母,很抱歉打擾了您的喜宴,但青棠甚麽都不會跟您說,青棠也無話可說。”青棠除下身上鬥篷,她遞給範夫人後頭的小婢,“這是你家小姐的衣裳,替我還給她,就說我今日有事,先走了。”
說罷,霍青棠果真頭也不回,離席而去。
“诶,霍青棠,還沒看戲呢,你......”夏瓷在後頭叫,“你別走啊,又不是你的錯,你走什麽呀,霍青棠......”夏瓷這頭還在說話,那頭一個影子一晃,伊齡賀已經跟出去了。
晚風涼飕飕的,伊齡賀穿着素色衣袍,身上也并未着大氅,他拉起霍青棠的手,就跑起來,錦袍男子牽着穿紅裙的女孩子,兩個人跑過院中長長的走廊,又繞過前方的戲臺子,直接往範家大門口而去。
“诶......”媚春張着嘴,“少主,那個......”
夏瓷低聲道一句:“幹嘛跑這麽快,大家都看着你們呢!”
出了範家大門,“噓”,伊齡賀一聲口哨,驚寒自暗夜中奔馳而來,伊齡賀低頭一笑,“來,上馬。”女孩子伸出手掌,兩人相視一笑,駿馬轉眼就不見蹤跡。
伊齡賀住的不遠,其實就在天香樓後頭,從他的閣樓中望出去,亦能瞧見太湖風光。這是霍青棠第一次造訪伊家的府邸,伊齡賀牽她進門,又遞她一件大氅,“來,穿上。”
閣樓很寬敞,裏頭布置并不像一般人家有桌椅板凳,這裏的牆面上挂着成套的馬鞍與征辔,還有蒙古人所擅長的弓箭刀弩,地上鋪着厚厚的毛氈,青棠一腳踩上去,便覺暖和極了。伊齡賀指着一處矮幾,矮幾四面都鋪了墊子,他說:“那兒有酥油茶,還是熱的,你自己喝。”
霍青棠依言在靠牆的那方坐下了,問:“你為何還住成這樣,若是有人進來,豈不是很奇怪嗎?”伊齡賀也不理她,低頭就解開了自己身上修身的錦袍,他将錦袍往矮塌上一丢,又撈一件慣常穿的瀾衣,回:“我本就是蒙古人,并不值得奇怪。”
茶具是錫制的,并不是外頭常見的青花白瓷,霍青棠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果然溫熱,還彌散着甜甜的馬奶香,她說:“你是喜歡這樣生活,還是不想忘記自己是個蒙古人?”
伊齡賀已經換裝完畢,他丢開時下士子常用的八角巾,又插上自己那根金光閃閃的赤金簪子,男孩子坐到霍青棠跟前,“我不能忘了自己是個蒙古人,就如你不肯忘了自己的本家。”
青棠側目,“你知道我做了什麽?”
伊齡賀笑,“換做是我,也會這麽做的。想要堵住別人的嘴,最好的辦法,就是讓他成死人。”
霍青棠點頭,“那日大寶說的話,太多人聽見了,一個一個勸說,總歸是來不及的。”
“所以你把他們全殺了?”
女孩子垂着眼睛,“雲娘不應該當着那麽多人的面問這樣的事情,既然有人聽見了,那便一個都活不了。”
“呵”,伊齡賀睃她,“早該如此。如果你還想要你家裏人好好活着,那些人只能死。”
青棠嘆氣,“原先只是想捉住他們,等事情告一段落塵埃落定以後就放了他們。可惜大寶不聽話,他口舌乖張,并不想聽我指令。”
“那孩子瞧着就不是個省事的,我說要早做打算,是你心慈手軟。”
女孩子低頭笑,“我讓史順給他灌了一碗藥,以後就病歪歪的,一直病着吧。”
伊齡賀道:“此事換做雲娘,她肯定不會手軟。只有你,左右顧及,反倒傷了你們情分。”
霍青棠點頭,“或許是我做錯了。”
伊齡賀從袖中摸出一把匕首,匕首拍在矮幾上,“你知錯還不遲,哼,你看雲娘,不聲不響同裴墀勾搭在一起,你可曾收到半點風聲?”
霍青棠一手撐着腦袋,“雲娘的父親......”
“嗤”,伊齡賀冷笑,“雲端生的病并不是病,說白了,那是富貴病。只要每日裏用人參吊着,燕窩養着,你看他會不會死?”
青棠低頭笑,“來來回回兜一圈,問題還是回到最初,勾搭了裴墀又如何,魏北侯府自身都難保,根本不會允許這樣身世的女子進門。早知道結局,一切不過白算計罷了。”
伊齡賀挑起英挺的眉眼,“霍青棠,你不是霍青棠吧?”
作者有話要說: 因為最近各位讀者們反饋甚少,作者并不知曉各位內心的想法。
所以,作者決定一意孤行。
望天......呃......
☆、借屍還魂
“你可曾聽過借屍還魂之事?”
你可曾聽過借屍還魂之事?霍青棠低頭笑, “其實我本也不信的, 但事情真的發生了,又輪不到我不信了。”
伊齡賀手指尖兒在矮幾上的寶刀上打轉轉, “你是何人?”
女孩子擡起頭來,又嘆口氣,“我還以為你與媚春去揚州之時, 已經查過了。”
“沒錯, 查過了。大家都說霍大人家的閨女自幼就是小霸王,讀書不精,六藝不明, 成日裏都在外頭惹是生非,後來還攆走乳母,在霍家太太的杯子裏放蜘蛛,再到後頭, 被自己身邊的丫頭壞了名聲,愈發嫁不出去了。”
男孩子眉眼彎彎的,“可是這樣?”
霍青棠搖頭, “我本該瘸了一條腿,行路緩慢, 也訂了親,如果我沒死, 興許已經為人妻、為人母了,我會住在洛陽的大宅子裏,身邊有人陪着, 每日與他舉案齊眉,看盡似錦繁花。”
匕首在桌上旋轉,伊齡賀一指點在上頭,“你是......?”
霍青棠擡起頭,側目看窗外一眼,“是啊,我就是陳瑄家的姑娘,洛陽齊尚書的外孫女,陳七。”
屋子裏靜悄悄的,伊齡賀不說話了,霍青棠學他坐姿,盤起一條腿,一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酥油茶,“是不是覺得我在危言聳聽?無妨的,我那日告訴惟玉哥哥的時候,他也是如你這般,半天不做聲,後頭還覺得是我瘋了,覺得我是故意騙他的。”
青棠低着頭,手指尖勾起錫杯耳,“你說我怎麽會騙他呢,我就是陳七啊,我記得他的每一件事,每一件。我記得他算賬時不喜歡有人擾,就是有人同他說話,他的眉頭都是要微微皺一皺的。我記得他房間裏的擺設,他床頭折了一枝金玉交章,每日都要換一種顏色,他還同我說過,說來年,他要育出金色的金玉交章來。”
女孩子笑了,笑着笑着,又笑出眼淚來,“我說我是陳七,不過他不相信我,他覺得我在騙他,你說我怎麽會騙他呢,他是我這輩子最愛的惟玉哥哥啊!”
眼淚一滴一滴如同殘花濺落,烏沉的木幾被霍青棠的眼淚嘀嗒得噼啪作響,霍青棠說:“他不信我就算了,如此也好,以後大家天各一方,兩不相欠。”
“那你哭甚?”
伊齡賀丢過去一塊絲帕,“即是如此,那你還哭甚麽?”
“我......”霍青棠擡起眉宇來,“我是......”
伊齡賀側目睃她,“他未必是不相信你,未必覺得是你騙他,但你說陳七小姐借屍還魂于霍宅,此事本就匪夷所思,常人難以理解,也是情理之中。”
“嗤”,霍青棠笑,“你今日竟然勸我,還為他說話,你吃錯藥了?那好,我問你,你信嗎?”
霍青棠一雙水瑩瑩的大眼睛掃過來,伊齡賀瞥她,說:“既然你說有,那便有,天下事,奇怪的多了去了,都已經發生了,也輪不到我不信。”
“那你相信了?”女孩子問。
伊齡賀起身,到他身後的矮櫃裏翻找幾下,翻了一本書出來,“喏,這是世祖在時,國師八思巴的親著,上頭說了,說只要你相信,人是會輪回的,你的精神、你的意志,都是會輪回的。”
那是一本泛黃的小冊子,青棠瞧過去,“元世祖忽必烈?”
伊齡賀道:“這上頭說了,萬物皆有預示,如果非要說你借屍還魂,這也太過驚悚,你要是想讓那姓顧的相信你,不如你換一種說法,就說你繼承了陳七的意識,她的魂魄同你托夢,你就說這是一種預示,是上天給你的預示,預示着你将要延續陳七的生命和記憶。嗯,就這樣,你就這樣同他說,反正你們漢人思想固化,整日裏都是道德教義,日日嘴裏孔子孟子,無一不是假道德。”
霍青棠坐在那處,沒有吭聲,等她再擡頭的時候,低聲道:“為何他不能如你這般,相信我。”
伊齡賀低頭,冷聲道:“他要如何相信你?你變了樣貌,又滿嘴神神鬼鬼,又說自己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可陳七小姐已經死了,确确實實死了,他連牌位都娶回了家裏,你此刻說你還活着,換了身份,換了樣貌的活着,你教他如何相信。”
女孩子的神情有些委頓,伊齡賀指着那面琉璃鏡,“你自己去瞧瞧,你同陳七有哪一點相像,你自己去瞧,是模樣相似,還是性情相似?”
霍青棠一手按在矮幾上,“我......”
......
“洛陽的牡丹花兒都開了嗎,顧家今年的金玉交章到底有沒有培育出金色的來呢,還有,齊尚書是不是還是老是出去淌水看河?還有顧珩有沒有懂事一點,還有沒有出去賭錢鬥蛐蛐兒?算算日子,二少奶奶也該生産了......”
“惟玉哥哥,你答應過我的,說來日我們要看遍黃河青山,等我走不動了,你就背着我。我生,你背着我,我死,你背着我。”
“問錢塘佳麗誰邊?且莫說詩家:白傅坡仙。勝會華誕,江潮鼓吹,天竺雲煙。那柳外青樓畫船,在西湖蘇小門前,歌舞留連。栖越吞吳,付與忘言。”
“惟玉哥哥,見字如面,你還記得我嗎?”
那一日,霍青棠一身銀紅的裙衫,裙擺處還有街角水窪濺上的泥點,她睜着大眼睛,瞧着那個男人,那個令她滿心歡喜、滿心期待的男人。隔着憧憧的燈火,顧惟玉轉過身來,他的動作很緩慢,聲音也很輕,“是寶卷告訴你的嗎?”
男人問:“是寶卷告訴你的嗎?他怎麽這些都同你說,真是愈發不羁了......”
顧惟玉看着霍青棠,眉眼間是淡淡的笑意,那笑容清淡,清淡到有些疏離。女孩子的臉凝住了,霍青棠覺得自己的臉有些僵,僵到有些生硬,生硬之餘,又開始刺痛。她說:“陳七,洛陽齊氏之女,齊氏嫁與陳瑄多年,獨此一女,此女自幼一腿麻痹,行路困難,她十三歲的時候,你送了一根女子用的手杖給她,黃花梨木,很是漂亮。”
顧惟玉還是面帶笑容,那笑容淺淺的,霍青棠瞧他笑容,似在說,你編,你接着編。
這溫和的男人淺淺的笑,笑容一絲一絲都紮進了女孩子的眼底、心底。她知道,他不相信她。
霍青棠指着自己的字跡,“惟玉哥哥,見字如面,你不信我嗎?”
顧惟玉目光落在那徽墨熟宣上,他輕輕笑,贊一句:“你字寫得很好。”
‘嗤嗤’,女孩子笑了,笑着笑着,又要泛出眼淚來,“當然寫得很好,齊尚書的字,洪武皇帝都是贊揚過的。”
後頭的事情青棠記不得了,她也不想去記得。末了,她同顧惟玉說:“陳七是有名字的,這點寶卷是不知道的對不對。她叫玲珑,陳玲珑,惟玉哥哥,我說的對嗎?”
......
“那後來呢,他相信了嗎?”
伊齡賀端了一盤瓜子出來,“也沒旁的,瓜子,将就吃罷。”
霍青棠低頭笑,用手捏開了幾粒瓜子兒,道:“我覺得他沒信。他看我那眼神,奇怪極了,就似見了甚麽怪物,那就不是相信我的樣子。”
伊齡賀點頭,“是難以相信,保不齊他以為你找人查他了,所以你才對他和陳七的事情知道得這樣一清二楚。”
‘哧哧’,青棠發笑,“我的老天爺,莫說他不信,他要是附身到你身上來,我也不信。”
霍青棠瞥伊齡賀,“不過你這人有一點好,就是随遇而安。你看你,前朝貴胄,如今國破家亡,看你還是過得很好,比我強多了。我時時都想,生在霍家真是倒黴極了,有個不争氣的爹,還有一群莫名其妙的丫頭婆子,若不是我外祖父,我早就......”
“你早就怎樣?”
“我早就卷包袱跑路了。”青棠道:“當時在天香樓賭船贏了錢,我當時就想跑了算了,反正霍家沒前途,我想去洛陽看看,看看我外祖、外祖母,還有我母親。我挂念他們。”
伊齡賀睃她,“那你怎麽沒跑?”
青棠低頭嘆氣,“我覺得我外祖對霍青棠還是很真心的,或許是他覺得虧欠女兒,所以對我格外縱容些。哎,這我都是曉得的,我要是放下他們,一走了之,別人不說,我外祖他老人家應該會很傷心的。”
“嗯。既來之,且安之。”伊齡賀瞧着窗外,“其實他相信你又如何,不相信你又如何,你相信你自己就夠了。你就是陳家那位七小姐,你自己知道你是,別人知不知道,相不相信,又有何妨?”
青棠點頭,随後燦然一笑,說:“诶,我說,你和孟微冬是不是有仇啊?”
異族少年盤起雙腿,嗑瓜子,“誰說我和他有仇,沒有。”
青棠挑眉,“今日你就盯着他,還有上回,他納妾,你專程去了南京城,說是替雲娘尋孔雀膽,其實不是的吧?”
伊齡賀手裏捏着一把破了殼的瓜子,他遞給霍青棠,“虎符丢了,我去看看,虎符在不在他手裏。”
“虎符?”
霍青棠突然覺得自己有點牙疼,她将瓜子拍在桌上,道:“你說虎符,孟微冬今日也說起虎符,他說虎符在魏北侯侍妾吳姬手裏,他......”
男孩子掃了霍青棠一眼,冷不丁一句:“蠢貨!平日裏瞧你還挺聰明的,他說虎符在一個妾侍手裏,這你也信?”
青棠搖頭嘆氣,“哎,我心都涼了半截,我還以為他剛剛向我示愛,會說幾句真心話呢。”
“看你那蠢樣!”伊齡賀一盆冷水澆下來,“他向你示愛,你也不想想,就他孟府裏那幾個夫人,從季家的姑娘到新娶的藍溪,哪一個是真正的平民女子,哪一個是真的無權無勢?還他向你示愛,你應該想的是,他孟微冬孟大都督又瞧上了你家裏的哪一點?”
“蠢貨,真真的蠢貨!”
伊齡賀一副怒其不争的樣子,道:“虎符如何能在一個妾侍手裏?若虎符真的在魏北侯府,那裴正川還需要夾着尾巴做人?你也不想想,擁有虎符等于擁有甚麽,再說虎符本就是裴正川母親穆阿将軍的東西,後來被他父親裴蓑偷走,如果裴蓑真的将虎符交給了他兒子,那裴正川的魏北侯府怎麽會是今日光景,他憑借虎符,早就可以在朝堂上舉足輕重呼風喚雨了。”
霍青棠擡頭,問:“那虎符在哪裏?”
伊齡賀坐在矮塌旁,年輕的男孩子身量已成,他半笑不笑的,“不在魏北侯府,也不在孟微冬手裏。若孟微冬手裏有虎符,何須還煉丹制藥,旁門左道哄的皇帝團團轉,如果他有虎符,那他應該遠離裴家,也不必成日裏被蘇星賦逼迫了。”
是的,于情于理,裴家才是虎符的正主。虎符本歸元朝大将舒倫所有,後來蒙古與大明妥協,退守北疆,舒倫之女穆阿占據遼東,與大明分疆而立。洪武皇帝見強攻不下,便使了美人計,書生裴蓑便是那美人,他與穆阿成親,盜走了女将軍的虎符,女将軍自城樓一躍而下,終結了她短暫而熱烈的一生。
穆阿與裴蓑育有一子,蒙古将孩子還給大明,洪武皇帝賜此子一等侯爵,襲三代,如今時過境遷,穆阿早已成了雪原裏的一抔枯骨,她的孩子卻已經長大,正是魏北侯爺,裴正川。
話及此處,霍青棠驟然一句,“你尋虎符做甚麽?”
久不聞人語。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伊齡賀答:“那本就是我們蒙古的東西。如今蒙古族人和‘探馬赤’分裂開來,我們需要虎符将大家統一起來。唯有我們團結,才能生存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 所謂‘探馬赤’,是指在元人統治的軍隊裏,除了蒙古人構成的優秀部隊,其他非蒙古族的游牧民族又另外為一系統,他們的部隊稱為‘探馬赤’。
☆、分疆裂土
霍青棠還是陳家七小姐之時, 曾聽其外祖母崔氏說起過魏北侯府的破敗, 崔氏口中的魏北侯府,空有個侯門的名聲, 卻無與其實際相關的權利和錢財支撐門戶。
當然,對比起手握實權如日中天的漕運總兵官陳瑄,大部分空有虛名不掌實事的散官都是花架子, 畢竟陳瑄手握漕軍十二總, 共計軍隊十二萬人專司漕運,這樣的行政掌官之權,與皇帝直接對接, 且他并不需要看九卿臉色行事,就憑他此時地位,已經是風光無兩了。
崔氏說起魏北侯府,得‘空架子而已’一語, 此刻伊齡賀說起來,也是同樣言語。他說:“裴墀身份尴尬,與孟微冬結成一夥, 亦是不得已而為之。”
霍青棠瞧他,“此話怎講?”
伊齡賀撇嘴, “你不是陳家的小姐嗎,這點子事都不知道, 還好意思說自己是陳家千金?”
青棠笑,“我自幼一腿麻痹,鮮少出門, 沒有社交,沒有好友,消息就是不靈通的。”
“你看孟微冬,他紗帽皂靴,紅袍金帶,他時時這樣打扮,說明他利用他朝貴的身份,漁獵商利。”
青棠點頭,“不錯,他的确以自己的官僚身份為商業資本,行商人之事。”
伊齡賀道:“你們漢人一向講究‘以末致財,用本守之’,可是孟微冬不這樣做,他走私販鹽,凡收租放債之事,件件關心。”
“這說明甚麽,說明他缺錢。你說現在裴家最缺的是甚麽?”伊齡賀瞧霍青棠,随後微微笑道:“我看也是錢。”
青棠擡頭,“你的意思是,裴世子和孟微冬在合夥做生意,販私鹽?”
伊齡賀低頭嗑瓜子兒,搖頭道:“還不止。你記得蟾宮香坊否,那裏頭異香陣陣,香料無數,又尋不到背後東家,你覺得......”
青棠太陽窩兒都一跳一跳的,“那蟾宮香坊也是孟微冬的産業?”
“要不然你以為孟家後院的奇花異草何處而來?”
伊齡賀丢開瓜子,拍一拍手,“好了,範家的宴席該散了,走,我送你回去。”
霍青棠身上披着伊齡賀漆黑的大氅,男孩子瞧她,“我見你今日神情不好,是為着雲娘,還是因為孟微冬?雲娘的事,她自己想攀龍附鳳,與你無關,你莫要多想。至于孟微冬,他身份擺在這裏,也不能去行強娶你之事。”
伊齡賀頓一頓,又道:“如果是為着那個姓顧的娘娘腔,那就......”
青棠一路垂着頭,聽見伊齡賀打岔,“那就如何?”
“那就你自己同他說罷。”
伊齡賀不走了,霍青棠跟着停了腳步,她側目,“你怎麽......”。話未說完,就瞧見前頭一個青衫長袍的男子站在前頭,那人眉眼彎彎,就似一束清朗的月光,照在前方。
這是天香樓下的正街上,去年端午五月五,伊齡賀霍青棠并着顧惟玉三人就在此地分別,三人分離在天香樓下,今日三人重新站在這裏,伊齡賀将霍青棠往前頭一推,說:“姓顧的,她是陳七,陳瑄家的七小姐,也就是你那個沒過門的妻子,你可知道?”
霍青棠被伊齡賀推着往前蹿了兩步,她在伊齡賀與顧惟玉之間空處停住了,伊齡賀說:“陳七小姐是死了,可她的靈魂未滅,喏,陳七小姐的魂魄就跑到這個死女人身上來了。呃,你別看她長得一副蠢樣兒,但她心裏還是明透的,她不蠢,也不算很煩。她喜歡你,你就應該相信她,或者應該試着相信她。”
霍青棠回眸,“诶,別說了......”
伊齡賀撇嘴,“就你這點子出息!”
頭上插着赤金大簪子的異族少年一路走上前,将霍青棠往前頭一帶,“喏,這就是你那個未婚的夫君,你那個生離死別有緣無份的丈夫,此刻他就在你面前,你趕緊告訴他,你有陳七的記憶,你有真切的感應,一切并不是空穴來風。”
伊齡賀将霍青棠往前頭一扯,女孩子本能地往後頭縮,低聲道:“別胡說了,诶,快別說了,我......”
霍青棠自方才見了顧惟玉,就沒去瞧他的臉,只是微微側着,不肯與顧惟玉正面相對。伊齡賀扯着她,霍青棠一腳踢過去,“閉嘴!我叫你別說了!”
伊齡賀瞪她,“發甚麽瘋,死女人,這頭你心上人都來了,怕甚麽醜!有話趕緊說,他要是接受你就萬事大吉,他要是不接受你也趁早,隔上三五七年,黃花菜都涼了,誰還要你。”
女孩子臉色不好,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擡起眉眼,“還要我說甚麽,該說的我都說了,還要我說甚麽,是不是要我剖出心肺來以證清白,證明我沒有撒謊?”
霍